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房
2015-12-28朱建华
朱建华
老公房
朱建华
一
前一天上午在张志国的家里,沈美娟就觉着头痛了。到下午,她觉着耳朵心也痛起来;后来吃晚饭时,张嘴都有了困难。
她对志国说,你用不着担心的,这个头痛,和心脏没有关系,我回去吃两粒药片,睡一觉就会好的。明天上午我肯定来裹团子给你吃。志国躺在床上,侧过头来对她说,好的,这好的,外面雨小一点了,门背后那把浅蓝色的自动伞你还是撑回去,路上当心点,不要滑跤。
可是,这会儿早上醒来,她觉着头仍然是痛。如果不是要去给志国裹团子吃,本可以一直睡下去。其实,黄梅天一过,就是大热天,张家街菜场外面的汤团店,也不再做汤团了,改做咸肉菜饭了。
还要买糯米粉、豆沙和鲜肉馅子。她从床上起来,洗漱穿戴,一边叮嘱着自己,记住,塑料袋要带好,超市会员卡要带好。
雨已不落了,这一条叫做闻义里的弄堂里光线明亮,声音嘈杂。对面15号前客堂间的小兰姆妈,正弯下腰,把一痰盂罐小便倒在后门旁边的阴沟里;她扭过头来,和美娟打招呼,美娟啊,到老公房去啊?
美娟答应道,哎!
前面17号门口停了一部银灰色的奥迪轿车。美娟认得,这是上面后楼苏州阿婆的外孙,来接老人去住几天。这时,外孙坐在驾驶室里等外婆下来,一旁的车窗摇落,音响里放着轻音乐。
美娟从车旁经过,轻柔的钢琴声进入她的耳朵,她听出是班得瑞的《真实的一天》。走出弄堂,天上又飘起了雨丝,她撑开那把浅蓝色的雨伞。她在伞下仰起头来,雨中的阳光,在法国梧桐茂盛的叶子间闪耀,《真实的一天》,多么好听的音乐呀,在弄堂里听到它,真是令人沉醉。
她边走边想,接下去,在同一个专辑里,还有一只曲子,有一支排箫在悲哀地吹奏,好像一个人含泪挥手,一个人越走越远,不过,它的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志国家的电脑音响,几乎一天到晚地放着这一类的轻音乐。她每天开门进去,都好像走进了音乐厅。志国往往在里面的床上喊了,沈美娟,这一只曲子叫什么名字啊?吃饭的时候,他也常常突然瞪大眼睛,举起筷子问她,沈美娟,你说,这一只曲子叫什么名字?
美娟在超市里,遇到了永寿里的老邻居陈红菊,便记起了她想不起来的那一只曲子的名字,叫《爱尔兰玫瑰》。
沈美娟原来是住在永寿里的,永寿里动迁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分给她一个多层的六楼房间,她不要。多层没有电梯,她真是走不上去。那就只好再等。她一个人,在附近的闻义里3号借了一间亭子间。
红菊说,美娟啊,你今天脸色不对哎!
美娟说,我头有点痛。
红菊说,那你还要到张志国家里去啊?不要去了!
美娟笑笑,没回答。
望着红菊的背影,美娟闭上眼睛,忍受着头部的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她提着东西走出超市。前一年十一月的一天下午,她也是这样提着东西,走到这个超市的门口,她看到张志国站在花坛旁边,她犹豫了一下,朝他走了过去。小学毕业十几年以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曾回母校参加过一次同学会,但接着几十年漫长的岁月,双方竟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相遇过。
志国对美娟说,他的夫人去世了,儿子成家后定居美国。他的腰不好,动过手术,前几天,家里叫的一个钟点工,又莫名其妙走掉了。志国问美娟,你现在怎么样?美娟说,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所以一直没有结婚,现在一个人住在闻义里。
美娟帮志国提东西,对他说,你走路不方便,我送你回家。志国不肯,美娟说她反正没事,不必客气。他们就边走边聊。志国说,蔡东明一直在加拿大开饭店。美娟说,我在世博会看到过李凤珠了,还是那样漂亮。志国说,陆丹萍嫁到青海去了,老公打她,后来离婚了。美娟说,这个我知道,她又嫁人了,听说现在不在青海,在甘肃。
志国的家最早也在永寿里,后来搬进了松竹街上关帝庙前的新公房,将近五十年过去了,关帝庙已经消失,新公房也变成老公房了。走到了老公房楼下,志国说,老同学,我住在三层楼,你心脏不好,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美娟说,你买的东西,也有点分量,我给你送上去。三层楼我还吃得消,四层楼我就吃不消了。
美娟扶着志国从水泥楼梯慢慢地走上去时,透过外墙壁上装饰的花格洞眼,看到路边的梧桐树,几片硕大的黄叶正在飘飞和坠落。那个时候,也就是前一年的初冬,志国走路还算是好的,能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只要不快,就没有问题。但现在,只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他已经不能抬脚,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前移。
