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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告别

2015-12-28甫跃辉

文学港 2015年8期
关键词:琴行阿龙小树

甫跃辉

秋天的告别

甫跃辉

镇人民医院大院。

阳光耀眼,空气里弥漫消毒水的气息。

白瓷砖花坛。鬼针草和蒲公英竞相生长。几枝大红月季探头探脑。

十几个病人穿着条纹病号服,神色木然,面无表情地围成一圈。中间有吉他的声音,叮叮咚咚。弹吉他的小伙子二十多岁。吉他在他怀中反射着阳光。他的歌声很轻,喉结不易察觉地蠕动。五六年后,我拥有吉他时,已经记不大清楚他的样子。残存的印象是,长发,白皙,脸颊隐约可见弯曲的淡蓝血管,经常戴墨镜。我在医院玩耍时,曾看到年轻的女护士们头靠头悄声说他,吃吃地笑,脸颊飞过片片桃红。

他每周末到医院。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他和医院里碰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脸上浮着笑意。

我远远地站着。爸爸不让我和他说话。

他笑笑地瞅着我。

“你想学吗?我教你。”

我想起年轻护士们桃红的脸。

“哪个要你教?!”

他的笑紧紧绷在脸上。

“哈哈哈。”他低下头拨弄吉他。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我飞奔回家,在半山坡的医院家属区门口,朝山下望,他背着吉他,慢慢走出医院大门。几个小孩在他身前身后跑,高声尖叫。

第二年春天,镇外柏油公路,又见到他。

我骑单车,他也骑单车,迎面碰上时,他扭头看我。

“你要相信我的话!”

我一时慌了手脚,跨下单车,回头看,他骑远了。

他要我相信什么话呢?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听客人和爸爸聊天。

“他是真想死。先用吉他的弦勒脖子,缠了两大圈,又朝肚子捅了两刀……”

我刚参加完小升初考试,整个漫长的假期,我都没出门。

初中离镇子有一公里多。从学前班到小学,我一直呆在镇上。真够厌烦的。街面是土路,晴天灰很厚,下雨天泥泞得会陷住鞋子。街边小摊林立,每逢集市,吵闹不休。还有牛马猪羊,粪便的气味久久不散。从医院家属区到小学,总得穿过街道。街上很多人认识我爸我妈。我爸是镇医院副院长,我妈是镇长秘书——有人说,以后她能当镇长。走在街上,不时有人喊我。我不理他们。他们仍然笑着,嘴里念叨,这孩子。上初中挺好,我可以避开街道,从家属区后门走,经过一大片农田到学校去。冬天一过,油菜花都开了。我喜欢在油菜花里走。

上初中不久,美术老师发现,我写的字不错。

他让我们写毛笔字。他在讲台上翻看画册,喝茶,抽烟,一句话不说。他三十岁不到,瘦高,长发,白脸,不戴眼镜,不时眯缝了眼,往教室里扫一圈,窃窃私语便被他的目光打扫干净了。他让我想到一个人,在哪儿见过呢?苦思许久,不禁恍然。我想象了一下他背着吉他的样子。半小时后,他站起来,小老头儿似的背着手,在教室里巡视。

在我身边站住了。

他扭过我桌上的本子,看几眼,又翻到前面几页。

“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我划拉几笔:屠——元——犀——

“名字挺好的。”他笑笑,“你得从楷书或隶书练起。”

我没听他的。

很多事注定让人后悔。这是其中之一。

他不让我喊老师,让喊名字,他姓啊,叫阿龙。又说我可以到他屋里看书。那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在教师宿舍二楼最南端,窗户朝西。床下一张特大号书桌,桌边有床,床头有立柜。没书架,书都顺墙堆地上。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书。阿龙盘腿坐书堆里,他让我随便。我也坐书堆里,触手是灰,轻轻一拍,就腾起一团灰,在窗户射进的光柱里舞动。他浑不介意,我也装作不介意。大多是美术方面的书,大开本,铜版纸,很多图,有些图片看得我热血贲张。我频频咽唾沫,偷眼看他,他垂头扎进书里了。

阿龙沉默,严肃,遇到高兴的事儿,也笑,眼里闪现狡黠的光。

全校的美术课有一半是他教的,但他经常旷课,校长也不说什么。他大都窝在屋里,白天看书,晚上画画。我没见过他画画。他说,画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

初二上学期,好久没见到他。他的课,成了自修,不久,就被班主任霸占了。我几次去找他,门都关着。敲门,也没人应。这天,总算听到声音。他开门,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也不和我说话,转身找烟。烟灰缸里黑乎乎的,尽是被茶水浇湿的烟灰。

“在画画?”我看到书桌上一堆颜料。

“昨晚刚画完。”他朝床上指指。

一大张宣纸铺满他的床,还有一大半拖到地上。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宣纸。他告诉我,是一丈八尺的。宣纸上的色彩浓烈,或阴暗,或明亮。众多人物、动物纠缠在一起,或静雅或狰狞的面目和躯体,在沉寂里爆发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眼花缭乱。

“你觉得怎样?”

“我不知道……”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屋里灰蒙蒙的。他的脸色苍白,脸颊隐约可见淡蓝血管。他朝画走两步,又退后两步。他眼睛血红,眯缝着。

“把画拿到走廊上,晒晒太阳。”

画幅有近三米宽,我大张开手臂,仍然只能让它的两边耷拉着。画掀开,才看到床上没有床垫。他倒退着朝门走去,我接连踩到好几本书,回头看书堆,发现中间有个大坑。就在这一瞬间,手中的画,已从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撕裂了。

“阿老师……”

“没事……”他站立着,光从他身后射进来。

“我不是故意的……”

他朝我走了两步,画亸到地上。

我愧疚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忽然,画团到他手上,撕裂,又撕裂。

宣纸上的色彩旋转,跃动,怒放,纷纷扬扬。

“没事,真没事啊……”他疯了。

我们煮面吃。阿龙狼吞虎咽,呼哧呼哧,满头大汗。我一个劲儿说抱歉的话。他一句话不说。吃完面条,他长吁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回到屋里,他在床上一歪,呼声顿起。他睁开眼,眼里已经是另一个黄昏。他的眼睛缓慢地动着,看到书堆里的我。

我正在看他推荐给我的书,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翻到的这一页上,阿赫玛托娃神情忧郁,看得我也跟着忧郁起来。

“你想学画画吗?”他从床上坐起。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①

我从阿龙那儿找来素描纸和一本教材。是偷偷的,不想告诉他。为什么不想告诉他?大概是怕画不好吧。我没画过水果、罐子、石膏像,我第一次画的,就是人物,一个年轻男人怀抱吉他坐在石阶上看着我。用了一整天时间,画完了。我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盯着我,欲说还休。我真可以做这件事儿!我一面画素描,一面又找些达芬奇、齐白石的绘画笔记看。

那么多年,那么多东西、那么多人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太浪费了!每天每天,我不愿浪费一点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或一个人,一笔一笔画,一点一点,那一个地方,那一个人,就在我笔下活过来了。

有一天,胡乱翻画册,一幅油画跳出来,梵高的。

《罗纳河畔的星夜》。

一瞬间就被击中了。那样的倒影啊,简直让人眩晕。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啊!必须开始画油画了!可油画需要的东西真多。不能再从阿龙那儿拿。我坐车到县一中门口,在新华书店里看到了想买的东西。可无从下手。又不想让老板看出来是没画过画的,就自己在不同的画笔、油料、画框等东西前徘徊,猜想它们之间的区别,幻想用它们画的过程。很多颜色,每种都想要,几乎每种都拿了,一大包。买了五六个不同尺寸的框,六七支画笔。还有松节油,网上查过,是用来稀释和洗笔的,店里居然有很多种油!什么调色油、上光油、生核桃油、熟核桃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买了松节油。付钱的时候,我装作已经很熟练和赶着要去画画的样子,让老板包起来,心里却嘀咕,会不会哪里很不专业啊。后来出门,发现自己脸很烫,肯定很红。在回去的车上,心想,这就可以开始了。

