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
2016-01-05郑成南
郑成南
母亲叫阿平抱着碗去村头的阿琴家里打一块豆腐。阿琴家的豆腐是村里最有名的,几乎全村人都只吃她家的豆腐,而且每天都要吃的。
阿平把碗抱在胸口,跌跌撞撞地向村头跑去。阿平家住村尾,要跑过三条小巷子,再绕过一块田野才能到阿琴家。阿平最希望往阿琴家里跑,村里的每个孩子似乎都喜欢往她家跑。因为不管谁去,只要是孩子,阿琴母亲都会盛一碗豆浆放进蜂蜜给孩子喝。阿琴母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见了谁都是微笑着的。自从阿琴爸去山上采药从悬崖上摔下来不能行走后,他们家就开始做豆腐了,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阿平边跑心里边想象着喝蜂蜜豆浆时的情景,所以脚步就很乱。远远闻到了豆浆散发出来的清香,阿平放慢脚步。到了阿琴家门口,看到阿琴正蹲在火灶前烧火,脸被炭灰弄得乌溜溜,那双大眼睛却骨碌碌直转,水灵得跟草原上的天空一般纯净。见到阿琴,阿平立刻把空碗递上去,同时把一块钱递给她。阿琴把碗接住,然后把一块钱放进一个小盒子里,不急着装豆腐,而是在碗里盛了一碗豆浆,加入蜂蜜递给阿平。阿平双手捧着碗咕咚咕咚喝着,喝得脸红脖子粗额头直冒汗,喝得心里暖暖的。阿琴看着偷偷笑。她悄悄告诉阿平,如今蜂蜜难买,今后怕是喝不到蜂蜜豆浆了。等阿平喝完豆浆,阿琴在里屋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装进碗里。阿平抱着碗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刚进门,阿平看到母亲坐在门口,气呼呼的,脸红耳赤,很吓人。阿平赶紧快速从母亲身边绕过,把碗端进去,看到爸坐在屋里闷闷地抽烟,表情极难看。母亲在门口骂开了,说日子没法过了,这样下去,这个家是要散了。阿平听不懂母亲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他站在一边傻愣愣地听着,糊里糊涂,爸一句话也不回,只是闷头抽烟。阿平听了一会就跑出去了,耳不听心不烦。
外面的空气好,蔚蓝蔚蓝的天空,无边无际。阿平在草地上无目的地溜达着,双脚踢着一根树桩,一只黄色蝴蝶从树桩后面飞出来,或许受了阿平的惊吓。阿平回想着母亲和爸争吵时的情景,母亲歇斯底里,爸闷闷的一声不吭……
今后,母亲再让阿平去打豆腐,只递给他一只空碗,不给钱了。刚开始阿平问她要钱,母亲就生气说吃块豆腐还要什么钱,尽管去,看她给不给!母亲说时眼睛就瞪起来,面红耳赤,很吓人。阿平抱着碗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到了阿琴家,阿琴照例先给他打了一碗豆浆,可是没有放蜂蜜,确实如她说的如今蜂蜜难买。
阿平喝惯了放蜂蜜的豆浆,今天没有,有些不习惯,觉得豆浆淡淡的,没之前好喝。阿琴说,别嫌弃了,其他人过来连豆浆也喝不上了。正说着一个孩子就抱着一只空碗跑过来,碗里有一块钱。阿琴把钱放进那个盒子里,然后打了一块豆腐,孩子抱着碗跑走了。
阿平正要走,阿琴却将他拽住,悄悄对他说有东西给他看,说着进屋拿出几本小人书,是《西游记》。阿平一看双眼立刻放光,这几本《西游记》是他梦寐以求要看的。阿平问她是从哪里来的,阿琴闭口不说。
“能借给我看吗?”阿平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琴把小人书给他,让他看后尽早还回来。
阿平回家后,匆忙把豆腐放回厨房,拿着书往外跑,在院子里一头撞在母亲怀里,母亲端着一个大脚盆,估计是刚洗完衣服从溪边回来。她脸色铁青,非常难看。阿平不知道最近母亲为什么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谁惹她很生气。他不敢多问,准备跑出去。母亲一把将他拽住,让他把爸找回来。阿平问爸在哪里。母亲说在村头。阿平说刚从那里回来没有看到。母亲就大发雷霆:“你快去叫他死回来!”阿平吓坏了,立刻跑出去。爸果然在那里,从车上一袋一袋往下卸豆子。爸是收山货的,常常拉一车山货去镇上卖,回来时会给阿琴家捎豆子。阿平让爸抓紧回家,爸看了阿平一眼说卸完货就回,让阿平先回。阿平看到爸将一袋袋豆子扛进屋子里,汗流浃背。阿琴母亲里一趟外一趟地跟着,想一起搬,可是阿平爸制止了,说这些重活该男人干。阿琴母亲就站着看,脸上依然微微笑着。看着阿平爸满脸汗水就递上毛巾,阿平爸双手托着豆子顾不上,她就伸手帮忙擦了。阿平站着看爸将豆子都卸完,就跳上车,双手抓着车斗旁的栏杆。爸将车开得飞快,一路风驰电掣,车都快散架了。