他的病,不单单在腰椎,他得的是淋巴癌,前一年的春天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志国原来想瞒住美娟,但无法瞒住。
老公房一梯四户,志国住的一室半,开门就是厨房间,再进去是正房间;朝南还有一个和房间等宽的小阳台。卫生间的小门,开在厨房间的通道上,里面黑咕隆咚。
那天,美娟在志国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她找到一块抹布,在水池里用肥皂搓洗过,就开始从里到外,好擦的地方都擦一遍。接着扫地,拖地,然后才坐下来,端起志国给她放在方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道,你这个房间啊,我这样才坐得下来。
志国在床边站着,满脸笑容,对美娟说,老同学,我和你说,我这只床底下,有一台腰椎治疗仪,是我儿子从美国给我买来的,我送给你!美娟放下杯子,说,我不要!你自己腰不好,为什么要送掉?我不要。志国说,你不要客气,我会叫我楼下的阿祥给你送过去的。真的是好东西,我拿出来给你看看。美娟说,你不要拿!我说过了不要,不是跟你客气,你拿出来也是白拿,我谢谢你。
志国双手撑着床沿坐下,不说话,像在动脑筋。一会儿他又说,那么,那么。他站起来走到方桌前,弯腰从桌底下拖出一只皮鞋盒子,说道,老同学,这里面全是好膏药,你拿回去。喏,你看,这个是骨痛双贴,这个是云南白药膏,这个是麝香镇痛膏,还有,还有贵阳出的狗皮膏。
美娟说,张志国,你腰不好,人就不要再躬上躬下了。膏药是好的,放在这里好了。我有骨质疏松,经常要骨头痛,到时候我会问你讨的。你快点起来,陪我坐一会。
他点点头,却又转了个身,从五斗柜下面的一只抽屉里,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他拍着书面说,沈美娟,这本书,是我认识的一个全国有名的中医教授写的,内容非常丰富,我送给你!
美娟皱起了眉头,她说,张志国,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烦啦,送这个送那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啦?要么,我马上就走。志国赶紧说,你不要走,不要走,老同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今天看见你,心里特别高兴,你又帮我拿东西,送我上来,还帮我收拾房间,你身体本来不好的,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他又说,要么,我开电视,你电视要看吗?美娟苦笑,说,我就坐一会儿,马上走了。
志国说,好,好,我不开电视。他说着,却去打开了电脑。一会儿,那一对放在床头柜上的小音箱里,清晰地传出了一支轻音乐。志国在音箱边上说,老同学,我就放音乐给你听。这种音乐,不知道你听到过没有,不是一般的好听,我觉着是世界上最最好听的。
美娟笑着说,这只曲子,我过去炒股票的时候,在证券公司的大厅里经常听到的,是好听。志国说,它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美娟摇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志国说,那我说给你听,这只曲子的名字叫《春野》,春天的田野,就是这个意思。
美娟说,张志国,我看你样子,你坐着吃力吗?你躺下去好了,你快点躺下去。志国说,好的,好的。他说着,慢慢地把腿横到床上,嘴里说,老同学对不起哦!美娟立起身说,要我帮忙吗?志国说,不要,不要,你坐。
他躺好了,继续说道,这些个轻音乐,是我的美国儿媳妇给我寄来的,一共十几张碟片,全是一个叫做班得瑞的乐队演奏的。我现在已经把所有的曲子都存到电脑里了。我儿媳妇虽然是外国人,但她对我真的是孝敬。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多、又这么好听的音乐。真的是好听啊,这些音乐,不像是普通的人演奏出来的,而是像一帮子神仙演奏出来的,我一天也离不开。
他不说话了,美娟也不说话,这时,沉静舒缓的乐曲在空气中荡漾。志国开口轻声地说,这一支曲子叫《追梦人》,你听,小提琴拉得多少好啊,人也要醉掉了。他说着举起了手臂,直到下一只曲子开始,他才把手臂放了下来。
美娟站起来走到厨房间去。她心想,这个人好像有点傻掉了。她接着想,他这付样子,只好吃吃快餐面,否则饿都要饿死了!要么,我先过来帮他几天啊?行不行?等他重新叫到了钟点工,我再走。
志国在超市买的东西,是几只番茄和几根黄瓜。看看饭桌底下,果然有一个快餐面的大纸箱,已扒开撕破,一半空了。角落里立着一台双鹿牌的老式冰箱,她走过去,轻声嘀咕道,这里面有什么?
音乐一直在放,志国听到厨房间的自来水声音,大声地说,沈美娟你刚刚上卫生间啊?你灯开过吗?开关在门口墙壁上。过一会儿,他喊了起来,沈美娟你还在忙什么?你不要忙呀!快点进来坐!
