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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死亡

2015-12-26蔡培新

文学港 2015年2期

蔡培新

非正常死亡

蔡培新

早上九点光景,李国容被妻子宋丽娅拽着胳膊到岳母家去了。按江南小城的乡风,小夫妻在结婚后的第二天要回娘家,叫回门。

从自己家出来到岳母家,步行也就一刻钟。这一刻李国容一直在回味昨夜销魂的体验,一直在想与女人同睡原来真是很幸福的事。这会儿他觉得妻子比平时漂亮多了,她的眼睛是含情脉脉的,脸上搽了粉,雀斑被掩盖得几乎看不出;腰和臀瘦瘦的,但乳房却是鼓鼓的,只可惜昨晚他的手在她乳房上才使一点劲,她就直喊疼。

李国容想起了半年前和宋丽娅约会的情景:夏夜,江滨步行道,清风拂面,柳枝摇曳。这是他和宋丽娅第二次约会,他一直不敢直眼瞧宋丽娅,倒是宋丽娅多情,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挽住男人的胳膊,还有意无意地将胸脯往他胳膊上靠,弄得李国容脸热心跳,太想一把抱住她了,可是他不敢。

想到这,李国容咧嘴笑了。

宋丽娅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的好。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幸福的。”李国容说这话的时候,用劲搂了一下妻子的腰。

到了岳母家门前,宋丽娅一边按门铃一边嚷嚷。来开门的是她的父亲宋百凝。宋百凝慈眉善目、身材矮胖,他张大嘴呵呵笑着叫他们快进屋暖和暖和。

“新娘子回来啦!”话音未落,宋家刚读高一的三女儿宋丽娟,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抱住了姐,随即又毫无顾忌地双手搭上姐夫的肩膀,撒娇似的说:“姐夫好帅!”

宋丽娅立马拉下了脸,冲着妹妹说:“疯什么疯!不好好念书,看你大学考不考得上。”

“醋瓶子!我还懒得理你们呢。”丽娟做了个鬼脸,怏怏地走进里屋去了。

岳母手里拎着装满海鲜蔬菜的塑料袋,大声地叫:“老头子,快来做饭了。国容,你也来帮个忙。”

厨房里的玻璃门是移动的,这会儿将宋家隔出两个空间。厨房里的爷俩边干活边聊天。李国容觉得岳父的眼光像棉花一样,温柔、暖和,跟他聊天是一件很舒心的事,用不着拐弯抹角、提心吊胆。他们先聊着老团长。老团长是宋丽娅父亲的老战友,也是李国容的上级,他和宋丽娅的婚姻是老团长做的媒。

李国容军校毕业后任连队指导员。他说话从不高声大气,工作专注的时候,常常都忘了吃饭。在部队,会摆弄电脑的人少,但他却能熟练编制网上军事演习程序,设计军事训练方案。他这一手得到部队首长的赏识,也使小兵们服气。就凭着这温厚的性格和出众的才气,他赢得了极好的人缘,很快被提拔为营教导员,成为年轻的营级干部。

宋百凝点了根烟,小眼睛凝视着吐出的烟圈,若有所思地说:“国容啊,我活了大半辈子,过日子的道理我是悟出来了。你说家吧,最幸福的地方是家,最痛苦的地方也是家。有家了,才会有一堆的儿女,才会有每天不断的笑声、骂声,不然多寂寞啊。家长里短的事不能太认真了,凡事能让就让着点,能忍就忍着点。宰相肚里能撑船,凡成大事的,一定是个有肚量的人哪。”

“爸,您的话我会记牢的,您放心。”

岳父满意地拍了拍女婿的肩膀,问他抽烟不?一边去掏口袋中的烟盒。

李国容赶紧摁住岳父的手,说谢谢您老,我不抽烟。

将近吃中午饭的时候,宋家大女儿宋丽华、大女婿王垒过来了。

待一家人坐定,岳母开始发话了:“我说大家好好听啊,今年春节是咱宋家喜庆的日子,咱家多了一位好女婿。昨天的婚礼酒宴办得多风光啊,这是咱宋家的荣耀。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啊?还不是为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快快乐乐的。来来来,我们先来干一杯!”

岳母陈菊英有着天生的高高的嗓音。每次听到岳母高音频率一加快,李国容心都提到了喉咙口,走路是三步并作两步,做事情是格外的小心,生怕自己惹得岳母不高兴。

丽华和王垒似乎不太积极地响应着。

李国容很快发现,宋家大女儿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再加上她不善言笑的性情,整个人显得非常压抑。而大女婿的目光常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一副与己无关、无所谓的样子。他听说大姐面临下岗失业,心情一直不大好,她丈夫在大学里教书,在本市教育界小有名气。正想着,忽听丽娅说:“姐,你可别不高兴,你那时候结婚不兴排场,再说也没那么多钱。”

“谁计较了?”丽华更不高兴了。

“丽娅,你姐比你苦多了,生下来的时候没饭吃,读书的时候没得考大学,现在企业效益又那么差,你们姐妹要多关心她。”宋百凝很真诚地说。

“得了得了,谁关心也没有老公关心要紧。”岳母似乎话里有话。

大家一时不吭气了。

电话响了,丽娟跑过去接。是找李国容的。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着急的声音:“你妈过马路时让摩托车刮倒了,你能不能快点回家?”

