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神思》与《文赋》灵感论之比较
2016-01-04岳赟赟
【摘要】灵感论是西方文艺理论的重要内容,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西晋太康时期陆机的《文赋》最早对灵感现象进行描述,刘勰《文心雕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和超越。其中《神思》篇又与《文赋》关系最为密切,其涉及的很多文学思想都是对《文赋》的继承,如艺术想象的无限性、艺术想象充满强烈情感等,也包括灵感论。本文以灵感论为中心,比较其在《神思》和《文赋》中的异同,从而略见其在我国古文论中的表现特征。
【关键词】灵感论;《文赋》;《神思》
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曰:“刘勰氏出,本陆机说,而昌论文心。”明确了《文心雕龙》是对《文赋》的继承。《文心雕龙》涉及的文学理论和思想十分丰富,有关灵感的论述,主要在《神思》《养气》《总术》《物色》等篇中体现,《神思》是最主要的一篇。陆机《文赋》第一次比较系统地论述了文学创作的全过程,其略早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对《文心雕龙》有重大影响,而《神思》篇是受《文赋》影响最明显的一篇。因此,有必要对二者所论及的灵感论进行比较研究。
英国学者冈布里奇在《艺术与幻想》里说:“没有一种艺术传统要比中国古代的艺术传统更加竭尽全力于灵感的追求。”灵感论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它最早并非产生在中国。
一、“灵感”说的来源
“灵感”说是西方文论的重要内容,在西方极为流行。“灵感”一词最初来源于古希腊文,是指神的灵气,后来由英语“inspiration”音译而来。在西方,德谟克利特最先使用“灵感”一词,“没有一种心灵的火焰,没有一种疯狂的灵感,就不能成为大诗人”强调了灵感对作家创作的重要性。苏格拉底也认为:“诗人写诗并不是凭智慧,而是凭一种天才的灵感。”其后柏拉图在《伊安篇》里加以补充:“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凭附着。”之后康德、黑格尔、奥斯本、佛洛伊德等在其论著中都有关于“灵感”的论述。经过学者不断探索,西方形成了系统完整的灵感论。在这些哲学家和美学家那里,“灵感”多带有神性色彩和唯心主义的意味。
中国古代也极为重视艺术家的灵感,把它视为艺术创作成功的重要因素。在众多的古代文学论著中,天机、妙悟、神思、神会、灵气、兴会等词大致相当于西方所说的“灵感”,是指作家在创作时突然被某一事物感发而思维活跃、想象丰富的状态。与西方灵感论类似的是它有时也十分神秘,但在更多文论家那里它有着唯物的意识。虽不如西方灵感论的系统完整,它带有强烈直观性和感性色彩,但在理论深度上却达到很高水平,这也是中国传统文论固有的特点。
当代文学理论对“灵感”亦有论述,童庆炳对灵感的界定是:“灵感是创造性思维过程中认识发生飞跃的心理现象。它的外在形态是围绕某一主题线索在思考中突如其来的顿悟。它来临时的突出特征是非预期性和转瞬即逝性,不及时捕捉就难以再现。”界定比较准确。艾青认为:“灵感是诗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最愉快的邂逅。”科学领域的钱学森曾说:“创造性思维中的‘灵感是一种不同于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思维形式”。可见,“灵感”在当代主要是创造性思维中的一种奇妙的心理现象,对文艺创作等活动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二、《神思》篇与《文赋》灵感论之相似
据现有文献记载,陆机《文赋》是最早对灵感进行生动描述的著作。《文心雕龙·神思》篇中,灵感也是一个重要的文论命题,很大程度上是对《文赋》灵感论的继承,在某些具体方面又有所超越,使得灵感论更加完善。两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首先来看其相似点:
1、灵感具有突发性
在文艺创作中,灵感是一种顿悟,它的出现难以预期,具有突发性。灵感在作家无意识的情况下可能突然降临,即《文赋》所说“来不可遏”,《神思》所谓“方其搦翰,气倍辞前”;灵感来临后,作家还没来得及运用灵感,它就悄然离去,荡然无存,陆机所谓“去不可止”,刘勰所谓“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苏轼的《腊日游孤山访惠勒惠思二僧》诗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就是灵感不以创作主体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突发易逝。宋代惠洪《冷斋夜话》卷四记载:“黄州潘大临工诗,……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后来潘大临再没续写此诗,只留下这一句诗流传后世。灵感对于诗人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费尔巴哈说:“热情和灵感是不为意志所左右的,是不由钟点来调节的,是不会依照预定日子和钟点进发出来的。”灵感突然而至,骤然而去的特性绝非创作主体所能左右。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时,必须及时捕捉灵感,形诸笔端,创作出精彩绝伦的作品,避免灵感丢失的遗憾。
2、灵感的出现非常短暂
灵感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思维活动的高潮状态,伴随着这种突发性,它不可能常驻,而是转瞬即逝。《文赋》说:“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意为灵感消失时如影之顿逝,出现时如声音突响。《神思》也说:“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苏轼论画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子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滑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对此,清人王士祯与苏轼的论述极为相似,他说:“当触物兴怀,情来神会,机括跃如,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皆说明灵感出现的时间太短暂,可能就是分秒间,一刹那,倏忽而去,如同昙花一现,因而它异常宝贵。在创作中,艺术家都渴望灵感的造访,但通常是万般困难,不尽人意。因而,一旦灵感降临,作家应放弃身边一切事务,专心致志,奋笔疾书,创造出新颖别致的艺术作品。
3、灵感来临时思维活动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
灵感是一种创作性的思维活动,它来临时不受任何事物包括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而是天马行空般自由驰骋。《文赋》之“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说的即是灵感降临时思维活动的无限广阔,可以贯通“八极”、“万仞”、“古今”、“四海”。《神思》之“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是说灵感这种思维活动可以身在此而心在彼,可以联想到千年之前,观察到万里之外。陆机和刘勰都极其生动地描绘了灵感来临时,思维活动突破一切限制的特征。
