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的一封长信
2015-12-26邱华栋
邱华栋
利玛窦的一封长信
邱华栋
致无以名状的你:
我必须要给你写一封信。但是,你是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些话要说,也许,你,您,他,她,祂,上帝,都是我要倾诉的对象。过去,我常常给人写信,比如,我喜欢给远在罗马的耶稣会第五任总会长、我的首脑克劳迪奥·阿夸维瓦写信,告诉他我来到中国传教的千辛万苦和取得的点滴进展;我喜欢给在罗马的老校友朱里奥·富里加蒂写信,告诉他我遇到的各种问题,让他帮助我想办法;我还给我的神学老师埃马努埃莱·德戈埃斯写信,告诉他让不信上帝的人信仰上帝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给澳门的朋友爱德华多·德桑斯写信,告诉他中国的复杂性;我在给我的密友吉罗拉莫·科斯塔写信,告诉他一些中国人总是认为我懂得炼金术,能够将贱金属变成贵金属比如银子,因为,他们觉得我似乎从来不缺钱,可是我越是向他们保证我不懂如何将水银变成银子,他们就越不相信我,认为我在撒谎。所以,写信是我最重要的告解和倾诉,表达和分享。
眼下,我必须要写这封信了,我离开意大利已经有二十八年了。在这东方亚洲的大地上,我来回奔走,就是为了宣扬主的恩德,宣扬耶稣基督的福音。但是,有时候,其实我对自己是有所审视的。我的信仰是坚定的,我从来都是上帝的仆人,耶稣基督的信仰者,我带着主所给予的火种,走了那么远,来到了到处都是奇异的风景、植物、打扮古怪的人群——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以及散发着独特气味的特别食物的地方,忍住饥肠辘辘不去吃那些怪东西。
这些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还信奉各种妖魔鬼怪,各种神仙。那些东西都是子虚乌有的,都是他们想象出来的。我后来理解到,他们认为,人是大地上的过路客,因此,人是苦命的,悲哀的,他们必须要想象出大于他们生命的东西,能够管他们生前死后的事情的神和鬼,这样就建立了他们的信仰。你就说是信仰也好,是东方野蛮人的胡思乱想也好。可是,我是上帝的仆人,我带来的是耶稣基督的福音,是圣母玛利亚的祝福,是告诉他们原罪和赎罪,是让他们像上帝的羔羊那样,找到正确的世间之路,信仰之路,而不是走到歪门邪道上去,尤其是,去信奉那些古怪的偶像,和乱七八糟的神祗。
但是,有人说东方人是野蛮人,我没有来之前,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象的,但是等到我来到了这里,我就不那么看了,我就要给你说清楚了。你看,无论是我到过的果阿,还是澳门,这些地方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在印度的海港城市果阿,我看到了商业的繁荣和东方大港风景,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货物,人种也很复杂,我看到了摩尔人、波斯人、犹太人、阿拉伯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意大利人、犹太人、中国人等等,到处都是布匹、金银器、香料、药材、玉石,甚至还有鸦片。鸦片贸易是果阿的重要生意,这种东方的热热闹闹,让我觉得我可以在东方待下去。深入到果阿的内部,去认识它,了解它,我就发现了远比希腊和罗马文明更为古老的一种文明和宗教,比耶稣基督诞生还要早的一种文明和宗教,这使我震惊和颤栗,使我感到了郁闷和对未来事物的好奇心。
我在果阿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告诉我,在不远的亚洲东部,还有一个更为神奇的国度,就这样,我坐船来到了澳门,这个葡萄牙人所建立的桥头堡城市,也在海边上。我在澳门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我向中国的腹地而去,去了广东肇庆,住了很久,从那里又北上到达韶州,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继续北上,去了江西南昌,在那里,我获得了影响力,结识了当地很多有名的官员和文人,他们争相来看我,就如同观看一只他们不熟悉的动物。他们来看我的时候,还隐藏着三个隐秘的目的:第一个,是相信我有将水银变成银子的能力,第二个,是我能治百病,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症,第三个,是我懂得一种数学,这种数学可以帮助他们记住所有需要背诵的东西,比如《四书五经》的内容,然后用来参加帝国的官员录用考试。