到了家,阿平从车上跳下来,爸刚进去,就看到母亲把一个碗从里面扔出来,连着碗里的豆腐都飞出来了,差点砸到爸脑袋上。白白嫩嫩的豆腐砸在地上,碎了,如昙花一般散开。两只老母鸡拥上去抢夺起来。爸将母亲拉进屋里,两人就叽里呱啦吵起来。阿平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听了一会,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吵,心里还惦记着《西游记》,就跑到离家很近的草垛上看起来。等他把几本小人书反反复复看了四五遍,才抬起头来,发现眼睛也酸了,脖子也酸了,站起来,看到天都暗下来了。他静悄悄地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看了几眼就溜进了自己的屋里。
母亲的愤怒变本加厉地体现在吃豆腐上,此后每天她都会让阿平去村头打豆腐,原本打一块她现在就让打三块或四块,而且从不给钱。有时候还鸡蛋里挑骨头嫌弃豆腐太硬或太软,对于她的挑剔是故意挑衅这点谁都心知肚明。她甚至在家里大骂,有时候骂阿平的爸,有时候骂阿琴母亲。她虽然口才不佳,骂街也非专长,但是骂起来也很难听。每次她生气大骂时阿平就远远躲出去,之前他是多么想去阿琴家,可是现在,他心里多么害怕,害怕去阿琴家里。虽然阿琴每次对他都如以往一样,可是他心里难受,看着阿琴水汪汪的大眼睛难受。有一次阿琴问他每次三块豆腐是否吃得完,阿平什么都没说,因为很长时间都是吃不完,母亲就把豆腐喂鸡了。“我愿意,她欠的!”母亲总是恨恨地说。打完豆腐阿平撒腿就往回跑,如今他不再奢望喝到蜂蜜豆浆了,只想完成母亲的任务,不再看到她生气发疯的样子。只是,他心里一直疑惑,他们家怎么变了,之前买豆腐是花钱的,可很长一段时间来都没给钱了。
一次,阿平偷偷问母亲,为什么每次去阿琴家打豆腐不给钱。母亲原本在挑米,把米里的小沙粒拣出来,听他这样一问,立刻火冒三丈,她把米筛一扔,坐在地上大骂起来。起先只是没针对性的责骂,骂着骂着便添油加醋指名道姓起来。说阿平的爸没良心,说出门被狗咬之类的,后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阿琴母亲身上,说她是狐狸精,说她不得好死之类的。然后骂一阵哭一阵,甚至鼻涕眼泪哗哗哗下来也顾不上擦,满脸狼狈的样子。阿平吓坏了,他不敢吱声,只是看着母亲如疯子一样发狂。
“他们家欠我们的!”再次叫阿平去打豆腐时,母亲这样对他说。
阿平想问她欠了什么,可是他不敢,因为不想看到她像上次那样无理由地发狂。阿平抱着碗跑到村头,双腿不再欢快,而是踉踉跄跄,有些蹒跚。走到阿琴家门口时,看到一群孩子正抱着碗出来,每只碗里都有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看到阿平,有个大点的孩子指着他说,你又来吃她们的豆腐啊,你和你爸都爱吃啊。那个孩子说时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阿平心里非常火。他不容许别人说他爸。
“别胡说!”阿平的脸色都铁青了,梗着脖子争辩,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暴露出来。
“村里谁不知道!你爸专门给她从镇里拉豆子,从不收钱,还装货卸货……”
阿平急得气都喘不上来,他瞪着大眼,双手紧握拳头,把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
“快进去吧,阿琴等着你去吃豆腐呢。”
“难怪我们都喝不上豆浆了,因为好处都被你占了……”
这时,几个孩子从阿平身边穿过去,肩膀撞在阿平的身上,阿平口袋里的小人书哗啦一下掉出来,原本今天拿来还给阿琴的。看到小人书,几个孩子眼睛立刻一亮,纷纷蹲下把小人书拿起来,你争我夺地看起来。阿平立刻扑上去抢,可是几个孩子轮番将小人书扔来扔去,不管阿平怎么争抢都夺不回来。
阿平气得几乎要发疯,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眼里冒着火气,眼睛充血,扔下怀里的碗一头扑了上去,就跟他们扭打在一起。几只碗同时落在地上,因为是泥地并没有破只是砸出一声闷响。可是那些白白嫩嫩的豆腐都落在地上,被几双鞋踩来踩去变成了泥。阿平被那个大孩子压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双手如旗帜一般举起来,并且毫无规则地挥舞。对方却把他死死压住,坐在他的肚子上,双手也乱舞,在脸上或肚子上乱打。其他的孩子就围着他们起哄。
