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墉:七十岁以后的艺术与人生

2016-01-05林墉管琼

粤海风 2015年6期
关键词:平常心潮州事情

林墉++管琼

一只老虎,没有力气了

手术后,林墉来到从化疗养,每日散步静坐,偶尔有客人来访,便谈谈天说说笑。但客人们都会明显地感到,林墉变了。变了的林墉,其实不仅在外表,因激素的使用而有了满月脸将军肚,而且,在内心里,他正在经受着外人无法想像的巨大痛苦。他刻了一枚印:不哭不哭,好像以此来抚慰遭遇生死大劫的自己。

林:我这人内心追求的是做一个君子,从小就这样,不是做得多好,是这样去做了,自己心里高兴。以前我还没有老婆,我先帮同学成家。到老了,别人有个好呀、痛呀、苦呀什么的,都来跟我说说,喊一声班长。我心里会流泪,是幸福。前两天,又走了一个,好好的,没病,说走就走了,到了这个年纪,这都是正常的、自然的。

管:十来年前,你也走了一回,只是没走成,又回来了。

林:是呀,这事练习练习,演习演习,也好,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管:现在老同学老朋友见面,都聊些什么呢?

林:大家见面喝茶,别谈画。我没有画的时候,你能说什么呢。画好了,你说也白说。是不是,我不太在意别人的话。

管:你说过,等你百年之后,再来谈你的画。

林:相信林墉死后十年,会有人来看看我的画,不是因为我多厉害,是我的艺术还值得人来讲一讲。现在我的画都收起来了,展不展,看不看,没关系。

管:你对建纪念馆,甚至将个人作品资料收进档案馆,都是很拒绝的。

林:总有人来说,要建一个纪念馆什么的,我不是不要,是绝、对、不、要。坚持走自己的路,远离别人,在我四十岁前会跟人比,会得意。现在很享受一个人走路。

管:同样是画家,有人就喜欢建个纪念馆,把自己的作品全部放在里面,既稳妥,也体面。

林:有人说,林墉擅长色彩,最好,有人那样说,但根本就不是这回事。林墉艺术到底怎样,我自己都还没有定下来,还在变,你急什么呢,七十岁到八十,这十年很重要,我在画,还在走,能走到哪里,走多远,我也不知道。我只按自己的想法来画,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但是画出来,可能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管:这个十几年,完全不同于你之前的情况,是一个大病之后慢慢恢复中的人,包括大脑手术之后的康复,而且,你的眼睛有三分之一的视线是看不见的,盲区。你现在的追求是什么?

林:具体来说,我现在追求一笔下去,毛边,不是那种光滑漂亮的。一个人一个样。陈衍宁到现在还在画更丰富一点,更漂亮一点的,不容易。艺术没有对错,只是风格不同。

管:前些天,你们五个附中同学在阳江搞了一个联合画展。时间过得好快,你们美院附中毕业已经五十年了,整整半个世纪,当年稚气未脱、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现在都是古稀老人了。

林:我很感慨,哭了,是控制不住眼泪。没有办法,第一次感到自己在退化、衰老、无力,我现在变得迟钝了,萎缩了,心里很孤独,悲哀。这一天终于来了,在我70岁的时候。一只老虎,没力气了。我这前半生,从来就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现在,情况是残酷的。15岁的时候,就知道中国画很难,画好要到70岁,坚信70岁可以端出一点像样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不行,端不出。一直在面对现实。

管:心目中像样的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呢?

林:不知道,并不能明确像样的东西是怎样的。要是知道的话,我就直接画出来了。我是知道没有画好,因为没有画好而痛苦。我的勇敢是能够面对痛苦,并且坚持日复一日地画,相信总有一天,会画好的。

管:不管怎样,你天天还在画,坚持在画。

林:现在承认自己不行,并不意味着不画了,相反,更加要画。有些领域,有人画得比我好,一看,啊,那么好,我还要画什么呢,走了。有人画得太糟糕,没意思,也走了。于是,自己走的路很窄,但铁定要走,让来让去,避来避去,内心是很孤独的,越来越孤独,没办法。

管:你这样让,另辟蹊径,也是勇敢的。

林:是,有胆还要有实,有实力,没有实力要做这些,只能留下笑柄。

管:你今天的情绪有点波动。

林:是的,今天情绪有点波动,明天就会调整,实际上,现在讲讲,已经调整过来了。

管:你的一生中,有几次大动感情。王肇民先生去世的时候,是一次。

林:哭是没用的,丢脸,但是真的控制不住。王肇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我那时认为大师是不会死的,身边的人也不会死的。有人死了,但灵魂是活着的,他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跟你说话,解除你心里的问题。

管: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一天,身体在衰老,才能在丧失,悲从心来,却无力改变。多伟大的人物也避不开。那像齐白石、吴昌硕、任伯年等等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也都会有这一天的。

林:可能他们会有这样的时候,但他没有说出来,别人并不知晓。也确有这样的人,七十、八十岁了,依旧头脑清醒,有创造力。我以前在脑子里、在心里闪闪烁烁的火花,在慢慢熄灭,激动不起来了。年轻时候没解决的、没答案的,现在还是没有,年轻时解决了的、有答案的,现在也没有了。

管:世间事物可能本身就没有结论。

林:99年之后,时时面对生死,到现在重生了十几年,成熟了。得,并不就是好,失,并非坏。好里有坏,坏里有好。

管: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话题啊,跟你探讨一下。最近有一个朋友得了绝症,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我去看他的时候,非常为难,不知怎样劝说。你也是经过了生死的,面对这样的时候,我们怎么办,旁边的人该怎么办。

林:太简单了,多一点时间坐在那里,不要随便说,让他说。你不妨,你们两个人见面,抱一抱,就够了。

管:我还在想该不该去啊,怕见面他会伤感。

林:病到这个样子,没什么好说的了,见见面,抱抱他,我认为这就够了,半个钟头,几分钟都可以,我好忙啊,赶快要先走,我明天还会来,就这样,可以呀。 我觉得啊,人肯定是要走的,这种状态本来就肯定要走的,别说了,说什么都多余。

管:对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林:孩子一出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抱抱他,人病到要死了就是非常希望这样抱抱他,因为生命要收摊了,你说什么?大家都这么认识、这么熟悉。

管:对啊。

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把这个拥抱、这种爱心传递给他。给钱也不行,什么大人物来也救不了,朋友来了就来了,别说,什么都别说。

管:我知道人在那样的时候是非常痛苦,非常绝望,也非常害怕的,旁边的人是无能为力的,完全帮不上。

林:就是缺一种爱,就是需要这个说不清楚的爱,多一点爱给我,让我坚强一点,这种话不用说,说出来没意思。

管:你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林:对啊,我死了两次了。

管:那时候,人是孤单的、绝望的吧。

林:那当然了。

管: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挺害怕?

