《金瓶梅词话》中赋的社会文化价值
2016-01-06雷勇,苏腾
《金瓶梅词话》中赋的社会文化价值
·雷勇苏腾·
摘要
《金瓶梅词话》文本中夹杂了近百篇赋,不仅数量大,形式多样,内容也极为丰富。这些赋艺术地再现了明代的宗教活动、节庆习俗、饮食起居等生活百态,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民俗风情、市井百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化用,不仅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性,更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明代社会的窗户,具有不可低估的社会文化价值。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赋宗教民俗文化中国古代小说在文体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文备众体”,主要表现为在小说叙事中常常会嵌入一些韵文,明代“四大奇书”无一例外。就《金瓶梅词话》而言,除在散体叙事中夹杂了大量的诗词曲外,还嵌入了数量惊人的赋,这已引起一些学者注意。但《金瓶梅词话》中究竟有多少赋?它们在小说中的作用如何?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问题至今仍很少有专门研究。在叙事文本中嵌入赋,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渲染场面、营造气氛、刻画人物等作用,但这些“附体”文字的嵌入往往也会冲淡主题、影响故事情节的连贯性,因此常被视为小说中的赘疣,研究者多把它们当做是文人逞才炫学的表现,从而忽视了对这些“附体”文字本身价值和意义的研究。笔者在《〈金瓶梅词话〉中的插入赋及其意义》一文中对作品中的赋做了统计,并对这些赋在作品中的作用和文学意义做了初步探索,本文拟在此基础上对这些赋的社会文化价值做进一步探讨。
一、宗教文化的全方位展示
据笔者统计,《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共有91篇,比较全面地展示了明代社会的文化风貌。作者对宗教问题颇为关注,作品中与宗教有关的赋就有18篇,分别从寺庙建筑、僧道人物、法事场面、祝祷经文四个方面反映出明代社会的宗教情况。
小说中有4篇建筑类赋,通过对玉皇庙(第39回)、岱岳庙(第84回)、晏公庙(第93回)和永福禅林(第89回)的展示,勾画出了明代宗教建筑的格局特征。如玉皇庙: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宫;……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珮响。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第39回)
这段赋由远及近,由外及里,从宏观到细节多角度透视了玉皇庙的格局。遥观圣殿,青松翠柏掩宫阙。殿前俯仰,廊阁巍峨,直插霄汉。步入殿中,天帝位列,将相守卫,神兽拱首,仙娥环侍。近瞻玉皇,冕旒冠、衮龙袍,龙床危坐,威仪煊赫;蓝田带、白玉圭,听禀宣旨,神颜肃穆。身入其中,耳闻钟磬时鸣,目观瑞霭浮靡。目随笔走,读者仿佛置身其中,虔敬之心油然而生。而文中如流星门、郁罗台、离娄、师旷、白虎、青龙等称谓,又在无形中普及了宗教知识。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不乏对僧道形象的刻画。人物有长老(第89回)、神仙(第29回)、真人(第66回)、道士(第62回)、黄巾力士(第62回)、行脚僧(第88回)、淫僧(第8回)等多类身份。长老的黄衫青履,道士的褐袍麻鞋,黄巾力士抹额紫氅等衣着服饰,反映出人物鲜明的类群特征。而心理状态的具体刻画,则凸显出人物丰富的个体性格。如第8回中对淫僧的刻画,打破了正统文学中僧道寡欲拒色的正面形象,塑造出一群言行失态的色徒,显示了明末佛教世俗化的特点。
赋中对法事场面的铺排渲染,为研究佛教、道教在民间流传的状态提供了详细、具体的资料。第39回的斋坛赋以“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乘沆瀣”为界,分别展示了斋坛布设和仪式过程。第一部分从“位按五方,坛分八级”到“两边执盂捧剑,重重密布幢旛”,宏观描述斋坛的方位和格局。然后详列上层、中层和下层供奉的神位,分别对应天庭、人间和冥府三界。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玉清元始天尊和上清灵宝天尊为上三清;以玉皇大帝为首,包括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和后土皇地祇在内的四御忝列三清之下。中层的山川岳渎、社会隍司、福地洞天则是诸神统辖的居址,代指人间诸态。下层供奉地府江海等鬼神,位较中层又次之。斋位两侧,燃烛焚灯,花香四溢,祥霭氤氲;又有神将守卫,打旛扬旗,执盂捧剑。赋的描写极为详赡,精确地勾画出了斋坛的布局摆饰。第二部分从“金钟撞处”到“按法剑踏罡布斗”,描绘了道众宣忏、真人演法的场面。整篇赋逼真的再现了为子祈福的道场仪式,为后人还原和仿拟明代宗教法事提供了借鉴的依据。
赋中保留的祝祷文可以看做是对宗教教义的注解。小说第51回薛姑子讲经和第53回直接插入的净坛咒,有助于我们了解民间对经文的阐释。第51回吴月娘因要听薛姑子演颂《金刚科仪》,便在明间内设桌焚香,引来一家妇人陪坐。可见对佛法的礼颂学习在明代社会乃平常之事,其形式也较随意,类似闺阁小聚。因文化程度受限,女眷的礼佛方式以听讲佛经故事为主。赋于此插入:“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做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劳尘之费……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无一字写佛,却句句释佛,四大皆空,人世无常的佛理在数重比喻下被解析得十分透彻。而这种说唱结合的手法,用浅俗的故事敷衍深奥晦涩的经文义理,既易于接受,又饶有趣味,能激发信众研习佛法的兴味。