“好,我马上回来。”李国容挂了电话。

“爸,妈,我母亲摔了一跤,我得赶紧回去。”李国容一边说一边去拿大衣。

“你还没吃饱呢,吃完再走吧。”丽娅挺心疼老公的。

“我不饿,不想吃了。”李国容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李国容气喘嘘嘘地跑回家,发现母亲脚腕青肿,下不了地。

他赶紧将母亲送到医院,挂号、拍片、上石膏、配药、打针……李国容背着母亲上上下下地跑,弄得满头大汗。医生说骨折的位置还好,好好休养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只是老太太受了惊吓,发烧蛮厉害,这两天得打吊针退烧消炎。

安顿好母亲后,李国容又跑菜场。等三个人开始吃晚饭,天已经漆黑了。

宋丽娅回家来了,她黑着脸,将关门、换鞋几个动作搞得声音大大的,嘴里蹦出一连串的抱怨:“李国容,你怎么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也不来接我,这路上多黑啊,要是我遇到坏人怎么办?要是我摔了一跤怎么办?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

“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他。”躺在床上的母亲赶紧打圆场。

“你说什么呢。我妈都骨折了,我忙都忙不过来呢。”

“那你也得告诉我呀,我也好来帮个忙。我看你是把我当外人了。”

“你不要以自我为中心好不好。”

“我怎么以自我为中心了?我才不像你,结婚才一天就把我忘个精光。”

“越说越不像话了。谁把你忘了,做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

“那你是在说我不懂道理了。看来,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那你干吗要跟我结婚呀?”

“你有完没完!”李国容狠狠瞪了她一眼,再不理她了。

李国容的父母数落了几句儿子的不是,宽慰儿媳妇一阵,就关上了房门。

李国容不声不响地洗了就睡。宋丽娅瞧他那样,就越发生气,气得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胸脯一起一伏的,终于克制不住,猛地将床上的被子一把掀掉了。李国容又气又急,怕惊动了隔壁的父母,只好求丽娅别生气了,都是自己不好。好歹哄老婆平息下来,李国容反转身子想睡觉,可就是觉着眼睛鼻子有点酸酸的,一时怎么睡得着?于是他闭着眼假装睡着了。

宋丽娅见李国容迟迟没有动作,就推了几下他的背,踢了几下他的小腿。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就拿胸贴在了他的后背,手在他的胸、腹、腿上来回抚摸。

李国容的脑子渐渐地被“女人”这个词所填充,一晚上的不快、失落在渐渐地消退,最后那种男人的欲望彻底占据了身体。他翻过身来抱住了女人,亲吻她抚摸她……待一切平静下来后,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觉得身边这个女人事实上已经是他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了,只有她才能给他刚才那样的快感,晚上的事没有必要跟她较真。他这样想着便真心真意地搂住了身边的女人,不生气了。

晚上真正睡不着的是李国容的父母。

从四明山到城里,汽车得颠簸老半天。老爸老妈自初一早上给爷爷、奶奶、乡里乡亲拜完年后,就赶到城里帮儿子操办婚礼。可是他们一点也插不上手,婚事一切都由陈菊英指挥。

母亲悄悄地说:“老头子,我们真给孩子添麻烦了。要不,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你这样子能回吗?等你烧退了就回。”

“咱孩子老实,我倒是挺担心他的,也不知小两口能不能好好过。”

“小孩的事咱别掺和。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当中插一脚,媳妇的脾气你还看不出来?”

“老头子,这两天你要多做点事,免得国容忙不过来。”

“知道了。睡吧。”

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打起了呼噜,母亲还睁着眼睛睡不着,腿上的痛和心里的不安,像蚂蚁爬进了身体让她不得安宁,直到天色微明,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早上,母亲看到小两口有说有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上午,小俩口陪着母亲去医院打针。父亲不会做饭,李国容说等他回来再做。等李国容手忙脚乱地做好饭,一家人着实饿了。

宋丽娅兴高采烈的,可刚举起筷子,就皱起了眉头:“哎哟,这菜怎么吃啊,肉这么肥,菜这么老,还有这螺,里边细菌多着呢!国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从来不吃肥肉的。咱家又不是没钱,干吗尽买些烂菜啊?”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跑进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妈,你吃饭前还没洗手呢。”

母亲有点尴尬地洗了手,父亲也赶紧到卫生间去洗了手。

大家默默地吃着。宋丽娅就吃一点点。

母亲说:“丽娅,这两天我们不但没帮你们什么,反而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们也过意不去。我现在烧也退了,心里也惦记着乡下,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父亲说:“是啊,我们住惯了乡下,城里生活不大习惯。”

李国容本来对宋丽娅刚才的表现就不满,现在看父母提出明天要走,就再也憋不住:“爸,妈,你们别走,我会照顾你们的。有我在,你们什么也别担心。”说完还盯了宋丽娅一眼。

“你什么意思,好像我在撵爸妈走似的。我做错什么了?”宋丽娅一下就被激起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爸他从来不买菜,今天帮我们去买了,你还埋怨这不好那不好的。”