林:是,所以这个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地位,这个时候就要多一点点爱,爱心,让我感觉活得还有意思,就是需要这一点,这个才是最主要的,那么他最喜欢吃的,咱们给他吃的,但是有时候抱一抱他,是最需要的。

管:嗯,这可能会让他感觉不那么孤单。

林:人会经常走到一个没办法,是吧,已经走到尽头,这个时候更需要爱心,那有钱当然好啦,但是钱不是最重要的,切记,你不要小看爱,分量可大了。

管:人的一生难逃生老病死,我觉得艺术家,当然是有的艺术家,他们就像有宗教信仰的人,生病也好、衰老也好,春也好冬也好,我总是在画,醒过来画画,睡之前画画,只要身体还能动,就是没完没了地画,这样反而有助于他病痛中的身体的恢复,因为转移了注意力啊。

林:我都说,有时候呢,也不是个个都很坚强的,忍不住的时候就会崩溃,所以关键的是,应该分分钟给他爱心,给他多一点爱心与动力。

管: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老话,我们也听到社会上大量的例子,病了太久,家人也都身心俱疲,这个时候,尽管爱心不变,但在行为举止上,很难做到始终得体,而且,搞不好,就会流露出不耐烦,这对病人是很煎熬的。

林:那就看你们了,看你自己来做了。

管:爱还有大爱小爱。

林:就是就是啊,有时候两个人拉拉手,你都知道,就是有了力量,到了最后呢,他的内心,有一个使他可以活下去的勇气,这个才是最厉害的。

管:自己的强烈的求生欲望是可以拯救他的,如果心都死了,真的就快了。

林:这种情况,几天他都不能控制,就走了。如果有人坚强的话,就是可以活过来了,就是你自己本身,有没有这种强烈的要活下去的愿望,有没有,如果没有,他的性命就先死了。

管: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大病后的这个十几年的命,都是你自己抢回来的,都是自己要回来的。

林:如果在当时死了,也很正常啊,也够了,我认为够了,光辉了一下子,问题就是我还不想死,内心里头真的不想死,因为我好多事情还没做完,很简单,我还想活。

管:强烈地想活。

林:这很重要啊,骂骂人拍拍桌子,最后死了也值得,没有什么的,问题是如何在没有死之前,都能一直处在热烈地活着的状态,这样就构成了一辈子,剩下那么一点时间照样可以如此,你看那个北京的……

管:郁风。

林:对,了不起。得了癌症,去医院,她跟医生说,赶快赶快。这个赶快应该是医生说的,倒过头来是她在说。她的意思是,癌症我已经知道了,就等着到时候死嘛,那么紧张干嘛,我现在立刻有个事情,就是要走,赶快。你想想这种心态。

管:她把死看成一件正常到来的事情,就像要出门一样。

林:有的时候没医生不行,但是也不是一找医生就行,用钱就可以把你的命找回来,那可是傻乎乎的想法。

管:这样讲起来,很多时候这个命还是要靠自己,我们有可能挽回自己的性命。还有,做到在没死之前,都能够好好地活着。我妈总是在拜佛,她只求两件事,活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快快的。

林:这个别人没有说服力,我自己可以说服我自己,是不是。我好几次都以为走了,但是我还可以坚持,我跟医生说,我真不想死,当时那个医生很感动啊。我跟他聊天,他问我,你还有什么想法吗?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不想死,没想死。所以人不能死了这条心。

管:对,心死了,人活着,也就是行尸走肉了。

林: 是的。

管:所以我们也不能说哪一种活法更高级,其他的低级,但是有强烈的生命欲望的,并且把生命中的时间全部用来做他要做的事情,这种活法,这种生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林:就是这个。我的想法不一定很伟大,咱们这个非常一般,但愿我们没有白活,我追求的是不要白活。哪怕我做的事小意思,但我很认真,画画其实是小意思,但是这个小意思,已经让我贡献了一辈子。

平常心

晚饭桌上,我们很热闹地聊着网购的事情,苏老师表示曾经网购过,很方便,但是一段时间过后,就忘了如何登陆。林蓝虽说更年轻一些,但她只是在网上买书,而曾子林,这个林家的第三代,8岁的小小年纪,却要开始用IPAD来上课了。林墉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我问,林老师,你听懂了我们在说什么吗?他没有表情地回答,听不懂。我们都笑了,知道他根本没有在听我们说什么。外面的世界好像很热闹,但林墉觉得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管:2002年的冬天,你住在从化,那是你大病之后休养的地方。你写了三个字给我,就是“平常心”,一边题写:作平常人且有平常心,难也难也。当时我们关于这三个字,就谈了许多。

林:是的,我平时已经说得很多了,但是我再提出来,是大病不死之后,可能是经历了生死,体会比较深切。同时,作为艺术家,我看还应该再扩大一些范围,不只艺术,包括人生,非常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平常心。

管:佛家讲,平常心即道。所以有许多劝戒世人的禅语,唐朝的马祖道一禅师,就说过: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说白了,就像芸芸众生、平民百姓一样,过平常日子,说平常话,做平常事。

林:大概是这种意思,也可能会有不准确,我自己认为,平常心它包括平稳、宁静、平静这些意思。我把它提到我要讲话的第一点,是最最重要的。在我的心态,艺术,我是把它看着第一位的。

管:大江大河在经历了跌宕起伏之后,最后走向的是平静深沉的大海,人也一样,有了生死,有了得失,才会见到大道。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未必会对平常心有认识。

林:小时候,初中没有考上,在县城的文化馆里看书,读了许多书,水浒、三国看得津津有味,被里面的人物故事感动,深信人生在世,义气二字是最重要的。

管:比如抱打不平、伸张正义之类,当朋友遇到困难,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女孩子小时候总是希望自己有个哥哥,这样的话,就很容易得到来自哥哥的保护,男孩子也是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是想学做书中的英雄。

林:朋友的事情比自己重要,在我的心目中,义气是人生最高境界。

管:义气更多的是指人生态度,生活态度。

林: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平常老百姓说,这人可真神,真神气,这是大家给的评语。说实话,我就是比较神的,常常会来一下神气。

管:你所说的神气和义气是一个概念么?

林:我们姑且把它算成一个概念,靠近的同一类型东西,把他连起来,姑且说神气,这是我认为比较高尚的一个境界。

管:年轻气盛的时候,你追求的就是讲义气求神气,追求伟大崇尚永恒。

林:是呀,天天想的是义气呀神气呀,瞧不起这个俗气,这个俗不是我们所说的庸俗,不是那种,就是平常百姓这样平平常常的吃饭、干活、睡觉。

管: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在你当时看来是与你艺术家的使命格格不入的。你是艺术家,就该有艺术家的样子,义气呀神气呀,才是艺术家该有的,该去追求的境界。但是,你看俗这个字,一个人一个谷,吃五谷杂粮的人,所以俗人就是普天下的每一个人。

林:就是就是。我六十岁的时候,才有了这种体会,尤其我病的那三年,中间又到上海做手术,我认为是死了两次,我的精神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不肯也不想走到没人的地方,我非常渴望天天有一些人在我的身边,生活在一起。我不想做高人,不敢做义人,也不敢做狂人,我选择的一个位置就是平常心,平常人啦,都是平常平常平常,所以构成我的讲话、我的艺术,我的态度、待人,我的这个我的那个,我自己心里很实在很踏实,因为找到了这个平常心。

管: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态度在之前你也是有的。

林:不明确,不明确,我心里面不明确。病了之后,我再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这才找到了一个我可以寄托的终点。我自己有一个终点,把它完成了,把它做好,就是做平常人,有平常心。我真的这样追求,我不掩盖自己。我看到很多人越走越高远,越走越伟大,很佩服。但我走自己的路,我不敢也不想走到没有人的地方。

管:你把自己想清楚了,就是这个点这个路上。那么绘画呢?

