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青创会”杂忆
2015-12-28华炯若
华炯若
全国“青创会”杂忆
华炯若
四十八年前的冬天,即1965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有一千二百多人参加的全国青年业余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称“青创会”),在北京举行。这次会议时间之长,与会人员之多,在建国以来的文艺史上,甚为罕见。
“青创会”由文化部、全国总工会、团中央联合发起召开。这年的9月份,举行了预备会。据说,预备会由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兼文化部长周扬亲自主持。大概是地域大小和人口原因,浙江省代表团,在各省(市、自治区)当中,代表人数最少,只有三十名。三十人当中,宁波地区代表五人,为:余姚县文化馆的郑保民、宁波团市委的王湘诚、宁波甬江湾头的程根才、慈溪洋山的华银岳,还有一个是我。
我当时是余姚县民主公社(现在的慈溪市白沙街道)的农村青年。我随郑保民馆长从余姚出发,于11月19日到省文化局报到,随后入住在西湖旁边的中华旅馆。翌日,三十名代表到齐以后,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部长的金韬,接见大家并为大家送行。他对全国“青创会”的召开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和期望,要求我们浙江代表认真与会,带回会议精神,回来以后,对接着召开的浙江省青年业余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起表率作用。可惜的是,金韬这位具有相当理论水平、且又不失风度的省级领导同志,“文革”初期就含冤谢世了。
11月20日晚上,大家乘火车北上。经过近30小时的旅程,抵达北京,入住虎坊公寓。浙江代表团的团长、副团长是两位女性,一个是省总工会的郭兆楠,另一位是省文化局的朱明溪。我知道朱明溪是《东海》杂志的主编,当时省委秘书长薛驹同志的夫人,她为人十分和善,很惊讶我知道她哥哥朱洪山烈士的墓,在慈湖中学的“五三楼”后面。浙江代表团的联络员是团省委的杜承尧。杜承尧先生与每个代表都熟悉,因为他与省文化局的薛天申一起考察、选拔代表时,与每个人都接触过。据他讲:确定与会代表,最终由县级领导机构拍板的,你们余姚,县委常委会研究了半天。情况的确如此,当时赴京开会的人,大多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接见,这对县里来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荣誉,因此选拔很慎重。
浙江代表团报到后,每个代表都获得了一只沉甸甸的资料袋,里面装着几个报告资料和一百多份典型发言材料。随后,代表按组划分入住房间。宁波、绍兴、舟山代表为一个小组,共十人,另外五人是:绍兴的卢祥耀、诸暨的郭纪歆、上虞的王樵林、舟山定海的徐银兴和普陀六横的侯欣。组长指定为郑保民。
会议还未正式启幕,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已经放在资料袋中的周扬的报告,被收缴了,说是还要“略作修改”。收缴发下,发下后又再次收缴,版本竟有三种之多。不久,随着“文革”大幕的揭开,我们才知道,周扬在当时的地位和处境,确很尴尬,也很困难。1965年10月11日,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出笼,“文革”信号开始释放;同一时期,更有毛主席批评中宣部、文化部的“二个批示”下来,这不能不令当时文艺界的首脑们心惊肉跳。周扬对自己报告的定调,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啊!
11月25日,“青创会”在全国政协礼堂正式启幕。大会由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主持。新华社为此发了消息。《人民日报》在第二天的报眼上刊出了新闻。《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都在头版作了相应报道。会上,三易其稿的大会主导报告,周扬照本宣读,没有越雷池半步。报告的题目是:做既会劳动又会创作的文艺战士。以劳动、创作为主要内容展开论述,是错不到哪里去的。事实上,周扬当时的思路,已经大大“左”转弯了。他在11月23日晚上召开的故事创作座谈会上,反复强调了文艺创作要突出阶级斗争,并多次提出这是“方向”。说起这次故事创作座谈会,浙江代表团只有三人参加,我是其中之一。说来很突然,那天我刚吃完晚饭,杜承尧找到我说,晚上去团中央礼堂,参加一个座谈会。上车后,我才知道,座谈会是关于新故事创作的,我能有条件参加,一是我写过的一个儿童故事《一串葡萄》,在《浙江日报》副刊上发表后有点影响,二么,浙江代表中我年纪最小,成了一种“本钱”。我们在会议室坐定后,周扬和随行人员就进来了,他面带笑容,和大家一一握手。我是第一次见周扬,握到他软得像棉花一样的手,内心感慨良多:这位中国文坛声势显赫的人物,真的与鲁迅先生产生过芥蒂?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已成为“左联”的领导人,那时的周扬应才几岁?他远远比想象的年轻呀!这次座谈会开得并不热烈,但周扬反复论述文艺创作不能脱离阶级斗争这个“方向”的话,让我们一直捉摸不透,直到“文革”爆发,才感触周扬的苦心,原来他那时已经承受到相当压力。尽管他适时务“左”转很快,但“文革”中,他作为“周扬反革命文艺黑线”的头子只能到处去接受批判。
