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建设性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认知传播学初探
——体认语义的建构与实践
2015-12-28■王寅
■王 寅
基于建设性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认知传播学初探
——体认语义的建构与实践
■王 寅
西方哲学经历了四个转向,前三个转向重视科学理性和逻实论,传播学的创建者们深受其影响,提出了“定性定量、数据统计”的客观主义研究方法。哈贝马斯发现其弊端,力主“平等交往论”,但不期又引出了另一形式的客观主义。后现代激进派学者在批判他们时又将其导向另一极端,否定理性、消解真理,大肆宣扬多元性和过度自由化,奉行“什么都行”的策略,从而导致了传播理论的混乱。瓦蒂莫虽对其有所修补(融入历史连续性、反思什么都行),但也未能从理论上根治这种极端。本文据建设性后现代哲学(体验哲学为主)和认知语言学(CL)的基本原理建构了体认原则,且基于此尝试提出“认知传播学”,以能澄清上述有关传播理论。
后现代哲学;认知语言学;体认原则;认知传播学
一、西方哲学发展简史:四个转向
笔者①在西方哲学三个转向(毕因论、认识论、语言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第四转向,即“后现代转向”,它又可分为三个时期:人本性和批判性、解构性和破坏性、建设性和体验性,且认为第三期为当今哲学社科的前沿。这四个转向都直接影响传播学研究。正如 Bagdikian②所说,我们当代每个人都生活在两个世界中:“自然而具体的现实世界”和 “大众媒体世界”。传播学界在对待这两个世界的关系上存在不同理论取向:(一)客观真实论;(二)平等交往论;(三)多元自由论。传播学基于传统形而上哲学(前三个转向)提出了第(一)观点;哈贝马斯基于后现代第一期的人本性和批判性提出了第(二)观点;基于解构性和破坏性的激进后现代论者提出了第(三)观点。笔者依据后现代第三期的建设性和体验性立场,运用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原理提出“语言和传播的体认原则”,且尝试建构“认知传播学”,以反思上述三大传播理论之不足,欢迎各位同仁批评指正。
二、客观主义传播论:再现事实
(一)客观真实论
在西方形而上学客观主义理论(前三个转向)的统摄下,传播学长期以来认为大众媒体世界必须真实反映事实,据此对报道的第一要求就是“客观性”,可详细解释为“再现事实、还原真相”,文稿中高频出现诸如“必须、一定、应该”等模态词,以及 “全面、深刻、相符、一致”等副词。学界认可的客观报道四原则为:1.注重事实;2.不偏不倚;3.重视细节;4.平衡原则。正如胡兴荣③所总结的,“真实”是新闻不可违背的原则,“客观”则是呈现新闻事实的方法。
在西方传播学历史中有四位先驱:拉斯韦尔(Lasswell 1902~1978)、拉扎斯菲尔德 (Lazarsfeld 1901-1976)、勒温 (Lewin 1890-1947)、霍夫兰(Hovland 1912-1961),他们中后三位都主张使用“经验调查、数据统计、定量分析”的研究方法;其后的集大成者施拉姆 (Schramm 1907~1987)也沿袭了这一基本方向(Rogers④;Schramm&Porter⑤)。申农和韦弗(Shannon&Weaver,下文简称SW)于1949年也在维纳(Wiener 1948)的“控制论 (Cybermetics)”和拉斯韦尔传播模型的基础上创立了“信息论”,提出了 “数学传播模型”。从后现代理论来看,它们都是“形而上学”和“科学理性(又叫工具理性、科学主义)”的延续性成果,当可划归“客观主义哲学”之范畴。现分别简述如下。
1.拉扎斯菲尔德(与卡尔纳普 Carnap 1891~1970一起)将盛行于欧洲的逻实论传入美国,倡导用实证主义的方法研究传播学,关注大众传播效果。他于20世纪40年代首倡“定性”结合“定量”的传播学研究方法,且研制了“节目分析仪”,注重分析经验数据。而默顿(Merton)注重社会学和传播学的理论研究。