林:绘画也一样,我终于发现我跟老百姓完全一样,看见美女很高兴,看见丑女觉得不是很好。那么,我就画我高兴看到的美好的事物,画美好的人。

管:还是喜欢美好的东西,喜欢由衷喜欢的人和事。

林:对,我就是追求这个。

管:真实地面对自己心里面的想法,可能有的人心里也会冒出这种念头,但是他觉得说出来不体面,于是,会说出另外一套话,这叫表里不一,或者叫口是心非。

林:连这个勇气都没有,我就觉得很可怜。我自己也是有一个过程,开始只是有一闪念,还没有构成我思想里最主要的,我现在认为构成我心里的支柱,就是平常心,所以我不再、也不忌讳人家怎么说、怎么看我。

管:我行我素是你一路的风格,以前你同样是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林:也可以把我们的良心纳入平常心,我想是一回事。良心这个东西它要慢慢来,不是你想了就有,不是的,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良心,都有这个可能性。良心纳入平常心,两者是不同的说法,同样一个内涵。最近这三四年,我心里将良心看得特重,碰到关键问题的时候,我就会用自己的良心来决定,该怎么做。

管:以前你更多地注意自己对艺术的追求,现在反而越来越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现实生活,你要求自己以平常心做平常人,要求用良心评判是非。我常常听到有朋友在与你谈话之后发出感叹,他们认为如果以前的林墉是一座山,那么现在的林墉就是海了,不在于海有多么辽阔,是在于海总在低处。在旁人来看,你的人生境界倒是比以前更高一层了。

林:没有,绝对没有这种状态。我开始是模糊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天天忙啊忙,忙得一塌糊涂,忙得忘了活,忘了活。

管:忘了活着,这是我们现代人的最大通病,也是我们所有痛苦的根源。

林:病了之后,因为自己可能就死啦,就收摊啦,能活多长时间心里没底,我心想老天能给我留一年,我都很高兴,心里很踏实,不敢做大事,就做做小事,做了两三年,看情形还可以活下去,这样一来又想,要赶快做一件事情,直到现在都是这种状态,别管有多少时间,不一定想得太深太远,绝对不想昨天,绝对不想明天,只想今天。

管:这给你带来的状态,就是心定定的。

林:我现在没有什么野心,没有得失心,另外我也不记忆,我心中已经忘掉很多东西,大家考虑的许多东西我都不考虑,比如说美术啊美协啊,在我的心里都已经抹掉,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管:美术也好美术圈也罢,全都抛开了,这样的世界到底是更大了还是更小了?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不管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有一点是明确的,它纯粹了,单一了。有个佛家的故事,长老问一和尚,什么是大,和尚回答,大到无边;长老又问,什么是小,答,小到不见。长老再问,大在何处?小又在何处?无处不在,这是佛家的智慧。从这点上看,你的世界是更加宽广了。

林:与我的画无关的东西,我根本就不会再考虑,你跟我说了也没用,作为一个人生,我找到一个寄托,在艺术上我也找到一个寄托,就是平常心,所以我把这个问题看得比较重,心态要跟俗人一样。

管:平常心对你这么有益,让你找到以后的方向,可能对其他人也有益,对浮躁的我们,多一点平常心会安静好多。

林:这是我自己的一种追求,不涉及别人,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想得跟我一样,我当然拍手掌,但是我不追求这个,我想的是自己。

管:从现在往前看,你这么多年的艺术与人生,能不能说大病以后的这十几年,反而是你的心态比较安静的时候。

林:倒不是安静。

管:比较踏实。

林:对,照样不安静,我主要是踏实,踏实。

管:以前你会觉得不踏实吗?

林:是啊,我原来有诸多梦想,要往上走往高处走,人有梦想就会有波动,有起落,有不甘。

管:有的人从高处往下走的时候,会失落,会觉得自己越活越倒退,是一种失败。

林:是啊,有人觉得天天跟俗人在一起,真的活不下去了,感觉很难过,那就继续往高处走,继续当大官,更加神气,这都挺好的,因为你做到了。我知道自己的勇气跟我的能耐,只走到俗人这个边缘来了,这样一个位置来了。

管:其实回到老百姓当中,并不意味着你的境界就降下来了。

林:我的心态里没有上下之分,我这个位置,大量的俗人都是这样,每天太阳出来我们就要活,活到晚上睡下去,明天又再来活一天,够俗,够实在。

管:十年前,我们说你六十如僧,你现在没有分别心,没有上下之分,是真正的佛家境界,不二法嘛。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家都是一日三餐,人人都不可能拉着头发离开俗世,只不过有些人不承认自己在其中。

林:这种人,不在我的讨论范围。平常心构成了我这十来年的生活,剩下还有多少时间,我都会心定定地。心里有一点道德,有一点良心,说一些真话,画一张好画,我认为自己还是有勇气来做这件事的,但你的勇气跟你达到的程度是两码事。这就是我的想法,不影响别人。

管:人在年轻的时候,被了不起的高人或者某个重要的领导表扬认可,心里会得意,甚至会骄傲起来。

林:不赞同,我绝对没这么想。我和你说我这个人很有特点,老早就知道该怎么做,我在潮州出生,那是个小地方,我曾威风过一阵子,15岁到广州美院附中,才知道天地可大了,我们班同学里面就有不得了的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油画棒,关则驹就有自己的油画箱了,我心里想要奋斗,要一步步走,我不会狂妄,狂妄没有用,想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一定有这种想法,不是我伟大,是实实在在,我的起点很低,我要一步步来走,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

管:相比之下,当年我考上大学时,学习目的就模糊许多,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被赋予了天之骄子之称,但我却是乐得在图书馆看各类杂书,随意盲目。绝少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该是怎样一个情况。换句话说,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规划。我记得入校的时候,有位在校读研究生的大同学,曾经教导我对人生要有长中短期的规划。我只管去好奇各种现代思潮,相当务虚,抱定的理想就是要轰轰烈烈地走完人生路。所以,大学毕业我主动报名去新疆,而且留下一句话: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看看自己的能耐有多大。我评价自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加革命的理想主义,就是不务实。

林:你好勇敢,但是我一点都不务虚,相反我要找到踏实的东西,找到踏实活下去的依据,所以我就探索,找到了哲学。我专门去找这些书来看,不是想变成哲学专家,不是不是不是,当时我认为自己缺乏这些东西,就赶快补一补,让我的生活里头有一点踏实。正是因为看了哲学,才开始追求永恒的东西,但同时大量短暂的、不永恒的随时消失的东西,浮现在我们的身边,我就开始进入了一个境界,就是矛盾。

管:我第一次读到毛泽东的《矛盾论》时,还年轻,没有任何的社会经验,但是,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让我学会了凡事不仅从正面看看还要从反面再看看,尽量做到客观评价,做到抓主要矛盾。学哲学,是有好处的。

林:我现在是背不出那些书名,但美术学院有的这些书,我都借来看一看。当时是一阵猛吞,所以我知道了中外哲学家们的各种说法,我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说法都是极其偏颇的,而且,越是完善的观点就越加偏颇,越偏颇也就越成一家之说。最大的问题是我一直没找到被自己认可的说法,总是难以确定,我的状态是难以掌握左右,一辈子都是这样子,要不就倒在左边要不倒在右边,其实构成自己的就是这样一对左和右、进与退、取还是舍的矛盾,它们经常在脑子里打架。