他们的吵闹声把屋里的阿琴招出来,她冲进人群一看,便立刻扑上去想将那个大孩子拉走,可是她力气不大,怎么拉都拉不动。其他孩子更加起哄,说阿琴来帮相公了,而且一直“帮相公,帮相公”地嚷嚷。阿琴也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跺着脚,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可是谁会听她的呢。阿琴眼里的泪哗啦一下落下来。这时,她母亲从屋里跑出来,才将他们拽开。阿平身上除了泥巴还有豆腐渣,头发上也都是,眼圈被打乌青了,嘴唇也破了,鼻血也流出来。阿琴母亲让他们快回去,那几个孩子就回去了。阿琴把阿平拉进院子里,打一瓢水让他洗洗。可是,阿平一把将阿琴甩开了。他气冲冲跑回家。
刚刚被孩子滚过的地上,豆腐渣满地,而那几本小人书也破了,在风中狰狞地笑。
听阿平说是在阿琴家院子里被人打的,母亲看到他这副模样又急又气,抓着一根门闩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向北,一直到了阿琴家的院子里。就像古代两军战役前的骂战,她一手拿着门闩一手叉着腰,对着阿琴母亲破口大骂,说是男人被抢走了,如今又来欺负孤儿寡母。反正能骂的话都从她嘴巴里跳出来,阿琴母亲一直笑脸相迎,也不解释,也不接嘴,头也不抬地忙着自己的活。她一会儿磨豆,一会儿加水,一会儿又烧火,忙,却不乱。阿平母亲骂累了,声音越来越弱,就蹲在地上。这时候阿琴母亲让阿琴搬一条板凳给她,她坐在板凳上。阿琴母亲走过来,用围巾擦了擦手,然后笑容满面地叫阿平母亲别生气,孩子们都野打架也是平常事,然后又说到很多她们之间的话。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阿平母亲都不信。最后,阿琴母亲把阿平母亲领进屋里。在昏暗的屋里,她一眼就看到在旮旯里有一张木板床,床上躺着阿琴的爸,他虽然在床上躺了十来年,可是人看起来很精神,而且身上很干净。
阿琴母亲说虽然阿琴爸不能干活,可是他依然是个男人,自己做什么事情他都看着呢,心里比谁都明白。阿平母亲想起很多年前,阿琴爸还没摔残废之前,两家也是极好的,阿平爸和阿琴爸是好朋友,自从阿琴爸摔残废后,两家才慢慢疏远了……阿平母亲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她心里依然怪怪的不放心,即使阿平爸帮衬着些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人言可畏,她是听不得那些闲言碎语的……此后她不再让阿平每天去打豆腐,也不说阿琴家欠自己的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阿平爸将山货运往镇上时,半道上突然下起暴雨,山路难行,视线又模糊,小三轮车在山道上走不稳,哗啦一下连车带人一起滚下山崖。当村民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来,已经不省人事。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阿平和母亲隔着玻璃看着爸,一遍一遍轻轻地喊着,眼泪哗啦哗啦流着,可是爸一直没醒过来。经过抢救,后来虽然醒过来了,但是也失去了劳动能力,甚至丧失了记忆。爸就像个孩子一样。
家里的支柱倒下了,没了收入,而且爸住院花了不少钱。母亲每天忙里忙外,每天都有要债的上门,谁都说是爸欠了他们钱,说是收山货的钱。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欠条,所以说不清,母亲想抵赖,可是她没这个能力,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认下了。
今后,这苦日子才算开始了。
不久,阿平正在院子里玩,忽然看到阿琴跑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豆腐,白白嫩嫩的豆腐看起来多么可爱。阿平看着豆腐,嘴里立刻生出无限口水,之前每天吃着没觉得豆腐好吃,如今好长一段时间没吃了,心里多么渴望吃到。阿琴把豆腐放下就跑出去了。阿平看着她跑出去,两条辫子在背上一闪一闪,像两只蝴蝶在阳光下扇动翅膀,心里叹了一口气。
之后每一天,阿琴都会送一块豆腐来,一把豆腐放下就跑回去。如今,母亲不再动不动就生气,她没闲工夫生气,她要照顾爸,还要做很多粗活,原本爸做的事情她都要做了。一次,她看到阿琴把一块豆腐送过来,说阿琴多么懂事,长得多好,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阿平也不知道怎么的,看母亲哭了,也忍不住落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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