2.勒温来自柏林大学的格式塔心理学实验室,于20世纪20年代提出了“群体动力学(场论、生活空间、个体环境+集体环境)”,认为个体受到当下环境中多个力量因素共同作用。他后来还发展出社会网络的数字研究,创立了“社会心理学”。
3.霍夫兰接受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论,常用小老鼠做实验来获得相关数据。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用数据分析的方法调查研究了美国士兵的士气,还曾在耶鲁大学的人类关系研究所分析“青少年犯罪、交通事故、失业、精神健康”等课题。
4.施拉姆为传播学集大成者,他也大力倡导用“经验、定量、确定传播效果”的方法来建构“传播学”这一学科。
5.SW的 “信息论”也深受时下流行的科学理性影响,主张用数学模型来解释线性传播过程,提出用“bit(比特)”作为信息的计量单位,即将信息切分为bit,经过数字量化和二元编码后传递讯息 (以能适应更为宽泛的交际,包括机械性和电脑媒体),创立了“线性传播数学模型”,尽量减少传播过程中的噪音干扰,使讯息忠实呈现原义,消除不确定性,以能充分实现传播意图,达到“透明性”“无扭曲”“效率最大化”的传播效果。这与上述传播观同理,都属于客观主义哲学范畴。
(二)哈氏平等交往论
哈贝马斯(J.Habermas 1929~)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西马理论家(又称“后马”),传承和发展了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主要立场,以及胡塞尔批判科学主义的观点(将其从人文科学的统治地位上拉下了马)等,他认为交际不是一种工具性活动,继而深入批判了科学理性观,据此人们无法达至相互理解,反而会形成一种扭曲,使其成为一种虚假活动(管中祥⑥)。哈氏据此提出了以“社会实践(即交往理性)”为趋向的批判方法,以期能创建一种适合人文社科研究的新方法,这便是著名的“普遍语用学(Universal Pragmatics)”。
哈氏⑦认为,为能达到“平等交流、相互一致”的那种“无压迫、无扭曲”的交际效果,须设想出“理想的言语情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包含:真诚沟通、平等对话、相互协商、达至共识。以能避开权力和私利的影响,消解压迫,以便实现普遍的交往理性,进行自主和自由的交流。而这种理想的交往模型可通过言语行为来实现,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潜藏在人们的语言行为之中。因此他以日常语言为主要对象,基于言语行为的语哲基础创建了“普遍语用学”,期望人们能通过言语行为来达成理解、获得共识、统一行动、分析和批判现代社会的结构、化解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和弊端。这样就能以“人际间真诚和理想交往”来代替“以满足个人利益为主导”的行为模式。
哈氏充分认识到了科学理性之弊端,一方面严厉批判了SW基于此建立的数学传播模型,认为他们过分强调再现事实,关注传播效率,这是不可企及的美好愿望;他另一方面尝试建立“理想言语情境”,用“交往理性”取代“工具理性”,用“凝聚共识”更换“事实再现”,这实际上也仅是另一场黄粱美梦。
(三)比较与评述
哈氏严厉批评了科学理性(包括SW),否定以实证的方法研究交往和传播,但也与SW模型有部分共通之处,他们都力主“透明传播观”,树立普遍标准,企图“排除噪音,达至共识”,将人们的言谈和讯息都纳入到他们所设定的统一理论框架之中,消解影响理解和共识的干扰性噪音,以达至人际间的共识和一致。这一理论的结果只能是“忽视差异”,将超验的“普遍理性”和“行为规范”强加于人,以其约束人们的言说举止和行为方式,化约人类的多元个性,这显然有悖于西方社会的“自由观”,大有割断历史之嫌,宣扬“不平等”,乃至“暴力压迫”。
若将哈氏和SW两者说成“换汤不换药”,似乎看不出哈氏理论的批判性和进步性。但他毕竟指出了经典的“科学理性”之要害;但在“透明传播”上,哈氏与SW一样,并未完全换“药”,没能彻底摆脱经典传播观所设的基调。