管:我们看书不能全信,张三说的你信,李四说的完全不同,你也信,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就会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就好像那种养生专家,有人说只吃一个鸡蛋,有人偏说一天可以吃六个鸡蛋,你该怎样选择呢。

林:老百姓无所谓啊,今天不高兴吃一个鸡蛋,明天高兴了又可以吃六个鸡蛋,他们摇一摇倒向东边摇一摇又回到西边,就这样构成一般老百姓的日子,但是,专家不一样,他必须是越来越偏颇,越来越极端,才能成为一家之说。

管:你现在是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定点,东也好、西也好,反正我就平平常常一颗平常心。从另外一个方面讲,你是不是就不再去判断。

林:判断本身就是一个阶段性的,有时间性的,比如这一刻的判断与三秒之后的,很可能就不一样了,这很正常。

管: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波动,反反复复,变来变去,但是通常的时候,我会自责,觉得不该这样,觉得就是要有一个确定,所以内心里常常有内疚感。

林:你说有波动就没有铁定,但还是有的,在我目前的状态,我就是有铁定,铁定什么,铁定要摆来摆去。

管:铁定要摆来摆去?

林:是啊,这是比较有分量的,我就是摆来摆去,现在一个说法,等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了完全不同于现在的想法,所以不要跑得太远。这就是我,跟老百姓一样,激动,波动,反复,而不是像某个专家那样,能够永恒不变。

管:总之现在你就是老百姓当中的一个,跟周围的老百姓一样。

林:是的。我每天上白云山,坐在石椅上,旁边一位老头,我们说话聊天,讲各种话,等会他回家了,我也回家,我和他有什么两样呢?在他眼里,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是一老头,一个普通话讲得不太好的老头,我自己也知道,这就是我,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管:大病之前,可能你并不这样认为。

林:当时是不明确,不明确有这种做法和说法。但是我讲真话,明天干什么我真的没想,明天来了再说嘛。后天呢,该做什么也不会去想,明天可能有波动,后天可能起不来,可能是心脏又不行,没准一下人就没了,收摊了,这都很正常。现在我没有什么永恒的说法。

管:现在,你就活在这一刻,今天这一刻,但是,你是很认真地把自己这一刻过好,将这一刻的事情做好。活在当下。

林:就像我现在和你聊天,我回答问题是认真思考的,是很严肃的,但是,等到明天可能就改变想法了。问题是今天就是这样啊,这就是平常心,我是这么看的。

管:在我们周围,包括我自己,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平常心是不是太简单,我们就是想追求更复杂的甚至更高级的东西。

林:是是是,讲真话我现在就是不断在拨正,把它调正一点,俗不是很差劲,要把俗做好,都难,我跟你讲这些的时候,我不装模作样,我想追求俗人的境界。以前,我也曾经得意,我每说一句话人家都热烈鼓掌,我到北京开会,坐在主席台中间,够意思的吧,见到大官大场面,威风,我自己都感觉我这么伟大,这么神气,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地位构成的,你身处一个位置如此而已,这样一想就觉得应该踏实下来。

管:你刚才也说你不做,也不敢、不想做狂人。

林:因为我曾经做过,那时候,我认为要狂才对,而且我有狂的资格啊。

管:你很喜欢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些名士,你欣赏他们狂放不羁、特立独行。

林:我好早就看过他们的书,他们是有钱才能狂。没钱真狂,人家不理你的。用钱来装狂的。你天天喝酒,那酒都好贵的。八个人里头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钱买酒,剩下那七个人才可以疯疯癫癫的,装神弄鬼。这样一说,就没有意思了。

管:没有钱就没有酒,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林:我啊,我告诉你,我之所以看透了一些事情,有些人是真的很有狂劲,了不起,这种真的狂劲,很佩服,后来我发现,可能全是钱。

管:没有钱不行,但只有钱也是不行的。

林:谁拿酒给你来装疯?绝对有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拿酒,他才来疯,这个很简单。老了成熟了才够胆说这些话,这话是真的。所以这个很飘逸的事情,要花多少钱多少人来陪他,所谓潇洒义气,说白了就是用多少人的血汗来装模作样。

管:像八大这样的人,他是怎样一个狂呢?

林:他一点都不狂,怎么会狂呢,我从来不认为他狂,他是装模样。

管:他是表面狂,内里却大有深意。

林:对,你看他画的笔墨,这些东西可了不起,他对清廷瞧不起,恨死他了,可是呢,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只能装成道士,装成和尚。

管:就是这样,他没有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没有家国,又必须在新王朝下活着,他一定是极痛苦地调整自己的心态,用绘画说心里说不出的话,否则他活不了呀,这才有了他的艺术,而且名留青史了。一得一失,福兮祸兮。有一部电影,印象很深,有个香客来到寺庙,问和尚很多问题,和尚回答: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想一想,也是哦,你该干嘛干嘛就是了,不妄想,这可能就是平常心。

林:是,而且它不是装模作样,很自然事情来了就要做,就要管嘛。你做了,这个事情就过了,过了可不是永远就收摊了,因为那个事情又来了,那么来了就再做。所以说,也没必要硬等他来,但是来了可要认真做好。

管:跟你比,我现在的境界就差好远,总会焦虑明天的事情后天的事情,像你说的,来都没有来,我怎么知道?但是我就会担心,担心健康呀,担心父母呀,担心孩子呀,没完没了。

林:那就提前想一想,可以有三个想法,多少你再选择一下,等待一下,行不行呢?人一个想法都没有,很糟糕。好的坏的都想到,搞不好没有那么坏,这个就好过你一点都没有想。一个问题来了,我想都不想,就去跳楼。谁还怕你去跳?跳之前先理一理自己的心,就算心情很坏,就算要死,也要几句话说清楚才死嘛,是吧?人活着就是有问题,天天都有问题,大问题和小问题,小问题比较好解决,大事情出来尽量处理好一点,还有一辈子解决不了的,所以我们一辈子很遗憾啊,越到老越觉得遗憾,人生得意是经常会忘掉的,不高兴的难过的才会永远记住,然后累积,累积很多,人就气死了,这个时候就最痛苦了,所以我们最后讲解脱,什么叫解脱?离开人世了。生活就这样,首先你要站在一个略高的位置上,看痛苦得意都不过如此了。

管:就是要站高一点,来看看周围?