4、灵感来临时作家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性
灵感袭来,艺术家的思维异常敏捷,想象十分丰富,具有极强的创造性,这是灵感的本质特征。《文赋》所言:“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简单来说就是“文思如风从胸中勃发,言辞似泉从唇齿间涌流。丰富多彩的文章,只等着用笔墨去书写。焕烂丰美的文采充满眼帘,清越动听的音韵回荡耳际。”《神思》说:“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意即作家头脑中涌现出“风云”变幻的纷繁景象,并用珠圆玉润般悦耳的言辞再现这些景象。可见,灵感的出现使得作者的思维活动异常活跃,言辞也精妙至极。如司马相如在写作《子虚赋》《上林赋》时就曾有过“忽焉如睡,焕然而兴”的情形,就是说灵感还未来临时昏昏如睡,灵感突然降临则创作激情便油然而起。唐人张怀瓘是著名的书法家,他在《书断》中就谈到灵感对书法创作的重要性,在灵感未出现时,“心不能授之于手,手不能受之于心”、“或笔下始思,困于钝滞”,一旦灵感闪现,就会“意与灵通,笔与冥会,神将化合,变出无方。”郑燮《又赠牧山》诗曰:“十日不能下一笔,闭门静坐秋萧瑟,忽然兴至风雨来,笔走墨飞精灵出。”还有清代的张问陶在其《论诗十二绝句》中也说:“凭空何处造情文,还仗灵光助几分。奇句忽来魂魄动,真如天上落将军。”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无不形象地说明了灵感能够激发起作者极大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为我们增添了无数优秀的艺术作品。
5、灵感是作家的主观精神与客观事物相互渗透的结果
灵感的产生虽是突发的,难以预测的,但并不是说完全是随意的,它需要有一定的条件和基础,就是主客体的双重运动,也即是作家主观精神与客观事物相互作用。创作主体的大脑只有存储了足够的信息,外界客观事物作用于创作主体,创作性思维活动才有可能实现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产生灵感。主观精神和主体物质因素是灵感生成的内在条件,而自然景物和社会生活的感召则是诱发灵感的外在条件。
《文赋》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情曈昽而弥鲜, 物昭晰而互进”,这里“八极”、“万仞”是指时间或空间的客观事物,因为有了作家主体精神的“骛”、“游”,才使得“物”更加“昭晰”,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更加清晰,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就更为精妙。《神思》篇说:“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物色》篇还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速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皆是说诗人之所以文思泉涌,是因为“感物”和物的相召。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说:“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袁宏道亦说:“有时情与境会,如水东注,令人夺魂。”不管是“神与物游”、“神与境会”,还是“情与境会”,指的都是主客体的相互交融、相互作用,因而才使得文思豁然开朗,创作时就“如水东注”、“浑然而就”。
三、《神思》灵感论对《文赋》灵感论的超越
除了以上所说的相似之处,刘勰还对灵感产生的原因、本质和条件作了较为细致深入的论述,正如清人孙梅所说:“士衡《文赋》一篇,引而不发,旨趣如水,彦和则探幽索隐,穷形尽状。”
1、灵感的通塞可以解决
陆机提出“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的虚静观,但认为“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灵感的开塞主要靠天机,自己无能为力,这种观念来源于道家的自然观,同时还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与西方的灵感说有些类似。在这一点上,刘勰在《神思》篇指出解决“文思通塞”也就是灵感通塞的方法是“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又指出达到“虚静”必须“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就是要作家艺术家排除杂念,净化心灵,专心致志,洞悉万物,使灵感通畅无阻。这里刘勰已经有了唯物主义的倾向,比陆机的观点更为合理,更有思想深度。
2、通过创造一定条件可以激发灵感
在陆机那里,灵感有着极大的偶然性,是神秘莫测的,“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它难以捕捉和把握,因此作家的创作才能主要靠天赋。古今中外的很多文论家都这样认为,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柏拉图的“神灵凭附说”也有这种意味。灵感看似偶然,看似不可捉摸,但偶然的东西,必有一种必然性隐藏在里面。刘勰则不然,他认为灵感有一定规律可循,并非绝对地偶然,通过创造成熟的条件,灵感可以产生,即所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即灵感来源于作家的生活阅历和创作经验,积累知识,增加人生经历,扩大自己的视野,不断加深对事物的认识,提高文学写作技巧和学识修养,则可以加速灵感的产生。如《神思》篇所说“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这些作家耗尽精力的做法,是刘勰所不推崇和主张的。而是要“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在精神上加以调节,养心养气,轻松驾驭构思规律,而不是要劳神苦思,殚思竭虑。
四、结语
综上所述,陆机《文赋》和刘勰《文心雕龙》虽都没直接使用“灵感”这一概念,但对灵感的发生、特点及作用都作出了生动描述。相比而言,陆机偏重于对灵感现象某些特征的揭示,对于灵感的本质缺乏深入探究,刘勰对灵感产生原因、灵感本质及如何获得灵感皆有探讨,比陆机更为全面具体深刻。从文中所举之例亦可看出,后世许多文论家对灵感的理解与刘勰、陆机一脉相承,只是具体内容不一。由于所处时代不同,我们毋需简单评判陆机、刘勰两者文学主张的优劣,而是要从中窥见中国古代灵感论的特征及其与西方灵感说的异同。陆机和刘勰都为我国古代灵感论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要把握灵感的本质和特征,熟练运用灵感,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创作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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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岳赟赟(1987—),河南驻马店人,中国传媒大学古代文学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