“我又不知道这菜是爸买的。”

“谁买还不都是一样被你数落吗。你怎么不替别人想想。”

“你又看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好吧,我让你!”宋丽娅生气地一推饭碗,拎起背包摔门出去了。

半个钟头之后,李国容被岳母在电话里狠狠批了一顿。岳母说有你这么做丈夫的吗,我的女儿在家没受过委屈,刚嫁老公就被你欺负。亏你还是当兵的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关心老婆疼爱老婆。你知不知道,你待不了几天就回部队,你又顾不了家,咱丽娅要为你受多少委屈啊!你就不能学学你岳父,他心地好脾气好又能干。你要是再这样三天两头地惹丽娅生气,叫我怎么放心啊?

李国容也不辩解什么,只是哦哦地应着,听见电话那头有岳父说岳母的声音,随后岳母也就不说了。

李国容留不住父母,只好送他们回乡下。随后,赶紧到岳母家把宋丽娅接回来。

时值2002年春节,李国容年满32岁。

许多年以后,李国容回忆起新婚的日子,像倒翻了五味瓶,搅和成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强烈的生理愉悦和强烈的情感冲突交替着包围着他,使这一段日子成为终生难忘。只是越来越觉得失落,在他还不太知道恋爱究竟爱的是什么的时候,婚姻就将一个女人与他紧紧绑在了一起。

宋丽娅预产期到了。李国容请假回家,一路上归心如箭,心里翻腾着莫名的激动。

当李国容看到妻子安然地被推出分娩室,然后看到儿子粉红色的小脸,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从头顶流向脚底心。宋丽娅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看到李国容,眼泪和笑容同时涌上脸庞,使那未施粉妆的脸看上去十分生动。李国容俯身拉着宋丽娅一只手,柔声柔气地说:“丽娅,我真是好高兴啊,大家都高兴,你生了个大胖儿子,我已经电话告诉我爸妈了,他们说你为李家立了大功了,要我好好照顾你。”

产房里数宋丽娅最有福气了,老爸给她送来了香喷喷的猪蹄汤、鲤鱼汤、乌骨鸡煲;老妈给她熬桂圆汤、红枣汤,还有名贵补药熬成的大补汤;妹妹精心选了花篮,把产房布置得漂亮雅致;姐姐送来了各式水果;老公整天整夜地陪在身边,一会儿给她敲敲背,一会儿给她揉揉腿,一会儿哄她吃东西;宋丽娅单位也派人来看望她。

宋丽娅百事顺心,就是有一样事情烦心,产后四天了还不下奶。孩子用奶粉喂倒没什么,但宋丽娅的乳房又胀又痛,表面有些红肿。医生说是乳管堵塞、乳腺发炎,先用药压一压吧。一个星期过去了,同时进来的产妇一个个都出院了,可宋丽娅的病越发严重了,她的两个乳房青肿,泛着亮光,轻轻地碰一下就痛得嗷嗷叫。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医生叫李国容推着妻子去做透视,接着又见几个专家级医生商量了一回儿。

李国容被叫到医生办公室。

“你妻子需要手术。她的乳房整过容,也就是说,她的乳房里有填充物硅胶,这是她产后继发乳房疾病的主要原因。这次手术要把里面的填充物取出来,再进行排脓引流。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妻子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后乳房会扁平,并且会留有刀疤。手术等你们同意了就做。”医生讲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这样的手术对他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可李国容却傻掉了。在他看来,隆胸是件很无聊很俗气很难为情的事情,现在它竟然发生在自己老婆身上,自己以前一点也不知道。他立刻有了一种被骗的愤怒,脸色变得很难看。

“医生,不开刀不行吗?”李国容无头无绪地问。

“不行。溃疡会深度蔓延的。你们快点做好准备,配合医生治疗。”

李国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有直接回病房。他在走廊尽头待了大约半个小时,想着怎么跟丽娅说,又怎么跟岳父岳母说。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跟丽娅发火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人家毕竟病得不轻,心里也不会好受的。他调整了情绪后走进了病房。

宋丽娅拿眼瞟了几下李国容的脸,不敢直接看他的眼睛。岳母急切地问医生怎么说。李国容说:“医生说要开刀排脓,是小手术,叫我们做好思想准备。”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丽娅一眼。

宋丽娅很疑惑,又不敢直接问。等宋百凝两口子不在,宋丽娅小心翼翼地问:“医生说过不开刀不行吗?”

“不行。”

“医生说开刀以后会怎么样呢?”