第一次画油画就没那么顺利了。我画的是自己。用了很多绿色和黄色,完全不知道怎么造型,虽然已经画过一段时间素描了。感情太多,太想表达和发泄,又不懂仔细观察。画出来像个黄绿色的怪物。太可怕了。我用丙烯把画布全部涂白,重画,反倒有种特别的肌理,隐约可见之前的画。一个新的我叠在旧的我上面。

我迷上这事儿了。

课堂上,我越来越容易走神。教室的门开着,水泥地上有一片三角形的阳光。阳光上支一把椅子,坐着监考的秃头男老师,拿着书的手搁大腿上,歪着头打盹。我想把这画下来。想得要命。所有的线条呼之欲出。但我不敢。要写作文。我第一次考试没写完作文。

这是春天。我从来没见过的春天——

路上的老人、小孩、水牛、狗,路边的桃花、杏花、蚕豆地、韭菜地,墙头的公鸡、野猫,村里的房屋、断墙、草垛、石桥,村后的水井、桉树林、青草坡,坡上的云,白云变灰,灰云变黑,闪电飘忽,落下雨滴,雨滴闪亮……

世界猛然开阔了。

菜花田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雨水好,油菜有一人高。站在田埂上,听得到远处路上的人声,狗吠。这儿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我想画出这种黄,天气、时刻、距离稍有不同,黄色也便不同。不同层次的黄延伸向远处的村子,我想画出这种黄!甜腻的、苦涩的、温柔的、沉重的、静默的、喧嚣的、狭隘的、广阔的、期待的、圆满的——黄!大片的黄在画布上漫溢,但我如何能够画出来呢?唯有孤独和绝望。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孤独。那年,我不过十四岁。我自以为感受到太多,也承受得太多。

偶尔,也有人从我身边走过。

她刚二十出头吧?先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忙跳下田埂,把自己藏进黄色里。回头看,她就站在身后。清晰地记得,她穿一件天蓝色对襟薄毛衣,里面的衬衫翻出白色立领,黑色的裙子,脚上是板鞋。这打扮在小镇里不多见。我感到脸热热的,欲言又止。她并未立即走过去,盯着花布许久,看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个笑,这才仄着身子走过去。她斜背着吉他,沿着笔直的田埂往前走,一直没回头。

她被一张巨大的黄色嘴巴吞进去了。

回到学校,我去找阿龙。教师宿舍楼前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阿龙的房门关着,敲门,没人应。我用阿龙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忽听得床上有声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了?!”

一个人坐起,蓬乱的长发披到肩膀。

是油菜地碰见的那人。

“你出去!”她惊恐的样子,仿佛我要吃了她。

“你是谁啊?”我脸红耳热,却没出门。

她靠在床头,被子堆到胸口,似乎想要下床,又觉得不妥。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白皙,椭圆脸,单眼皮,右脸颊有粒铅笔头大小的黑痣。

“哦,阿老师应该很快会回来了……”

我关上门,发现额头汗涔涔的。

几天后见到阿龙。阿龙在翻一本书。我喊他一声,他抬头瞥我一眼,点一点头,又把头埋书里了。我在书堆里挑了两本绘画入门的书,他扭头瞥了一眼。

“在学画画?”

“没有……哦……你怎么知道?”

阿龙咧嘴笑笑,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那女人是谁啊?”

阿龙敛了笑,眯着眼,觑着窗外。楼下有人在打篮球,喊声不时传上来。

“知道了!”我笑,“她很漂亮啊。”

阿龙笑笑,指指我手里的书。我把书递给他。

“初学画画,怎么能看这种书?”

他起身把书扔回书堆,俯身在书堆里扒拉半天,另找出两本递给我。我刚翻两页,他又拿回去,翻翻,扔回书堆里了。

“你为什么要学画画呢?”

“喜欢啊。”

“你还写毛笔字吗?”

“最近忙着画画……好一阵子没写了。”

他又咧嘴笑笑。

“你随便看吧,我不好为人师了。”

“你也很久没画画了吧?”

他没说话,脸上神色凝重。

我看到阿龙在画油画。他很少画油画。画面上是我那天见到的女人。阿龙看到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后来,我在一堆杂物里看到这张画,还没画完,落满了灰。越来越少见到阿龙画画了。那是二十世纪初,阿龙屋里有一台录音机,每天下午播音乐。音乐声音不大,一个人喃喃自语似的。阿龙在他窗外走廊上支了一把躺椅,他每天躺上面看书,听音乐,不时抽一支烟。烟把他的衬衣烧了几个洞。

初三那年,忙于复习,我画画也少了。

秋天,我出去过一次。山坡上的水井边有一棵三角枫。红色的树叶映在水里,干净,明艳。我每天从坡下走,看着树叶一天天掉,实在不能再等了。沮丧的是,真搬了画架到井边,调了颜料,却迟迟下不了笔。我隐约感觉到,刚学画画时的激动消失了,技艺也生疏了。一下午,也没能画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一人从坡下过。她听见声音,抬头看我。

是阿龙屋里见到的女人。

我不知喊她什么,只好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她走了,我想喊住她,但喊住她做什么呢?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家。爸妈发现我又出门画画,训斥我一顿。我一句话没说。此后,直到初中毕业都没出门画过画。如愿考上县一中,爸妈才不再反对我画画。可再拿起画笔,当日在井边的沮丧感又来了。整个假期,我都没从这种沮丧感里挣脱出来。

总算生活有所变化,有新鲜的预料不到的人和事。

谁会想得到,我们的音乐课老师,竟然是阿龙屋里见到的女人呢?

我坐在前排,她也很快看到我了,就像被人忽然撞破了隐私,她呆了一下,镇定下来,开始继续讲课。她很意外,我们竟然没一个人认识五线谱,就是简谱,也没几个人认识。只能她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大家的热情很高。课后,很多男人都说,她是我们最漂亮的老师。过几星期,她带来一把吉他。大家都在电视上见过吉他,也听过吉他曲,但没一个看人现场弹过。她撩起灰色长裙,顺势斜坐在讲桌上,低下头,开始弹吉他。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很快又抬起头看窗外。夏天还没结束,窗外有两株三层楼高的白兰花,白色的花朵星星点点,隐在墨绿的叶片间,清香阵阵。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

“好听吗?”

“好听!夏老师,再来一首!”

她摇一摇头,淡淡一笑。

“你们只要好好学,以后肯定比我弹得好。”

谁会想得到,这是我们很多人一生中的最后一节音乐课呢?

“为什么想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夏老师停下脚步,眯眼细笑,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阿龙的样子,“你想学吉他?不画画了?”

我跟着她走,低头看到她的白底蓝碎花布裙,裙子轻微晃动,有细微的香气弥散。穿过几条小巷,巷子两边摆满花草,巷子是水泥地的,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暖暖的。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紧张。在一株粗大葳蕤的芒果树下,便是夏老师的宿舍了。

夏老师从书架底层翻出一本书递给我:《民谣吉他经典教程》。

“还有八张配套的VCD,也给你吧。回家听听,曲子比较老,但你初学,这些也够了。得先练好基本手型,运指方法,还有就是得认识六线谱。你到琴行买把琴吧,但别跟他们学,会学坏的。阿龙和我说,你聪明,学什么都容易上手。”

我抬头看她,她薄薄的鼻翼上有一粒细小的皮屑。

“你和阿老师……”

夏老师仰一仰头,爽朗地笑。

“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我和你们阿老师的事儿可复杂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好好学习吧,高中了,得努力啊,不能成天想着玩儿啊。”

我最烦别人和我说这类话。夏老师这么说,我竟不反感,但也不知如何应对。大概她觉察到我的情绪了,说:“好了,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管你这些了。”她又淡淡一笑,嘴角边上圆圆地凹下两个小坑。

“我到学校的时间不多,很少住这儿,要不把钥匙给你吧?当这儿是阿老师的宿舍。你周一到周五想清静的话,可以过来看看书。不过呢,我之前把钥匙给过我表妹,她是学音乐的,家就在县城。周末她爸妈在家,她嫌吵,偶尔会到我这儿。你和她刚好错开,不碍事吧?你周末反正是要回家的。”