三、激进后现代传播论:过度自由
(一)概述
法国 《世界报》于1981年宣布“后现代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出没作祟”,它见风便长,到处撒播,几乎到无孔不入的地步。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幽灵”在今天“已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用语 (Lash语)”,如今亦已成为当代西方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思潮,是20世纪欧美哲学最重要的发展动力,再次演绎了一场当代版“灰姑娘”传说。后现代主义针对的不仅仅是“现代”,还包括若干传统观点,其主要特征为:非哲学、超基础、异质性、去中心、非理性、后人道、不确定性、多元化、无深度、平面化、碎片化,一言以蔽之,“否定真理”“造反有理”“强调自由”。学界大多熟悉德里达、福柯、萨特等,本文主要简述以下几位代表人物以及传播学界著名学者菲斯克等。
(二)利奥塔
被称为“后现代哲学之父”的利奥塔⑧(J.F.Lyotard 1924~1998)在 1979年出版的 《后现代状态》中指出,当今社会不再存在一个终极原则可用以区分好坏、辨别是非、规定真理、统一认识。各种不同的知识类型,如科学、艺术、道德等,遵循着不同的标准:科学知识以“真”为准则,艺术和道德知识以“美、愉、善”等为准则,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差异,无 “通约性 (Incommensurability)”可言。也就是说,不同类型的知识之间存在较大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据此便可否定将全部知识统合于某一共同的普同化原则。西方形而上学,一直企图为一切知识和文化建立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实基础,这在今天看来注定是行不通的。他还借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论(Language Game Theory)”来说明人类知识的多样性,缺乏共同本质,它仅是多种不同语言游戏的集合,各种游戏都须遵循各自的规则,否则就不能称其为游戏。但这些规则之间无法通约,不可能相互替代,更无完整统一性可言,维氏为后现代倡导“异质多元、过度自由”奠定了理论基础。
激进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共识会束缚多元,普遍会限制差异,步伐整齐有害于个性发展,力当摆脱“宏大叙事的羁绊,倡导自由和多元”。所谓“宏大叙事”“统一的思维框架”“单一的语言游戏”到头来只能是一种新版“乌托邦”。“多元、异质、自由”便是向“宏大叙事”发起进攻的最好武器。据此,大多历史记载仅是一种设想或愿望,无法被证实,被染上了神话色彩。但“反宏大叙事”号称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也将自身与现代性割裂开来,这就是学者批评他们企图 “隔断历史”,即詹姆森(Jameson⑨)所指出的 “历史性的虚弱化(Weakening of Historicity)”“无深度 (Depthlessness)”“平面化(Flatness)”“碎片化 (Fragmentation)”。
(三)费耶阿本德
被封为后现代理论的急先锋、当代科学哲学中的最大异端者费耶阿本德(P.K.Feyerabend 1924~1994)严厉谴责理性至上和客观真实方法论,这从他两本代表作的书名便可一览无余:《反对方法——无政府主义知识论纲要》(1975)、《告别理性》⑩。在这两本书中他坚守极端的“相对主义(特别是‘科学的相对主义’)”、大力倡导“非理性主义”和“多元化”,坚决抵制逻实论和科学理性,极力主张用无政府主义认识论取代理性主义(包括科学理性主义)。他(11)还喊出了:“Anything goes.” (什么都行)的口号,即“只要能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好方法”,反对用整齐划一的理性方法来论述科学方法论(包括科学、科学发明和科学史等),这显然与将理性主义奉为圭臬的传统科学方法截然对立,震撼了人们麻木已久的神经,再次唤醒了对绝对真理的反思。
