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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伯记》第廿四章十八节

2015-12-28东君

文学港 2015年8期
关键词:车主

东君

《约伯记》第廿四章十八节

东君

一条被太阳暴晒的柏油路变得黏乎乎的,阳光和灰尘挟裹着热气扑到脸上,跟汗水搅和在一起,垂注到脖子间,仿佛一下子就把他的脑袋与躯体浇铸成一块,不能灵活自如地转动。他注视着远处的某个点,直至一小束白光在临街店铺的玻璃门前拖拽着一闪而过。然后就是一阵巨大的重吨货车的轰鸣声从他头顶翻卷过去。在四处飘散的灰尘里,他死死地摁住车铃,脑袋里突然跳出一个狂暴的念头。这一瞬间,他晃荡了一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站定,一只手伸进左边裤袋,握住了弹簧刀。一股热气在指缝间迅速凝结。

上午十点,他带上了这把弹簧刀,骑着这辆跛驴似的自行车,来到郊区外塘河边一家电器零部件加工厂。谁都知道,他来这儿就是要“处理一点事情”。传达室的看门人每回见到他都会摇摇头,轻叹一声,偶或从窗口探出头说,这阵子,老板是铁定不会回来的。而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自顾自头也不回地穿过铁栅门。这家老厂多次易主,现在已归到私人名下。厂区面积并不大,造型简陋的灰色楼群,东一处,西一处,在肿胀的云团下,呈散乱的分布形状;墙面石灰剥落,钢铁组件生锈,厂房与厂房之间的那块草坪,常年不见青草生长,整个工厂散发着衰败的气息,但仍然有什么东西从无形中给它支撑,以至它没有迅速垮掉。进了厂区,他照例要到质检科、销售科、成品库、提货处、计量室、工程开发部、财务科、行政办、总经理办公室、卫生间以及每个生产车间转一遍。经过财务科门口时,发现十余名工人代表正堵在门口,要求补发上个月拖欠的工资。而财务科科长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老板不在,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他要找的那个人就是这儿的老板。这阵子,老板一直在躲避着他,把偌大一个厂子撂给了几个表亲来管。到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都要到财务科闹一场。其中几个车床工平日里在车床的轰隆声中习惯于大声嚷嚷,因此跟财务科科长说话时也是用那副大嗓门,以致科长认为他们是在威胁他。科长是一个长得颇为秀气的年轻人,平时习惯小声说话,一下子把嗓门提高,声音就有些变调了,好像把一条弹簧拉长之后,它就突然变形了。科长的声音被众多的声音包围,他的声音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似乎恨不得从大伙的裤裆间溜走。可声音除了咽回到肚子里,它是无论怎么也无法突破重围的。科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够高,就把手高高扬起,朝里头那几名老会计挥了挥,似乎希望他们能过来替他解围。

他来了,那些闹事的工人便一齐转过头来,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是他拖欠了他们的工资。他昔日的工友说了几句劝慰他离开的话,这表明:他现在到这儿找老板算账是不合时宜的。他转过身,向对面的生产车间走去。在一车间,他看见一名骨架粗壮的车间女主管正在为推杆断裂的事冲几名女工大发雷霆,嗓门稍大一点,脸上便有些残粉往下掉。她出门的时候似乎还不够解气,用鞋跟踢了一下流水线旁散乱摆放的纸板箱,数落她们没有把物件堆放整齐。三个月前,她妹妹尚属这个车间的装配工,编号009。工友们都很喜欢他妹妹,那是一个风一吹面颊就微微发红的乡下姑娘。某个周末夜晚,老板带她去喝酒唱歌,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再后来,连老板也跟着消踪匿迹了。她在本城和邻县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但一直没有妹妹的消息。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局,转而去求告山里面的一位高人,高人收了钱,照例念经祈福,说一些“若得生路,托梦令知”之类的话。后来,她果然梦见了妹妹。只是,妹妹跟他相见时没有说一句话,眼睛里满是无声的悲叹。