夏老师站在芒果树下,等我锁上门,和我并肩往巷子外走。

“对咯,那首曲子叫《爱的罗曼史》,你很快就能自己弹的。”她眯着眼笑。

我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她。风把她的裙子一角吹起,她倾斜着,就要倒了。

抬头看天,树上还零零散散地挂着芒果,黄色的,瘦小的。

我到琴行画三百块买了一把琴,又买了几本吉他初级教程之类的书。琴行让我留下学,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宿舍的同学知道我在弄这个,就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夏老师的宿舍。阳光都被芒果树遮住了,屋里正对门是一张小书桌,桌上方有扇小窗户,外面是校外的小巷,也照不到阳光。十多平米的小屋阴冷,潮湿,不过很整洁。茶绿底碎茉莉花床单没有一丝皱褶,同样颜色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我在床边坐下,双手所触一片冰凉。

怀着阴暗的好奇心,我打开衣柜看看,挂着一条红色连衣裙,底下立一双黑色靴子。门外有一丝风吹进来,裙子下摆微微动了一下,我心中一凛。

没几天,我把画板和书也搬过来了。

周末我没走。我给家里打电话扯了个谎,说要补课。

我一直在小屋里练琴。

黄昏时,我出门吃个饭,仍回小屋。

天黑了,关好门,背对屋门躺下,抬眼便能看到窗外窄窄的天,看不到几颗星,天空被县城的灯光照得粉红。夜里落雨了,芒果树的枝叶在屋顶扫来扫去。

又一个周末,我回家了。再一个周末,我没回家,周日这天,有人开锁。

“你是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

“屠元犀。你呢?”我站起,转过身子看着她。和我隐隐期待的一样,她很漂亮,头发很长,和夏老师有点儿像,只是皮肤黧黑。

“夏老师是你什么人?”我明知故问。

“她是我表姐。她好像和我说过你。”她的语气稍有缓和,四处看看,“你真把这儿当家了啊?我以为你不在。我表姐不是说,你周末回家么?”

“怪不得你和夏老师很像。”

“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怎么会呢?”

“你喜欢我?”

“啊……我都没见过你。”

“但你喜欢我。”

“怎么……”

“我看得出来。虽然换别个姑娘走进这门,你也会喜欢。”

“什么……”

“不过我不介意。

“那你介意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天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吧。”

她把咖啡色双肩皮包扔在床上,在床边坐下,两只红色板鞋一荡一荡的。

“不陪我坐坐?”

“你不害怕我?”我挨着她坐下,手心额头都是汗。

她忽然大笑了,嗖地站起,拿了包。

“你以为你能怎样?走了,下周末我来这儿,你不会还在吧?”

我不知道脑子里钻进什么了。烦扰,沮丧,痛苦。我每天到小屋去弹吉他。《爱的罗曼史》,反反复复。左手指尖痛,起水泡了,也不停歇,血染红琴弦,这能让我好受点儿。又一个周末,我想要留下来,踌躇许久,还是走了。再一个周末,也没留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以为再见不到她了。她的样子也模糊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周五。

“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

“你想怎样?”

她大笑,坐在床沿,拍拍身边的位置。

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抱在一起的。在此之前,我连女孩儿的手都没牵过。我环抱着她,手臂压在她胸前。她皮肤黝黑的身体柔软,散发一股奶油般的香。我浑身发抖,冷得要命。她也在抖。你冷吗?那我们躺进被窝里吧。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把对方脱光的。在此之前,我连胸罩都不知道怎么解。我一直担心会不会把床单弄脏。结束后看看,幸好没有。

“唉,你叫什么?”

她大笑,小小尖尖的乳房颤动着。

“小树。”我后来是这么叫她的。

每天期待着晚自习结束,到小屋去。只要小树在,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钻到被窝里,小树小小的黝黑身体里,藏着巨大的声音。听到窗外小巷有人走过,我就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小树的身体里,还藏着丰沛的汁液,本来潮湿的被褥,总会更加潮湿。吃点儿东西,往往还要再来一次,两次。最多的时候,一夜六次。后来,这数字让我们回忆起来都难以相信。

我常担心夏老师会不会知道,但她很久没出现了。

我给小树画过一张画,裸体的。她靠着窗户那边的床头坐着,右腿伸直,左腿蜷曲着,露出两腿间并不丰茂的毛丛。我毫无保留地把这一切画出来。小树看看,并不惊讶,只乜了我一眼。我想听她说两句什么。她什么也没说。那天,我们做得格外尽兴,她悠长的叫唤很像我在纪录片里听到过的猿啼。

“我喜欢你把我画成那样。”

“怎样?”

“特别……淫荡……”

后来,我不再画画。一直没再画。

父母想要小树考音乐学院,民歌专业,她不想唱民歌。她说,读不读音乐学院无所谓,再说,她也考不上。我问她想做什么,她说,想弄个乐队。她做主唱,可以兼架子鼓,我做主音吉他。还得找个贝斯手和键盘手。要聚齐这么多人,在我们那偏僻的小县城并非易事。但小树一直没放弃。

小树问我会弹什么曲子。我弹《爱的罗曼史》。我以为小树会惊讶的。这是我那时候唯一有信心的曲子。小树走来走去,两只手甩来甩去。她对一件事不耐烦时,总这样。

“你怎么喜欢这么老套的东西?”

“什么不老套?流行歌曲?”

“你平时听什么?”

“刘德华,周华健……”

“老套……”小树撇撇嘴,翻个白眼。

那天,我第一次听小树谈论她的音乐偶像:崔健、许巍、郑钧、窦唯、何勇、张楚、黑豹乐队、唐朝乐队、超载乐队、面孔乐队……我连名字都没听过几个,更别说他们的歌。

这天是周末,校园里静悄悄的,盛夏的落日余晖流动在窗外的小巷里,窗户的毛玻璃透着朦胧的橘红。小树跳上床,赤裸身子,唱许巍的《树》:我站在夏日的黄昏,身体迎着风飞舞,一双鸟踩着我的肩,我听见,她在歌唱着明天。我想问,这世界,是否遥远又无限……她的乳房颤动着,她唱: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每一天,每一年,悄然生长的夜晚,让我沉重又茫然。重复的每一天,每一年,我带着所有幻想和期盼,在遥远的提案办,我看见,阳光带走衰老的今天……

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是一段迷途,但我不知返。

我和小树一起唱歌,一起弹吉他,一起怀揣组建乐队的梦想。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吧?

逃课越来越多,成绩越来越差,经常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在同学和老师心目中,我渐渐变成“坏学生”了。有一次和初中同学小聚,有个女生说,你完全变了。我变了吗?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她又说,如果高中同学认识初中的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并不想让谁吃一惊,我只是想做些别人不会做的事儿。

乐队组起来是一年后。

小树告诉我,她偶然和县城某琴行老板刘冬聊天,说到组建乐队的事。刘冬说他可以做贝斯手,很快找来石哥,说键盘就交给他了。石哥是前任琴行老板。几个人喊我过去一聊,我说可以做吉他手,也可以唱歌。又过两天,刘冬又介绍个人,玩架子鼓的女孩儿吴春春。

我们在县城边儿的农家乐庆祝,点了烧烤,啤酒。

没人会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爸爸一再跟我说,烟酒不是好东西,且举例说明:哪个病人是抽烟得的肺癌,哪个病人是喝酒猝死的。

他们频频举杯,我也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虽然啤酒有股怪味。气氛很快就活络了。

“你喜欢音乐,我看得出……但你得帮我个忙。”刘冬满脸酡红,朝我点着指头。

“什么?”我咽下一大口冒泡的啤酒。

“乐队得有地方排练吧?总不能去你们学校篮球场,或者去大马路吧?”

“我和小树有个小屋……”

“得了吧!那小屋我去过……”刘冬停了一下,一挥手,脑袋凑近我,“哥们儿我直说啊,你要是能把琴行接手了,排练不就有地方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我觉得你可以,我跟着你混口饭吃就行。价格嘛,好说!”