(四)瓦蒂莫
意大利后现代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瓦蒂莫(12)创建了“后现代解释学”,深刻地影响着当代哲学、文化、教育、医学、社会学以及建筑等领域,也对传播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3)。瓦氏既接受了多元观和批判性的理论框架,同时也兼顾了历史的连续性和偶然性。他严厉批判了普遍性宏大叙事和透明传播观,认为在信息传播中人们不必遵循一个完整客观的普同化准则,SW和哈氏的问题正在于此,将透明传播观强加在全人类身上,隔断了历史脉络,忽视了具体差异。传播活动不像经典传播观那样,为了完整透明再现事实,也不是为了达成人际间的共识,而应面对历史脉络,兼听各路不同声音,重视对讯息的解释,一切都是解释,或对解释的解释,人们只能站在这条解释链上获得部分理解 (Rorty(14))。据此,一定范围内的差异在所难免,这也是由多元化的讯息传播所致,因为同一事实经由不同记者的报道,可能会透析出不同的立场和结论,导致读者群的不同理解,乃至产生对立观点。但是瓦氏也反对激进的“怎么都行”的这一自由化论调,只能允许一定范围内的“什么都行”,即 “和而不同”是有条件的。
(五)菲斯克及其他
传播学界著名学者菲斯克(J.Fiske(15)(16))也接受了后现代理论,大力倡导过度自由观,主张“无批判性”地全盘接受“大众流行文化 (Popular Culture)”这显然是一种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相匹配的后现代立场。
伊格尔顿 (T.Eagleton(17))曾将“共识”和“一致”视为邪恶,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科学理性、SW透明传播观以及哈氏共识真理观的一种反动。
李特约翰和福斯 (Little&Foss(18))曾述及伯克(K.Burke)、克 拉 玛里(Kramarae)和利科(Ricoeur)等著名学者的后现代观点。伯克认为,语言承载感情,没有哪个词语是完全中立的。语言既可将我们聚合在一起,也可将我们隔绝。克拉玛里受后现代主将之一福柯的影响,认为任何一种语言内部都被嵌入了权力关系。利科也说,一旦成文,文本就与作者无关,可由任何读者来解读,因此文本意义可有无限多的解释。
(六)小结:激进后现代传播观
一言以蔽之,后现代主义者大力倡导“异质论、去中心、多元化”。这三个术语的含义有相通之处:异质论反对“共同本质论”“基础论”和“共识论”,将绝对的、客观的真理视为谬误,这必然导致“去中心”“反传统”,强调不存在一个统一不变的、唯一正确的中心真理,主体没有明确的中心,没有清楚的边界,而是漂浮不同地方,随情境变化而在不断重构(参见Poster(19))。其结果就是“多元化”,承认差异、允许不同、包容他者,正与我们祖先所说“君子和而不同”有相通之处。这就是为何激进后现代主义者要否定客观传播观的重要理论基础。面对经典的“科学理性”以及哈氏的“交往理性”,他们提出了应对措施,在传播学中主要有如下观点。
1.力主放任自由。在“反叛传统、造反有理”的指引下,后现代哲学家提出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观点,诸如 “反传统、反本质、反基础、反理性、反中心”,认为“不存在客观性真实结构”“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心意义”。据此在传播学领域也主张“极端自由化”,给予记者充分的自主权,从而不断引发“公婆之争”。
彻底否定新闻本质的“真实性和客观性”,走了一条与经典传播观完全相反的方向。其缺陷显而易见。难道今后的报道就该如此吗?岂不要乱象丛生,谎言满天飞!倘若如此,还不如不要这样的报道,无胜于有,零好于负数,倒也落个耳根清净!