必须承认,我在南昌的日子是愉快的。后来,我觉得应该到这个帝国的都城去,我又跟随一个将军的船队,从南昌沿长江而下,到达了南京。南京!那可是一个有着伟大的城墙和城楼的美丽城市。在南京,耶稣基督的福音得到了传播。然后,我坐一条船,沿着运河北上,到达了北京,大明帝国后来的都城,在那里,我最终靠近了皇帝。虽然我几乎可以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但我却觉得,我似乎就在大明帝国皇帝的身边生活。这一点,我每次在那高高的红色宫墙的外面溜达的时候,每次我看到了遥远的西山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就深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中国,的确是一个古怪的国家,这个国家,有很多人,打扮奇特,很多风景也是你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在前几年写的那本《中国札记》中详细地分析了这个国家。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有很多物产。比如,他们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官吏或者读书人,都很喜欢养殖花草,有钱和地位的人还建有园林般的后花园,用来创造和享受精致的生活。他们还烧制出了瓷器——这世界上最好和最可爱的东西。他们富于创造性地将煤炭用于取暖和烹饪,他们对山水花鸟的热爱,投射到了一种独特的纸上水墨艺术中。他们懂得欣赏古代的青铜器、陶器,喜欢用毛笔写字,并使之成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这种艺术叫做书法,就是写字的方法。他们还发明了印刷术,用雕刻的木板批量印刷用线装订起来的书籍,便于传播知识。各类的经典、诗词和小说作品,以及作家的文集,家谱和佛教用书很容易被翻印。我亲眼看到雕工们灵巧地用刻刀在一块木板雕刻出相反方向的汉字,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个国家的交通。他们主要依靠天然的水道,也就是大大小小的河流,河流上总是行走着各类船只,还有一条几百年之前就开凿出来、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从富庶的南方直接通向了北京。成千上万种货物都在内河上运输,商业贸易发达。而大量进贡到京城的东西,有巨大的木材,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瓷器和丝绸,新鲜鱼类,都在河上的船中储存着,被运往北京。
但是,必须说明,那些内陆的河流也隐藏了很多危险。1592年,我坐在一个姓石的将军的船队中的一条船上前往南京,本来前半途很顺利,但在江西的赣江上,忽然遭遇了险滩上的激流,结果,我乘坐的船被大浪打翻了,很多人都落水淹死了。幸亏我被主眷顾,我急中生智地、感谢上帝给我在危急时刻送来了绳子,我抓住了一条绳子,然后得救。而我的一个助手,年轻得力的若昂·巴拉达斯则被激流卷走,再也没有出现了。那个南昌的石将军的家财也在这次事故中几乎全部丧失,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水路,改走陆路,才安全抵达了南京。
这个国家总的说来,并不好战,他们从来都不随身携带武器,男人具有着女人普遍具有的仁慈、内向和精细。即使是男人,只要是有点身份,都能花上两个小时来弄头发、整理仪表。但是,这个国家也潜伏着很多危险。它有一个底层的社会,这个底层社会是由盗贼、黑帮、骗子、小偷、流氓所控制的。但是,我从来都不在底层社会游走,我走的是上层路线。可上层路线也有危险。这危险嘛,从哪里说起呢?就从几年以前在北京的一次流言和大搜捕说起吧,那是我遇到的最危险的境遇之一。
