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
2015-12-28俞妍
俞妍
伞
俞妍
1
那些日子,裴娜觉得上数学课是一种煎熬。
日光在教室里晃荡。郭靖的脑袋映在黑板上,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公鸡。裴娜低头剥手指甲,偶尔抬头,瞥见“公鸡”的脸又朝靠南窗的那一排。她知道他在看谁。
窗外的白杨树上,知了拉起长板。裴娜头皮发麻,小肚隐隐作痛。广播里,运动员进行曲突然爆响。郭靖一抬手,粉笔头落到地上,滚到她脚边。下课!他捏着复习卷,一摇三摆走下讲台。
我身体不舒服,请假。裴娜咬着嘴唇。郭靖伸手轻轻抠她的校服前襟。那里有一块泛黄的污迹,早上吃煎蛋留下的。今天要集会,班长可不能随便请假。他细长的手臂挥得有点不耐烦。我肚子疼。她踩着球鞋帮,好像把三年来他跟她开的玩笑话,全踩在鞋底下。好吧,你留下吧。他说。她拿起书遮住半个脸。这些天来,她总算听到一句温柔话。
广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豪迈得让人冲锋陷阵。裴娜关上门。
今天集会,我们要表扬几位同学……广播里,副校长通报上月参加市运会获奖同学名单。许是话筒太近的缘故,广播里全是啸叫声。裴娜踮起脚按掉广播,又关了玻璃窗。声音还是传进来,变了双层音似的。
几分钟后,换了校长的声音。校长犹如君王,平日很难见到。裴娜唯一一次跟校长亲密接触,是在一年半前,当时破天荒地考了全年级第一。校长在恒远大酒店宴请优秀学生。大家围坐在大理石圆桌边,校长亲自给他们倒了饮料。校长说什么话,裴娜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校长说话时带着一种孩子的羞涩,笑起来嘴巴有点歪,极像老妈崇拜的台湾老明星秦汉。
特别要表扬的是九(3)班的刘佳同学,她那把最美的伞,现已成了我们学校学生精神文明的标志。近一星期来,全省有六家报纸设专版报道了刘佳的爱心伞,县电视台列入了红蜻蜓热线……校长的男中音穿过玻璃,不紧不慢传过来。裴娜抓起文具袋,来回来回扯着拉链,男中音还是沿着耳朵流入大脑。
2
奶奶说,脑子犯病的人常常翻来覆去想同一件事,蛇一样盘来盘去。裴娜发现自己静下来时也这样。
我今天没带钱。刘佳的鸭嗓子又在耳畔响起。没事,我有。那我就吃你的,吃穷你!刘佳扑上来。她鬓角微微卷曲的发丝贴在脸上,痒酥酥的。因为喜欢闻她发丝里淡淡的薄荷味,被她压得肩膀酸痛,仍跟她耳鬓厮磨。终于受不了了。裴娜才叫了一声讨厌。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嘛。刘佳死乞白赖,不松手。
雨,突然大起来。两边的店铺,急急拉起雨篷。麦当劳前,一只哈巴狗汪叫着,抖落身上的水珠。上星期的一场怪风中,麦当劳店铺的广告牌斜着坍塌,砸坏了一辆白色帕萨特。裴娜在老妈的微信里看到这条消息,感觉挺好笑的。刘佳吓坏了,说从此再也不进麦当劳了。这胆小鬼!
离“老婆大人”量贩店还有一段路。沿街停靠着的汽车像在开会。裴娜跳过一个窨井,刘佳在身后大呼小叫。这车怎么开着天窗呀。果然,一辆银灰色卡罗拉的天窗敞开着,大人的拳头都能塞进去。天窗开着,雨水进去会怎样?你傻呀,当然是机器毁掉,说不定车也不能开了。裴娜的老爸在上海大众4S店干过,裴娜自诩半个车师傅了。
借我二十块钱。刘佳说。干吗?刘佳竖起手指贴近嘴唇,裴娜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给她。刘佳捏着钱跑到一家“哎呦哎呦”小饰品店。裴娜径直走向“老婆大人”。等她买回热烘烘的糖炒栗子,刘佳像个耍杂技的两手各举一把伞,那把新伞在银灰色卡罗拉车顶划来划去。她在替车窗撑伞挡雨!