林:看一下是可以。但是,事情还得从具体来做,所以到最后高处也是没用的,还是要踏实,中国人说做人,做不做是最关键的。

管:想得再多没有用,还是要做。

林:你很高兴,今天事情解决了,明天又来了。可能今天没事,你很高兴,你想喝点茶喝点酒,后天他可能就来了。也可能三年两年都没事。就像开艘船,平安最重要,咱们中国人很老实,一年算一次平安。

管:道理很通俗很浅显啊,你稍微安静一点,都觉得我跟张三李四王二都是一样的人,有事情来就解决,没事情来就做眼前该做的事,如果人人都这样,岂不是很太平啊。

林:但问题就是,别人未必都跟你一样,有些人会做你的反面。

管:人不能踏实不能老实的根本原因在于心中有求呀,想要这个想要那个。

林:没欲望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欲望就是要有个平常心。也有难度,比如,我来做平常心,旁边有一个人也来做平常心,我就气死了。虽然有些夸张,问题就是这样子。

管:人不可能做到24小时365天10年20年清醒,他也会糊涂一下,清醒一下。

林:力争清醒。

管:能够让自己始终力争清醒,就不错了。

林:是啊。

管:有时候可能一直糊涂,需要别人提醒,有时候别人提醒都不一定清醒。

林:那是经常的,你能那么容易就清醒?很难的。

管:会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会清醒一点。

林:我倒想过有一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清醒过,清醒这点倒是很少人有,多的是一辈子都没醒过来。

管:平常心在于每个人自己,你说我有我也不一定有,你说我没有我还觉得我有,总之,我知道我自己怎么一回事,就是我自己清醒了,看得清我自己了。

林:所以说有些事情,你不要争什么,踏踏实实做,能做一就一,能做二就二,没力气做也不要撑,做不到就做不到,百分之三十,或者百分之零点一都没问题,起码你不害人,不做坏事。

怀旧

在林墉看来,体育完全是多余的,他不喜欢这种以比赛为目的的活动。此外,他对开枪打炮的部队也是敬而远之的。在他的人物画中,几乎看不到军人的形象。他说接受不了那个严格的纪律,尽管当年也有过进军营体验生活的往事,但留在他记忆中的还是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兵,一身军装却满脸稚气的女兵,认为她们过着部队的生活太辛苦了。至于工人,他坦言同样没有认真画过,因为不熟悉。因为从小生活在潮州小城,少年时来到广州读书,生活的圈子并不大,有感情的还是身边那些真实可爱的人。

管:真正讲起来,你最熟悉、最有感情的,应该是潮州城里的小市民。

林:我在十几岁之前,都生活在那个古城。我现在满脑子的印象,就是那非常痛苦的小城,小房子,小人物,它们构成了我这一辈子。所以你想要了解我的话,你首先要了解一个古城。这个小城非常破旧,人身上的衣服都很旧。

管:小城呢,虽然比较破旧,但是还充满人情味,人与人之间还蛮温馨的。

林:在经历了小城的生活之后,我就很讲究这种人情味,但你知道吗,人情味的反面,是大量的虚假。

管:就我的生活经验,相比之下,潮汕人是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待人接物很周道,也热情,而北方尤其是西北,我在那里生活过,北方人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和讲究,行为方式要粗线条一些。但就在潮汕本土,潮州人又比澄海、潮阳、揭阳的人更加周全谨慎,或者说,更加讲究礼数。不过,这些礼数往前推一点,很可能就带来做作和刻意,也就难免有点假。

林:越是一个小城,一个古旧的小城,越是会产生一种表面的装模作样,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从小离开这个潮州,来到广州,最大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知道了潮州之小,潮州的旧,潮州的老。

管:跟广州相比,潮州就是小、旧、老。

林:我所经历的潮州就是非常旧,非常老。我后来的这种画,包括我的为人,恰是源于这一种在很多人看来是负面的东西。

管:你要突破这一个?

林:不是说要突破,这个东西就是我本身的特点,我一辈子都是这些东西,是长处,也是短处。

管:其实你已经知道,但是你就是这样,走不开,也逃不掉。

林:我不是属于那种非常勇敢地往前迈的人,我只是在原有的地方找一个可以容身的位置,所以我并不是一个创造者,不是一个勇敢者,一辈子都眷恋这个旧城,舍不得。我知道它真是老,包括我认识一些人啊,都是一些很老的前辈。我跟他们接触很多,都是好人,但不是勇敢的人。

管:小城里的生活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甚至祖上几辈人也都这样,没有什么变化。我是在徽州的一个古老小镇出生的,小时候,总会觉得那条街很宽很长,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长大后,从城市再回去,看到的街道竟是那么窄。但是街上的人还是慢条斯理地过日子,我外婆就是这样,从嫁进婆家,到她去世,就是过着每天都一样的日子。

林:徽州跟潮州一样,是古旧的,在我后来的回忆中,潮州是很古旧的,很有人情味。人情味呢有它的正面,也有负面,所以大量的潮汕人,天天都按照原来的模式去过生活,他们很少往前去迈。

管:很少改变,改变需要成本,也会带来未知的结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林:所以,这也构成了我的特点,也就是我的缺点,弱点,看我的作品,包括我自己,一辈子都会有这个印记。

管:你在艺术上是很大胆的。

林:我是大量的、经常地在怀旧,我不是创新啊,勇敢啊,不是这种,包括我的画,都是这样子。其实你看我的画,大量是潮汕、潮州的古城痕迹。我很难拔开,而且一想起潮汕,古旧的潮州,我就很动感情。

管:这在你的文字作品里面体现得很充分。

林:我的一些作品啊什么,其实都是回忆古旧的潮州,我在艺术上面的这一种味道,你就可以看出来,大量的潮州的味道。

管:我外婆家是典型的徽州民居,院子对着一条流进新安江的小河,河对岸是大片的竹林,河的上游有一座古塔,每天早上,我都会被渡船上的船工的声音吵醒。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去想像一个美丽的地方,画面一定就是童年的这个记忆。

林:是这样的,比如我到现在,我为什么回潮州很少,就是因为我去看了,就很动感情。

管:你这样讲,我又想起有一年我回到外婆家,结果看到了老房子的一块块门板,窗框,被拆下来放在一边,而水泥墙已经砌到半高了。非常伤心,感觉好像是身体被肢解了。

林:情况都一样,很新的潮州,不是我眷恋的感觉了,我找古城,古旧的墙,偶尔回去,我都去看看,真是舍不得,有时候又很茫然,这种感情是怎么样的感情?有时候想起,我自己一个人都会哭,哭什么?好像也说不清楚。就是有一股眷恋,这些人,甚至我都不知道什么名字,但他们在我的心中里头,在这里重叠。

管:其实,你并不是特别坚强的人,你心里有很柔软的东西,不坚强。

林:可是人家总会认为我这个人比较强硬,其实不是,我这个人呢,有时候脾气不好,这是真的,但是我动感情是真的,而且我还做不了好硬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一个弱者。

管:容易动感情就容易被人抓住弱点啊。这个感情会不会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浓呢?

