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居士二题
2016-01-05顾农
顾农
李清照早年的两句诗
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主要成就在词,她也能诗,传世者不多,其前期除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之外,只有两份残句:“何况人间父子情”和“炙手可热心可寒”。这两句诗关乎她的身世家庭:前一句涉及其父李格非(字文叔),后一句则是为公公赵挺之(字正夫)而发。
李清照与她的丈夫赵明诚都是官二代,上一辈的状况如何,对他们影响很大,而北宋党争甚烈,政局多有反复,于是官场的起伏跌宕不免要跑进她的诗里来了。
前一份残句出于南宋绍兴八年(1138)张琰为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作的序言中:
文叔在元祐官太学,丁建中靖国再用邪朋,窜为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言之甚简,而涉及到北宋后期党争的一系列起伏变化。当时派性畸形繁荣,深入到许多家庭里去,弄得若干家人父子关系紧张,故事迭出;其尖锐复杂的程度大约只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中派性引发许多家庭矛盾差可比拟。
党争和派性起于王安石变法。变法之初阻力很大,王安石为推行新法,起用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一班人,而对于不赞成新法的官僚则“悉排斥不遗余力”(《宋史·王安石传》)。这种简单化的处理使得神宗熙宁、元丰间新旧两党纷争不已,争论很多,政局不稳,结果变法也没有变好。
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政治上也站在旧党一边,当时颇遭排斥。后来神宗死了,十岁的哲宗继位,改元元祐,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起用旧党司马光为相,“尽改熙宁、元丰法度”(《宋史·范存仁传》),官场人事发生巨大变化,李格非名位有所上升,“与廖正一(明略)、李禧(膺仲)、董荣(武子)并称为后四学士”(韩淲《涧泉日记》卷上),以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学士。凡此诸人皆属旧党,且与苏轼关系密切。
以苏轼为首的旧党一派对司马光的方针路线也不尽赞成,认为熙宁新法中有些措施如免役法等等尚可施行,不能同王安石变法的举措简单化地对着干。这个意见不能被当轴所接受,于是苏轼自请外放。追随苏轼的官僚逐渐形成一个圈子即所谓“蜀党”,与全力支持司马光的以程颢为首的“洛党”相抗衡;另有所谓“朔党”,依违于蜀、洛之间。各党以类相从,互相攻击,愈演愈烈。此时熙宁、元丰新党仍分布中外,对旧党三派皆痛加批评。“朔党”刘挚等人“患之,欲稍引用,以平夙怨,谓之调停”(《宋史·苏辙传》),未见明显效果。司马光死后刘挚为相,用人稍宽,但新旧之争仍未止息,旧党诸派之间的斗争尤为热烈。
元祐之政行之八年,太皇太后死,哲宗亲政,改元绍圣,政局再度发生巨大翻覆,此时以当年王安石的主要助手章惇为相,“凡元祐所革,一切复之”(《宋史·章惇传》),旧党官僚遭到沉重打击。当时根据建议将元祐年间旧党人物的章疏案牍汇编起来作为反面教材,也是进一步整肃旧党的材料,后来编成一百二十帙,牵涉到七八百人(详见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六)。政治上一向不算活跃的李格非被指派参加这一工作,但他拒绝了,从此留下了一个老大的把柄。
同讲究操守的李格非相比,赵挺之就圆通得多了,元祐初他由朝奉郎迁集贤校理,曾两次弹劾苏轼,立场较近于“朔党”,曾被列入“刘挚党人”名单;但绍圣以后,他忽然一变而以新党的面目出现,官运日见亨通。
哲宗死后,徽宗继立,皇太后向氏听政,“时议以元祐、绍圣均有所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明年乃改元建中靖国,邪正杂用”(《宋史·曾布传》)。用人既以调停为纲,党争也就缓和下来,于是苏轼得以获赦,从海南岛贬所回来,可惜匆匆死于常州。赵明诚、李清照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结婚,也在其时和解的空气里得以实现。
但是先前的派性折腾影响很深,余波甚远,不是一下子就能消亡的。赵明诚的政治态度近于蜀党,同乃父赵挺之一向不大和谐。赵明诚的姨夫陈师道(字无己)是坚定的蜀党,他曾经说起“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轼)、黄(庭坚)诗文,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与鲁直书》,《后山居士集》卷十四)小邢指邢恕(字和叔)之子邢惇夫(字居实),父子政见不同,结果幼有神童之目的新锐作家小邢二十岁就早早去世了(1068~1087)。
李清照后来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
余建中辛巳(1101)始归赵氏,时先君(李格非)作礼部员外郎,丞相(赵挺之,这里用后来的官衔称呼他)作吏部侍郎。侯(赵明诚)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寒族,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钱半千,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这里颇有些春秋笔法。他们结婚时赵明诚二十一岁,李清照年十九[1],当时算是晚婚,大约是被先前的党争耽误了,曾经颇历曲折,所以文中说“建中辛巳始归赵氏”,着一“始”字。北宋官员的俸禄甚厚,一个吏部侍郎这样的高官之子,太学休假时要典当衣物去买碑帖和水果带回家同妻子共享,言外表明他得不到父亲足够的资助或者他拒绝这样的资助。李清照不愿意直接提到家族里的矛盾,遂以“寒族,素贫俭”这样的话头含糊言之。
可以同这样的解读互相发明的是,赵明诚在搜集碑刻文字时,得到了姨夫陈师道的支持,而陈师道同他的连襟赵挺之关系很不佳,甚至他最后的突然死亡与此也很有关系。赵明诚《金石录》卷三十《汉重修高祖庙碑跋尾》云:“余年十七八时,已喜收蓄前代石刻。故正字徐人陈无己(师道)为余言,丰县有此碑,托人访求,后数年乃得。”又《唐起居郎刘君碑跋尾》云:“绍圣间,故陈无己学士居彭城,以书抵余曰:‘近得柳公权所书刘君碑,文字磨灭,独公权姓名三字焕然。余因求得之。”《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说:“陈无己、赵挺之、邢和叔皆郭大夫婿。陈为馆职,当侍祠郊丘,非重裘不能御寒,无己只有其一,其内子为于挺之家假以衣之。无己诘所自来,内子以实告,无己曰:‘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却之。既而遂以冻病而死。”陈师道与赵挺之关系之疏远恶劣,有如此者。陈师道死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十二月二十九日(详见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而这一年党争还算是缓和的。矛盾深了,和解不易,以至派性继续大大压倒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