当时,在北京流传着一本不知道是谁写的线装书页,说的是当时在宫中有人在酝酿一个阴谋,一些人要将万历皇帝喜欢的一个爱妃的儿子册立为王储,取代已经是王储的万历皇帝的大儿子。皇帝闻听后大怒,认为这样的谣言是不可饶恕的,就让他的特务机构——东厂西厂进行大搜捕,非要找出流言和制作小册子的源头。很多官吏、学者和诗人,都受到了怀疑和拷打,最后,有人密告说,一个叫做真可的和尚参与了此事,证据是在真可的禅房里,发现了这样一本书。而且,还有人说,是我这个传教士干的。但万历皇帝对我这个从很远的国家来的外国人,是从不怀疑的,因为,散布这样的谣言,对我危险性极大,但皇帝是明察秋毫的。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抓捕并且拷打了真可和尚。其实,这个真可和尚是我的老对头,他认为我所宣扬的耶稣基督的福音,是妖言惑众。他曾经当面给我吹牛说,他有一个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但是,这次东厂对他的拷打,几下子就让他一命呜呼了。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心情十分复杂。虽然我们是敌人——他的佛教是我的基督教的敌人,但我还是很希望我们都很好,能够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可是,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是假的,他就这么被打死了。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最终,万历皇帝也没有查出来是谁散布了流言蜚语。
还有一次也很惊险:万历皇帝宠信的一个太监名字叫做高寀,他欺骗万历皇帝,说在南海的南边有一个吕宋岛,那里的马尼拉城附近有一座金山,一座银山,金子和银子随便挖,怎么采都采不完。于是,喜欢金银财宝的万历皇帝就听信了,他就派出了一支船队,前往马尼拉去寻找那子虚乌有的金山银山。
这支船队到达了马尼拉,当时,马尼拉被西班牙人统治,那里已经有很多中国人了。他们做生意,打渔,捕猎等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的到来,让当地的西班牙总督感到害怕,他认为中国人、大明王朝即将进攻马尼拉,就发动了一次针对中国人的袭击,杀死了两万个中国人。消息传到了北京,万历皇帝大怒,同时,他派大臣徐光启来找我,问我,那些西班牙人和我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不是一伙人。我们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当然、肯定、绝对不是一种人,对不对?但万历皇帝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分别,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那就说明,他开始怀疑我了。我当时就赶紧委托徐光启去告诉皇帝,我们意大利人与西班牙人是两个国家的人,我们说的话不一样,服饰、饮食、习惯都不一样。西班牙人是新的海上霸主,是野蛮的家伙。徐光启帮助我把我的说明传到了万历皇帝那里,万历皇帝听了,虽然有些太监在大声叫嚷说我是一个骗子,但是徐光启还是说服了皇帝。徐光启是好样的,他帮助我翻译欧几里得几何学。于是,最终,万历皇帝明白我们和西班牙人不是一种人,他们在马尼拉杀害中国人的行径和我无关。
我忧心忡忡了很多天,既为自己担忧,也为在北京的其他人担忧。好在英明的皇帝没有做出昏聩之举。实际上,中国的皇帝是最为孤独的。只要你进入过他的那庞大的宫殿建筑,见过那些巨大而空阔的亭台楼阁,你就明白这一点了。我在1602年第一次进入到紫禁城的时候,就惊呆了。这么空阔的殿堂,皇帝凑巧也不在那里,但他仿佛还坐在金銮殿里,等待着我。于是,我对着空空的金銮殿进行了一次叩拜。是的,那是我最为奇特的见闻。在这座能够容纳三万人的紫禁城里,有万历皇帝的礼仪象群、三千铁甲兵护卫,以及那高大的红墙作为宫墙,守卫着一个孤独的皇帝,他需要对祖宗流传下来的江山社稷作出安全保证。所以,中国的皇帝是肩负着最大的责任,也是最为孤独和可怜的。
我记得,在那所宫殿里,我想起来,从广东一路上来到北京,我看到了很多车辆、木船所承载的巨大的树木,那是需要七八个人才可以怀抱过来的木头,据说,都是用来修建这皇宫的。而最令人称奇的,是中国的皇帝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建他的陵墓,这样在他生前就知道他的陵墓是什么样子了。为此,万历皇帝还十分好奇地通过他手下的太监,前来询问我,关于欧洲国王在丧葬方面的一些习俗和规矩。