“乳房变形,留下刀疤。”

“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当初我还不是为了漂亮点嘛,漂亮点又不是坏事,谁会想到现在这么麻烦。”宋丽娅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我又没怪你。”李国容忽然有点控制不住,他摔掉妻子拉着他胳膊的手,生气地背转身子。

“还说没怪我,你对我这种态度,叫我怎么受得了啊,我也白给你生个儿子了……”宋丽娅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我是真的没怪你。”一想到儿子,李国容不忍心了。他赶紧绞了把热毛巾,替宋丽娅擦掉眼泪,又拍又哄的。

“国容,我是怕你以后不爱我了,要是没有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宋丽娅又哭了。

“你放心好了,我是部队教育出来的人,又不是没觉悟、没修养,再说部队纪律也不容许,我不会不要你的。不要哭了哦。”

宋丽娅把丈夫的手按到自己脸上。

宋丽娅在医院住了二十天后住回了娘家。她身体基本复原,但愁眉苦脸心情黯然。李国容也住在了岳母家。一个婴儿再加一个病人,使得这一家人每天忙得团团转。

李国容请了一个月的假,再过五天就该回部队了。这些天来,他尽心尽意地服侍宋丽娅,为她买来各式各样的时令蔬菜和水果,每天晚上帮她洗脚。擦身子的事宋丽娅不让帮,说是刀口还没痊愈,怕他不小心弄疼了她。李国容笑她遮得了今天,难道还想遮一辈子?李国容学会了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并且从书店买来了《育儿大全》,瞅着有空就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琢磨,琢磨儿子大便的颜色、哭声的特点等等。宋丽娅说他溺爱儿子,岳母说他是书呆子一个。

宋丽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想让姐夫辅导电脑操作,李国容爽快地答应了。

入夜,李国容安顿好老婆,来到隔壁小姨的房间。少女的闺房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床头贴着大幅明星画,墙上挂着工艺小花篮、小香袋,彩色特写照被放大至八寸嵌镶在镜框里,冲着每一个进这房间的人甜甜地笑。

宋丽娟身着红毛衣、牛仔裤,长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额头上别着两个彩色的发夹。她见姐夫进来,半任性半撒娇地说:“姐夫,你一定要把我教会,不然我不让你回部队。我现在最讨厌电脑课了,网页和幻灯片都不会,你看我先学啥?”

“基础的先学吧,不然你永远学不会。”

李国容就坐在宋丽娟的身边,一会儿讲解,一会儿握住鼠标点几下,有时无意间用手掌握住小姨的手背,帮她拖携电脑屏幕里的小箭头。宋丽娟是个爱笑的姑娘,凡是解了难题就会开心地大笑。

“国容,你过来一下。”宋丽娅叫。李国容马上回屋。他给妻子倒好水,放在床头,嘱咐她不要等他,早点睡免得累着。

李国容又来到小姨的房间。他们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不知不觉地忘了时间。那边宋丽娅等了一个小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披了件衣服起身来到了妹妹的房门口。她见李国容坐在电脑前面,妹妹站在他身旁俯着身子伸着脑袋,一只手搭在姐夫的肩膀上。

宋丽娅几乎是吼着训斥妹妹:“丽娟,你怎么可以这样!真不要脸!”

这声音把屋内俩人吓了一大跳。宋丽娟呆呆地站着:“我怎么了?”

“你搂着你姐夫干什么呀?别忘了你是大姑娘了!”

“我?”宋丽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搭在姐夫的肩膀上,她赶紧缩回手,眼泪汪汪地,“你胡说!我看你是小人之心!”

“丽娅,你真是太无聊了!丽娟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李国容被气得嗓子冒火。

宋百凝两口子闻声过来了,待问清楚事由,都怪二女儿说话没分寸。

宋丽娅更加恼火,她顺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冲着父母说:“你们看不惯我是不是?我还看不惯他们呢!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勾勾搭搭,你们怎不说他们?你们是想合起来欺负我呀?这个家我是一天也不要待!国容,你跟我马上回家!”说完就冲回房间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宋家小女儿“砰”的一声将大家关在门外,里边传出她委屈的哭声。

“这个家真是不太平了。丽娅,今天这么晚了不准回去,要去也等明天!”母亲陈菊英严厉地说。

“不行!我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宋丽娅不肯让步。

“宝宝睡着了。国容明天来抱!”宋丽娅补充说。

李国容也没办法,只好出门去要了一辆的士。十一月的夜晚,怎这么冷呀?李国容觉得冷风吹进了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宋丽娟报考广州市一所大学中文系,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她心里非常高兴。广州是一个开放的、繁荣的沿海大城市,年轻人到那边去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心底里埋着一个更让她兴奋的缘由,是姐夫也在那个城市。少女的心思就那么奇怪,宋丽娅越不让妹妹接触姐夫,宋丽娟对姐夫的好感就越强烈,越觉得姐夫英俊、才华出众、善解人意。自那次“辅导风波”发生以后,姐妹俩很少说话。李国容觉得丽娅无理取闹,有点愧对丽娟,他在临返部队前,悄悄地给丽娟找了个家庭老师,是自己高中女同学林佳,在大学任教。对于姐夫的帮助,宋丽娟是十分感激和欣喜。因此,她在高考复习的时候也格外用功,每每按林老师的约定,按时到林老师家,很认真地听林老师讲课。她的乖巧、聪明很得林佳喜欢,再说有老同学的面子,林佳就不肯收辅导费,说丽娟你考上大学老师就满意了。

宋丽娟对妹妹到广州去上大学一事,心里憋着一股火,考哪里不行,非得考广州吗?你姐夫对你就那么有吸引力吗?你到那边背着我想为所欲为吗?可自己对这件事似乎不能说什么。这些天来,宋丽娅的脸色很难看。

阳历八月初头,是东南沿海地区夏季最热的时日。天气的暴热,内心的憋闷,弄得宋丽娅上班都没心思。宋丽娅在同和医院做护士,这同和医院是一家区级医院,平时不怎么忙,今天上午给几个病人打了针,下午与一个小护士换了个班,早早地回家了。

宋丽娅一直住在母亲家里,一来小孩要姥姥、姥爷照顾,二来自己一个人也太寂寞。她进门发现桌上放着几样礼品,还有一篮水果。就问母亲:“家里来客人了?”