美娟洗好番茄,放在一个印着大隆机器厂五个红字的、沿上有多处破损的搪瓷碗里,再把几根黄瓜拿过来,盯着看了一会,拿过一块抹布擦擦手,走到房间门口问道,张志国,你冰箱里的鸡蛋,买来多少日子了?
二
志国说,我小时候,奶奶头痛了,她就在头上扎一块手帕,闭着眼睛坐在藤椅里。我跪在她旁边的一张凳子上,用拳头帮她敲头。敲了一会儿,奶奶轻声说,好了,乖囝,不要敲了,吃力了。
志国又说,你头上也好扎一块手帕,你试试看,手帕在床头柜抽屉里。他说着,人一点点坐起来。
美娟弯腰去开床头柜,找到了一块印了玫瑰花的粉红色的大手帕。她说,是你老婆的嘛,给我扎啊?
志国说,就是让你扎啊,我来帮你扎。
美娟不要他扎,她自己扎。志国在边上说,紧点,再紧点,要扎得绷绷紧,哎呀,还不够紧。还是我来吧。
美娟只好把手帕交给他,人也移过去,坐在他前面。志国果然扎得很紧,美娟只觉得自己的头被牢牢地箍住了,刚才弥漫的痛楚顿时减轻了许多,好像正在黑暗的山谷里走投无路,一下子被救到了光明的山顶。
志国说,今天团子真的不要裹了。
美娟说,我来也来了,如果团子不裹的话,我不是白白来了吗?
美娟用几根手指按着扎在头上的手帕,这里按按,那里按按,一边走到大立柜的镜子前面站着,看了一会儿说,扎得难看死了。
志国说,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
美娟说,总是不好看啊。
志国忙说,好看,好看。
美娟说,你瞎说!
志国哈哈笑了,他说,我才不会瞎说呢,你是我们班级里最最漂亮的女同学呀。
美娟说,你瞎说,实在是李凤珠比我漂亮多了。
志国说,沈美娟,我真的不是瞎说,过去我们男同学在一起,总是说沈美娟最漂亮,李凤珠虽然也漂亮,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她是最漂亮的。
美娟说,我不相信,你编出来的!
她在厨房间拌好了团子馅,和好了糯米粉,拿到阳台窗前的方桌上来,这里明亮和宽畅。轻音乐照例放着,这一支曲子的名字恰好叫《敲打》,钢琴叮叮咚咚地敲着。
她朝床上的志国看一眼,心里想,这是他在给我敲头呢!
志国正在不停地扇着一把竹骨折扇。那把扇子,还是十几年前,街道举办文化艺术周时的赠品。扇面开裂了,粘了许多透明胶纸,依然纷纷脱落。
美娟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等过了黄梅天,就是大热天了,到时也要看志国用不用空调。就像眼下,小台扇已拿出来了,放在他的床头,他还没用过。美娟在志国家过了一个冬天,只是圣诞节他儿子一家从美国来,才用过一次空调,儿子一家一走,就不用了。
钟点工为什么走掉?是志国要降低人家的工资。美娟开始来帮忙的几天,志国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但他又不去叫钟点工,美娟倒真的催过他几次,后来也就不催了。
美娟有时想,我和他只是小学里的同学,那个时候,他的这副小气样子还没有形成吧?
有一天,志国和美娟说了一番话。他说,我原来是跑采购的,长年出差。我儿子读初中就住校了,后来他去北京读大学,又出国深造,留在了那里。我对我儿子,没有什么给过他,我这个父亲对于他来说等于没有。
美娟没说话。她觉得,他居然这种话也说得出来,儿子难道是自己大的?但她知道劝也白劝,所以她不说话。志国接着说,现在我好做的,除了尽量省一点,给儿子多留点钱,还好做什么呢?
但有一次,美娟忍不住冲了他一句。
他的儿媳妇叫他去美国治病,他对美娟说,美国好去的啊?病没医好,十几万美元就没有了,他们才挣多少啊,我要是去的话,不是去犯罪吗?美娟忍不住说话了,她说,你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小辈叫你去看病,你居然连去犯罪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豆沙馅子的裹了十几只了,足够志国吃的了;她自己是老规矩,心脏不好,甜食尽量少吃。接下来就裹鲜肉馅子的了,要多裹几个冰冻起来,什么时候想吃了,拿出来一煮就行。
每晚离开前,美娟都要替志国把第二天的早饭准备好。志国最喜欢吃泡饭,美娟给他准备的小菜经常是芋艿,中医认为,此物可以消瘤散结,油炒的或者水煮的,吃之前微波炉一转就行了。有时候,志国早上看央视的旅游纪录片《远方的家》,看完又睡着了,美娟来了就弄给他吃。美娟也买来过朱鸿兴小笼馒头、老盛昌虾肉烧麦,给他当早饭。买这些点心都要排队的,她没觉着烦。她偶尔也买一客小杨生煎馒头给他吃,却从来不给他买油条。
正在放《卡布里的月光》,笛声驱赶着月光从虚空涌来,团团地拥抱她,在她身上温柔地抚摸,使她一个老妇,变得年轻和多情。刚才志国说她是班级里最最漂亮的女同学,这种蜜糖一样的话,几十年了,她上哪儿去才能听到?也是刚才,坐到志国的身旁,让志国替她扎手帕,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好像就坐在他的怀里了,她的脸不由得红了。她现在想起来,对自己说,人家还是大姑娘嘛,对不对?