2.批判形式主义。科学理性的结果必然导致将研究自然科学的数理模型扩展到文科领域,企图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统一于同一个理论模式之中,因而出现了形式语义学、形式句法学、实验心理学等学科,传播学紧步其后尘,建立了庞大的客观主义传统观,过度依赖数据统计和分析,这亦已成为后现代哲学家所批判的靶子。
3.瓦氏所倡导的“后现代解释学”坚决否定形而上学的“绝对真理观”,旨在削弱形而上式的客观确定性,认为人际间的讯息传播不在于尊重事实、传播真理,而在于消解客观主义的精确再现、反对超验理论模式的约束、关注历史连续性和偶然性。可见,“经典传播学的数据分析法”“SW的效率传播观”和“哈氏的共识传播论”究其本质而言都属于客观主义哲学范畴,认为源信息可以高效、保真、客观地传递至接受者,这种“透明传播观”忽视了传播的复杂多变性、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深深烙上了形而上学本质论的印记。
四、基于CL的反思:体认原则和认知传播学
(一)体认原则
经典传播观属于客观主义哲学范畴,哈氏虽严厉批判了客观主义的科学理性,但又提出了“交往理性和行为理论”并将其作为绝对的、超验的、普遍的理论框架强加在人们头上。他从前门赶走了形而上学,却又从后门引入了另一面孔的形而上学。大多后现代哲学过于激进,意在否定一切,消解事实,过分强调人的主观多元性,解释多样性,带有浓厚的“放任自由”的痕迹,忽视了自然与社会中还是存有很多规律性这一事实。
建设性后现代的体验哲学,强调“心智的体验性、思维的无意识性、概念的隐喻性”三原则,体现了唯物辩证的精神,基于此建立的CL,认为语言源自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笔者拟将其概括为“体认原则”,即以“体”为基础,以“认”为升华,这也可视为传播学的理论基础之一。
我们常讲的“文学既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其中就蕴含了CL的“体认观”,笔者不妨将其修补为心智、语言、哲学、文学、传播等 “既来自生活,又异于生活(纯事实)”,这也完全符合唯物辩证法认识论,人类知识来自于“感性”与“理性”的结合,是主客综合体的产品。这一观点也完全适用于传播学。
传统传播学所信守的“客观真实论”常被学界奉为规范,这一理论自有可取之处,但实际上缺乏可行性,因为语言中有若干情态词,就是帮助作者传递自己立场的;遣词造句时也必然会烙上人的主观印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后现代哲学家据此提出了严厉批判,但许多激进派后现代哲学家坚决否认“客观真实报道”,反对“中心统一意义”,力主“放任、自由”,则又将问题导向了另一极端,也极为不妥。如何在理论上解决这一问题,或许“体认原则”可有效修补这两者之不足,它分别突出“体”和“认”对于人类认识的两个主要方面,融合了感性和理性二者,可以此来纠偏激进后现代学者所倡导的“放任、自由”“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历史性虚弱化”和“无深度”。
体认原则一方面反思传统客观主义语言学理论(包括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和乔姆斯基的TG理论),认为索氏和乔氏坚持客观主义和唯心论立场,将“人本性”排除在语言理论之外,犯了语言研究中方向性错误,误导了全世界的语言学研究方向。语言不具有先验性(索氏:语言是一个先于个人的、先验存在的系统,当实施关门打语言之策略),也不具有天赋性(乔氏:心智和语言是人类先天就有的本质,语言和句法具有自治性和普遍性)。更重要的是提出了心智和语言是基于人们后天的“体(互动体验)”和“认(认知加工)”而形成的,可将其核心原则归结为:
图1
“体认”,汉语正好有此词组,可以言简意赅地展现学科本质,点明人类心智和语言的来源和性质,既体现了语言来自于人们的“生活实践”;又能反映语言出自于“心智运作”,有客有主,兼顾感性和理性,两者相辅相成,不可缺一。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体”就没有“认”;后者是前者的升华,没有“认”而只有“体”也行不成人的心智和语言,人就会无异于动物。正是人具有了高度的心智能力,以及复杂的语言体系,才使得人类独立于动物世界。
有了“体”,便可批判语言的先验说、天赋说,让唯物论研究方法重归语言学界,以纠正索氏和乔氏之误导。它也适用于传播学理论建构,以摆脱激进后现代极端自由观的窠臼,承认语言和讯息当基于事实,如2014年3月8日马航MH370飞机失联,以及7月17日马航MH17坠机的报道中,这两起空难毕竟是事实(但各有说词)。