小树和石哥都说,这主意不错。刘春春不说话,低头喝酒。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县城一家小宾馆的床上,身边是小树。我怎么会躺这儿?昨晚的印象乱糟糟的,后来大伙儿一起唱歌,记得最后唱的许巍《我的秋天》:幸福如此遥远,我无法看见,这秋天的夜晚,让我感到茫然,总在每个深夜,听到你在哭泣。你幻想的魅力,我从没能给你……别的几乎不记得了。小树看我醒来,撇了撇嘴,说你昨晚喝多了。

“我答应刘冬了吗?”

“答应了啊。”小树说,“你高兴得小孩儿似的。”

我懵了半晌。只能回家和爸爸妈妈商量。爸爸坚决不同意,是妈妈私底下给我六万块钱,五万是转让费,一万用来交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

就这样,我当上琴行老板,顺利组建起乐队。

我给乐队起名:秋天乐团。

琴行在县粮食局后,一条上山的路边,门脸儿朝西,二十来平米,傍晚能照到两三个小时太阳。冬天,待在屋里,冷得直跺脚。扛不住了,我和小树会跑到对面红砖墙下抽根烟。墙后是一间倒闭五金厂,厂房破败得只剩个生锈的钢架子,水泥地龟裂,杂草丛生。

我马上就高三了,不敢再逃课。小树对逃课完全无所谓,琴行多半是她在照看。所幸事情并不多。那时候,县城学吉他的人还很少,学的时间也不长,顶多也就一个来月,学个基础,就行了。负责教他们的是刘冬和小树,偶尔小石也会来。吴春春已从中专毕业一年多,在县城边一家私立诊所做护士,只有排练曲目时,她才会来。

起初,我们商定每星期天聚一次,在琴行排练。

第一次聚会,就吵起来了。问题出在排练什么歌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唱什么《花房姑娘》?”

“你说这歌过时了?”

“对,崔健早过时了。”

“崔健怎么会过时?”

“什么都会过时。”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刘冬笑,摇头。

“店是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刘冬比我大七八岁,比阿龙略小,敦实,光头,黑衬衫的袖子常撸到手肘以上,栗色小臂的肌肉一条一条的。我对他有些怕。我为自己的怯懦恼火。

“你都说听我的了,那就不争了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啊?店是转给你了,但乐队的事,不是什么都得听你的吧?”

我脸上发烫,额头满是汗水。小树拉了我的袖子一下。

“别吵了,既然定不下曲目,还是先各自想想吧,下周再说……”

吴春春坐在黑转椅上,椅子转来转去,她的两只脚轮换着撑地面,黑色板鞋,花袜子。这时,她拎了背包站起,转出门时瞅刘冬一眼:“横什么横啊?别占了便宜还把别人当猴耍!”

“说什么呢你?”刘冬追出去。吴春春走得很快,过街时,刘冬去拉她,被她甩开了。

石哥始终没说话,我求救似的看他一眼,他呵呵笑。

“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改天吧,我们聊聊。”

琴行只剩下我和小树了。

“刘冬怎么了?”

“我和他说说……”小树似乎还想说什么,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着。

再次碰面,刘冬向我道歉,说上次因为家里有事,心情不好,才和我吵起来。他肯定在撒谎!但我为什么觉得是自己不对?我为什么面对他会如此怯懦!真该死!不管怎么说,大家开始排练。《花房姑娘》。我太喜欢这首歌了。

小树就是我的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一样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②

十一

半年后,小树退学了。

我并没感到意外。反倒踏实了。她可以安心呆在琴行了。

我还有几个月就高考,到琴行少了,排练也中止了。

爸妈一直很忙,这时候才想起我,他们都在问我能考上什么大学。小时候,他们还是挺指望我考个好大学的,挂嘴边儿的都是北大清华,渐渐地,他们明白我不是那块料,我以为他们会愤怒,会绝望的。没有。我只听爸爸叹过一次气。“你这书怎么读的啊?”我不说话。妈妈说,“你也别说这话,你当初读书和儿子也差不多,你也不想想,你可是读了五年高三才考上的大学。”这是爸爸的伤疤。他一听就会翻白眼,装作看报纸,不再说什么了。“儿子只要一次考上,考个省内的本科就比我们好了。儿子,行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如今,估计我连这也无法满足他们了。

接连几次模拟考,我在六十多人的普通班里,连前四十名都没进。在这僻远小县,这样的成绩,意味着连专科都考不上。

我对上大学没什么欲望,也不是怕爸妈伤心,我知道,他们不会太伤心。我只是受不了他们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想要挽回,但徒劳无功。

每一科都欠下太多,要补得重新开始。也开始过,下一次考试,仍旧毫无提高,也就坚持不下去了。初中时候,尽管忙于画画,对功课,我从没这么无力过。

上课越来越折磨人。我根本听不懂老师讲什么,有一次,班主任忽然让我到黑板上配个化学方程式。我哪里会啊,同桌匆匆告诉我几个数字,我赶紧记住了,到黑板前,照着写了。班主任一愣,笑眯眯看着我。我脸上汗水淋淋,不敢看他。更折磨的是发试卷时,老师非要念分数。初中成绩好,不会想到,这对成绩差的学生是怎样的折磨。我一直低头,听到心怦怦直跳。“屠——元——犀——”心跳停了一下,跳得更快了。我低低应了一声。“三十七分——”我听不到心跳了。站起,朝讲台走去。所有同学的目光,浑身长刺的毛毛虫般,爬到我身上。我接过试卷,不敢看老师一眼,两脚发软,踏进一团炫目的光里。

我计算着,每节课还有几分钟结束,几秒钟结束……下课铃声一响,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上课铃声又响了,我再次卷进漩涡般的磨难里。

怎么一天天走到这一步的?

十二

爸爸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朝教室里望。他没穿白大褂,穿西装。不记得他上次穿西装是什么时候了。班主任看看他,走到教室外。他给班主任递烟,班主任没接。我难受得要死。爸爸低头说话,说完,又抬头朝教室里瞅我一眼,我忙低下头。第一次,我这么害怕下课。班主任会说我什么?爸爸会跟我说什么?不多一会儿,听到班主任的声音:“我们接着讲。”抬头看教室外,走廊上不见爸爸。

下课后,我跑到教室外,也没见到他。

班主任什么话也没和我说。我也不敢问他。

我也没打电话回家,家里也没电话打来。忐忑中度过两天,挨到周末,我到琴行去——我好一阵没去琴行了。小树也没来找我。我到小屋去,小屋空空荡荡。小树说,最近琴行挺忙,再说,她已经这样了,也不好再耽搁我。总不能两个人都退学吧?

小树在琴行。刘冬也在。

小树半个屁股搁在桌沿儿,两手朝后撑住桌面,在唱歌。崔健的《花房姑娘》。刘冬当然在弹吉他。他弹得是比我好。但我觉得,他只是在弹吉他,和音乐无关。

“你怎么来了?不复习?”

刘冬放下吉他,站起来,笑笑地看着我。

“别提这事儿。”

小树低着头,脚在地上划过来划过去。

“嗨!我走了。”刘冬把吉他靠一边儿,往门外走。

“再坐会儿啊!”小树蹭下桌沿儿。

刘冬没回头,抬起手挥动。

小树又坐回桌沿儿。我们都不说话。这时候,琴行照不到阳光。阳光到对面砖墙后的废弃工厂。厂房暗褐色的钢架子被阳光涂了一层橘红。

“你想跟我结婚吗?”小树抬头笑眯眯地盯着我。

小树的脸黑黑的,椭圆,下巴却是浑圆的——怀里的她,也是浑圆的。我好久没这么仔细看她了。她十八岁,我十九岁。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

“以后肯定结婚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

“我想现在就结。”她仍笑眯眯的,脸颊各有一个溜圆的酒窝。

“那怎么行呢?”

她不说话了。

“我们走不到那一天的。”

“怎么忽然想这些?”

“你没想过?”

“想过。”

“那只是幻想,没有计划,没有日程表。”

“你怎么了?”

她的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你爸说,我们不是一种人。”

“我爸来过?他怎么知道这儿?”

“我觉得你爸说得挺对。”

“别听他的……我们以后肯定会结婚,你要不信,我们一起私奔吧?”