我很重视万历皇帝的询问。我联合了几个教士,花了十天的时间,详细地准备了一份材料,有文有图,介绍了欧洲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在1598年的葬礼的规制和情况。万历皇帝对腓力二世的铅制棺材放在了一个木制棺材里,然后又放进一个教堂的石制墓穴中感到了惊异。他让手下太监将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的一些丧葬的规矩也转赐给了我们,比如,在汉代的时候,“黄肠题凑”的丧葬方法,与腓力二世的丧葬方式是相似的。皇帝的棺椁就是大棺材里面套着小棺材,然后又被放置在秘密的地下、山中和岩石墓穴里。
其实,最让我恼火的,是关于我喜欢娈童的一个传言。在万历朝中,很多中国官员私下里蓄养男孩子,那是因为公开的嫖妓是禁止的,于是有些官员就喜欢搞同性恋,玩男孩子。而作为上帝的仆人,我们耶稣会的教堂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男人,因此,不知道是谁,我猜是记恨我的一个欧洲传教士给罗马写信,说我违反了1566年教皇庇护四世谴责同性恋的檄文,诬告和指控我在中国犯下了鸡奸的罪行。而且,这样的诬告信,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我用教堂调制出来的特殊麻药,将一个男孩子麻醉了,然后他在我的屋子里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不断地鸡奸这个男孩,最后,还把他卖给了一个葡萄牙人。
这绝对是诽谤和诬陷,中伤和造谣。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也许,这是痛恨我们的佛教徒干的?据说,有个耶稣会士将一个信仰佛教的二十岁男子带到了澳门,但愤怒的中国人一定要这个耶稣会士将人交出来,带回到广州,否则,他们将毁灭葡萄牙人的商船,甚至烧毁整个澳门的街道。这件事情当时在广东闹得很大,最终,那个耶稣会士真的交出来了一个二十岁的中国男孩,男孩后来被毒打和严刑。而对我的诽谤,不管是来自哪里,是欧洲人还是中国人,是教士还是佛教徒,都是错误的。在我的内心里,我认为,耶稣会士必须要过一种贞洁的生活,这样才可以接近天使,然后接近上帝。耶稣会士必须要跟各种各样的魔鬼战斗,包括内心的、肉欲的魔鬼战斗。人生而有罪,人,必须要对自己的原罪进行反省,然后对自我进行审视和批评,这样才可以接近上帝的恩德。这是一个教士起码的修养和修行的规则。我是严守这一规则的,因此,当听说了关于我鸡奸男孩的传闻的时候,我先是愤怒,然后,是茫然,最后,是啼笑皆非了,这个传言和我相去甚远,说的就不是我。所以,到了最后,在我解释了之后,我不再理会这样的令人恶心的谣言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中国人说的一句话,谣言是写在水上的,水走远了,谣言就不见了。
啊,我必须要再次回忆我的生平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忘记我的过去。我父亲做过意大利马切拉塔城的总督,我的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但她希望我到罗马去学习,于是,我17岁就去罗马学习了。我学习了法律、文学、天文学、应用数学、欧几里得几何学、地理学、透视学和音乐理论,19岁加入了天主教耶稣会。1577年,我25岁,按照我母亲说的,不仅要到罗马,男人还应该去更远的地方。我先到的是印度果阿,五年之后我来到了澳门,那个时候我才只有三十岁。三十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我天资聪颖,很快就学会了汉语,并在广东肇庆传教。我的传教会的小房子,刚好在肇庆高要县的一座很有名的佛塔崇禧塔附近,结果,当地居民认为我的传教破坏了当地风水,就用石块袭击我,希望把我赶走。但是,我的心中有主的召唤,我决意留下来。我结交当地最主要的官员,制作浑天仪、地球仪、日晷等仪器送给他们,给他们讲解新的宇宙观。这让他们大开眼界,对我的戒备放松了。我还开办了一所教会图书馆,将我带来的大量印刷精美的意大利图书,借阅给当地的学生。不久,新到任的两广总督刘文洋不喜欢天主教,他威胁我要赶走我。我不得不来到了更北面的韶州,在那里,我索性剃发刮胡子,穿上了袈裟,成了和尚的打扮,并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利玛窦。后来,我还按照儒家读书人的装扮,打扮成儒雅的读书人,身穿丝绸长袍,蓄发高挽。我绘制了《山海舆地图》,让他们广为翻印,教给他们地理知识。然后,我结交了更多有才学、有地位的中国官员,又来到了南昌。在南昌,我不仅受到了当地巡抚的信赖和欢迎,还拿着我制作的天文仪器、欧洲钟表、玻璃器皿和书籍,结交了两个亲王。我很想到都城北京去,但似乎有一种力量拒绝我这么快就到那里。我到南京盘桓了两年,建立了一所天主教堂,还在苏州传教,结识了当时最为重要的一批官员和学者,尤其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家和学者李贽。李贽的大胆和反叛的思想,连我都感到惊奇。