母亲说:“没。这是让你妹送给她林老师的,等会儿日头小点再送过去。她林老师一定不收钱,那是看在国容的面子上,我们总得谢谢人家啊。”

“怎么扯上国容了?国容跟林老师有什么关系呀?”

“国容跟林老师是同学。林老师帮丽娟辅导功课是国容介绍的。”

“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你看你,又神经过敏了,好好的事情又被你想歪了。”

这时,在里间午睡的丽娟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宋丽娅眼睛盯着妹妹。

宋丽娟拿眼睛扫了下姐姐,撅起嘴巴:“干吗呀?要吃人似的。”

“我问你,你姐夫给你介绍老师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这事与你无关,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呢?”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到广州去上大学呢?我看你是喜欢你姐夫吧?”

“我到哪里上学是我的权利吧。我喜欢姐夫不可以吗?就像我喜欢我爸我妈!我看你是自己心理有问题,老把人往坏里想!”宋丽娟一点也不示弱。

宋丽娅自讨了个没趣。她十分气恼地说:“好,你现在好像蛮有道理的,以后要是动什么歪脑筋,我就饶不了你!”说完,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宋丽娟到大学报到去了。宋丽娅整天心神不宁的,到了晚上更是心里慌慌的,饭吃不香,睡觉睡不踏实。她克制不住自己,每天晚上要给丈夫打电话。李国容开始觉得奇怪,后来马上意识到,是小姨来广州读书的事,让妻子的疑心病又犯了。李国容感觉有点厌恶,但又不好说什么。

国庆节的晚上,秋高天爽。宋百凝两口子收拾好家务,哄着孩子进了房间。宋丽娅拨了一通电视节目,心烦意乱的,就把电视关了。心想国容现在在干什么呢?国容在吃晚饭的时候就来电话说他们晚上要搞联欢活动,是真的吗?丽娟在干什么呢?她会不会找她姐夫去呢?咳,都怪丈夫不在身边,否则操这份心干吗?

宋丽娅觉得自己最近瘦了,气色也不好。她坐到了梳妆台前,拿出化妆盒,仔细看自己的脸,发现雀斑深了点,颊骨高了点,下巴尖了点,还发现了眼角细细的皱纹。她生气地将化妆盒扔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她又将化妆盒拿过来,打开,然后仔细地抹起来。等化好妆再看镜中的自己,宋丽娅觉得自己容貌还过得去。

宋丽娅站了起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开始脱衣服,直到脱得一丝不挂。她懊丧地发现自己胸脯平平,未整容之前的乳房还是有好看的弧线的,可现在刀疤突现,凹凸不平,没有弹性。再看整个身型,腰部不细,臀部不肥,硬生生、干巴巴的。宋丽娅对镜中的裸体非常不满。

宋丽娅打开柜子开始找衣服。她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套,寻找最佳感觉。可总觉得衣服不合身。她暗暗地羡慕妹妹的好身材。妹妹个子高挑,细脖细腰,丰满的胸、长长的腿,还有红润的脸色,处处透着青春美丽。妹妹有银铃般的声音、淘气的小动作,宋丽娅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也喜欢,男人一般都喜欢活泼的姑娘。

想到妹妹,宋丽娅的心又开始剧烈不安。她把满床的衣服掳到一边,拿起电话拨了李国容的手机号,电话里传来接通后的长音,却没人接。连着拨了几个,还是没人接。宋丽娅又拨了妹妹的电话,那头同样是没有接应。宋丽娅想他们是不是故意不接呢?为什么要故意不接呢?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一起呢?他们在一起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宋丽娅的心怦怦乱跳,她坐不住,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动,隔一小段时间就给李国容打个电话。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李国容的声音:“丽娅,你有什么急事啊?联欢会现场太吵了,我没听到手机响,现在刚结束。”

“你现在在哪里?”

“我正准备回部队呢。我们今晚是跟一所高校搞联欢。你打了十多个电话,家里有什么事呀?”

“李国容,家里没事我就不能打电话了吗?像你这样,家里真有事的时候,怎么找得着你啊?你知不知道,你不接电话我心里有多急呀!”

“我知道了。可是你能不能少打几个电话,打长途可是很费钱的呀,再说,我这里人家家属可不像你,你这样会影响我工作的。”

“打电话是人身自由吧,难道你的领导还管你打不打电话?好了,以后不要再发生我打电话你不接的事了。嫁给你们当兵的真是没劲。”

“对不起,丽娅,别生气了啊。我挂了。”

宋丽娅有些失落有些恼火,他李国容也不说两句想家想老婆之类的话,他把自己搁哪儿了?刚才也忘了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丽娟,丽娟这疯丫头现在在哪呢?