林:每个人状态不一样。怀旧不是沉下去,怀旧应该使你有一股更加热烈的感情,往前再迈一步,我总会有怀旧这种,很具体的……

管:情绪。

林:对。潮州这种古城,在那里长大,这种说不清的剪不掉的感觉,不是具体一个人的什么事情。我没到过什么荒凉的地方,但我看这个老家,就是非常寒酸的,我恰好对此很动感情。对潮州这些很古旧很破烂的东西,我都看得津津有味。

管:多年前,我曾经陪我父亲去南京的白下路寻找他少年时期居住的院子,整条街面很宽,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有一些破旧的房子掩在路边。四十年代的白下路可是一条繁华的大马路,我们还真的找到了父亲住过的院子,门牌号还在,但是院门残破。我父亲很激动,他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林: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怀旧,我回到潮州,到金山中学去,里面建了好多新房子,我终于找到小小的一面旧墙,四五十年前,在那里读书时的那个墙。看得激动呀。

管:今天的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有点简单粗暴,对很多有意义的东西,没有很好地保存传承下来。我们喜欢把旧的东西打掉,给它弄一个全新的。

林:是呀,比如说金山中学,当时在一个最高的位置上,有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我们小孩认为那是小船,现在,小船拆掉没有了。它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拆了就拆了,但是那个地方永远都在我心中。

管:永远都会留在那里的。

林:所以我的最后结论是悲伤的,非常悲伤,但我又知道这个不对,我看了现在的潮州、现在的金山中学,真是比以前漂亮得多。

管:亮了,楼也高了,路也宽了。但这个新新的城市跟我们曾经的记忆没有关系。

林:到处都更加完善,更加漂亮,但是呢,如果说很动感情的,就是那个东西没了,没有了。

管:在你心目中的那个潮州,它只能在你心里了,眼前都已经是看不到了,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再看到了。

林:是是,所以有时候呢,我在想,怀旧,不怀很可惜,只会怀也很可惜,你只会怀,那又该怎么办。

管:怀旧,又从怀旧中重新获取一团感情,然后继续往前走。

林:我也想过,我们应该怀的这个,是难得的良心。这句话我说不清楚,我的意思呢,通过怀旧,然后累积在一起,更加真诚,把内心的良心激发起来,不要停留在怀旧。

管:好像是在修正自己的人生一样。

林:这样生活就更有一种意识,不一定很深刻呀。触发自己,通过怀旧,对过去重新鉴定。

管:是再看它一眼,反思或者重新品味一下。

林:这样子呢,本来就很小意思,我们再把它做得有点意思。

管:如果经常能做到这样,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它其实就是在修正我们自己嘛,有时候,我们可能越来越浮夸,或者越来越虚假,怀旧也是一种提醒。

林:其实生活总会有新有旧,新的来了也就变旧,旧的呢,它肯定被抛掉,产生新的,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总会回过头来看一眼,这个看一眼促成了往前迈,迈多少不计较,但要往前迈,就是这么个意思。

管:也有很多这样的人,怀旧其实就是在记仇,当时谁谁谁不好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怎么样。

林:如果我们老想一个很具体的旧东西,那就没出息了。我们应该慢慢通过年龄的增加,过滤自己,留住一个更加美好的。天天过日子,天天过滤一些东西,不好的,不美好的,慢慢地抛掉,所以为什么人生到最后,一般都洗得更加干净。

管:我们年轻的时候是做加法,什么都要,什么都拿来,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们是要做减法,慢慢减掉,减掉,到最后,剩下纯粹、干净、简单。

林:单纯。有人为什么记仇,因为他们所有的日子都为仇而活,但是他没想到,其实仇、恨都是存在好几个面的。应该学会过滤掉,过滤得干净一点,淡泊一点。再随着年龄的增加,经历的增加,你会觉得有些事情可真是小意思,人生应该通过年龄的过滤,慢慢地虚化一点,单纯一点。

管:你讲的这种状态,会不会太过理想化,极少数人可以做到,大多数的人是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碎片化,都是零碎的,片段的,支离破碎的。

林:所以有时候呢,我们太容易卷进这个具体的事情,就没想到,人生除了具体的事情,还有一个不受时间限制的……

管:那是什么?

林:比如爱,并不是恨。爱,可以保持一种正,端正的正。你要想一个具体的人,有时很难做到宽容的心态,但还是要这样做。一辈子的这种恨,你老想这些恨,恨了之后呢,没解决任何问题。你到过头,还得想想他的状态,其实他自己也在恨自己,就是这种状态。很难做到,但是……

管:朝着这个方向去做。

林:当你了解到你自己,可能有些问题老早就摆平了。可你自己不愿去想,当然也就留下了这个恨。但是,你想一想啊,一辈子就这么恨下去吗?我现在真是有体会,一下子就七十岁了。

管:太快了,好像还没想什么事情就……

林:你现在天天恨,干嘛,更何况你想用恨来解决问题,很难,但是呢以善良的心态来摆平,其实有些事情自己在心态上已经摆平了。比如,很简单,我眼看着在金山中学有很多辉煌的人,哎呀,成天讲这种豪言壮语啊,搞点政治效应啊,也曾经得意过,但是后来,他们本人可能不知道,我站在他们旁边呢,我就记住这个人,看到他们,十几年就原形毕露了,并不是高兴看他倒下去,如果他当初不是这么辉煌,他可能也会踏踏实实地过,现在也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多好,又何必威风,是不是。

管:看多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人是会想,觉得自己有一天升起来也会跌下来,有些人就不去动脑筋想这个可能性,糊里糊涂一辈子也过去了。但是能够回忆能够怀旧,能够想往事,说明我们还是有这个能力来思考,还有这个能力来反省自己。

林:是,当然我也想过,怀旧也要有点大气的,有些人呢,怀旧都没有这个胆量,经过的事情就别再提了,不敢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我觉得人也需要一点勇气。

管:从某个角度来说,怀旧也就是自我反省,看过去哪里做得不对。

林:一辈子回顾一下的勇气和热情都没有,那生活就很单薄。

管:怀旧也好,回顾也好,不是让自己越来越沉下去,而是从中挖出一团火来,让自己继续往前走,这个就是智慧。

抹掉小聪明

天气变冷了,外面下着雨,画室中弥漫着浓郁的姜花芳香。我们说到画展的事情,林墉说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在他家楼下挂一张画,告诉每一个过路的人:“看,我的画。”表情甚是生动,像个调皮的孩子。

管:历史上留下了好多模仿的画,也可以说是假画,搞不清楚是哪一年画的。

林:在我看来,关键是画得好。同样一幅画已经有五六张,有汉代的,有唐代的,唐代模仿的与宋模仿的不一样,是吧?宋以后明又不一样,所以同样一张画,都有人在模仿,那模仿是有意造假吗,不一定的。比如这个主人太喜欢这张画了,用千金请你临摹一次,这一张挂到南京,另一张要跟着主人到北京去了,有这个可能性。所以我对真假不会看得太重,应该先看是否好,不要着急真假。真的假的也都是一张画,大家是不是认可它,如此而已。

管:所以评画的标准还是要看它是不是真好,这才是评判的标准。那么,怎样才算是好?