犯傻了?裴娜跑过去,帮刘佳抹掉脸上的水珠。举两把伞怪累的,伞面的雨水滑下来全溅到身上。你去躲一会儿,我来吧。裴娜抓过新伞,刘佳甩甩手臂又夺回来。糖炒栗子,给我留一点哟。她做着鬼脸。饿死你这个小傻瓜,自讨苦吃。裴娜躲到那家“江南布衣”服饰店前,剥着糖炒栗子。身边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各自玩着手机。没等她剥完半袋栗子,雨就小了,高楼后出现一道彩虹,像一把七彩大伞罩着这个城市,让人心生恍惚。
刘佳的衣服全湿了。裴娜一边帮着擦拭头发,一边把剥好的糖炒栗子都塞给了她。天渐渐亮起来。梧桐树上传来知了的聒噪声。
3
裴娜同学,当刘佳同学向你借二十块钱时,你有没有想到她是去买伞帮车窗挡雨的。当刘佳同学帮车窗挡雨时,你在干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作为刘佳最要好的同学,对好朋友的善举,有什么想法。以后,你碰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
裴娜一闭眼,记者的面容就在眼前晃动。矮胖个子,厚嘴唇,一张面膜脸绷得几乎要勒出血丝来。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子,据说是车主,一见刘佳,就来了一个熊抱。女记者举起相机,连按快门。采访结束后,车主跟着女记者去了校长室。裴娜看见车主摸了摸女记者的水桶腰。这么亲昵的动作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她老公。
又走神了。老妈的尖嗓子从天而降。裴娜回头,不见老妈的影子。遥控指挥,历来如此呀。走到阳台,太阳光像照在大镜子上,几件早已晒干的衣服在晾衣杆上翻跟头。裴娜半眯着眼对视太阳,不由泪水涟涟。回过神来,瞥见栏杆旁绿得冒油的广玉兰叶片,才想起老妈去小区的公共园地拔葱了。
你咋这么傻呢?为啥连样子都不晓得做。在新闻里看到刘佳的瓜子脸,老妈瞪着眼问裴娜。我怎么知道会被人拍下,您不是让我少管闲事吗?裴娜嘴一歪,眼泪就出来了,那眼泪好像早装在眼眶里的。瞧你这德性,平时哇啦哇啦,一见记者就变哑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妈妈的筷子头狠狠跺着桌面。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湿漉漉的手捏着一条毛巾帮裴娜擦脸。算了,算了,小孩子哪想这么多呀。您知道什么呀,快要毕业了,她成绩跟刘佳差不多的……总是在节骨眼里掉链子……
什么叫节骨眼里掉链子。裴娜用笔尖拨弄书桌上的仙人球。仙人球头顶的小花毛茸茸的,像一缕棉絮。又丢魂了?后脑勺猛地一怔,整颗心都从喉咙里滚出来。老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样子,还想评县三好学生……做梦吧!
快刀剁肉。裴娜捂住了脸。
4
出发前,被叫到办公室,绝不是郭靖的主意。果然,副校长坐在郭靖的椅子上,刘佳穿着簇新的校服,趴在办公桌上,画着几何图形。
裴娜同学,这次爱心伞活动,你可要积极参加啰,要多向刘佳学习,不能再落后了。一名优秀的学生,成绩好很重要,但品质好更重要。像刘佳同学,虽只是一次小小的善举,不仅体现善良之心,还为学校争了光……