美娟听着音乐,裹着团子。
过去在家里裹团子,总记得要请后楼的阿哥一家过来吃。她只有这么一个阿哥。永寿里动迁之后,他们搬到浦江镇那边去了,她买了糕点水果,地铁乘到终点站,去看望过他们。但她住到闻义里一年多了,他们没来看过她一次。
志国突然说,咦,怎么是“日出晨安”了啦?播放顺序乱掉了。
美娟说,很好听呀,不要换了。
美娟才来的那些日子,志国经常问她,沈美娟,我放音乐,你烦不烦啊?美娟说,我不烦。他说,真的不烦啊?美娟说,真的不烦。
她那段时间,也往往做着事,忽而就问他了,比如说,张志国,这只曲子,闻义里对面的光明便利店里经常放的,叫什么名字?志国回答说,这只曲子啊?叫“漫不经心的眼神”。
有时志国说,沈美娟你就搬张凳子,坐在我床旁边,我们聊聊天。她就坐过去,做针线,或者剥毛豆。他说他从小就喜欢音乐,用压岁钱,买过一只木制的轻音口琴,他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
音乐是不许关的,声音可以调得小一点,调到那支乐曲,像五彩的真丝在志国的身上飘动。美娟以为他睡着了,想替他盖些东西,却听他喃喃地说,你听呀,像羽毛一样轻的,很轻很轻的,这个声音,就是竖琴。
团子裹好了,除了马上要煮了吃的,其余都分开放到冰箱里冷冻,美娟走进走出,开关冰箱,点火烧水。等把团子下到了锅里,她才在厨房的门边坐下。
她把头仰起靠着门板,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听着锅中轻轻的沸水声,听着从里间飘出的音乐。四周很静、很静。她享受这种家庭生活。平和、安宁,除了男人身体不好,剩下的一切都非常好,没有缺点。
门外面就是走道,忽然传来二楼阿祥的大嗓门,他好像正要外出,一边在打手机。听到阿祥的声音,美娟记起一件事情,云和路世纪花园边上的那家“东北人家”,小米和玉米碎都非常好,下次叫阿祥去买米时,要他去那里拐一下,每样再带点回来。
住在老公房里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大都搬到自己买的商品房里去住了。志国的许多事情,都要麻烦阿祥。到时给他买一条香烟,他总是客气说不要,但一定要他收下。这次裹团子,也要给阿祥家送些下去,他们家是本地人,喜欢吃这种团子。
音乐让人安静,不过听着音乐,容易让人心事纷纷。只是现在美娟所想的心事,志国的事情占了多数。
半个月前,她陪志国去新华医院检查,医生看了报告后,跟她小声地说,你先生现在全身都是癌细胞了。
美国的电话是按时打来的,儿子、儿媳和孙子轮流和老人聊天。志国每次接完电话,都要兴奋好一阵子。他对美娟说,沈美娟,我儿媳妇向你问好!美娟就说,谢谢你儿媳妇,这么客气。
方桌上的台面玻璃底下,还压着圣诞节时美娟和那位洋儿媳的合影。美娟对她很有好感,要不是这个孝顺的洋儿媳,给她公公送来那么多好听的音乐,他一个生了大病的人,嘴里哪来那么多的话好说,脸上哪来那么容易就露出的笑容。
可是有一次志国说,你也不要这么客气,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媳妇嘛。
她听了这话,心里就难过了。从前多少次受到这种刺激,不久就会平复;现在有音乐了,音乐推波助澜,恰好又是一曲《告别小苏西》,她转身走到阳台上,拿起晾着的一块纱布,使劲地擦起晾衣的竹杆。可是,那支单簧管吹出的乐音,人有多少难过,它也有多少难过。美娟的泪水不止地涌出眼眶。
她抬起泪眼,看到伸出阳台的晾衣铁架上,飞下两只鸽子,它们专注地瞅她,并且咕咕地叫。它们好像是老弄堂里人家的鸽子,它们好像是自己去世的父母变的。
团子煮好了,美娟把锅端到里面桌上,又拿了碗和调羹。
志国撑起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说,好吃啦?
美娟说,甜的咸的各几只?
志国说,先各来五只。
美娟掀开锅盖,隔着水汽笑着说,你真厉害!不过,甜的先给你吃两只,一次性不好多吃。她拿起勺子,从锅里舀团子,一边接着说,你这个人也怪,这种日子,想起吃团子来了,天都热了。
志国说,你过年裹给我吃,我觉得特别好吃。另外,我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美娟抬起头看他,说,什么特殊原因?