妹妹待过的车间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长久面对的。何况,编号009的位置已经被一个陌生女子取代。他隔着窗户投以一瞥,随即转身离开。隔壁的二车间是预制板盖成的简易房,里面传来用硫酸涮洗铜件的声音,有几个员工正在放肆地谈论老板的风流韵事,他们见他过来就转移话题,谈论起昨晚的牌局。的确,他来了,整个车间的气氛就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们都隐约知道他口袋里装着什么,一股看不见的杀气正悄然传递给露在外面的双手(确切地说,是九个手指)。他们甚至想象:这一刻,如果有谁上来说几句不够恭敬的话,他就有可能拔刀相向。这情形,有人说,就像是在寂静的雪山中,你只须稍稍打一个喷嚏,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巨大的雪崩;或是,在一个弥漫着液化气的房间里,你只须让鞋底下的一枚铁钉稍稍磨擦一下地面,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大火。他们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手。但他们知道他迟早会出手。

他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天热,舌头干燥,他一点都不想开口说话。从二车间转到三车间,仅隔一个停放自行车的简易棚。这里是他从前工作过的地方,二十多架重吨车床像一群狮子那样,发出连续不断的吼叫声。他看见那些浸透了机油的手指在模具头与铜件之间一伸一缩:随着咔嗒一声,模具头像一只粗暴的铁靴踩在铜皮上,然后抠出一个个有规则的铜件。他们的手指头稍一不慎,就会被截成两段,那时当事人总是不敢相信眼皮底下发生的事实,他们像拾起铜件那样拾起了活蹦乱跳的断指,在这种噪音笼罩的场合即使发出一声惨叫,也不会被人一下子听到,好像这样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三年前,他的食指就是在这儿被活生生截断的。那根食指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提前埋进了泥土。车床的轰隆声挟裹着积蓄多年的愤怒滚滚而来,他突然朝着一架恐龙般的机器吼叫了一声。假如换一个环境,他的声音或许会被隔壁反弹回来,形成强有力的回声,可现在它却被机器的轰鸣层层覆盖了。好像他的声音渗透到背景噪音之后就被一点点分解了:把尖锐的部分磨平,把粗糙的部分磨细,最后成为噪音的一部分。旁边的人用惊愕的目光看着他张大的嘴巴。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吼叫。

他不闹事,也没有人以蛮横的态度支遣他。来这儿走完一圈,也像是完成了一桩什么事似的,然后,他就回到大门口,摊开一张报纸,盘腿坐了下来。烈日下,一块写着厂名的白色石头宛如冷漠的冰块。他的右手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一把弹簧刀。热气拍打在脸上,似乎也会噼啪作响。炎热在皮肉上留下的麻感大概类似于仇恨在牙齿间产生的痒感。他觉着这样也很过瘾。那些从大门口经过的人,看了看他那张布满黑气的脸,摇摇头,走开了。有人建议他去树荫那边凉快去,因为他们担心正午的阳光会把他引爆。就让他这样坐着吧,看门人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太阳说,这样的天气除了能教人发疯,还能干什么?到了饭点,看门人提着两个铝制饭盒去食堂那边打饭去了。工厂里的机器也都停止了运转,四周静息下来,马路对面树丛间的蝉鸣清晰可闻。他注视着地上的影子,有一种痛苦突然被凝固在那里的感觉。

因为热气弥漫,他觉着那一刻的寂静也是另一种喧闹,耳朵里先是一阵嗡嗡声,然后就从传达室里隐约传来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他走了进去。一阵暗暝之后,也就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幽暗光线。传达室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那里安放着两张床,用一块淡蓝色布幔隔开。里面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青白色的脸和银灰色的头发被一层浅淡的光晕笼罩着;双颊微微有些凹陷,目光散漫而浑浊。她听到脚步声,只是十分吃力地吐出两个字:药,水。他一声不吭,把小木桌上的一杯水移到她伸手可及的床头柜上。老太太一边转动着鱼肚白的眼睛,一边伸手在空中胡乱摸索了一阵子。他又不慌不忙地把杯子递了过去,老太太颤抖着接住,喝了一大口水,喉咙间含混地咕噜了一声,好像有一股痰气突然化掉了。她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抓住他的手说,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唔,我刚才把两颗药掉地上了,你能否帮我找一下。他弯下腰来,扫了一眼,把地上两颗白色药片捡起来。她又颤抖着接过去,立马塞进嘴里,连喝了几口水。他好像听到自己的肚子里也发出咕咚一声。眼前陡地暗了一下。他按住左边口袋,背光站着,依旧不出声。此刻,对于一个口袋里装满仇恨的人来说,他随时都有可能抽出刀来——出于一种对直线的偏好,让刀子对准某个部位,轻而易举地前进十公分。