二、节庆习俗与市井百态
《金瓶梅词话》是一部“人物辐辏、场景开阔、布局繁杂的巨幅写真”,作者在宏阔的叙事中真实再现了明代社会的民俗风情。作者对节庆活动、百戏杂耍等有比较浓厚的兴趣,常常会用赋的形式大肆铺叙,比较形象地展示了当时的市井百态,为后人了解明代民俗状况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元宵和端午是《金瓶梅词话》中赋集中展示的两大节庆场景。有关元宵的记载较早见于司马迁的“太初历”,至唐观灯习俗开始兴盛,郑处诲的《明皇杂录》第50条“逸文”类里就有“上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灯影”的文字。宋代观灯习俗由贵族奢游而及民间,并形成规模。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了正月十五开封府街景:“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可见,宋代除赏灯外,又新增了杂耍百戏等娱乐形式,但具体景象如何,文献未做详细记录。花灯的式样,至宋也由唐代的“仿龙虎兽”扩至“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有明一代,《万历野获编》《帝京景物略》等野史笔记中对元夕放灯亦有提及,但仍比较简略。《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则对赏灯游乐的具体场景做了详实的摹绘,弥补了史家记述的单薄和刻板,生动地再现了明代世人佳节同乐的情形。其中尤以第15回的铺叙最为全面细腻。小说借吴月娘等人之眼,用赋的形式将元宵节“花灯社火、百戏杂耍、鬻歌售艺、唱曲宣卷”的市民仕女相携嬉游的热闹场景通过赋的铺排渲染出来: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该赋自“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洲阆苑”一句分前后两节。上节摹写“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秀才灯”“媳妇灯”“和尚灯”“通判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螃蟹灯”“鲇鱼灯”等18种灯式。后节穷举杂耍百戏和营市买卖:床具家饰、古董玩器琳琅炫目;打卦相面、演说讲唱各领精彩。包括粘梅花、剪春娥、卖元宵等各类上元节特有民俗在赋文中都或有展示。短短数百字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燃放烟火是上元节的另一特色。西湖老人《繁盛录》已有“后生于霍山侧放烟火”的记载。周密《武林旧事》里也有赏灯和灯品的记录,卷二“元夕”载:“从去岁九月赏菊灯”“迤逦试灯”到次年新正,“灯火日盛……金炉脑麝香,如祥云五色,荧煌炫转,照耀天地”。苏灯之焕彩,闽灯之冰清,豫灯之新巧等“怪怪奇奇,无所不有”。后文“灯品”条中又对“无骨灯”“魫灯”“珠子灯”“羊皮灯”等灯饰的材质和制作工艺做了介绍。明清时期烟火种类日繁,潘荣陛的《帝京岁时记胜》和沈榜的《宛署杂记》中提及的就有“三级浪”“地老鼠”“沙埚儿”“花筒”“花盆”“霸王鞭”“竹节花”“泥筒花”“金盆捞月”“叠落金钱”等数十种名目,但大都因文献史料特征而有“实”无味。兰陵笑笑生则展赋体铺写之长,对烟火的种类、色彩和燃放场面展开了具体、生动的摹绘。第42回烟火赋对“仙鹤炮”“西瓜炮”“彩莲舫”“紫葡萄”“霸王鞭”“地老鼠”“八仙捧寿”“七圣降妖”“一丈菊”“烟兰”“火梨花”“落地桃”“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等十几种烟花品类都有特征化的描述:仙鹤喷火,西瓜崩开,“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缎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这段文字向我们提供了明代烟火制作技艺的实景,在佐证文献的同时,又使读者对烟火燃放的瑰丽景致有深刻的感官认知。
端午是继元宵之后的又一传统节日。《金瓶梅词话》第6回和第97回的赋都对端午习俗做了专门记述。第6回写端午将近:“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五七言诗赋烘托出初夏暑气微蒸、节至兴起的融暖氛围。第97回则借对春梅、陈经济“解粽欢娱”的席面渲染,细致展示出端午吃粽子、插艾叶、系绒绳、饮雄黄酒等多样传统。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对明代市井生活状态也做了多方面的描述,这大多以名词的形式散嵌在对其他事件、现象的描绘中。据笔者粗略统计,赋中涉及的各类民间活动有十数种,包括了蹴鞠(第15回元宵赏灯赋,“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走马(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猴猿”)、卖解(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猴猿”)、祭赛(第93回晏公庙建筑赋,“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打筋斗(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竖肩椿,打斤斗,隔肚穿线,金鸡独立,仙人打过桥,镫里藏身”)、竖肩椿(同上)、镫里藏身(同上)、隔肚穿线(同上)、仙人过桥(同上)、洗三朝(第30回蔡老娘人物赋,“