有了“体”,突出了语言来自于生活实践这一事实,再进一步说,它也是语言具有普遍性的基础,因为全世界的现实是相同或基本相同,人类身体结构和各部位功能也相同,这就可用以解释人类思维和语言为何具有部分“普遍性”。这也是传播学的理论基础,人类之所以能相互沟通、交换讯息,正是基于全人类的“体”之共性。
有了“认”,便可有力地批判语言镜像论,它不可能像镜子一样如实反映外部世界的真实面貌,语言充其量仅是一个哈哈镜而已;而且若干事件的真相不可能完全被认识,许多报道都在揣测事实成因,各有所教,大有“一面词”之嫌,这其中便透出了人本因素、集团利益和主观能动性。有了“认”,可为这类报道做出合理解释。
有了“认”也就承认了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主观性、差异性,新闻报道也不例外。虽说人们的感知、体验是相同或相似的,但人们可选择不同的“感知渠道”或“体验方式”,如对于同一事物,有的民族偏重于它的功能,有的民族偏重于它的结构,有的民族偏重于它的材料,还有的民族偏重于它的颜色等等,这就可解释为何同一个事物在一个语言(或不同语言)中会有不同名称的原因,如汉语中的地瓜、番薯、山芋、甘薯、豆薯、红苕、白苕等;英语中的glasses(依据 “材料”起名),spectacles(依据 “功能”起名),looking-glasses(兼顾“功能”和 “材料”)等。
总之,若只讲 “认知”或 “心智”,不讲“体验”和“实践”,就不能突显CL所坚守的“语言体验性”之本质,也看不出其与乔氏“语言vs心智”理论取向的差异,这也是激进后现代哲学家过分强调“多元性”和“非理性”之误的主要原因。若只讲“体”而不讲“认”,则会跌入客观主义形而上哲学的泥潭,忘却了人本精神,忽视了主观能动性,这是传统“客观真实论”之误的根源。若将“体”和“认”有机地结合起来,便可有效解决上述问题,这就是笔者①近来提出“体认原则”的初衷,该原则对于新闻报道更具解释力,可拟视为建构认知传播学的主要理论基础之一。
(二)认知传播学
我们认知团队尝试将建设性后现代的体验哲学和CL运用于传播学,尝试拟构“认知传播学”,可暂将其描写为:基于后现代哲学理论,运用体验哲学和CL的基本原理和认知方式 (主要包括:互动体验、意象图式、范畴化、概念化、认知模型等)研究人类传播所涉相关内容。上文所述“体认原则”也完全适合于认知传播学。
人类的认识既不完全是客观的,也不完全是主观的,而是兼而有之。报道不可能像照镜子那样完整地反射客观世界的真实面貌,其中必有“人”要素的参与,在信息产生过程中必然带有作者的立场和观点,这种“偏见”是不可能完全消解的。而且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也不可能全部送达接受者(中间总有损耗),具有主观性的不同接受者也不可能按照某绝对普同化模型来统一理解讯息意义。一言以蔽之,传统的客观主义断然行不通。
建设性后现代的体验哲学和CL认为,难道交际仅是为了“达至共识”?人类能做到这一点吗?这在当今社会能否实现?在后现代哲学家眼里,这好像类似于摇晃在休闲椅中空想家之所为!看一看当今世界,人类已进入21世纪,比起几万甚至几十万年前的祖先来说,真可谓进步巨大。科学技术也是日新月异,发展迅猛,将很多不可能变为可能。可是,人类依旧难逃祖先的那种血腥厮杀、争权夺利的生存模式,科技发展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平等与共识。石头长矛演变成枪炮导弹,竹筏木船进化成航空母舰。战争硝烟,此起彼伏;唇枪舌战,连绵不断;民族矛盾、地区利害、国家冲突、集团斗争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联合国的官员们整天为此伤透了脑筋,一筹莫展,不情愿地念着一本本永远念不完的艰难之经,无奈地面对着一场场永无休止的争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今的反恐者以血腥的面孔在反恐,维和者却在全副武装地搞和平。
在此态势下,我们不管用上什么现代化、后现代化,乃至后后现代化的交际媒体,也难以实现哈氏的关键词“真诚、平等、协商、共识”。他所倡导的“理想言语情境”无异于纸上谈兵式的交际目标和行为规范,似乎在构想着闭门造车式的蓝图美景。