呃——呃——老太太打了两个逆嗝之后,像是慢慢缓过劲来,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谢谢,她说,刚才如果没有你及时进来帮忙,我可能就要背过气了。他没有应声,只是朝窗外瞥上一眼。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外面的阳光越是明亮,内心的阴影就越发深黑;外面越热,内心越冷。他的手仍然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握住那把弹簧刀。骨缝里吹着冷嗖嗖的风。他想赶紧离开。你能帮我拿一下桌子上的一本书?老太太抬起一只干枯的手臂,指着一张铺着灰色台布的桌子。从窗口照进来的凌乱光线照亮了那里的一本书(正好摊开,中间是一根红线)和一个搪瓷碗(碗里一个干冷的馒头上停歇着一只呆滞的苍蝇,前脚收缩起来,正挠首作思索状)。你看得见?他问。我看得见,她说,我只要把这本书捧在手里,什么都能看得见。她这样说着,就翻开书,抚摸着书上的一个个字,嘴里念念有词。能借我看一眼?他好奇地问。当然可以,呃,你坐下来,老太太把手上这本厚重的书递过去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就给我念一段书上的经文好吗?他低下头,双手捧着书,就着一缕微光,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这是一段经文。他对这些文字似懂非懂。但他读着读着,就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抚摸着自己的前额。慢着,老太太说,你刚才念漏了一句经文。他立马停住,把上下文重新打量了一眼,果真发现自己把一节经文忽略掉了。老太太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眼中仿佛有一道光,可以让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映射到自己心底里去。喏,这里,是不是这一句?他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念了一段,老太太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是的,是的。唔,听声音,你年纪好像也不大。年轻人,你信这个?他摇了摇头。她沉默了片刻说,你没回答,我就知道你是不信这个的。可我是个有依靠的人。我有六个儿女,先后走了五个,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这一辈子,我要是没守住这部书,恐怕早就撑不住了。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面对着天花板,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高处俯视着她。缓了缓气,她又接着说,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救了我一命,我一个穷老太婆,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就送你一个老家烟台带来的苹果吧。她伸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放在他手里。

他掏出了口袋里的弹簧刀。刀刃是亮白的,有着清晨的光晕。他把苹果放在刀下,轻轻地转动起来。如果没有这个苹果,他还真不知道这把刀会派其他什么用场。很奇怪地,苹果与刀放在一起,刀的杀气就一点点消失了,仿佛已经融化到苹果中去了。他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他削完了半边苹果,又切成对半。削好的一半放在床头柜上,另一半就塞进自己的裤袋。然后,他收起了弹簧刀,走出屋子。

左边的裤袋里是一把弹簧刀,右边的裤袋里是半个苹果(暖烘烘的,像块石头)。那时他就这么想,这世界好像什么事都已被上帝安装置好了:你有一把刀,上帝未必就会把仇人送到你跟前;相反,有时候为了求得某种平衡,上帝不无讽刺地塞给你一个苹果,为一把刀子找到了合理的用途。这就有意思了。他对自己说,这就有意思了。阳光下晃动的树影让他变得有些迷茫。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感觉自己只是被两个轮子带动,顺应着某种惯性向前走——这样,他看上去既像是寻找什么,又像是逃避什么。