志国说,美娟,我和你说老实话吧。他说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上,眼睛望着美娟。他说,主要是我觉得,我活不长了,今年夏天能不能熬过去也不一定,所以,我想再吃一次你裹的团子。
美娟舀团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说,张志国,我头痛,你不要说这些话。她停了会儿,又说,你也知道,我和你的情况是差不多的。你怎么好这样说呢?
志国忙说,美娟,你千万不要岔到你自己身上去,我这次是真的感觉到的。
美娟说,你再说,我就把锅端出去,不给你吃了。
志国笑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他笔直地站在地上,双脚慢慢地移动到桌边。隔着窗看,阳台外面正在落雨,他说,雨落得真大呀,潇潇雨声。他回过头来,看着碗中的团子,又说,你头痛没好,还给我裹团子。
美娟说,你吃吧,少说几句。
她又从锅里舀了一个团子给志国,一边说,谁知道今天头还痛啊,否则,我买前腿肉回来,自己斩肉浆,清爽又清爽,肉里筋筋拉拉也少。现成买的,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说着坐下来,头歪向一边,用右手虎口撑住前额。过一会儿,她喃喃地说,张志国,你刚才在说什么呀,弄得人不开心。
志国说,对不起。美娟,你也吃呀。
美娟说,你就是应该对不起!
过一会儿,她又说,早上粽子好吃吗?
五一节志国苏州的阿侄来看他,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买的嘉兴肉粽,一共十只,九只让美娟送给阿祥了,剩下一只,昨天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来,放到冷藏室里。
志国说,好吃。明天早上还吃粽子吗?
美娟说,吃什么粽子?又咸又油腻,吃一只已经足够了。团子也是,今天吃过了,过几天再吃。冰箱里还有点馄饨,你明天早上就下馄饨吃,吃多少,我会摆出来的。
志国说,我想吃油煎馄饨。
美娟说,不可以!油煎的东西,你的毛病不好吃,我的毛病也不好吃。怎么和你说不听的。真的不可以啊,你不要自己煎啊!
志国说,但是,我真的很想吃油煎馄饨!
美娟不理他。她走到床边,把床单抚了一抚,把两个枕头搁在叠起的毛巾被上,等志国吃好后,她扶他走了过去。
志国靠舒服了,说,美娟,美娟。
美娟说,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了?她说着,心里想,这个人一直叫她沈美娟的,突然改口叫美娟了。
志国说,美娟,我前面和你说的话,真的是真的,我有预感的。你要天天来。我一旦走掉了,你第一桩事,就是去叫阿祥,阿祥会去叫殡葬一条龙服务的。
美娟坐回桌边,她自己的团子还没吃完。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你真的不要再说了,大家都一样的。
志国说,你这个都是将来的事,我可能就是眼前的。
志国又说,你一定要天天来。
美娟吃完站起来,收拾碗筷,她说,你要我天天来,我哪一天不来啦?除非实在是有事情。
然后,她端着碗筷走过他的床头,又对他说,张志国,你放心好了。她忽然笑了一笑,说,将来,我死了,坟墓也买在你附近,也天天去看你。好不好?你满意了吧?
她说完,笑着走进厨房间去了。
志国夫人的墓,和美娟父母的在同一个墓园。这一年清明节去扫墓时,美娟也去他夫人的墓前,代他祭扫。那是个双穴,石碑上面镌刻着他们的姓名。
等她从厨房间里出来,发现张志国满面都是泪水,看到她,又咧开嘴来笑,笑着又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吃了一惊,说,张志国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志国说,没有,美娟,我没有想什么。你刚才说,以后坟墓也买在我附近,也天天来看我,我激动死了,我感到幸福死了。美娟,你对我实在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美娟脸一板,抽了几张面巾纸给他,说道,一面孔眼泪鼻涕的,像小孩一样,什么好不好啊,我爷娘也是在那里,我以后买坟墓,当然也要买到那里去的。又不是特地为了你,你想得倒美!
三
每天中午,美娟都要回家去的。
这会儿,她要回家去睡一会。睡好爬起,她还要去新华医院替志国、替自己配点药。
出门之前志国对她说,下午天气变好了,准备下去理个发。志国怕她不同意,脸上一副苦相,说道,我实在是想下去走走,透透气,和熟人打打招呼。美娟说,你怎么好走下去啊,我去叫王师傅上来帮你理吧。
志国有些着急了,撑起身来说,让我自己再下去一次。最后一次呀。我一点点走,慢慢地走,让我东看看,西看看。你放心,如果吃不消,我会打电话给阿祥的。你真的不用担心呀!