1901年,我获准去北京觐见万历皇帝。我带去的见面礼一共有三十多件,有天主圣母像两幅、《圣经》一部、珍珠镶嵌十字架、万国地图集、自鸣钟、沙漏、玻璃器皿等等西方物件。但是在大殿里,我没有亲眼看见皇帝。万历皇帝据说很久就不上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贴身的大太监,他在垂下的帘子后面接见了我。这个老太监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女性化,稳重而亲切。后来,我听说,后来万历皇帝陛下对我带来的礼物感到满意和好奇,对自鸣钟尤其感到喜欢,专门在后花园里建筑了一所亭子,来安放那架比较大的自鸣钟,让我定期负责管理和修理,还给我任命了一个职务,让我住在了宣武门内的一个胡同里,发给我固定的俸禄。我在宣武门内建立了一所小教堂,因为万历皇帝的特许。我就这样在北京扎根了。
后来,我进宫修缮自鸣钟的时候,多次向万历皇帝进献欧洲油画,其中一幅画的是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还有一幅画的是西班牙皇宫以及一所教堂的正面像。
皇帝对我的礼遇,使很多万历朝的重臣,如大学士、宰相、礼部尚书、刑部尚书、礼部尚书、翰林翰林等等,都与我有往来。特别是徐光启,他甚至还带着一些官员信奉了天主教,与我一起翻译天文学、数学、几何学和地理学,然后进献给万历皇帝。与此同时,我在徐光启、李之藻的帮助下,将中国的《四书五经》翻译成了拉丁文。我觉得,中国人最需要掌握的,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在我的口授下,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也就是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平面几何部分。当徐光启还要翻译后面的立体几何学部分时,我建议暂缓翻译,因为平面几何已经够中国人用了。而立体几何则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之上,是很难理解的,要慢慢翻译。
当时担任礼部尚书的徐光启将我写的天文学、数学著作《乾坤体义》、《经天该》、《浑盖通宪图说》等都专门讲解给万历皇帝,还将我带去的浑天仪、地球仪、日晷、天球仪等等,带给皇帝看,万历皇帝看了这些东西,很高兴,说:“过去,朕知道有天圆地方一说,这利玛窦让朕知道了这地也是圆的。因为,他就是坐船跑来的,亲自证明了地是圆的。是所谓天圆地也圆。”
我很想给中国人编制一套历法。万历皇帝也很高兴,派徐光启协助我。但这个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完成,我心急如焚,也没有办法,因为,后来来找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带给中国人的《万国图志》,应该是改变他们的地理观念的书。这本书我在肇庆的时候就专门让人翻印了一些,而中国人只有“国”的概念,而无“洲”的概念,我的《万国图志》告诉他们,除了中国的大明王朝,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的国家,许多的陆地、丘陵、山和海洋。我写得很清楚,这个世界有五大洲,有我的祖国意大利所在的欧罗巴洲,还有都是黑色人居住的利未亚洲,以及中国所在的亚细亚洲,还有南北墨利加洲,和地球的南极点的墨瓦蜡尼加洲。在这五大洲的旁边,都是海洋所包围,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地球。这个地球是圆的,表面被海水和山峦、草原、冰峰、河流所覆盖。除了这些地理地貌,地球还按照南北的经纬度,从北到南,依次分为五带:北寒带、北温带、热带、南温带、南寒带。其中,赤道贯穿热带的中心线,是地球上最热的地方。而北寒带和南寒带则是最冷的地方。因为地球受到太阳照射的角度不一样,所以就形成了五带。
我带来的这些思想,彻底改变了大明王朝人对万事万物的认识,他们尊敬我的最重要的地方是,我的到来使他们改变了固有的成见,更新了他们的知识。