在夏日的热浪中,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和他的影子像水母那样漂浮着。三个支撑点形成一个平面维持着整个身体的平衡;双脚有规律地踩动脚蹬,膝关节一曲一伸;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好像他身上有一根轴,无论双腿怎么转动,都不会离开那根轴心。在骑行中,自行车的链条跟齿轮摩擦时发出轧轧的声音,十分刺耳。他用右脚踢了一下不锈钢制的链条板,轧轧声就中断了,但没过多久,声音又响了起来。日光下的平淡街景在他身边缓缓流动,这说明车速十分均匀。从前他骑车从城东到城西只需要十几分钟,可现在这个城市的直径已增加了两倍,也就是说,他至少需要花半个钟头才能到达另一端,可中间有些路段时常壅塞着车辆和行人,显然会使骑车的时间受到延宕。根据专家分析:新居民增加的速度比城市直径增加的速度还要快。他骑车穿越这座城市时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自行车发出的轧轧声已被各种喧嚣的声音所湮没,显得十分微弱,因此,他不必再用脚踢链条板了。到了城西(这里是旧城区),他在一家“俄罗斯之冬”冷饮店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一边喝水,一边在临街的垂柳下倚车观望:正午的阳光穿过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狭长凹面,不时卷起一些溷浊的悬浮颗粒,一条老街被几辆卡车拖曳着,笔直地延伸到远处隐隐浮动的灰土;街上的行人都变成了趋阴避光的动物,他们走在阴影偏多的一侧,神思模糊,仿佛就要走进梦境里去;一个扛梯子的人从眼前走过,走着走着,便竖起了梯子,抬头望着一朵白云出神……渐渐地,他就有了一种梦游的感觉。

他重新骑上了那辆略嫌迟钝的自行车,从城西绕到城南,从城南绕到城北,然后依次绕回到东环路和西环路。在这个城市的平面上,他将作为一个定点,以一定点为中心,以一定长为距离作一次圆周运动。这条线路不能显示任何一种意义,他这样做,好像只是为了让无聊的生活能够持续下去。

扑哧——

自行车的后轮突然瘪了下去。他又跳下来,吐了一口唾沫抹在气嘴头上,察看是不是内胎漏气。还好,内胎没轧破,他打算找一家自行车修理店给轮胎打打气。

一件事就在他推车的途中发生了。

那时,他远远看见一辆失控的摩托车冲自己这边撞过来,他身体中麻木的部分突然变得机警起来,随即撒开自行车,闪避到一旁。摩托车快要接近自行车时,车主及时地控制了余势,但他的身体却右向前方扑了出去。车主似乎并无大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弯腰扶起了那辆摩托车,跨上车后,他连踩了几下油门,都没有发动马达。他觉得,那人至少应该向他道一声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响就想溜走。他走了过去,把手搭在车主的肩膀上,他的手能感觉到那块厚实的肌肉。慢着,他说。车主没有理会,仍然在一个劲地踩动油门(在这个间歇里,车主瞄了一眼手表,显得十分焦急,事实上,他并不是想一走了之,而是正急着要去办件什么事,他似乎不希望事情因此而被耽搁)。车主连踩了十几下,马达终于启动了,正要转动握手柄时,他及时地抓住了车主的后领,猛地发出一声怒吼,然后,朝围观人群扫视一圈。他要看看他们对自己刚才怒吼一声所做出的反应。

他们把目光转向了那个车主,似乎期待他能做出什么反应。他们就这样注视着他,分明就是怂恿他下车干一场。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那车主终于下来了,身材比他足足高出了半截。因此,对方完全有理由俯视着他。车主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试试看。围观的人又把目光转向他,好像也在怂恿他再说一遍,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粗话,后半部分明显缺乏力量,尾音甚至有些颤抖。他应该让声音更大一些,至少也得保持原来的音量。意识到这一点时,声音早已脱离自己的喉咙,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无法再收回来了。他没有把整句话首尾连成一气,这让那个车主很快就识破了他的底气。车主用眼睛瞪着他,大约持续了三秒钟。

他做了一下深呼吸,试图让内在的力量再度提升起来,可另一句话只在喉咙间形成一股微弱的气流,这股气流被下颚顶住,转变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要说些什么。显然,炎热的天气削弱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那个车主用低沉而底气十足的声音问:你刚才在骂我什么?他立马辩解:我刚才只是清了清嗓门,没有骂你什么。他说话时,语调过于平静,缺少火气,让人以为他有点胆怯;再说,他的目光总是掠向一边,好像不敢直视对方。那个车主在气势上显然已经压住了他,此刻提高了嗓门说,你去问大伙,你刚才有没有骂过我。他把目光转向围观的人群,他们也在看着他,好像在说,骂都骂了,为什么不敢承认?他跟大伙解释了半天:我可以赌咒发誓,我刚才并没有骂过你。这句话出口之后,围观的人群立马就大失所望,有几个人摇了摇头,也有几个人转身离开。人们终于明白,这家伙原来只是个懦夫。