话岔开了点,收回来。“青创会”的各代表团,正在深入讨论周扬报告时,即在11月28日的下午,会议突现高潮,全体代表迅速集中,急急赶赴人民大会堂的宴会厅。原来,党和国家领导人要接见大家。不知哪几位领导前来接见,每个代表都在揣度。下午三时正,随着激昂的口号突然响起,周恩来、朱德、彭真、贺龙、叶剑英等中央领导和后来出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缓缓步入接见大厅,绕场一圈,并和代表们一起进行了合影。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接见,代表们的心中很激动。欣喜之余,有的代表感到意犹未尽,问大会秘书处,什么时候再见到毛主席、刘主席。回答很明确,说毛泽东主席不在首都;刘少奇主席因故不能前来(后来听说患感冒被劝阻住的)。两个月后,我看到一本《人民画报》,证实了会务组当时的解释,毛主席当时确在上海,他和江青在上海接见斯诺的照片,上了画报。虽然没有见到毛主席,但能受到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的接见,代表们仍感到非常荣幸。受总理接见的那张照片,我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
“青创会”在继续进行。几十位代表上台作典型发言。第一个发言的,是解放军代表团的任斌武。他写的小说《开顶风船的角色》,曾名噪一时。因为服役在舟山的关系,任斌武也到浙江代表团来做客,与大家认了一个“熟”。写《李双双》的李准,那时更出名,这位脸面较黑的汉子作为河南代表,发言也让人留下了“创作必须贴紧生活”的印象。浙江代表团上台口头发言的代表是富阳的谢乃才,他创作的小戏《追蛋》,就发表在“青创会”期间的《人民日报》副刊上。在讨论典型发言当中,我们小组对广东一位王姓代表的发言最具争议,争议的焦点是写长篇小说,这是不是业余创作的方向?因为那位代表写了一部《绿竹村风云》的长篇小说,广东似乎在推崇这位作者的做法,因此产生了不同反响。
“青创会”的时间开得那么长,不仅是因为典型发言太多,还因为除了周扬的主导报告外,还有三个重要报告需要听取和讨论。在会上,顾大椿代表全总、胡克实代表团中央、刘白羽代表文化部,以各自的站位,先后向全体代表做了报告。论报告作风,顾大椿的厚重,胡克实的真挚,刘白羽的洒脱。记得我们讨论刘白羽的报告时,一起称道:刘白羽不愧是一位大作家,报告中的文采,流露得淋漓尽致。
“青创会”期间,令代表们难忘的,是看到了开始轰动全国的京剧《红灯记》《芦荡火种》(后改名《沙家浜》),还有大型史诗舞蹈《东方红》。更让各位代表感到意外的,是解放军总政治部向每位代表赠送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拿到这本小红书,没有一个代表不眉开眼笑,因为在当时,这个待遇不可多得,红书还只发放到部队团一级。
“青创会”开到12月10日结束。不知什么原因,郭沫若没有在会上露面,而另一名文坛泰斗茅盾,凡大会集中,他必参与,总是在主席台前排就座。“青创会”结束前,会议曾再次迭起一个高潮:12月8日晚上,全体代表集中到政协礼堂,聆听了彭真同志的报告。彭真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继中常委之后,排名仅次于第一位的董必武,为党内高级领导人之一,当时还兼任北京市市长。可能也因为嗅到不和谐的政治气息,自己的同事、身为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正在被人发难,所以彭真不得不换角度做这次报告。彭真在那天晚上的报告中,大谈毛泽东思想。没有讲稿,但他论述条理清楚,妙语连珠。代表们深深叹服这位党内的“铁嘴”,果然不同凡响。当彭真说到“不少人写文章,回过头去看看,要吓出一身冷汗。而读毛泽东的书,每次总觉得很新鲜”时,全场响起了长时间掌声。可惜,这位党的高级领导人,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后来的全国人大委员长,“文革”中也厄运连连,吃尽苦头,让人唏嘘不已。
全国“青创会”终于结束了。这次会议,因“文革”的随即展开,似乎没有在业余文艺创作中产生“精神果实”,继之而来的,是对“周扬文艺黑线”的狠狠批判。就浙江来说,虽然金韬部长没有食言,继全国“青创会”后,浙江省的“青创会”立马也在杭州红星剧院召开。我们赴京与会的代表没有回家,作为当然代表住进了城站附近的红楼招待所。不过,省“青创会”同样不可能产生影响,两个“青创会”召开在不宜时机,只能留下遗憾多多。但毕竟,这是全国、全省文艺史上的一次重要聚会,杂忆中留些话柄,对查考文坛历史,应不无益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