从闻义里3号的后门进去,经过灶披间,上去十六级木头楼梯,就到了亭子间了。屋里一张木板大床,已将近占去了一半的空间,美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今年入夏后睡过席子,不料睡得腰酸背痛,又重新把垫被拿出来铺上了。
刚才在志国家,她把头上的手帕松下放在了桌上,志国说,你拿回去呀,一回去就扎好。美娟笑笑说,不要了,已经差不多了,扎这个手帕,心里一直有你老婆的影子。她见过她的照片。
她把衬衣换下,套上一件汗衫,下面也换上了一条衬裙,这才躺到床上。太阳穴那里不时还要跳痛一下,她又坐起来,在桌上摸过头孢氨苄,用杯里的冷开水吞了两粒,再重新躺下。
永寿里的亭子间要比这一间稍大一些。她家住着前楼,亭子间住着亚儿一家。亚儿姆妈是一个大块头,职业是帮人家洗衣服。亚儿姆妈生了三个小孩。生亚儿的时候,她在灶披间自来水龙头下洗一条被单,突然说要生了,一级一级楼梯爬上来,爬到亭子间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大脚盆,她爬进去,跪在里面,亚儿生出来了。
美娟从心底里羡慕亚儿姆妈,这样轻轻松松生下了一个孩子。她去黑龙江农场被退回,医生说,你这个先天性心脏病,虽然不是特别严重,开刀可能会好的,但也可能越开越不好。医生又说,这个病,现在没有特效药。你将来可以结婚,但不可以生小孩,生小孩会有生命危险。
她想,我是可以结婚的呀,她就和一个男孩恋爱了。那一天家里没人,她带他回家,在床上拥抱。男孩想进一步,她推开他,对他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医生看不好的,我和你结婚可以,但不能和你生小孩,生小孩我会死掉的,你答应吗?男孩不响,她又问了一声,我们结婚不生小孩,你答应吗?男孩盯着她的脸,起来慢慢地穿鞋子,坐在床边发了一会愣,低头走了出去。
亭子间的顶上是晒台,晒台北边的矮墙上,放满了种花种葱的盆盆罐罐。美娟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夜里梦见晒台上的一盆茉莉开了六朵花。她一大清早就急着跑上晒台,去看那盆茉莉,看它是不是开了六朵花。
美娟年轻时,就想像过自己晚年的孤独和凄凉,她想,如果阿哥的儿子颗颗到时能经常来看她,多少是一种安慰吧。那一次,她要给颗颗买一份保险,她和阿嫂说了。阿嫂很紧张,把她拉到阳台上,关上门问她,小妹,你要给颗颗买保险,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美娟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这个保险小孩子买最划算,就想给颗颗买一份。阿嫂摇摇头,继续问,小妹,我是真心问你,你真的没有其他想法?美娟说,阿姐,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就不买好了。她说完,开了阳台门回进屋里。
其实阿嫂问的想法,美娟一听就听出来了,就是把颗颗过继给她做儿子,将来颗颗继承她的遗产。但当时,她的思路怎么也跟不上阿嫂的思路。如今,颗颗的儿子也会走路了。美娟满怀悔意,当初要是顺了阿嫂的心思多好啊。
手机响了,志国发来一条短信,MJ午安!美娟一笑,这可是第一次中午也发来短信啊。
在年初的时候,一天晚上,美娟的手机收到他的一条短信:MJ晚安!美娟起初不回他。他说,你要回我呀,回个V就行了,表示平安无事的意思呀,你如果不回的话,我就要打电话过去了,万一你身体不好呢?他从此每天晚上都做“功课”。美娟手机晚上要关的,为了等他索性不关了。如果等等不来,她就睡下,早上第一件事,摸过手机来看有没有。如果没有,她心里就要想了,他为什么不做功课呢?
有时她想了一阵还会生气,自己对自己说,他真的忘记了倒也好,他大概是觉得没有意思了吧!并且越想越气,这个人小气鬼,又没得到过他什么好处,不过一条短信而已,有什么稀奇呢?
到了老公房,却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他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他似乎是早有准备了,回答说,呀!我做功课了呀,为什么你没收到呢?这个移动公司!
在开始去志国家的那段日子,她常常在枕头上和自己说,你脑子有病啦?一个人轻轻松松过日子不好啊,一定要弄个男人去服侍服侍?但是天一亮,眼睛瞪着天花板,忽然就笑了。张志国在等你去呢,你不要去呀!她起床,看了看钟,又笑了,自己好像生怕迟到一样,便咕哝一声,嘴硬骨头酥!
志国走路走得太慢了,像蜗牛一样,她要过去扶他一把,有了支撑,他可以走得自信些、稳当些,两人也就有了肌肤的接触。从屋里到阳台上去,他倚在她的身上,一边和她讲音乐,或东聊西聊,有意无意间,多倚她一会儿。
还有一次扶他进卫生间后,美娟说了一句,老头受罪啊!他在里面说,你说老头?美娟说,怎么啦?志国说,老头就是老公呀!美娟说,谁跟你说的老头就是老公啊?陈老师教你的?