宋丽娅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电话那头说:“姐,今晚上好热闹好开心,我们学校跟部队一起搞联欢,不过你别担心,不是姐夫的部队。咱爸妈都好吧,替我向他们问个好,拜托了。”接着,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宋丽娅无奈地把话筒扔回了床头柜。

此时,李国容正陪着宋丽娟走在返校的路上。

刚才,宋丽娅一前一后两个电话,都被他们很自然地应付过去了,似乎有一种默契,使得联欢晚会带来的愉悦心情未受干扰。

宋丽娟很高兴地与姐夫并排走着。他们谈着晚上有趣的事,说到女学生一涌而上去拉小战士跳舞,小战士各种各样的窘相时,忍不住哈哈大笑,引来好多路人侧目而视。宋丽娟上大学才一个月,由于能歌善舞,被推选为系文艺部长。这次联欢活动是她一手策划的。

南方的夜风很是凉爽,它将宋丽娟的长发吹得动感十足,它掀动着宋丽娟的衣裙,将少女苗条而又丰满的身姿衬托得美妙动人。李国容看着宋丽娟热情洋溢的脸,内心遗憾着这姐妹俩为什么是那样的不同。这一念头稍纵即逝,他为自己作这样的比较而愧疚,似乎这样比较意味着自己喜欢眼前的妻妹,而不喜欢自己的老婆,这是他断断不敢想的。

这会儿宋丽娟发现李国容沉默不语,就关切地说:“国容哥,你不要为我姐的电话生气啊,她这人就那样,疑神疑鬼,小心眼。嗨,她这样活得累不累呀?弄得人家也累。我最不喜欢我姐的性格了。国容哥,你娶了我姐后悔不?”

“你这小孩口没遮拦的,当心你姐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这不是事实吗?”宋丽娟叹了口气,又说,“可她毕竟是我姐,我也不想看到她每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总是希望她能幸福一点的,但是,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受那么大的委屈。”这时,宋丽娟的眼睛写满深深的失落,还隐约闪着泪光,无助地看着李国容。

李国容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毕竟是过来之人,他读懂了宋丽娟眼神的意思,心里边突然似窜进一只小兔,“扑通、扑通……”一阵狂跳,身体里面的血直往脑门上涌,感到了心窝里突然注入一股暖流般的眩晕,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宋丽娟的肩。宋丽娟的眼泪流下来,她说:“国容哥你知道吗,我姐她老数落我,好像我亏欠她似的。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你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宋丽娟哭着靠在李国容的肩头。

李国容心里满是歉疚。他拿手擦去她脸上的泪:“还像小孩一样,别哭了啊,我知道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将来会有很多的小伙子追你呢。我也挺喜欢你的,喜欢你活泼善良美丽,但我只能像哥哥一样地喜欢你,我是你的姐夫,你就是我的妹妹,对吗?”李国容的心在被感动了的一瞬间之后,理智又迅速占了上风。对宋丽娟,他有一种大哥般的责任感。

他们走到了学校门口。李国容对宋丽娟说:“以后碰到困难的事情,自己解决不了就告诉我,记着啊。”

宋丽娟看着李国容的眼睛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国容哥,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吗?”

“行!”

“好好抱我一次,就一次!”说着,宋丽娟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李国容的脖子。

李国容迟疑了一下,也拿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和背。两个身体紧贴着,静静的,彼此能感受对方的心跳。宋丽娟久久不愿松开双手,她将少女的第一个拥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李国容。李国容抱着宋丽娟,那少女的纯情和女性的柔软,透过薄薄的衣衫,深深地融入他的身体,他身不由己地抱紧了她。

终于,宋丽娟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跑进校门。

李国容看着宋丽娅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把手放在胸口,回味刚才的温暖、冲动和克制,感觉心脏还在快速跳动。

李国容招手要了辆的士。人还没坐稳,手机响了,一看又是宋丽娅打来的。他问:“这么晚了,你怎不睡觉?”

手机里是宋丽娅气急败坏的声音:“李国容你骗我,你们晚上明明是在一起搞联欢,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呀,你骗我干什么呀?”

“你不要这样吵,有话好好说。”

“我是听丽娟同寝室的学生说的,难道还会有错!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骗我?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打过来。”李国容叫司机把车停了,付了钱,然后走到一僻静处。

李国容马上打电话给宋丽娅:“丽娅,我没跟你说实话,是因为怕你担心。搞联欢是集体活动,又不是单独活动,你怎么会这样不放心呢?你这电话打到东打到西的,影响多不好。你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你能不能相信我,求你相信我。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不能光与男人打交道吧……”李国容费尽口舌,并保证以后什么事情也不瞒她,这才平息了宋丽娅的愤怒。

李国容心里的苦闷没处诉说,联欢活动带来的兴奋以及丽娟带给他的感动,都淹没在这深深的苦闷之中。他想不明白这婚姻到底怎么才能顺心一点,想得头都晕了,干脆不想了,闷头睡觉。