后面的话,裴娜没听清楚,满耳都是知了的叫声。办公室外有两棵白杨树。还不到六月,树上的知了就聒噪不休。裴娜瞥了一眼郭靖,他的左手搭在刘佳肩上,笔尖指着几何图形上的一条辅助线。这情形,何等熟悉。
走出办公室。刘佳追上来,拍了一下后背。干什么!裴娜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刘佳摊开手心,两张簇新的十元纸币蝴蝶般飞出来。欠了这么多天,差点忘了。她又扑上来了,像只毛茸茸的哈巴狗。裴娜抓了钱,推开刘佳。裴娜,裴娜……后面的声音影子样追上来了,裴娜头也没回,加快步子。
太阳在头顶挥着鲜红的旗帜,它的烈光那么刺眼。跑到操场西北角,裴娜扑倒在草坪上。这个季节的草坪浓密厚实,却散发出类似化学物质的刺鼻味。远处,隐隐传来朗诵声,“人人举起一把伞,倾盆大雨也是晴天;人人献出一份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人间……”那是出发前的排练。梧桐树上的知了也不示弱,跟朗诵声遥相呼应。裴娜拾起石子,扔向树顶。梧桐叶飘落下来,知了却叫得红了眼,不歇一口气。
5
把“阳光爱心伞”送到活动对象手中,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全班四十个同学每人举着四把伞沿着解放路去幼儿园,公交车站,医院。他们念着排练多遍的献词,像是齐声唱赞美诗。
公交东站,离学校最近。才进大门,就闻到如同动物园的刺鼻味。闲散的司机踩着干燥的水泥地围上来,抢着抓过黑色水笔在爱心倡议书上签下大名。太阳越过金属棚顶,斜射进来。裴娜一眨眼,手中的伞就不见了。
一群中老年妇女涌过来时,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这伞是白送的吗……我也要一把……给我这个颜色……场面一下子混乱了。郭老师,给不给呀。有女生高举着伞尖叫。矮个子男生的校服衬衫散开了扣子。班里的体育委员骂骂咧咧跟两个老太婆争夺。刘佳肩上的爱心绶带被扯得流苏满地,手中的两把粉色伞已被人抢走。
不许抢,不许抢!随行的电台记者把摄像机举到头顶。伞不能给老百姓,下一站还要去医院呢。那几个没抢到伞的老太婆大声嚷嚷,这算什么爱心活动,连把伞都舍不得。哪是搞爱心呀,分明变相做招生广告。恶心……
恶心!这个词蹦到耳际时,裴娜感觉自己如五花大绑的囚犯忽地松开绳索。那个口爆粗言的女人,胖胖的,穿着紫底白花的绸裙。自己老了,会不会像她这样直率又粗俗呢。她转过身,瞥见刘佳红涨的脸,苍白的手指正费劲地捋着凌乱的头发。要是平时,自己准上前去帮她梳理。现在呢?
活该!
6
推选公告贴出已两天了。裴娜去食堂都绕道走。
评上县三好学生,能免试入县重点高中。一年前,老妈在一次家长会后向郭靖咨询过这事。郭靖摸摸裴娜的头笑道,跟校长吃过饭的孩子,大有希望哟。此后,老妈老是凭这句话敲打裴娜。
除了成绩,还要什么?去年县三好学生公布后,刘佳偷偷问。当然是品德了,你看江西两个高三学生,在公交车里跟歹徒搏斗,清华北大都要他们。裴娜记得当时自己撇撇嘴,笑刘佳傻。
刘佳是假傻,自己才真傻呢。知了在一阵狂噪后,停了声音。深藏在树丛中的玉兰花落下来,如瓷碗碎了一地。这几天,老妈打扫小区院子,很粗暴地踩在花瓣上。要是换了平时,一定叫裴娜把花瓣收起来,养在废弃的金鱼缸里。
评不上县三好学生,还有什么前途!老妈在厨房里摔碗敲盆。成绩好,顶个屁,你能考上县一中吗……脑子怎么长的,不就是买把伞举一下,人家会,你怎么就不会了……猪脑子!