他们都只记得陈老师,她是他们读一年级时的班主任,他们两年级时她调走了,可是都记得陈老师。
男人就是这样,帮他剪一次脚趾甲,坐在床沿上,他就想把脚放到你的大腿上来。
下午要去新华医院配药,别睡过头了,她一边叮嘱自己,一边却梦见自己捂着头,走进新华医院去了。迎面就看到“疼痛科”三个大字,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这三个字真让人感到温暖啊。
四
从新华医院出来,美娟用手指在头上几个地方按了按,感到还有一小片的疼痛,比上午是好得多了。刚才她和志国打手机时,他说已经在楼下马路边。美娟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是朝松竹街走去。
她如今只要走在路上,要做的事情做好了,双脚就会自动地朝老公房走去。在那些寒冷的天气里,哪怕要顶风冒雪,她照样从亭子间下来,朝老公房走去,就好像一只年老体弱的动物,跑向温暖的老窝。
志国要去理发的地方,就在老公房斜对面的松竹街小学围墙的转角上,是一个马路摊头。落雨天,摊头上方,围墙的转角上覆盖了一块脏兮兮的蓝色防雨布。理发师傅六十多岁,刚好在和一个理好发的老人算钱。他说,单单理发六元,你再洗头刮胡子,总共十元。我开始就和你讲好的,对吗?
美娟上前说,王师傅,老张理好走啦?
王师傅说,哦,你好!老张没有来过啊,没有来过。
美娟疑惑了,转身往回走,突然听到路对面有人叫她,一看正是张志国,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购物袋,紧靠着一棵法国梧桐站着。原来这许多时候,他还没有穿过马路。
志国疲倦地笑着,对美娟说,现在汽车,比过去多多了。
美娟扶住他,着急地说,阿祥呢?你要叫阿祥呀!
志国说,阿祥到宝山去了,我打他手机才知道,是他阿爸身体不好,他今天也不回来。
美娟说,是吗,他阿爸身体不好?咳,都怪我,没早点和他联系。否则你就不要下来了。
志国问她头痛好点了没有,去看过医生了没有,下午为什么还要过来?她板着脸不回答。
准备过马路时,美娟把他的夹在运动裤里的T恤衫的一角拉了出来,说道,到外面来也要照照镜子,衣裳怎么穿的!又侧头看看他的T恤的领口。
走到马路上,美娟说,你手里拿的什么袋子?给我拿吧。
志国说,我自己拿。
志国坐到了理发凳上,把手里的袋子平放在膝盖上面。他不洗头不刮胡子,单单理发。正好,王师傅的儿子开着一辆五菱小面包车过来,他从车上的快递包裹堆里,抱出他的儿子,放在洗头的面盆旁边,和他父亲说,看好冬冬玩水,有空买只冰淇淋给他吃。说完把车开走了。美娟知道王师傅的这个儿子,他比志国的儿子大一岁。
王师傅一边给志国系围布,一边开心地说,不要小看这部小面包车啊,用场很大的,我的理发工具,每天都靠它运过来。我人假使有点不舒服,上面坐好,儿媳妇旁边扶好,马上就开到医院里去。
志国说,是呀,是呀,你福气好!
王师傅说,还是你福气好,儿子是美国大学的教授!
志国笑笑,想说话又不说。
美娟在旁边说,王师傅,以后要经常麻烦你到楼上去给他理发了。
王师傅说,这个没问题,什么麻烦,只要叫一声,我就会去的。
头发理好后,美娟上去扶志国过马路。志国走路实际是移行,他慢慢地移行到马路当中,回过头来挥挥手。
美娟说,当心脚下呀,人家做生意,没在看你。
志国笑着说,我不是向王师傅挥手,我是向他的孙子挥手,这个男孩和我孙子是同年生的,等于是我的孙子。
走到老公房楼下,美娟说,我先去借把椅子让你坐,再去叫个人来背你上去。
志国说,不要不要,我慢慢地走上去好了,叫一个人来背,十元还不一定肯。理个头才六元。
美娟说,问题是你不行呀!
志国说,我行的,你不相信,我走给你看。他说完,又朝美娟笑笑,说,我试试看。
美娟说,试什么试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啦!
志国的脸涨红了,他说,美娟,不是我舍不得钱呀,我可以上去的话,何必再叫人呢。让我试试看嘛!
他们进入了楼道,站在了楼梯跟前。
美娟说,你手里的东西好给我了,老是拿着,宝贝一样。
志国把购物袋递给了美娟,袋子里装着一个长方的纸盒。他说,这个是我下来的时候,叫前面摆水果摊的孙子,到朝阳百货商店去买来的。
美娟说,是什么东西?
志国说,我想送给你的,我想过一会儿再送给你的。
美娟说,送给我的?她不由得笑了。
志国说,是两块手帕。
美娟说,为什么要送我手帕啦?