林:艺术作品全靠自己认定,就太不尊重人。我讲得更客观一点,一个是他人,一个是我,我认为画的还不错,那还得他人也认为画得好,才行呀。一般来说,不懂画画的人认为这张画画得好,往往就是真好,为什么,他不是从画家画画的角度,而是他被眼前的画感动了,这个是真好。我原来都已经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最近这二十来年,大家都不太愿意谈,都更愿意去追求自我欣赏的东西,我认为有点偏颇。我一直认为一张画画得好的时候,不仅是会画的人认为好,不会画画的人都会感觉到好,那就是真好。

管:不会画的人,他只凭着感觉,他被感动啦,觉得美,他不是说技巧好,不是这些。画家可能就是从他的专业角度来看,有功力,有本事。

林:画得好不好,画家心里没有底的时候,还是让懂得画画的人来看一看,从专业的角度提点建议,这是对的;但也不要忘了那些不懂画画的人,他总会看画的,他的感觉对画家来说也相当重要。

管:画家更多的是传递一些美的东西给大家,这样比较容易引起共鸣。人都是爱美的,有爱美之心。

林:是的,我倾向于听画画的人说一说,也听不会画画的说一说。另外,我个人认为,一个画家他画得怎么样,还是等他死了,十年以后,或者二十年以后,重新再看,再读,一次,两次,可能就有比较客观的看法。何为客观,就是因为有好多好多的主观看法,累积之后才产生一个大家公认的东西,这就是客观看法了。

管:历史上留下的作品,可以很好地说明问题,一两千年前的,几百年前,包括几十年前的作品,一看,真好,或者一看,不好,就这么简单,不复杂。

林:所以一张好的画,无论画家还是普通老百姓,一眼看上去舒服,这个舒服就包括好看。没有美的因素肯定不会感动别人,就像画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有美感,关键就这个啦。为什么非常悲伤的画照样感动人?就是悲伤里头这种美感震撼了他。

管:比如,我们看到八大的画,一只形状怪异表情愤怒的鸟,我们知道它就是画家本人内心积郁无处发泄的表现,画中的鸟让我们产生了共鸣,即使是年代过去了这么久远,但是那种震憾,依然是强烈的。

林:你看米开朗琪罗,雕了一辈子雕塑,这里头充满痛苦,充满一种痛苦的美。这种痛苦是因为很美很美而产生出震撼力,这就不是漂亮了,不要这么肤浅,应该是美,痛苦的美。各种美都可以表现,恐怖也可以有美感。

管:对美的感受是艺术家创作的动力,美是最感动人的。

林:所以,为什么有些艺术家,他也很会画,就是没哭过,也没笑过,就是画的很像,这个也不行。有时候画不在多少,能够留下来一两件,别人看了还是想再看,就了不起了。

管:一种美的概念,形成了美的画。我们理解这个美,它是有真实感情的,它才能够产生一种美。

林:是震撼,一张好的作品一定震撼了。这个就是最重要的,如果连震撼都不行,那还有什么好说呢?

管:震撼,首先是画家自己被震撼。

林:不过,你自己一个人关门起来震撼,等于没震撼,你找另外一个人来看,看他震不震撼,如果没有,可能就是作品有点问题啦。震撼一定要有第三者,一个人自己在那里震撼就很好笑,就是这个意思。

管:一个画家一辈子能弄出一个作品,震撼一下子,已经很了不起。我还是说八大的画,一只鸟的眼睛画成那样,突然看到,你都被它吓一跳,心头发紧。

林:所以从历史上来看,有一个八大很了不起,在这之前,没人这样画,现在也很少会有八大再出现。我从来认为八大是神来之笔,别人怎么看我不要跟他讨论,我认为八大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他的作品里头包含着很多因素,到现在还有些说不清楚。比如,八大作品的技巧在哪里,技巧本身的魅力是从哪里出现,没有人仔细研究。

管:八大是文人画的高手,他的作品是在被压迫之后,才产生的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他是朱明皇室后人,新皇帝来了,他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

林:他是一个高手,特殊的身世,产生他这种站不起来又压不住的一种斗争,激烈的斗争。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画里是没有颜色的,但是每个人看他的画,都好像看到了颜色,这个就是高手了。

管:我印象中他的画不仅是有颜色的,而且是很深很浓烈的色彩。

林:我现在提出的问题可能好多人都觉得很特殊,其实他这个人没有颜色。他一辈子不用颜色,反而让人觉得他的画很有颜色,到现在也没有人可以回答,这就值得研究了。高手,这就是高手。

管:我们看他的画,感觉八大的内心情感很浓,但是画面又非常简单。

林:这个就要进入具体研究,如果你懂得看八大的画,他画得最精彩是在边缘,在边缘这一笔下去的同时还有另外一笔也在动,这就厉害了。你看画的中间的景,这是小意思。肯定大家都在中间画画,问题是边缘,还有那个伸到画外面的呢,看不见的但是具体存在的,那完全是八大的天地,八大的天地就是这样。

管:就像我们说的弦外之音,意味深长,令人回味。

林:我认为一直到现在,八大都还是一个谜。

管:他的身世造就了他,如果他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生活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人压制他,他可能也就画得平庸了。偏偏他的命运是这样的,他是一个一辈子充满痛苦的人,这种无法发泄、表达的痛苦。

林:按照他的能耐,应该会画出非常丰富,非常感动人的东西,可是他后来完全变成一种嘲笑,是吧?嘲弄、古怪,可是在里边包含着一些什么含义,有些还没看懂。譬如说,大量的出现的“路”,我认为这“路”还没有人说清楚,为什么这样画?能画的东西多着呢,为什么只画路,重点画路。包含着什么?这个不断出现的路,按照我看,是一种他没安定下来的路,都是慌张的,他画的石头,可是危险到极点,都是坐不稳的。

管:他在画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处境。路伸向哪里,不知道,石头就更有隐喻了,更何况都是危险的石头。

林:这是为什么?说不清楚。

管:同样是皇室的后人,又是到了改朝换代,赵孟頫是赵宋王朝的后人,宋之后,他是做了元朝的大官,他与八大两个人的画风或书风就是截然不同。

林:在我心目中,提不提他都无所谓。还是说八大,除了画,他的诗、书,都是无人可比的,在他的书法里你感受到那种中正,跟人家不一样,又被认可是高手,真不容易,八大了不起,大家。

管:他的作品里充满力、令人震憾。

林:对,而且是悲哀的力,非常感动。咱们中国人看重骨气,骨气的关键就是内气,你的画能不能产生内气,有内气,这就属于强的。从我一懂事开始,我就觉得要有点骨气。

管:也是需要有本事,才能有骨气。

林:倒也不一定。小人物完全可以在他的小地方小位置,有他的骨气。不一定大人物才会有。依我看,好多人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房子,但是在待人接物做起事情,都很有骨气,不是说见钱就媚。譬如我卖画拿了钱,我认为自己比较光明磊落,不会低声下气。我做应该做的事情,不会装模作样说,哎呀我不卖了,你不卖说明你没能耐,是不是啊?

管:这个骨气,我们细细剖析一下。它的特征是心口如一,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就做成什么样子,我做出来的也正是我内心想的,比较端正,依照自己认可的做人行事标准,不会因为外界的风吹草动而改变自己的信念。

林:还有一点,我认为最主要是抱不平。骨气就是要体现出敢于抱不平。你媚了,你当然没骨气,是不是。但是你一味地骨气,有时又变得好像不可靠近,这样也不对。你看海瑞,做官很公正,一辈子很冷淡,他很中正啊,问题是他不亲切,我觉得没必要。就我自己来说,我喜欢与天下老百姓多点亲近,老百姓见解不一定很高,但是他们愿意亲近你,这些老百姓,整天叽叽喳喳,但是他不会害人。

管:你每天上白云山,与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说话,聊聊天,听他讲家长里短的事情,很愉快,说完各自回家。有时候,我们外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碰上一个对路的人,我们也会讲出自己心事,甚至是很秘密的心事。对方很认真地听,这就够了。守住我的内心,不一定把它表现出来,当然,你表现出来也可以。