小树仰面大笑,身子一歪,差点儿跌下桌子。

我们很晚才回到小屋。差不多两个月,没到过小屋了。差不多两个月,我们没做爱了。抱一起时,她身上那股奶油味儿没了。似乎,老早就没了?我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那年头,用手机的人不多。我高三时,妈妈给我买的,说只要我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他们。

爸爸在手机里瓮声瓮气地说,阿龙在家等我。

十三

阿龙眯眼对我笑,他手里叼根烟。我爸坐他对面,手里也叼根烟。我冲他笑笑。“怎么见老师也不叫啊?”我爸说。“阿老师好。”“我们快两年没见了吧?上次碰到他,是在县城街上,还是我先叫他。”阿龙笑呵呵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回自己屋放下书包,到厨房去,看到妈妈难得地系着围裙。厨房桌上放着买来的菜。“到客厅去,跟你老师说说话啊!”

我和阿龙坐一张沙发,正对爸爸。

“干吗老低头不说话?害羞啊?”阿龙拍拍我的肩膀,脸上都是笑。

“他还知道害羞?”

我没说话,拨弄手机。

吃完饭,阿龙和爸爸喝酒。爸爸很少喝酒。十一点多了,他们还在喝。爸爸在说胡话。妈妈给我屋里抱来一张被子,说阿龙不走了。

“怎么还打呵欠呢?”阿龙连打两个呵欠,“我以为再怎么困,躺床上就不会打呵欠了。”

“那你躺床上一直不睡觉,肯定会打呵欠啊。”

“也是啊。”阿龙嘎嘎地笑。

很长时间,我都在回味和阿龙的这段对话。

“那睡了啊。”许久,我说。

我们之间,一下子有些陌生。

屋里静悄悄的。临街的窗户透出一点儿光亮。

“睡了吗?”

“没睡。”

“和我说说话。”阿龙在黑暗中坐起,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嚓啦一声,一点儿光摇曳,烟头红红的,他的瘦长的脸从黑暗里浮凸出来。

“你竟然还在用火柴……”

“习惯了……”他晃灭火柴,几条光亮划过,他的脸出现又消失。

“你爸特意找我来,是要让我跟你聊聊,你读书的事儿……”

我盯着那一小片橘色的玻璃窗。

“夏老师跟我说过你一些事儿……”

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也说不了什么。有些事儿,说也没用,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不过太明白也没意思,再说,那些自以为很明白的人可能也不明白……唉,但过几年就来不及了。”

阿龙喃喃自语,并不像在对我说。

“你和夏老师,要结婚了吗?”

寂静里,救火车尖利的鸣笛声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阿龙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知道哪儿失火了。一团火迅速燃烧在我眼前。火越来越旺,漫流,盘卷,上升。我想象自己置身火中,温柔的小火苗舔舐我的身体,衣服转眼就烧没了,骨骼和肌肉都变得透明,轻松,脆薄的皮肤吱吱啦啦响,散发阵阵焦臭而又迷人的气味。疼痛如沉黑大锤,密如雨点地敲打着响亮的身体,将其锻造成死亡的形状。

十四

吴春春进门时,午后的太阳正照亮琴行。她背对太阳,脸掩藏在暗影里。她穿一条黑色连衣长裙,肩胛骨凸出,白净的瓜子脸,单眼皮,薄嘴唇。裙子下摆在赤裸的小腿边摆动,脚上是一双蓝色板鞋,却系了红色鞋带。

“来看看我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她的目光碰到什么,什么就格外沉静。

我不说话,坐藤椅上,半边脸被太阳光晒得发烫。

没有排练,没有顾客,乐器们闭紧嘴巴。

现在,琴行静悄悄的。

吴春春在我对面坐下,抹平了裙子上的皱褶。

我灌满热得快,按下加热键,水慢慢沸腾了,咕嘟咕嘟,水声充满寂静的空间。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她面前,一杯放在我面前。玻璃杯里的热水冒出袅袅蒸汽。

“唉,只能等我高考后再开了。”我无话找话。

“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琴行长久不了。”

“你怎么知道?”

吴春春笑笑,不说话,抬眼瞥我一眼:“你知道你被人坑了么?”

“谁坑我了?”

“嚯!你现在都不知道,我觉得你可真是够冤的……”

我不愿听,沉默着。

“刘冬是你女朋友的前男友,石哥也是……”

我装作并不吃惊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没说话,咬了咬嘴唇,抬头看看窗外的天,有几朵粉红的云浮在小城上空。

“你女朋友是果儿。”

“什么叫果儿?”

“你连着都不知道,还玩儿摇滚呢。”她鼻孔里哼一声,很轻地笑。

“那……你告诉我。”

“你倒是不耻下问……”她乜我一眼,脸颊倏地红了。“就是啊……”她拖长声音,又咬了咬嘴唇,“跟乐队里的男人睡的女人。你女朋友是,我也是。”她舒了一口气,盯着我笑。

我盯着我,我快要起鸡皮疙瘩了。

“小树跟刘冬睡过,跟石哥也睡过。”

“你呢?”我嗓子干涩。

“我跟他们睡,你会相信吗?……”她直直盯着我,目光生硬,冷。

“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她站起来,绕过椅子前的桌子,走到我身边,站住了。蓝鞋子,红鞋带。红鞋带,蓝鞋子。她的声音大雾一样弥散。“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们抱在一起时,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在荡来荡去,如一枝细瘦的柳条。蓝鞋子,红鞋带,不知道往哪儿奔跑。她的头一直往后仰,往后仰,脖子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她凝望窗外,云在她的大睁着的眼睛里,由粉红而紫红,紫红而暗红,最终释放出墨汁般的夜色。她黑色瀑布般的头发,消失在夜色里。她始终一声不吭,咬紧嘴唇,受苦一般。结束后,我感觉到冰凉的东西滑过身子,是她冰凉的双手。她冰凉的手握住我下面时,颤抖波浪似的翻过全身。

这双手碰到那些病人的身体,会是这样吗?

十五

“小树……”她的眼眸漆黑,幽深,陌生。

“你想说什么?”她坐在床边,两只脚划来划去。

“算了……诶,你有没有觉得,吴春春怪怪的?”

“哈,怎么忽然说起她?”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嘛,怪是正常的,不怪才不正常。”小树哈哈大笑。

“精神病院?”

“你不知道吗?”她偏过脑袋,看我。

我为什么会慌张?

她四处看看小屋。

“诶,你知道么?我表姐失踪了。”

“失踪?”

“三四天联系不上了。”

“她会去哪儿呢?”

“哈哈,没准儿跟谁私奔了……这倒叫我有点儿对她刮目相看了!”

一个星期了,没夏老师的消息。

她没带换洗衣服,钱也没带多少。又过几天,学校里纷纷议论,夏老师确实是跟人私奔的,因为家里始终不同意她和那男人交往。

糟了,当时我想。再问,那人果然是阿龙。

半个多月过去,仍没他们的消息。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说他们去省城了,有说他们去缅甸了,也有人说,他们可能就在城里,哪儿也没去。还有人说,曾经在山里的小镇集市上见到他们,他们住的小宾馆。这事儿不单在学校里闹翻天,也在县城炸开窝了。

我被班主任喊去过两次,问我知不知道夏老师去哪儿了。

我能说什么呢?