志国说,将来你头又痛了,要扎头的话,你就好用自己的手帕了。
志国说着,眼睛看着美娟,美娟把头扭开去了。他开始调匀呼吸,一只手抓着楼梯的水泥栏杆,一只手抓着美娟的手臂,然后缓缓地引体向上。他费了不小的力气,终于把一只脚移上了一个台级。接着再换一只脚。
就这样停停歇歇,坚持走了半天,总算走到了二楼。志国气喘吁吁,美娟的额上也有汗了。
老公房每一层有四户人家,要走一段走廊,才走到继续上楼的楼梯口。他们挪过去时,看到所有的房门都关着。
志国在上楼的楼梯台级上坐下来,美娟的身体靠在栏杆上。她的头又痛了起来,她别转脸去;过一会痛楚缓解了,她再转过脸来面对志国。
志国说,美娟啊,看来还是要去叫人了。
美娟说,已经走到两楼了,再叫人也是要十元,等等看,有谁上楼好帮忙。
等了一刻钟,上去一对老人,一个小男孩,都是五楼的。小男孩叫志国一声爷爷,叫美娟一声奶奶。
美娟笑了一笑,低声说,小家伙瞎叫。
美娟于是笑着说,那么爷爷,还是我来吧,我来背你上去,你这点分量,我大概可以。
志国急忙摇头,说,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你开玩笑了,你快去叫人去吧。
美娟说,你想想看,我下去叫人,再走上来,不是一样要吃力的吗?像你一样,我也试试看,不行我马上放下,好吗?
志国说,袋子我来拿。
美娟说,我自己拿。
志国趴到美娟的肩上,问,重吗?
美娟先是不响,然后说,你身体朝后头让一让,屁股朝下坐好了,我不要紧的。
志国知道美娟不让自己的身体贴住她,但这样她会感觉更加重的。他说,我还是下来吧?但美娟已经踏上了楼梯。
走了四五级,志国就叫下来,下来。
美娟咬着牙说,再走两级,你不要瞎叫呀!
果然又走了两级,停下来休息。
志国说,美娟,这两块大手帕你肯定喜欢的。我刚刚在梧桐树下拆开来看过了。六十支的,一块紫薇花,一块芙蓉花,不要太好看噢!
美娟转过身去,志国又俯到她的背上。
一共停了三停,终于走到了楼上,面前就是志国家的房门,美娟微微躬着腰,把志国放下来,志国就在这时候,在她耳朵旁边的面孔上亲了一口。
帮志国在床上躺平了,美娟坐在床沿上,眼里一包眼泪。志国说,对不起,对不起,美娟,对不起!那包眼泪就散了,一连串珍珠似地掉下来。
她站起身,扭过脸,把放在床头的小台扇拿到一张方凳上,开了导风开关,调到最小档,对准志国吹。她自己走进了厨房间。
你再休息一会呀!志国在她身后喊,你刚刚背我上来,现在不要忙呀。
美娟没回答。
她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一袋大馄饨,这是上个星期她裹的,馅子是荠菜香菇鲜肉。锅里的水烧开后,馄饨放下去,一共十五个。美娟端把凳子坐在餐桌边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想,馄饨吃光了,他明天早上吃什么呢?给他吃呦呦饭团吧,全素的饭团,味道不错的。只是这个饭团如今越做越小了,要另外再加一元钱的饭。她又想,要去买饭团的话就要早一点,早上松竹街小学上课前的那段时间,那家店里大人小人挤得不得了。
馄饨要煮一会儿,煮好后,要捞到塑料筲箕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把上面的粘糊冲干净,再用冷开水过一过。这样在油煎的时候,馄饨与馄饨之间,就不会粘在一起。
房间里飘来“执子之手”,美娟站着,不觉出神地听,泪水又一下子盈满了眼眶。她觉得,她的有病的心脏,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正在亲热地为她跳动,为她感到快乐。她慢慢地转过身,从厨柜中拿出一口平底不粘锅,用干净抹布擦了一擦,放在灶台上。
她走到房门口,开口问道,张志国,晚饭吃油煎馄饨好吗?
志国啊了一声,他没有听清。
美娟说,啊什么啊,问你,晚饭吃油煎馄饨好吗?
志国立刻抬起头来说,油煎馄饨啊,真的啊?好的呀好的呀!
馄饨再煮两分钟应该差不多了,等一会给志国吃十只,他喜欢吃,就让他吃个够。但是,我也喜欢吃的呀,想到这里,美娟脸上浮起了笑容,是啊,给他吃九只,他九只够了;我吃六只。要用小火慢慢地煎,对,用大豆油煎,煎到金黄,好看;装在盘子里再撒一点葱花,再倒一碟米醋,再叫他起来吃!
现在,吃油煎的东西好不好,坏不坏,都不去管它;何时离开这个世界,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