但激进后现代的“异质论、去中心、多元化”也常将问题导向另一个极端,即“过度自由化”,倘若“什么都行”,“一切理论和方法都可接受(Feyerabend 1975,1987)”,岂不有丧失立场之嫌?人,不仅仅是自然人,更是社会人,必然要烙上“国家权力、民族利益”的印记,他只能生活于一定的现实世界和集团阶层之中(即体认原则中的“体”),这不仅造成人们可有不同的认知方式,而且还形成了不同的世界观和阶级立场。我们常说的“小家服从大家”“个人服从集体”,当前者与后者产生矛盾需做选择时,虽说后者当兼顾前者的利益,但常常不能兼顾多方,必然要以牺牲前者为条件,这或许便是作为“社会人”必须具备的特质,否则又谈何能融入集体和社会之中呢?但也不可能完全是人工自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怎么都行”到头来是什么都不行,“自说自话”或许会误人也误已(20)。
因此,体认原则在认知传播学中在以下几个方面具有较大的解释力。
1.用“体验人本观”取代“激进人本观”。后者的极端所为于事无补,反而会造成巴比塔故事的重演。我们接受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关于“建构”的观点,但在其前还应当加一个定语:“体验性建构”,绝不可盲目地胡乱建构,信息传播总归得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和经验基础。
2.用“体验”约束激进后现代主义中“异质论、去中心、多元化”。因此 “体验”既是 “人本”的基础,也是对激进观的一种有效约束。既然客观再现式的传播不可能,并不意味着非要“物极必反”——放任自流,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爱怎么翻译就怎么翻译。人们的认识虽有差异,允许理解在一定范围内有变化,但也不能分歧无限。这就是我们为何要在德里达的“One hundred readers will produce one hundred Hamlets”后面再添加上半句“but they are still Hamlets”的关键所在。
3.用 “体验普遍观”取代 “先天普遍观”。后者是乔氏的观点,认为人类的心智和语言具有天赋性,而基于体验哲学的CL坚决反对这一立场,我们的共识只能来自于现实互动体验和社会实践。又因为我们面对相同(或基本相同)的现实世界,且全世界的人都有相同的身体结构及其功能,根据身体决定心智的“体认一元论”唯物史观,人们必定要有部分相同的思维,这就是全人类各族可相互理解和讯息沟通的理论基础。倘若失去这一保证,人类传播也就失去了依靠。
4.多重互动理解模型。王寅(21)在反思毕因论(即本体论)的客主关系、认识论的主客关系、语言论的语客同构、语主关系(语用学强调语言与发话者间关系)之不足基础上建构了“主客主多重互动模型(即SOS模型)”,既考虑到客观、也关注到主观,可兼顾上述多重关系,与本文观点相通,因此也更具解释力。一切报道不存在完美的客观性,纯事实属虚妄之说,但漫无边界地随意发挥,任意扩张,那种过分自由,毫无批判地全盘接受一切的想法,在“体认观”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什么都行”到头却是什么都不行。有了“体”,便可在理论上对后现代激进观做出约束。
(三)体认研究方法
从理论上说,CL所关注的思辨性研究和数据性调研都可应用于认知传播学。前者提出的“认知方式”主要包括“互动体验、意象图式、范畴化、概念化、认知模型、心智空间(概念整合)、识解、突显、隐喻转喻、关联”等,可用它们来统一解释语言成因和传播过程。我们也从不排除后者,当前国内外基于现代科技研究 “认知”的实验方法主要有:ERP(事件相关定位)、Eye-Tracker(眼动仪)、TAPs(出声思维法)、EEG(脑电图)、PET(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MEG(脑磁图)、RT(反应时)、PM(生理测量)、Keyboard-Logging(键盘记录法)、问卷、数法共用等,对此我们当持 “开放心态 (open-minded)”。
我们的认知团队近十几年来围绕“体认观”逐步健全了CL的学科体系,如:认知音位学、认知词汇学、认知句法学、认知构式语法、认知语义学、新认知语用学、认知语篇学、认知修辞学、认知符号学、认知翻译学、认知神经语言学、认知社会语言学、认知历史语言学、认知对比语言学、应用认知语言学、认知传播学等,为 CL体系发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五、结语
经典传播观基于科学理性,追求全真式报道,以此作为约束性的规范,这显然过于理想化。哈氏以“交往理性”和“理想言语情景”来批判科学理性,却不期以另一副形而上面孔出现在世人面前,无异于“乌托邦”式的梦想。“后现代”幽灵一旦从欧洲的“潘多拉盒子”中流溢而出就会迅速游荡到全球,弥漫于各人文学科,虽会为全世界社科研究带来新视角,但其激进观宣扬的“过度自由”和“无政府主义”难免会产生负面影响,若传播学以此行事,鼓励各位记者自说自话,任意发挥,放纵渲染,这个世界又将会成何样?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依据建设性后现代的体验哲学和CL提出了“体认观”,并以此为基础尝试拟构认知传播学,倡导“说话要有根据、评价要有分寸”的报道原则或许更符合人类语言传播的实际情况。