猪脑子,猪脑子,猪脑子……知了又叫起来,每一声都直戳耳膜。裴娜捂住耳朵闭上眼。
睁开眼,吸吸鼻子,裴娜攥紧了拳头。张嘴咬咬手背,环顾一下四周。这条通往自行车棚的小道,此时别无他人。他们班的自行车都排放在靠西的墙角里。湖蓝的棚顶因为多年失修,很多处已塌陷发霉。水泥地凹凸不平,缝隙里都是碎石子,戳破气胎是常有的事。
那辆橘红色自行车停在最外面,裴娜一眼就认了出来。永久牌的,轮子小,底座很低。刘佳第一次骑着它来学校时,裴娜还笑话她骑着辆童车过来。大自行车,我骑着害怕嘛。刘佳娇声说。后来,有多少回,裴娜骑上这辆车,刘佳坐在后座里,缩着腿,搂着她的腰。两人慢悠悠地在操场上兜圈子。那时,天高云淡,操场上笑声不断。
轻拍一下皮坐垫,这一切离自己已那么远。裴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美工刀,在手指头上轻轻划着。血丝很小心地冒出来,像一滴红色的泪。她含在嘴里吮吸,咸滋滋的,带着很重的腥味。讨厌的知了声如一盆滚烫的水从头顶浇下来。裴娜晃晃脑袋,握紧小刀,咬住嘴唇,撬掉了后车轮的刹车垫片。
太阳很好,白云犹如棉花糖。裴娜捂着受伤的手指头,向花坛深处跑去。
7
刘佳倒在摩托车轮的那一刻,裴娜似乎跳离了地球。救护车疾驰而过,它的嚣叫声刺伤了耳膜。裴娜分不出这是事实还是虚幻的想象。自己像潜沉在水里憋不住气,迫不及待探出水面。
120,是裴娜打的。去医院看望刘佳,刘佳的妈妈千恩万谢,说裴娜是刘佳的命中贵人。郭靖的眼神又回来了,像春日枝头的鸟雀,停留在花苞上。裴娜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讨厌的知了声,直升机似的,在耳道里来回轰鸣。
刘佳的消息,不断从医院传来。危险期后,右腿成了大问题。请了上海专家动手术,还是不能保证以后不带一点残疾。肇事的摩托车主是个外来打工的小伙子,榨干了,也熬不出几克油来。那个毛头小子哭丧着脸,坚持说是自行车自己撞上来的。
听到这些话题,裴娜正在办公室里帮英语老师批试卷。今年的天气实在反常,头顶呼啦啦的吊扇,似乎告示着季节已提前进入了酷夏。老妈刚买的新文胸,罩子大得可以塞拳头,后面的带子勒得起了红印。裴娜总是趁郭靖低头的一瞬间,快速抓一下后背。那带子的小钩子千万不要松掉呀。
那天,刘佳从文教路出去,左转弯,骑得太快,就撞上了。郭靖向英语老师诉说这个细节。裴娜,你看到的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裴娜不敢抬头。手中的笔,太用力了,一个大红叉,划破了试卷。笔芯的油慢慢渗开来,像一点点泄露秘密。
运气差了,喝口凉水都塞牙。郭靖甩了甩右胳膊,捏着红笔转起来。红色水笔在他的手指间娴熟游动。本来嘛,六个名额,我们班占两个,也算放卫星了。不想出了这种事,只能拱手让给别班了。她不去读,占着名额,也浪费呀!
飞舞的红笔终于掉落在地。裴娜呆了一下,弯腰去捡。红笔明明在脚边,她却摸了个大圈子才找到。起身时,头顶一阵剧痛——撞到桌角了。
起来,快起来呀。郭靖几乎抱着将她拉起。有一瞬间,她鼓胀的前胸碰触到他腰际的皮带扣。哎哟,现在你是独养囡了,你可不要再给我弄出点事来。他的厚手掌揉着她的后脑勺,带着她渴望的温度。泪水,汹涌而出。
其实,疼的根本不是那里。
8
终于下雨了。
撑着伞,在人群中单手推自行车出校门,挺难的。我送你回去。黑色花冠在旁边停下来,郭靖伸出他的公鸡头。谢谢,不用。裴娜耸了耸背上的双肩书包,伞尽量往后挪。好,你小心点。笑脸随车窗合上了。车子抛下一溜尾烟,驶上车道。
这场雨,似乎期待已久了。当它真正降临,眼前又一片迷茫。一手握把手一手撑伞骑车,真有点吃力。裴娜虽锻炼多年,每每大雨迎面袭击时,恐惧还是油然而生。眼前这条马路并不宽阔,一到雨天,汽车总是下饺子似的,一辆紧接一辆。隔着雨帘,对着刺瞎眼的车灯,感觉像在看3D电影。