一有时间,我就到夏老师的小屋去。

正是夏天,小屋门口那棵芒果树又挂果了,小小的,一颗颗青涩的小心脏,在叶片间躲避闪。芒果树花开花落,已经三次了。还记得夏老师第一次带我来这儿,她把钥匙递给我,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

夏老师,阿龙,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盯着小窗,窗外人声渐稀,透出一点儿路边小店的灯光。我难以抑制地想,他们正走在哪条路上呢?是柏油大路呢,还是乡间小路?他们走得很远了吧?而我却被困在这儿,在这只有一扇小窗的十来平米的小屋里,埋首在枯燥的书本里。绝望越来越紧地缠紧我,简直要窒息。我得出去走走。去哪儿呢?我也只能到屋外台阶上坐坐,抬头盯着芒果树看。繁密的枝叶间,可以望见一两颗星。

一阵风吹过,脖子上一阵冰凉。

我想起什么,回到屋内,打开衣柜。

红色连衣裙还挂在那儿,底下立着黑色靴子。门外仍有风吹进来,裙子下摆动了动。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夏老师站在我面前。一瞬间,她又隐身了。只剩下一口气,停顿在裙子和靴子间。恐惧和不安让我心中一阵阵冰凉。

这之后两天,夏老师和阿龙终于有了消息。

是上山种地的人发现的。

一座还没埋人的新坟,墓碑前的石块被撬开了。阵阵恶臭从坟地传出。挖地的女人吓坏了,回村一说,来了几个人,把坟前的石头挪开,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傻到去殉情……”

学校里,县城里,议论纷纷。

我没见到夏老师,也没见到阿龙。

“大概那男人吃的药不够量,太痛,把下嘴唇都咬掉了。”

阿龙豁着嘴冲我笑,下嘴唇没了,露出一排尖利惨白的牙齿,红色的牙龈如饱胀的石榴子儿。他看上去不像人类。

我惊醒过来,脖子胸口都是汗。

好不容易睡着,朦朦胧胧地,我看见一小男孩为避大风,躲进围墙很高的院子。风还是找到他了,他朝我跑来,大风猛地扑下,掀翻了他,他像一片树叶砸到我脸上,我一下子醒了,浑身一颤……其实我并未醒,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透过高高的小窗,看到很远处的一间亭子里,坐了个女孩儿。亭子外荒草连天。她一直在吹口哨。

十六

“为什么退学?”

“你又为什么退学?”

“你和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哈哈,你有前途,我没有啊……”

“我能有什么前途?”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继续开琴行吧。”

“你爸妈能同意?”

“我妈没问题,她只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县城不安全。阿龙死了,她现在都成惊弓之鸟了,怕我想不开。所以,我打算把琴行搬到小石场街,离我家近些。我爸嘛,呵,过阵子就好了。他只是爱面子,一时接受不了吧。”

“放心,我不像我表姐。”

“我知道。”

“我表姐太不值得了。”

“她觉得值得就行吧。”

“哈哈,那家人把坟送给他们了。”

“真不值得……”

十七

时间被分成两半,一半用来做梦,另一半则被梦的影子笼罩。隔三岔五,我就会梦到阿老师和夏老师。他们都沉默着,忽然出现在山地、海边、屋里、街角,我喊他们,他们没听见似的,再喊,又忽然消失了。每次醒来后,我把梦告诉小树,她会和我分析上许久。但我梦到的实在太频繁了,后来,就懒得分析了。“是你想太多了。”小树总这么说。

小树说,她从来没梦到过她表姐。

直到两年后的某一天,我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梦到过他们了。

小石场街的琴行就要关门大吉了,乐队也要解散了。还记得两年前,琴行开业,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纷纷上门,说着“开业大吉”之类的话,硬往我手里塞红包。那时候,我以为琴行会一直开下去,乐队也会把演唱会开到市里、省里,甚至全国。没想到,两年了,我们连在县里都没开过一次演唱会。要说不甘心,这是唯一让我不甘心的。

所以,关门前一天晚上,我们要开一次演唱会。

地点是早就选好的,就是小镇的电影院。

电影院离镇人民医院不远,我去的却不多。印象中就去看过一次电影,是好多年前的老片子,《少林寺》。那是我第一次看这电影。电影还没结束,就有人在座位间比划。电影结束后,都在打听,少林寺在哪儿?之后,我再没进过电影院。两三年后,电影院不放电影了,变成学校和机关单位节日演出的地方,一年也就两三次。

这次,是妈妈托人说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做点儿正经事啊?”

“我一直在做啊……”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默默接过钥匙。

黄色的钥匙,系着一根黑色的麻绳,麻绳油腻腻的。

“这是最后一次……”

“妈,你来吧,演唱会的时候……”

“我不来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唱歌……”

妈妈走了,穿着黑色职业套装。她又要去开会。也许是去吃饭。吃饭还是开会,对她来说差不多。我知道她会唱歌,开会,吃饭后,总会去KTV唱歌。我一直想象不出,她和一堆男人挤在包房里唱歌的情形。她会唱什么呢?总之,不会是摇滚。

我揣了钥匙,打算先去电影院看看。不是赶集的日子,巷子静悄悄的,两侧的瓦房都快趴下了。被太阳晒成黑灰色的瓦片间,丛生的瓦松开出小灯笼似的花朵。还有杂草,还有紫茎泽兰。它们后面的天空那么蓝。我抬头看了一会儿,有种晕眩的感觉。

电影院就在小巷尽头。

我仿佛可以看见,十多年前看完《少林寺》后跑出影院大门的那个我,我和我撞个满怀。站了片刻,我才去开门,锁都锈住了。总算打开门,扑棱棱几声,有什么东西掠过,朝高处的窗口飞去。是鸽子。它们停在窗台上,咕咕噜噜。几缕阳光透进来,黑暗的空间里插了几根明亮的棍子。我完全不记得,电影院还有窗。

看这样子,少说也得半年没进过人了吧?

借助手机微弱的光,我把电影院走了一遍,总算找到闸门,开了灯,偌大的屋子亮堂了,不少椅子坏了,要么没坐垫要么没靠背,还有不少椅子落了白色的鸟粪,地上满是纸屑和风干的果皮。这景象真够让人心酸的。我关了灯,眼前的一切都暗下去了。我竭力去想象一个完美的电影院。许久,我信以为真了,再打开门,面对的仍旧是残破肮脏的现实。

在门后,找到一把几乎秃了的扫帚。

西边窗口射进的阳光一点一点朝东边移动。几盏大灯吱吱啦啦响。我不断直起腰,看看窗口,又看看灯。上高中后,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总算扫到幕布前,我的腰快直不起来了。但我没办法处理垃圾,只能将垃圾堆在每一排的边儿上。

站在台上,望着底下的一排排座椅,座椅虽然破旧,但底下很干净。我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想唱两句,转了半天念头,竟不知唱什么好。最后,我只是对着一排排椅子,喊了一声:啊!我听见我的声音消失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声隐隐约约。我又喊了一声:啊!停一停,又喊:啊!啊!啊!我真的热泪眼眶了,简直要发疯。

走出电影院,外面的世界真豁亮。夕阳还没落尽。老旧的瓦屋顶上,涂抹一层夕光,开着红色小灯笼花的瓦松红得透明。

我想去岔路口的小卖部买包烟。

小卖部前有个白头发小脚老太太。卖货的女孩儿悄声细语,一再拿出新毛巾给她看。夕阳打在女孩儿身上,似有一圈光环。我见过这女孩儿很多次了,还几次拿她开过玩笑,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好像听人喊她曹英。这名字挺俗气的,不适合她。此时此刻,她真是太美了。什么名字都不适合她。

十八

我一声不吭,站在小店前的三角梅树下。树荫投在我身上,阳光也投在我身上,凉一块儿热一块儿。我心里有种豁亮的感觉。很轻松。我想好好看看她。她的脸有些黑,是那种天生的黑。我想起小树。又想起吴春春。

老人总算挑好毛巾走了。我朝她看,下坡路,她越走越矮。我回过头,发现她也在看老人。她刚巧也回头。我们的目光撞了一下。一瞬间,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感觉,已经太久没有过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吧,低下头,两只空落落的手在柜台上找不到停留的地方。风吹动她垂下的长发。

“嗨,看不出你这么有耐心。”

“你不也很有耐心?”她笑了一下。

不约而同的,我们再次朝老人望去,老人走很远了,垂着头,在看手里的毛巾。

“你一个人?”

“嗨!”

“要烟?还是啤酒?”

“来瓶啤酒吧。”

“不要烟了?”

“不要了……唉,那个……你……”

她盯住我。我再次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羞涩。

“后天晚上有空吗?”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怎么?”

“我有个……演唱会。”

“演唱会?你要开演唱会?!”

“就在电影院……”

“天哪,”她眼睛里闪动着光芒,“你都开演唱会了!”

“嗨!”我有些无地自容。

“我能去?”

“报我名字就行。”

“我去!”她脸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忽又显得有些犹豫,“你女朋友呢?”

“嗨!”我想说分手了,或者就要分手了,又没说。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转身走了,咬开啤酒瓶盖,一面走一面仰脖往下灌。真凉爽。差点儿噎住。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东西的?

