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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树下

2016-01-05曾丽娜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12期
关键词:荔枝树阿嬷阿公

曾丽娜

夏天快到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对面那座歪着身子的土屋前,笨重地横着粗壮的相思树,那树干像是一条生病的大虫,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它到底躺在那里多久了?端月也不知道,她并不关心这些,她关心的是每年快到夏天时,她总能在相思树上抓到山牛古。山牛古长得可真有趣,两根长长的触须,一节黑一节白的,黑色的硬翅膀上布满一颗颗白色圆点,前胸外侧还有两颗锋利的黑色大牙。每次抓到山牛古,端月总是乖乖地递给阿公,这是阿公千叮咛万嘱咐的。阿公一把捏住山牛古那硬硬的身体,然后拿一把小剪子,“咔嚓”一刀剪断它那两颗黑黝黝的大牙。

“山牛古会不会痛死了呢?”端月想起自己掉牙那会儿,可疼了,还流血呢!看着手掌心那只被剪了大牙的山牛古一上一下地摆动着触须,挣扎着爬来爬去的样儿,端月知道它一定很疼。

“不剪了它的牙,它会咬住你的指头,痛的可是你。”

端月盯着手里的山牛古,用舌头舔了舔掉了两颗门牙的牙床,牙床上有点硬硬的,就快要长出牙齿了,山牛古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很快长出新的牙齿呢?

荔枝树上那密密麻麻的树叶丛中,开始争先恐后地结出黄豆般大小的荔枝来了,等到五月节一到,肯定就能吃上荔枝。阿嬷说,这棵荔枝树就跟阿公一样老,都是糟老头。

阿嬷手里拿着蒲葵扇,坐在树荫下的竹凳上打着盹儿。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啄着阿嬷撒在地上的粟米,小鸡啄米时头一点一点的,阿嬷打盹儿时也跟鸡啄米一样,头一点一点的。端月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嬷身后,凑近她耳旁大喊了一声:“阿嬷!”阿嬷一受惊,定了定神,扬起蒲葵扇轻轻地拍了端月的脑门,喝了一声:“咳,我的小祖宗!”然后侧过身子,腰杆往椅背上一靠,又开始打盹了……端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阿嬷总是可以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原来坐在凳子上能睡着,那人为什么还要用床呢?一只小鸡踱着步,走到端月的脚边,这只小鸡已经长出了小翅膀,羽毛也渐渐丰满了。端月蹲下身子屏住呼吸将小鸡一把捧住,不顾小鸡蹬着腿“咯咯”乱叫,站起身用力地把小鸡往空中一抛,小鸡在半空努力地挥着翅膀,惊慌得直叫,结果“扑腾”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哎,小鸡怎么不飞?小鸡和小鸟一样有翅膀,小鸟却能在天空里自由地飞翔,小鸡心里羡慕小鸟吗?

阿公在一旁认真地给一对方凳雕花,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他那瘦而黑的手中紧攥着的刻刀一上一下的,飞快地跃动着。那方凳是隔壁林老二的儿子——武叔叔娶媳妇儿要用的,阿公这两天正赶工呢!端月凑上前去,趴在一旁,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在阿公的刻刀下开出来的花。她多想伸手摘下那朵肥嫩的花呀,吸一吸花屁股后面的花汁儿,甜甜的。阿公说了,等雕完这对方凳,彩了色,就带端月去戏台看戏。端月看着阿公手里的刻刀出了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看戏,她想去戏棚玩耍了!阿公不吱声,全神贯注地埋头在那些雕花里。端月觉着无聊,只好直起身,搬起一旁的小竹凳往葡萄架下走去。葡萄架是阿公刚搭的,刚种不久的葡萄伸着细嫩的卷须,像一只只小手一样,抓住竹架,不停地往上爬。端月把竹凳挪到竹架的正中,一屁股坐在凳上,火辣辣的阳光刺得端月睁不开眼,她用手蒙住脸,眼皮眨呀眨的时候,睫毛把手心挠得痒痒的。

“端月,到树底下来,太阳会把你晒出毛病!”阿公说。

端月的手还蒙在脸上,阳光钻进指缝,只有小小的亮光,这么小的阳光是不会把她晒出毛病的,阿公在吓唬她。

门前的荔枝树上挂满了一颗颗像小灯笼一样的荔枝,密密麻麻的树叶里可能住了许多知了,它们吵死了,整天“吱——吱——”叫不停,都快把端月的耳朵震聋了。中午时候,端月已经将荔枝吃了个饱,这会儿阿公说什么也不再让她吃了。端月只好眼巴巴地抬着头,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只能眯缝着眼,仔细地数着树上的荔枝:“一、二、三……”可是树上的荔枝好像在跟端月玩捉迷藏,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端月怎么数也数不完,而且她只会从一数到十。阿水婶家的姑娘阿惠姐姐可厉害了,她会数到好几个百,还会唱好多动听的歌,可是端月不喜欢她,她总是带着一群小伙伴来摘荔枝,可恶的是阿公居然也高兴她们来摘,上次还亲自摘了一竹篮给阿惠姐带回家呢!