传播学中常说“媒体既为人与世界之间的桥梁,也为屏障”。“桥梁”二字本身在强调联络和沟通,“屏障”则意为要阻止部分事实。前者的功能体现在“体”上,后者可通过“认 (识解)”加以解释,这就是本文所论述的“体认观”。因此,体认观和认知传播学可望对经典传播观、哈氏交往理性、后现代激进观(包括瓦蒂莫的后现代解释学)做出修补。据此,媒体世界不可能像投影那样简单地反映事物,只可使人们间接知晓事件部分实情,各类报道也会在某种程度上遮蔽部分真相。
注释:
① 王寅:《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外国语文》,2014年第6期。
②[美]巴格迪基安:《新媒体垄断》,邓建国等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卷。
③ 胡兴荣:《新闻哲学》,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
④ Rogers,E.M.A History of Communication Study:A Biographical Approach,1994.
⑤ Schramm,W.&Potter,W.Men,Women,Message,and Media:Understanding Human Communication,1982.
⑥ 管中祥:《从Habermas的沟通观再思考媒体传播过程的权利意义》,《中华传播学刊》,2002年第2期。
⑦ Habermas,J.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lelns:Band 1 Handlungsrationalitat und Gesellschaftliche Rationalisierung,1981.
⑧ Lyotard,J.F.La Condition Postmoderne,1979.
⑨ Jameson,F.Postmodernism,or,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
⑩ Feyerabend,P.Farewell to Reason,1987.
(11)[美]伊阿本德:《反对方法》,周昌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12) Vattimo,G.The End of Modernity:Nihilism and Herneneutics in Postmodern Culture,Polity Press,1988.
(13) 范国豪:《Gianni Vattimo的后现代传播理论》,台湾政治大学社会学系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14) Rorty,R.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1979.
(15) Fiske,J.Reading the Popular,Routledge,1989.
(16) Fiske,J.Postmodernism and Television.In Curran,J.&Gurevitch,M.(eds.).Mass Media and Society,Edward Arnold,1991.
(17)Eagleton,T.After Theory,2009,pp.16-17.
(18) Littlejohn,S&Foss,K.Theories of Human Communication,2008,p.132,135.
(19) Poster,M.The Second Media Age,Polity Press,1996,p.13,19-20.
(20) 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上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章。
(21) 王寅:《主客主多重互动理解》,《哲学动态》,2009年第10期。
(作者系四川外国语大学语言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张国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