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剪春娥(第15回元宵赏灯赋,“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结同心(第4回西门庆与潘金莲交欢赋,“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打响嘴(第88回行脚僧人物赋,“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担货郎(第42回烟火赋,“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卖杖摇铃(第88回行脚僧人物赋,“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占卜相面(第15回元宵赏灯赋,“卦肆云集,相幕星罗”)、傀儡排场(第70回太尉人物赋,“象板银筝,磈磊排场热闹”)等市井百态。
《金瓶梅词话》第65回有一篇集中描写明代殡葬仪式的赋。这篇赋以数百字的篇幅详细展示了李瓶儿出殡的整个过程,并描绘出了出殡期间与送殡队伍相伴的杂耍百艺,具有很强的可观性。赋中写道:
三、衣食住行与社会风气
人物赋、筵席场面赋和建筑赋是《金瓶梅词话》中赋的主要类型,这些赋比较详细地描述了明代衣饰、宴饮和居室陈设等方面的状况,从中也可以看到一些社会风气变化的信息。
《金瓶梅词话》赋中保留了不少有关明代饮食的记录。其中以西门庆和陈经济所设家宴最出色。第10回西门庆芙蓉亭设宴,席面上满布时鲜异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龙肝、凤腑是虚构夸张,但“火枣焦梨”“黑熊掌”“紫驼蹄”“红莲香稻”“通印子鱼”“伊鲂洛鲤”“龙眼荔枝”等则确为世间难得佳味。作者在渲染筵席豪侈铺张的同时,于无形中展示了明代富家大室的饮食品类,是十分宝贵的史料。无独有偶,第30回西门庆聚景堂夏宴和第43回中陈经济前厅摆宴中亦有麟脯、冰桃、猩唇、豹胎等多种菜品果蔬。“盆浸冰桃”的描写真实的再现了尚处在农耕时代的古人夏日消暑取凉的方式。赋中还有对饮食器具的描写,杯具如紫霞觞、碧玉斝、紫金壶、碧玉杯、白玉瓯等,盘具如白玉碟、水晶盘等,都是精巧贵重之物。
小说中有多篇关于建筑的赋,除4篇关于庙宇的赋外,有一处描写太尉府第,一处描写谢家酒楼,真实地再现了明代的居室陈设和建筑格局。另有3篇花园景致赋(1篇写刘太监后宅花园,2篇写西门庆府第后花园),生动地反映了明代园林的构造。如第19回西门庆宅内新花园:入园首见门楼,假山曲径通幽,细水环绕,苍松翠竹掩映其间。寻径杳至,则燕游堂、临溪馆、叠翠楼、藏春阁四处主景花妍柳媚,各具巧姿。转而登桥跨野,卧云亭浮于碧水之上。湖侧假山怪石嶙峋,岸畔木架卷棚,松墙竹径,花繁树茂。沿墙一带又有小池数方,池内绿藻红鲤,悠游自在。不仅建筑格局曲尽虚实之妙,而且色彩搭配颇有画卷之风,其台榭亭阁的命名亦颇具审美情趣,反映出明代园林建筑技艺的高超。
第59回有一段专门描写郑爱香闺房的赋:
瑶窗用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伴光高灿。正面黑漆镂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旁设禔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香霭沉檀。楼鼻壁上,文锦囊、象窑瓶,插紫笋其中;窗前设两张绣甸矮椅,旁边放对鲛绡锦帨。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
镂金床、锦绣被、禔红小几、绣甸矮椅,寝坐之俱一应俱全;又有沉檀香、博山篆、文锦囊、象窑瓶之类熏饰物件琳琅满目,真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道不完的温柔缱绻。这为我们展现出了明代下层烟花女子的生存状态。
要之,《金瓶梅词话》中的赋蕴含着丰富深厚的社会、文化资源。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民俗风情、市井百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化用,不仅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性,更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明代社会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文化、社会的气息扑面而来,为小说这座缤纷辉煌的艺术殿堂注入了生机和活力,使她在文化积淀的浸润下散发出持久醇美的芳香。
注:
① 孟昭连《金瓶梅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最早对《金瓶梅》中的诗词曲做了研究,但对赋则涉及很少。
② 苏腾《〈金瓶梅词话〉中的插入赋及其意义》,《昆明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③ 本文《金瓶梅词话》原文皆引自(明)兰陵笑笑生著,陶慕宁校注《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引文皆随文注明回目,不再一一注出。
④ 郑处诲《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5页。
⑤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08页。
⑥⑧⑨⑩ 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0、49-50、50、59-60页。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徐永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