荔枝丹过后,就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吃到荔枝了,这要过好长好长的时间呢!端月把十个小指头掰数完,连脚上的十个小趾头也数进去,都数不到荔枝结果的日子。可端月的嘴实在是太馋了,连做梦都在吃那甜得可口的荔枝,真好吃!她知道阿公藏了一大坛剥了壳的荔枝,就放在里屋的木板床下,还用酒泡着。端月趁阿公阿嬷不注意,偷偷溜进里屋的床底下,打开坛盖,舀了一碗荔枝,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可这荔枝有些辣,辣得端月的脸蛋儿通红通红的。好奇怪呢,端月觉得自己脚跟离了地,像在飞,整个屋子都在转了,桌子会走路了,凳子也会走路了,连床也摇晃起来了……过了好久,端月才模模糊糊地清醒过来,她吃的可是阿公酿的荔枝酒啊,结果醉了,跌撞得满脸都是包,膝盖上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一醒来,肚子就“咕咕咕”地叫,她饿了。

小巷里传来阵阵叫卖声:“豆腐花嘞——豆腐花——”卖豆腐花的是一个老头,比阿公还老,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一条条毛毛虫。他总是穿着黑色粗布上衣和裤头,腰间缠着红白格子浴布,一杆旱烟袋斜插在腰上,烟杆上还坠着一小布袋。老头挑起担子时,腰间烟杆上的小布袋也随着他扭动的屁股左右摆动着,端月每次都希望那小布袋掉下来,这样她就可以把它捡回家装她的宝贝玩意儿,可那小布袋一次也没掉下来。

“给阿月买碗豆腐花吧。”阿公掏了钱,递给阿嬷。

“欸!”阿嬷吆喝住豆腐花老头,从阿公手里接过钱,往门外走去。阿嬷还没走出门,端月就已经站在门槛上等着了。老头卸下肩头的担子,舀了一碗豆腐花递给端月,端月接过瓷碗,咂吧咂吧地吃起来。

“哟,这俏姑娘怎么满脸肿包啊?以后可找不到婆家了。”

端月只顾着吃豆腐花,不答话。

“家里养了一只馋嘴猫,偷偷喝了我的荔枝酒,摔了几个跟头,成这模样了!”阿公说完,哈哈地笑了。

“姑娘,坐我担子里头吧!我把你带回家做我小闺女,天天让你吃豆腐花!”

阿公听了,乐呵呵地连连说好,就连阿嬷也赞成!

端月一把放下吃了一半的豆腐花就往屋里跑,跑到门后躲着,只悄悄探出个头来看,等那老头走了才又出来。

“哈哈,阿月,把豆腐花吃完了,碗还得还给人家呢!”阿嬷笑着说。

一连几天,端月都不出门去,一听到那“豆腐花嘞——豆腐花——”就吓得魂都丢了,一撒腿就跑回屋里去。她不要坐在豆腐花老头的担子里,老头会把她换作钱的!

方凳雕完了花,彩上了色,阿公也应了诺言,带端月看戏去。每次看戏,端月都是去看热闹的。趁阿公阿嬷看戏看得入迷,端月便自顾自地跑到戏台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台基,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戏子涂着粉饰的眉眼和发上金光闪闪的簪子,她们就像仙女一样。以后端月也要当戏子,天天唱戏给阿公阿嬷听。看得没趣了,就回到阿公阿嬷身边去,不停地问:“还要多久才能回家啊?”这时的端月是最烦人的,但是阿公阿嬷仍旧能津津有味地看戏,并不理会端月的无理取闹。端月自觉没趣,就偎着阿公,眯着眼睛假装睡觉。

散场时候,阿公只好背着“睡”得不省人事的端月回家。在漆黑的小路上走着,阿公弓着背背着端月,口中唱着戏里的小曲儿,阿嬷把蒲葵扇夹在腋窝下,一手扛一只竹凳,跟在阿公身后。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阿公阿嬷和端月走到哪,月亮也跟到哪,月亮是不是怕黑,不敢自己一个人?那就让月亮跟着吧,它怪可怜的。端月心里偷偷乐着,假装睡着可真好,不用自己走路,她半眯着眼睛,支着耳朵听阿公唱戏,又不禁想笑,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笑声溜进阿公的耳朵。

回到家,阿嬷从里屋拿出草席,铺在荔枝树下,晚上端月就可以和阿公阿嬷睡在荔枝树下了,看着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听阿公唱童谣。端月最喜欢阿公唱:“挨呀挨,挨米来饲鸡,饲鸡叫啯更,饲狗来吠夜;饲猪还人债,饲牛拖犁耙;饲阿弟落书斋,饲阿妹雇人骂。”只是端月不明白,为什么阿弟就落书斋,而阿妹就要雇人骂,她是阿妹,以后会被人骂吗?