昨天放学后,裴娜一个人去了人民医院。刘佳躺在病床上,脚上缠满纱布。听刘佳妈妈说,刘佳的右腿上钉了二十八颗钢钉。本来,你们一起去读县一中,那是多高兴的事,现在刘佳是不可能了。刘佳妈妈抹着眼泪。妈,您又来了。刘佳含着笑撒娇。那一刻,裴娜突然感觉膀胱膨胀,赶紧跑进盥洗室。扭开水龙头,水流如暴雨四溅。镜子里,蜿蜒的水迹像刀划破了一张娇嫩的脸。裴娜捂住脸,失声哽咽。温热的水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雨水又迷住了眼睛。裴娜停下来,腾出右手抹一把脸。真相总是让人百感交集。今天上午,副校长在司令台上宣读县三好学生名单时,裴娜望见了头顶的乌云。那团乌云像一把巨伞,罩住了大半个天空。九(3)班,裴娜……尽管三天前已知道结果,但此时,自己的名字如此清晰地在校园里回荡,还是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有那么一瞬间,全场一片肃静。裴娜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六位县三好生的事迹介绍完毕,副校长清清嗓子讲安全问题。话题很自然地转向刘佳的交通事故。安全问题重中之重。他斩钉截铁道。知了长叫一声,就悄无声息了。东南风一阵猛似一阵,操场上的废纸追着一个薄膜纸袋乱跑,它们先后贴到不锈钢围墙上。薄膜纸袋想穿过不锈钢栅栏飞到外面去,扑打了好一会儿都没成功。
有一件事,我们必须严肃处理。副校长正色道。刘佳同学出事前,自行车被人搞坏了刹车。这事就发生在我们学校。是谁搞的恶作剧,自己来校长室承认。如果不来承认,我们调出监控摄像,一一查看……
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了,尖叫声四起。副校长后面还说了什么,裴娜一句都没听清。她如同木偶随着人流涌向教学楼。暴雨追着脚跟来了。
9
到家只有两里路了。雨,也慢慢小了。西天出现一道彩虹,横跨在城西新造的悦城家园上。七彩的光,映照着小高层的茶色玻璃外墙,宛如海市蜃楼。
美滋滋食品城出现在眼前。这家商城不知什么缘故已废弃多年。它的二楼朝北处,有一个宽大的露台,那里成了附近孩子们的乐园。我爱我的红领巾,每天把它洗干净,它是红旗的一角星……这是多年前的童谣。记不得小学几年级,裴娜只记得那时的刘佳头顶扎着两根小辫子,像个小龙女。她们在露台上疯跳皮筋,发黑的红领巾擦着额头的汗珠,直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那是初一音乐课本中的歌曲。音乐老师要求大家用竖笛吹熟曲子,裴娜手笨,刘佳抓着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按孔。刘佳的手白皙细长,像画中古代美女的玉手。露台上,那双玉手倚着栏杆一遍遍示范。夕阳下,几乎可以看清皮肤下浅蓝的小血管,如同美玉中的隐纹。
爬上露台,彩虹如绚丽的丝巾挂在天际。最后一次跟刘佳看彩虹,已时隔一年了。那时,她们都蹿高了个子,穿着干净的校服,活像双胞胎。她们手拉手,撑着伞,沿着露台飞奔,笑得像两只鸽子,她们的齐膝裙轻舞飞扬。细雨还在挥洒,彩虹却已高挂空中,犹如她们青春的梦。
那把伞此时就在手中。裴娜撑开来,轻轻旋转着,它陈旧的花纹,随着旋转又亮丽起来。一脚跨过栏杆的危险动作,以前也曾做过。刘佳总是大惊小怪地将她拉回来。可现在呢?
一切都像在梦中。裴娜举着伞,仰靠着栏杆。雨后的城市,十分清新,道路亮晶晶的,泛着光。右转弯,就是永安路,两边的花坛中栀子花散发着醉酒似的香。再过去,就是幸福家园,然后就到自己家。此时,奶奶一定在厨房里忙碌。老妈正挤公交车往家赶。前天晚上,老妈接到郭靖的电话后,兴奋地连夜催老爸回来。老爸说赶完工程,三天后就回家。
幸福的明天呀!裴娜望了望西天,彩虹快要褪去,那残留的一抹红光,映照在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一阵风刮来,手中的伞腾空飞起。伸手去接吧。一阵眩晕袭来,却仍是奋不顾身。裴娜隐隐期待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抓住了伞,在彩虹淡淡的光环中缓缓降落。
一切,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