第二天傍晚,李国容正在伙房帮着包饺子,通讯员急匆匆地找来,说嫂子来了,找不到你,到团长家里去了。李国容一听,吓得脸都变色了,也不管手上粘着面粉,跑着来到家属院,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团长家的门。

团长夫人高阿姨来开的门。这家属院的房子有点老了,团长住一楼,大门和正房隔着一个小院。高阿姨拉住李国容,悄悄说:“见了爱人要好好说话啊,不许吵架,赔个不是。”

李国容明白,宋丽娅已经在向他们诉说昨天的事了。他心里恼火得不得了,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

客厅里,宋丽娅在抹眼泪,老团长在安慰她。见李国容进来,老团长拉下脸,很严肃地批评道:“小李啊,我知道你们是误会了,遇事不好好说能不误会吗?今儿个事啊,错在小李,你要好好向你爱人赔礼道歉。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出于好心,都不许撒谎,要一老一实,知道吗?嗯?”说完,又拍拍李国容的肩膀,接着说。“小李啊,你是我眼皮底下提拔的,你的人品我信得过。你们回去好好谈谈心,再痛痛快快玩两天,不要有什么顾虑,小夫妻哪有不吵嘴的。”

“谢谢团长,我们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我们现在回去了?”李国容既不好意思,又忐忑不安。

“这哪行啊,晚饭在这一块吃吧,菜都炒好了。”高阿姨热情地挽留,并开始整理碗碟准备就餐。

吃好饭,小夫妻告辞。在回营部宿舍的路上,宋丽娅试着去挽李国容的胳膊,被李国容摔掉了。两人一路默默无言。

当夜,两人没说什么话就睡下了。宋丽娅想闹又不敢闹,想自己挺委屈的,就不停地抹眼泪。又觉得丈夫就在眼前,不怎么宽的床铺使得两人身体挨着身体,心里又生出一份欣喜。也许因为劳累,不久,她便安然睡着了。

睡眠和时间,都是烦恼的稀释剂。一觉醒来的他们,似乎已没有多少的怨气了。睡眠给了他们充足的体能,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做了所有夫妻都做的事。

宋丽娅在部队待了三天,白天晚上都有丈夫陪在身边。

这三天宋丽娅是由衷地高兴。她享受着丈夫的照料,眉开眼笑地讲他们宝宝有趣的事:夜晚,宋丽娅拿出李国容的照片,捉住宝宝胖乎乎的手,指着照片上的人教他叫“爸爸”,宝宝一把夺走照片,用手去撕,宋丽娅赶紧抢回来。后来,她一拿出照片,宝宝就会叫“爸、爸、爸……”

李国容听妻子讲述儿子的故事,心里特别温暖。他恨不能马上见着儿子,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哪怕这时候儿子撒尿浇得他一头一脸,他也心甘情愿。

在机场即将离开丈夫的时候,宋丽娅哭了,她感到自己一旦离开了他,就会被那种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情绪所控制,她害怕。她是真正的伤心了,眼泪想止都止不住,最后就抱住李国容失声痛哭。李国容没看到过女人伤心时会表现得那样悲恸,而且这伤心与自己直接关联,心里难免伤感。他拍着宋丽娅的肩膀,细声细气地劝慰她,说一旦部队请得出假,春节一定回家过。

李国容送走了妻子后,有些闷闷不乐。这三天夫妻俩过得有说有笑,看上去和和美美,现在乍一静下来,李国容觉得并不快乐。首先是宋丽娅这次来的意图让他不快乐,其次是他觉得自己是在尽丈夫的责任,一切都是刻意的,这让他感觉有点累。

李国容依然每天会收到宋丽娅的电话,他知道宋丽娅最喜欢听他的甜言蜜语,可自己就是不想说。如果那时旁边有战友,他就要躲到一边去,免得战友笑他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元旦快到了。一天下午,李国容和营长被叫到团部。团长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面带笑容说:“小李啊,给你们一项非常光荣的任务,你们营将代表全团参加全军的军事演习,三天以后,你们将进行为期一个半月的封闭式训练。有困难吗?”

“没有!一定完成任务!”

“好!像个军人的样子。不过,你们思想上可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来来来,我们坐下来好好策划一个训练方案。”

李国容带着精选出来的一个连的兵力,扎驻在距部队三十多公里的山坳中。他们的军事演练科目是“陆地侦察”、“野外生存”。这里四周群峰延绵,山上树木葱葱,山间悬崖峭壁,山下多沼泽水潭,且与外界割断了任何电信联系。

军人的天性中,自有如虎如豹一般的勇猛,不然,就不成其为军人。李国容一心扑在训练上,身外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

这以后,李国容每星期回一次团部汇报训练情况,完事之后就急匆匆赶到驻地,从不在部队机关留宿。其间,团部领导多次现场指挥,营以上干部现场观摩,大家对这支队伍寄予厚望。

李国容确实不负众望,在全军的军事演习中,他指挥的部队赢得了两个项目的第一名。得奖的那天晚上,二十来个战友把饭菜端到李国容宿舍,大家把他抬起来抛上去,接住了又抛上去,弄得李国容连声讨饶。