说起来,数学和天文学是我最擅长的,延伸出来的,有地理学,以及用于水利工程的各类机械装置学,如排水机械、水闸、平面曲率技术、光学、透视、测量学、测时法、天体观测、地质学等等。我随身带着克拉维斯的《球体》和皮克罗米尼的《地球》,根据这两本书,我能够计算纬度,测算日食月食,制作日晷仪,然后绘制世界地图,等等。我还写了《交友论》和《论记忆术》,从人际关系和人的记忆的角度,来帮助我认识的中国人去更好地理解我们所在的世界。
当然,我还藏起来了一些书籍,没有翻译成汉语。比如,关于欧洲火器,也就是杀人的枪支、大炮的制作技术的书籍。那都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传达善意和主的恩德与爱的。虽然徐光启听说了这些书,竭力让我翻译这些书,但我还是想着应该暂缓翻译。当然,后来我听说有别的传教士帮助他们制作大炮,那是他们的事情,我的兴趣不在这一点上。1607年,在与徐光启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的时候,我在序言里,说了一些数学对于军事比其他诸如农业、医术、经商更为重要的话,我甚至断言,数学水平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军事水平、一个将军打仗的胜负可能,以及一个士兵能否活命的根本。比如,我详细论述了一个将军如果不能计算出他打仗的时候需要的后勤支援的程度,行军路线的消耗和设计,以及地理状况对部队的影响,还有排兵布阵的方法,那么,这个将军打的就是无准备的仗。我不知道我的这段论述是不是被大明王朝的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他们特别希望我翻译那些能够制造大炮和枪支的书籍,他们需要这个。大明王朝面临许多的威胁,比如来自海上的那些倭寇,虽然倭寇只有一些木船,可能够骚扰到内陆几十里的地方,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国家对海洋是排斥的、惧怕的,从来都不愿意到达深海。不过,郑和下西洋又说明了相反的例子,说明了他们的航海技术很高超,但却没有运用到打仗方面。
我感觉今年我特别疲惫。今年适逢大考殿试,从全国各地进京的官员达到五千人,而进京赶考的书生也有五千多人,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来慕名拜访我,让我是目不暇给、力不用心。这么多人都来到了北京,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想看看我,我要尽量地满足他们的要求,给他们展现欧洲人、我这个上帝的仆人最好的一面。因此,我很疲倦。在北京,达官贵人们喜欢通宵达旦地欢宴,他们花在吃饭的时间上太多了,而我必须要在这样的场合待很久,每次我接收到了邀请,参加了他们的宴会,我又要发过来答谢他们。中国人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花费了我大量的精力,也让我这个喜欢吃素食的人感到为难。
现在是春天,我每天都在应付着各类的来访,感到头很疼。我觉得我病了,请来了中国医生给我把脉,他们认为我需要休息,需要静养。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最近,我还经常做噩梦,梦见我死了,被送回了意大利安葬,但是我却能看到棺材外面发生的一切。
我焦虑地抚摸着我的圣物袋,里面装着我最为珍视的宝物:一个据说是用耶稣被钉上去的那个大十字架的碎片做成的小十字架、一些圣徒的圣骨碎片、一盒耶路撒冷的泥土。我不知道我抚摸这圣物袋是在做什么,显然,我感觉到一种告别的气氛了。
那么,我最想在这个国家实现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我能确认这一点。我最欣赏乃至崇敬的同行,是科东神父,他现在在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的身边,促使了亨利四世公开宣布放弃新教,改信天主教,科东神父就成了他身边的忏悔神父。这是多么伟大的进展!一个神父让国王在他那里忏悔,我却做不到这一点。
于是,我在昨天梦见了我一直未能见到、但我却时刻感到他在我附近的万历皇帝,最终信奉了天主教,然后,我成为了他的忏悔神父,他向我忏悔他所做的一切,尽管他是万寿无疆、无所不能的中国皇帝,却要向主忏悔。假如这个梦将成为真的,那么,我离开人世的时刻,会是多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