“睡得可真沉!”

“你还真以为阿月睡了?她是用她那小伎俩讹我背她回家哩,精着呢!”

阿公趁端月不留神,冷不防地挠了挠端月的胳肢窝,她没忍住,笑着在草席上打起滚儿!阿公一把抱起端月,“啧”地一下亲了她的额头,额头被阿公的胡茬子扎得有点疼呢!她伸手擦掉额头上的口水,“咯咯咯”地笑。

门前的荔枝树上又挂满了红红的荔枝了,阿公在树下雕花,阿嬷在一旁打盹儿,那群黄毛小鸡,已经变成又大又肥的鸡了,它们总是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咯咯咕咕”地叫。

林老二家出了麻烦事。端月偷偷听到阿公阿嬷说,林老二的儿子武叔叔好不容易讨了媳妇儿,没想到那娘儿们生了个女儿后就悄悄逃跑了,八成是嫌弃林老二家穷。自那以后,林老二的儿子就天天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喝得不省人事,不是醉醺醺地倒在田里的泥地上,就是昏沉沉地睡在路边的野草丛中,整日不着家。每次林老二都气急败坏地在整个村子里找儿子,一找到就不由分说地把儿子拉回家,儿子一回家看到摇篮里的小姑娘后又犯疯病。还有一次,武叔叔被拖回家时,吐得满地都是,端月悄悄到林老二家去,小心翼翼扶着门框,只露出半边脸偷偷探头看武叔叔。他躺在床上呻吟,突然又喝了一声:“端月,给叔叔倒杯水!”端月吓得脚哆嗦,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定了神后又拉着阿嬷一起壮胆,端了一碗水给武叔叔送去,她觉得武叔叔很可怜,可心底却觉得受怕。每每看到这个红着脸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个酒瓶的男人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从家门前晃过时,端月都被吓得连声都不敢吭。

闷热了一整天,傍晚时候终于下起了滂沱大雨。端月站在房檐下,伸出手接雨滴,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手心里,也打在她的裤子上,但她不在乎,干脆迈向雨里,踩踏地上的水洼,真凉快!树梢上几颗落单的荔枝高高地挂着,武叔叔又发酒疯闹失踪了!林老二急坏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来找阿公帮忙找人,阿公穿上那双掉了皮的凉鞋后,拿起门后的大伞准备随林老二一同出去。

端月紧紧地抓住阿公的衣角,说:“阿公,我跟你一起去!”

“小孩子去了碍手碍脚,赶紧回屋去!阿公找到人就回来。”

后来,武叔叔找到了,阿公也回来了。只是阿公是被抬回来的,阿公在找武叔叔时,一不留神摔进深沟里,中风了。

端月不知道阿公怎么了,但是阿公老了。她知道,阿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爬上树摘荔枝了,不能带她去看戏了,不能背她、逗她了。武叔叔也没再喝酒了。

邻村那个托阿公给桌几雕花的阿伯上门来催了,看了阿公后没说什么,留下了一包茶叶后带着没完工的桌几就回去了。阿公的右边身子瘫痪了,不能动弹,路走不了了,话也说不清了,有时候口水会从嘴角淌下来。阿嬷每天给阿公擦洗身子,喂他吃饭,瘦弱的阿嬷瞬间苍老了许多。阿公的脑袋渐渐歪向左边,最后重重地耷拉在肩上,阿公应该难受极了,不然怎么总是“唔啊嗯”地唤端月给他揉肩捶背,这是端月最不爱做的事,一给阿公揉肩捶背,手就酸得很,她便一个劲地问:“阿公,好了吗?还要多久啊?我要出去玩呢……”阿公听得烦了,就艰难地摆摆手,示意端月出去玩。

一天夜里,阿公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剧烈地咳嗽,之后便安静地没有声响。翌日清晨,端月在蒙眬的睡梦中猛地听见阿嬷哇的一声后痛哭起来……

出殡那天,阿嬷在端月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色的花。端月问:“阿嬷,阿公睡着了吗?”阿嬷不语,半晌后红着眼眶摇了摇头,说:“你阿公睡着了,跑到天上去了,不回来了……”

“阿公为什么去天上?”

端月用手捂住眼睛,小小的手一下子就被眼泪打湿了。阿公真的不会醒了。

那年荔枝丹,树上只结了几颗荔枝,孤零零地挂在枝头;葡萄爬满了整个竹架,一串串葡萄从叶间坠下来。端月长大了,可是阿公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图·魏 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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