十九

整整两天,我在做演唱会海报。很久没写毛笔字,也很久没画画了,好不容易翻找出毛笔和画笔,都已落满灰尘。这几年,我都在做些什么?

先顶头写了“秋天乐团演唱会”几个大字,真有点儿说不过去。我知道,再写也就这样。在大字下面,我仔细把乐队每个成员的头像画上去。我和小树在中间,小树边上是键盘手石哥,我的另一边是贝斯手刘冬,刘冬边上是架子鼓吴春春。这排序让我头疼。

走远一点儿看了看,少了些什么?

就想到了《罗纳河畔的星夜》。凭着记忆,我在五个人的头像底下画星夜。有星星的夜晚,才是纯粹的夜晚。那样纯粹的色调,在干枯的笔下艰难晕染。渐渐的,美好的感觉一点儿一点儿回来了。死者也能重新呼吸。

傍晚,总算画完。四周静悄悄的,夕阳照亮窗玻璃。一块一块橘红。暗褐色木地板上也有一块一块橘红。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静悄悄的。静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看看海报,踏实,又有一些虚空。我想点根烟,喝点儿啤酒。没找到烟。没找到啤酒。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一直在屋里徘徊。太阳一点一点落下,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小镇外的大山,山顶的夕阳。大片火烧云囤积,鲜红的冷。

最后,我只能抱着吉他,坐到窗台上。

弹什么呢?

哦,《爱的罗曼史》。

很久没弹这首曲子了……夏老师斜坐在讲桌上,灰色长裙。她是长发还是短发?我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她长什么样?我也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的微笑,毛茸茸的鸽子般,扑到眼前。那是夏天,三楼教室外两棵十几米高的白兰花,青绿色的长椭圆形叶片,露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有风吹过,花香浓郁。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她的目光毛茸茸的鸽子般,扑到眼前,我慌忙低下头,拨弄两下琴弦。

一曲弹完,抬头看窗外,火烧云不知何时退却了。只剩下大片沉静的天。一只白瓷盘子。无数燕子在飞,叽叽喳喳,起起伏伏。许久,它们往下飞落。山下医院的有线电视线和电话线黑沉沉地坠着。病人都回病房了,医院院子空无一人,偶尔有医生或护士匆匆走过。

一个人坐在白瓷花坛那儿。

他怀抱吉他,不时低下头。什么也听不见。我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回头,看到阿老师坐在客厅昏暗的角落,两年前他坐过的位置。瘦削,长发,沉默寡言。

二十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

“你又为什么要离开?”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离开还有无限可能,死了就没了。”

“能有什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你在那儿好吗?”

“好不好,只是一种说辞。”

“夏老师喜欢这样吗?”

“她只是担心我一个人去那儿不安全。她一直对我不放心。”

“我想念她,也想念你。”

“想念也只是一种说辞。”

“唉,你们太不值得了。”

“你说什么值得?”

“活着才值得。”

“总要死的。你学写字,学绘画,学音乐,但你总要死的。”

“奋不顾身就是值得的……”

二十一

我感到我的思想如脱了缰的疯马,

我夜夜失眠精神极度亢奋,

脑海里总闪着奇异的词语,

阳光,麦田,欲望,灵感,色彩,画布,颜料,痉挛的手,苍白的脚步,深陷的瞳孔,甚至女人,美丽的母亲。

我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它真如一匹只知狂奔的疯马。

我需要倾述。

我恣情地挥动着发了叉的手,

疲倦绝望的眼闪着异样的光,

我在你床前来回地跺着脚,

地板上的声音像是倒挂着的咖啡屋,

惊醒了你,

我上帝般慈祥的弟弟。

我要倾述!

我要你的倾听,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你愿意走近我,

请听我呓语般的倾述,

我必须用言语去捕捉奔逃的思想,

我想我是疯了!

我是疯了!

疯了!

可是我需要倾述。

请原谅我的粗鲁,

请原谅我把你从沉醉的睡梦中惊醒,

请原谅我一直都在说这样的话:

“弟弟,你在听我说吗?”

“弟弟,你在听我说吗?”

“弟弟,你在听我说吗?”

“我的向日葵烧坏了我的眼睛。”③

二十二

他们不喜欢海报。“哈哈,把我画得那么一本正经……”“我从来没这么严肃过。”“少说两句吧……我觉得画得挺好。我喜欢这帽子。”“你戴过这样的帽子吗?”“我可以买一顶。”我看一眼吴春春,她对我笑笑。我看小树,小树靠在墙上,一条腿曲着,靴子蹬着墙面。她不看我,在看对面屋顶的一丛丛瓦松。

我和吴春春张贴海报。红砖墙上都是灰,扫帚扫了两遍,刷了厚厚一层面糊,才把海报贴上去。他们都进去了,不时有音乐传出,还有他们追逐打闹的骂声、笑声。小树的声音突兀地凌驾在所有声音之上。我没立即进去,掏出烟,抽出一根。

“你抽吗?”我把烟盒递给她。

吴春春瞥我一眼,低头抽了一根。

我给她点上,她细着眼看我。

我喷出一团烟,挡在我们之间。太阳偏西了,房屋投下巨大的阴影。演唱会八点钟开始。还差不到两小时了,还没一个观众。

“你紧张吗?我看你挺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

“紧张也没什么,我这会儿就挺紧张。”

她抱着两手,烟夹在指间,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我们四目相对时,她的下巴也在颤抖。我差点儿想要抱抱她。我很久没抱过她了。

“她知道吗?我们的事儿……”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我装不下去了……我告诉她了。”

“你告诉她了?”

“是,就在昨天。我告诉她了。我说我和你睡了。”

“然后呢?”我猛抽一口烟,差点儿呛到。

“然后?我们一起大骂你。骂你骗子!哈哈哈……”

我回头朝电影院里看看,舞台上亮着两盏昏暗的灯,灯下有人影,没看到小树。

“你相信吗?”她眯着眼瞅我。

“相信什么?”

“你以为我真的跟她说了?”

“你不是说你昨天跟她说了吗?”

“骗你的!”她笑得有些夸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小树跟你一起走是吧?我是走不了了。我离开那诊所,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敲架子鼓,是吃不饱饭的。我只能每天面对一个个屁股,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屁股,把所有气都撒在这些屁股上。他们说我扎针越来越吓人了!但那些男病人还是喜欢找我扎针,我就狠狠地扎下去……”她比着“扎下去”的手势,笑得弯下了腰。

“你别这样。小树……我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你没问过?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但只要离开这儿,就挺好,随便什么地方吧。”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抽烟。我感觉到,这是我和吴春春最后一次谈话了。我们之前,好像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两三年时间,我们偷偷摸摸做过五六次。做完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来不会去谈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抽完烟,我走进电影院。小树站在舞台正中,光笼罩在她身上,她的更亮的目光穿透灯光投向我。她穿着蓝牛仔短裙,黑背心,胸前鼓鼓的。一棵茁壮成长的小树,我想起小学老师常说的这句话。

二十三

舞台上只有两盏灯。前面几排座位有十来个人,四五孩子在座位间跑来跑去,有个穿着皮夹克的高个儿,跑上来给我们递烟,喊大哥,我没理他。他们跑去敬石哥,石哥也没理他。他去敬刘冬,刘冬停下手中的活儿,接过烟,伸着脖子让他点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看看石哥,石哥看看我,我们继续手头的活儿。

“我们不是来抽烟的。”

“反正没事儿做,不抽烟做什么?”刘冬朝我看一眼,拍拍那小伙的肩膀,那小伙也拍拍他的肩膀,斜我一眼,跳到台下去了。

确实没什么事可做。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人了。

二三十排位子,如无数空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我不敢看它们。最初,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来的,小时候随便放映什么电影,不都有那么多人来么?哪怕没那么多人,总能把位子填满一半吧?这情形实在超出我的料想。小树他们一再看我,我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台下的人没这么客气,有人敲打着椅背,直接喊,开始,开始!