林:对,关键是这样子。

管:一个有骨气的人会活得堂堂正正的,像个人样。

林:我自己活得挺潇洒的,不是因为我钱多或者钱少,因为我有自己的标准。

管:这个会不会跟我们社会有关系,现在很少能见到这样真性情的,又很亲切的人。

林:就我自己来说,通过年龄的增加,老一点,我认可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时候我想到把原来思考的问题过滤一下,有些不一定非要不可,有的别再这么提了。我认为铁定的我不会改,所以一般老人比较铁定,比较固执。当然,什么都固执也不对,所以我想按照自己铁定的去做。人这一辈子不是越说越多,而是越说越少,可能就比较正确,要是他越说越多,就很危险。

管:越说越多可能就是那些抱怨的话,负面的情绪,唠唠叨叨,翻来覆去。

林:人老了,要不就是笑笑的,要不就自己否定自己,成熟就是不断地甩掉自己,不是留起来,不要痛心。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但是说错了,就要在公开场合把这个事情坦白交代。我现在留下来的一两句话,比如“唯一”、比如“平常心”,我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才讲的,不是乱讲的,是深思熟虑的,这样讲不是要显示自己,都是很老实的,实实在在的,真的是天天晚上睡不着在想这些事情。

管:如果一个人能够这样不断地思考,我想他肯定是越活越纯粹,越活越简单。

林:一个人如果你敢于在别人面前从头说到尾,那你真是厉害,因为大量的人是公开不敢说,私底下说,所以要找一个天外天内、人前人后都一样可以说的人,很不容易。

管:你觉得他是因为不敢吗?

林:我看其实就是他本身不够磊落,如果一个人磊落的话,我们说错可以再来,不会掩盖自己。其实一个人做到敢把自己坦然地拿出来,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管:在别人面前拿出来检讨,是有点难的。但是,自己拿出来,反省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

林:不是个个都可以磊落到这么清楚的,就像我来说,我内心有很多东西是掩盖着的。所以磊落是力争,哪能天天如此,他还活不活。我们碰见一个磊落的,我们跟他磊落一下子,碰见一个不知道磊不磊落的,我们就要先保护自己,像这种从头到尾不保留的,我还没见过,有些一看就不磊落,我们就不管他,他本来就过着不磊落的生活,你还跟他谈这个问题吗?

管:我们意识到这些问题以后,也没有必要去苛求别人跟我们一样,因为我们自己未必都可以做得到。

林:所以我说不要要求他人,也不要表演自己。

管:人这一生也很简单,做好几个字,比如你讲的“中正”“良心”“磊落”,真的,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些大的东西罩着我们,可以避免很多琐碎的事情,活得更加坦荡。

林: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生活里头,不要想好远,从自己身边开始磊落,哪怕一下子都好,话有多少说多少,但也不能全部说完,因为有时候是你自己说不清楚。见到好人你就不要掩盖自己,但是见到坏人,你说你不掩盖自己,最后弄到跳楼,当然也不好。

管:我发现在我们周围有些人,好像内心很不安呐,都是慌慌张张不得终日的,不知道都在慌什么。

林:慌什么?其实就是看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生活中越是简单的往往越是复杂化,比如恨和爱这些东西,就是说不清,倒过头来,非常复杂的反而是很简单的,比如得与失这些东西。按照我来看,就不算太复杂,得并不是了不起,多一点钱,多一点房子而已,得这个东西不要看太重,我们这种年龄失过也得过、爱过也恨过,到最后也就如此,没什么,平平和和,想哭想笑都是正常生活。我的意思,不要以为一个画家一个艺术家就有什么不一样,错的。好的艺术家跟老百姓是一个样子,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他拍桌子你也拍,你的感觉跟他是一样的。如果你活到很难活下去,那是你自己害你自己,因为一辈子可以拍桌子的时候没有多少,问题是关键时刻你拍不拍得下。

管:做人说简单就简单,说不简单真不简单。要做成一个真正像样的人,不容易,可能也要修炼很久,修行一生。

林:我说真话,为什么有些人很怕,因为尾巴里头有屎,如果你洗得干干净净的,有什么呢。有时候我说话也不多,讲笑话啊,高高兴兴的,关键是,有时我就是忍不住要拍桌子,在关键时候冲他来两下子,其实没什么的,但就是有人怕我说话。

管:你火眼金睛,别人有个什么小把戏,你一眼看穿,他们就不自在了。

林:好多人不敢跟我讲话,对我很害怕,因为我这个人平时都是笑笑的,但不知道我等下会说什么。

管:人都是有虚荣心,有时候不太接受对自己不利的真话。应该说你70岁比60岁想得更深了。

林:那当然,现在就比较沉着,平平稳稳的。不该笑也不要笑,不该说也不必说,这个我都能做到,我跟你说。

管:应该到了孔子讲的那种随心所欲不遇矩。

林:随心所欲我不敢,还没有,但是呢,该说不该说,这个要有个分寸,这个要做到。事情对还是不对,心里有一个数。

管:这种境界有一点出神入化了。

林:你要知道,我是从这个小城来到大城市,以前有点小聪明,现在是接近不聪明。

管:从小聪明到大聪明,中间有个不聪明。

林:因为知道了小聪明,先把他抹掉,把小聪明抹掉,力争做到大聪明。

管:现在做到大聪明了吗?

林:没有,就是说没有。

管:现在是把小聪明去掉了。

林:去掉不少了。把你的小聪明去掉,也要自己有一定的勇气。

管:要自我量力。

林:画画啊,讲话啊,表情啊,不要显露这些小聪明,把它去掉,其实一辈子呢,就是不断在去掉,去掉小聪明。

管:年轻的时候都是往上面加啊加啊加。

林:到这种年龄,不要再随便加。减掉到是可以,比较实在,所以就减掉。

管:减掉也不容易啊,最后自己认为的,哪怕是小聪明,他也觉得用起来很好用啊。

林:就是,就是啊。比如说,我按照这个小聪明一画就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我一画出来就是不聪明,这个就具体了。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所以我就不能按照原来的小聪明再来煮一餐。再重复你的小聪明,就太容易了,不要耍小聪明了,做点大聪明,可不是一做就来的。

管:大聪明是什么呢。

林:自己也不是很明确,你得实践,你得实践之后才知道这种大聪明是什么样子。这么一说你别着急,等我慢慢来就是。

管:不着急倒是你的特点啊,不着急。

林:我现在的这些想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的,我一张画不是一下子就画的出来,总想不要跟原来的一样,所以,再来再来。

管:就是不满足于这样画,如果图简单,省事,不动脑筋,画得既快也可以换钱。但是,你这样思考,要去除小聪明,要排掉小聪明,这个就是在自我变法。

林:是啊。

管:而且又没有人要求你。

林:是啊,我做的很甘心,自己觉得应该这样子。书法入画,这一句话做了几十年没做好。

管:古人讲这个写画,写自己。

林:现在都知道,现在才知道。

管:这个境界是更高一层了。

林:首先你得会写字。而且你在使用毛笔的时候有体会,这样你才去想到书法,书法又从哪里来,你得先具体来书法一下,然后才入画。

管:我们以为画了几十年,已经功夫很深了,真的放眼看一看我们这个一两千年来古人留下的作品,我们还差得远呢。

猜你喜欢

平常心潮州事情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寻找潮州
平常心心常平
给女儿的考前须知
平常心
把事情写具体
古潮州府释道文化刍议
一级浪漫
好事情
潮州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