大概是刚好有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他开始对车主说一些息事宁人的话。可结果更糟糕,车主根本不吃这一套。群众的力量明显已转移到车主那一边去了,而他的表现未能让大伙满意,他为此感到小小的歉意。可是,我刚才真的没有骂过你,他再一次向车主解释。但车主跟他争辩时嗓门越来越大,他好像不在乎自己的理由是否充分,而只在乎自己的嗓门是否足够高,随着说话频率的加快,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动。他抓住一位持论平和的老人,问他自己刚才是否骂过那位车主,老人挥了挥手,表明他不想被人扯进这件事,其余的人都用讥诮的目光望着他,这使他感到自己已经处于一种劣势,拿不出硬一点的姿态。他垂下头对车主说,好吧,我承认,我刚才骂过你。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听到车主的拳头在他的脸颊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那个滚圆的拳头触及他皮肉以下的骨头时,似乎是有弹性的,立即弹了回去。车主右边的肩膀耸了一下,显然要出第二拳,第二拳带有可想可知的威力。那一瞬间,他感到整个天空环绕着自己的脑袋旋转了一圈,他想稳住双脚,但身体已向后倒下,柏油路蒸发的热气让他头晕目眩。右边口袋里的半个苹果挤压成饼状,流淌出浊黄的汁液。而在另一个口袋里,弹簧刀似乎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他用手按住它,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的右手支撑着柏油路面,挣扎着爬起来,但手掌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被乌黑的柏油吸走了,他的手指甚至无法握成一个拳头。他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挥动几下拳头,但估计了一下力量对比之后,就自动放弃了。他感到嘴角渗出了一股略带咸腥的东西,就用手指揩了揩。围观的人群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个车主也跟着大伙一起讪笑。他没有勇气把那柄弹簧刀扔向街头,用沉默堵住他们的嘴巴。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宁可让那车主补上一拳,也不愿意成为一个让人耻笑的对象。他走到那个车主跟前说,你打吧,你打吧,有种你再打我一拳。可是对方交叉着双臂,似乎不屑于再打他一拳。车主跨上了摩托车,踩了一下油门,排气管里喷出一股蓝烟,呛得他眼睛发酸,他又抹了抹眼睛。这时,大伙笑得更厉害了。他觉着自己简直就是在扮演一个怯懦而愚蠢的小丑。一路上人们心照不宣地对着他笑,好像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懦夫。他害怕有人盯着自己看,可是别人偏偏要盯着看,而且还在偷偷发笑,他想走过去请求他们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他,可他没有。尤其让人气愤的是,一个傻乎乎的、嘴里流淌着口涎的小男孩居然也对着自己笑。经过的路人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小男孩在笑什么,因为他们也跟着冲他发笑。

在这个炎热天气里仿佛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然而,终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替自己松了口气。尽管如此,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时,整个人依旧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不安中。他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可笑的毛病。他推着车来到单元房楼下的天井,发现邻居也在窃笑,出于礼貌,他用一只手遮掩着嘴。他想问邻居为什么发笑,邻居已匆匆忙忙地走开了。一条老土狗半蹲在树荫下,下午的天气十分闷热,这条狗吐出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狗没有汗腺,因此只能靠大口呼吸来排解体内的热气),它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摆出嘲笑的嘴脸。他感到欣慰。

走进房间,他拖着疲惫的双腿经过全身镜前时,无意中发现镜中那人也在冲着自己发笑。他现在已经看到了自己脸上乌七八糟的沥青和变干的血迹,浮肿覆盖了右边半个脸颊。他估计那个车主的拳头要比常人大一倍,因为从创面来看,他的脸像是挨了两拳。他用手指戳了戳肿块,居然像石头一样僵硬,它的存在使自己脸上的耻辱更加突出。他开始用轻蔑的目光注视自己的脸。他听到有人在哭泣,时断时续,好像有人一下子拧住水龙头开关,一下子又把它打开,这哭泣的声音刚开始还很宏亮、尖锐,接着就变得沙哑、低沉了。他摸了摸双颊,全部都是柔软而模糊的一片。他发现这哭声来自于自己的喉咙。

巷子里,卖凉粉的吆喝声又响起来了。他打开了一扇窗子,从左边口袋里掏出那把弹簧刀,扔进了窗外的河流。午后的河流是安静的,像一只思睡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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