满脸汗水,T恤湿透了。

门口一亮,有人掀开帘子。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去。一个人走近了,是小卖部的女孩儿。蓝色连衣裙,戴一顶白色草编帽子。这帽子让她显得很特别。她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应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的。她一直走到人群后面,捡了个位子坐下了。所有人安静了一会儿,忽地又吵闹起来。那几个小孩继续跑来跑去,撞得木头椅子咯吱咯吱响。他们真有无穷的力气啊。她几乎隐藏在黑暗中,但她总在我的视线里。我朝她看过去,她也刚好望向我。目光接触的瞬间,我慌忙扭过头去。小树和吴春春都盯着我。

又等了半个来小时,只有五六个人进来。但已经有人离开了。

“开始吧。”我对乐队的人说。

石哥和刘冬在舞台侧后面抽烟,他们看我一眼,掐灭烟,走到前台。吴春春一直在轻声敲击架子鼓,这时候停下来,看着我。小树一个人四处走动,低着头,抽烟。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和我说话。

“谢谢大家的到来。我们都是这个小镇的,我知道,这是小镇第一次开演唱会……”台下的人都笑,有人起哄。是因为我的普通话吗?我是不是应该说方言?我抿了抿嘴唇,脸上的汗更多了。“我们乐队叫做秋天乐团,因为一首歌,布衣乐队的《秋天》,我们主要唱摇滚,也不一定……”我仍然说的普通话,不管了。“大家应该听过布衣乐队也没听过《秋天》吧?好,这是我们今天演唱的第一首歌。希望大家喜欢。”我低下头轻轻弹拨两下吉他,抬起头,望向舞台下的人群。那女孩儿挺直身子,坐在人群后。

今天我和小树都是主唱。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唱。

“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我开始唱,下意识地盯着女孩儿,她似乎在哭?“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样。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强。”我没听到小树的声音。我只是面对一个人在演唱。又像是面对千万个人。一个人和千万个人,其实是一样的。“我看着他们总有自己的方向……”我在唱歌,哦,小树也开始唱。两个人和一个人,其实是一样的。我朝她瞟了一眼,她平视前方。我们的声音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还从来没有过。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唱歌了。“明天的我,他又是在何方……”

我再不敢去看小树。我害怕她的灼灼目光。

歌声停了,音乐也停了。台下响起掌声,那几个乱跑乱撞的孩子安静下来,坐在座位上,仰脸望着我们,“再来一首!”他们嚷着。

崔健的《花房姑娘》。

他们的掌声仍然响亮。

再一首,黄家驹的《光辉岁月》。

他们跟着一起唱,恨不得把手掌拍痛。

二十四

“黄家驹!黄家驹!再来一首,《两只蝴蝶》……”

“去你妈的……”小树忽然骂了一句。

“《两只蝴蝶》!《两只蝴蝶》!……”台下仍然在喊。

“你们这些傻逼!”小树大骂。

人群静了一静,有人朝台上扔东西。

“你干吗骂人啊?”

“要唱你唱,丢人!”

转瞬间,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小树和台下的人吵,又和我吵,吴春春和她吵。刘冬和吴春春吵。石哥劝架,小树和石哥吵……

小树的声音尖利无比。“贱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儿……”我听到她指着吴春春的鼻子这么骂。我从未听她这么骂过人。

“你不就是个果儿吗?还好意思说我?”

“你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忽然,吴春春的手朝小树的脸扇过去。我刚抓住她的手,小树的手拍在了我的脸上。我们就是这么打起来的。我脑子里黑咕隆咚,无数的蚂蚁在爬,一锅热水倒下来,蚂蚁乱了。我都打了谁?谁又打了我?慢慢的,我才觉出脸颊火辣辣的,指关节破皮了。

我怔怔地坐在舞台边缘,发现吉他的两根弦断了。

电影院空空荡荡。

二十五

一个人往外走,故意碰到边上的椅子。一个人的声音在电影院里回响。头上的灯闪了闪,灭了。电影院一片黑暗。我站立片刻,黑暗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我闭上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我想起这首诗,茨维塔耶娃的。我曾经能背诵这首诗的。一些零散的句子,在黑暗的眼前浮动。“就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我小声念着,闭着眼睛,想象出一条笔直的金光大道,笔直地往前走。“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像这样……”我想不起来了,只能小声地重复着:“像这样……就像这样……”

门外同样是漆黑的,我摸到手机,借助微弱的亮光,撕掉墙上的海报。一个人朝我撞来。我吓得喊了一声。是那杂货店的女孩。

“你还没走?”

“就走了。”

“不好意思啊。”

“什么?”她回头看我。

“刚才……”

“哦,”她盯着我的脸,“你脸上……有血。”

“是吗?”我用手背擦了擦,手机的光照出手背上一片暗褐色,“是别人的,没事。”

她就要走了。我不想她走。我会孤独得受不了的。

“一起喝点儿?……你会喝酒吗?”

我们到她店里拿了一箱啤酒。我给她钱,她没要。我把吉他递给她,把啤酒扛在肩头。她小跑着才跟上我。一路上,断弦碰到护板,发出蹭蹭的声响。小镇的夜那么静,偶尔听得到一两声狗吠。似乎,刚刚在电影院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琴行的灯全打开,缩在角落的行军床边喝酒。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喝啤酒。真的吗?她说真的。我相信她。我跟她讲了自己第一次喝啤酒的感觉。“像马尿。我第一次喝啤酒,这么觉得。你觉得像吗?”“像啊,真难喝。”她笑起来很好看。“哈哈哈哈……”我笑得很夸张,手中的啤酒都洒出来了。“那么你喝过马尿咯?”她愣了一下,也笑。“哎呀,你这个人……”她伸手朝我挥舞了两下,没打到我。我们就如久别重逢的朋友。

我们喝光了整整一箱啤酒。“怎么就没了?”我还没喝够。她问要不要回去再拿一箱。我没说话。她站起来朝外走,我顺势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坐在我怀里。

你是真的吗?她说是的。你真的是真的吗?她说是的。我就不再问了。我看到门开了,阿龙走进来,我说你是真的吗?他不说话。我看到他身后的夏老师。我说你是真的吗?她也不说话。你们是真的吗?我吓得醒过来。她在我身下。我竟然睡着了还在动。是真的啊。她抱着我,你为什么老问这个?

“我明天就走了。”我说,“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走了。”

“去哪儿?”她仍然抱着我。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明天就走了。”我还想说,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是叫曹英吗?曹英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真是徒劳。我什么都没说。

她猛地把我推下,什么也没说。

“你走吧。”我说。

“为什么啊?”她盯着天花板。

“你走吧。”我也抬头看天花板。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走了。我听得到她小声哭泣。

我有点儿睡不着了,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我应该跟她道歉,也许我该问问她,是不是真叫曹英,也许我该跟她说点儿什么。

为此,我没能立即离开。但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没能见到她。

二十六

一周过去了。不能再耽搁了。

去她那儿买啤酒,她的店门仍然关着。

我在镇上走,没碰到一个熟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里的多数人都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是这小镇的陌生人。这会儿,连爸妈都想不到我会在镇上。他们以为我一周前就走了。我没带家里的钥匙,回不去。我成了丧家之犬了。彻底的自由,原来是这么让人疲累啊……我胡乱想着,在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箱啤酒,吭哧吭哧地搬回琴行。琴行的东西都搬空了。我坐在墙角的垃圾堆上,一个人慢慢喝酒。

深夜,有人敲门。我以为在做梦。睁开眼躺着。又敲了两下。

我起来去开门。一个人猛然撞到怀里,脖子被一根冰凉的东西勒住了。哦,那是琴弦。我的呼吸弹拨不了琴弦。

“你知道吗?我是曹英男朋友!我叫李绳!绳子的绳……”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眼睛、耳朵、鼻孔,喉咙,都一团一团红色的声音堵塞住了。

紧接着,我感到同样冰凉的东西扎进腹部,黏稠滚烫的液体涌出来了。我留不住它们……“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默默体验血的温泉。”哦,那些凌乱的、扑腾着翅膀乱飞的、迷失在黑暗里的句子,砰地一声,烟花一般在我眼前显现。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1《像这样细细地听》,茨维塔耶娃,飞白译。

2《花房姑娘》,崔健。

3梵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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