待大家散尽,李国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四肢平摊仰卧在床上。他盯着房间顶部发着呆,忽然如梦初醒,想起这一个半月纪律严明,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也没接到过丽娅的电话。他急忙起来,拿起电话,这时他看见桌上闹钟的时针已指向一点,想了想算了吧,明天再联系吧。

他迅速钻进被窝,上下眼皮一碰就睡过去了。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李国容惊醒,掀掉被子赶紧开门。

通讯员送来一纸电报,上书“妻子病重,速回”。

李国容打了个冷颤,问:“什么时候送到的?”通讯员回答:“今天早上。”

李国容以最快的速度办好请假手续,登上了飞往浙江萧山的飞机。

萧山机场,李国容拦下的士,直奔医院。

李国容跑进内科病房,气喘吁吁。他一眼看到靠窗位的床上,妻子斜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神情暗淡,有气无力。岳父陪在一侧正在削苹果。

“丽娅!”李国容叫了一声,跑过去。

“国容!”宋丽娅惊叫一声,立时两眼放光,随即掀掉被子。

“别起来,当心冻着。”李国容放下提包,扶住妻子。宋丽娅扑进丈夫怀里,号啕大哭。

好不容易让宋丽娅止住了眼泪,宋百凝立起,拍拍女婿的背,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好好劝劝她,陪陪她。我先回家,等会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李国容说:“爸,您不用来回跑,这里有我照顾呢,您尽管放心。”他送岳父出病房,压低声音问:“丽娅得了什么病?”岳父告诉他丽娅严重贫血、神经衰弱,她在上班的时候晕倒了好几次,工作也屡出差错,最后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岳父还宽慰他说,这个病养养会好的。

李国容回病房。见宋丽娅绷着脸瞪着眼看他,然后扭头看着窗外,对李国容不理不睬。李国容顺着宋丽娅的眼神看去,窗外的天空灰沉沉的,天色将晚。他去扶宋丽娅的肩头,被宋丽娅一甩胳膊挡了,他去握宋丽娅的手,宋丽娅又把他推开。

当着同室病人的面,李国容有点难堪。他赶紧去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包里拿出广州带来的糕点,塞在宋丽娅手上,一边小声说:“丽娅,你不知道,当我晓得你生病了,我心里是多少着急呀,昨天军事比赛刚结束,今天团里有一个庆功大会,本来让我去作大会发言,还有领奖,这些我都推掉了,我心里只记挂着你,想早点过来照顾你。前些日子我们搞军事训练,是在一个山沟沟里,封闭式训练,谁也不让出来,我们自然是联系不上了,我记得我是跟你说过的呀,你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我现在不是回来陪你了吗?现在你病了,养病最要紧,我会每天陪着你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听见吗?”说完,李国容双手握住宋丽娅的手。

宋丽娅不再挣脱。她的脸上又开始淌泪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伤心。李国容站起来抱住她的肩,替她擦去眼泪,又耐心地劝慰她。宋丽娅就又在李国容怀里哭了半个时辰,她埋怨他,用头撞他的胸口,直到哭够了。

哭够了的宋丽娅,脸上有了些红晕,眼睛虽然红肿但眼神有了光彩。她的嘴角开始掩藏不住笑容,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她吃了些李国容带来的食品,还硬要他也吃一点,说饿坏了她会心疼。

医院供应的晚饭送来了。病房里的人出去打饭了,宋丽娅抓住机会,抱住李国容的头亲了一回。她在他的耳边说:“我真是太爱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陈菊英送晚饭来了。她看到李国容,拉长了脸,扯开大嗓门,像训自家儿子一样训开了:“啊,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我家丽娅为了你快把命搭上了,嫁给你这样的人啊,真是倒霉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要上部队找你去了,让你的领导评评理,是当你的兵重要,还是你老婆的性命重要?”

“妈,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丽娅的。”李国容给岳母赔着笑脸。

“妈,看你讲得多难听。”宋丽娅不高兴了。

“好好好,是我多嘴了,你们的事我还懒得管呢。”陈菊英说着,动手拿出带来的饭菜,“我带来蛮多的,够你们俩吃的。”

待女儿、女婿吃完了,陈菊英嘱咐女婿好好伺候着,自己先回了。

宋丽娅的病,就像南方冬天里的一场暴雪——来得凶猛,去得无踪。

宋丽娅出院后,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病假,整日和丈夫待在一起。

春节将到,宋丽娟回家过年来了。

自从宋丽娟踏进家门,宋丽娅就紧张起来了,她跟父母说,自己的病全好了,要住回自己的家去。

李国容尽职尽责地照顾着宋丽娅,这让宋百凝老两口颇为放心。正月初三,李国容带着妻儿,专程去四明山乡下看望了父母。

一日,李国容对妻子说,有几个战友请他晚上一起聚聚,都是男人,自己带老婆去恐怕不太合适。

宋丽娅就到娘家吃饭来了,进门发现妹妹不在家,就问:“丽娟呢?”

“外面吃饭去了,说是人家林老师请的。”陈菊英说。

“真是有鬼了,我家国容也到外面吃饭去了。”

“你别疑神疑鬼了,没事找事。”

“妈,丽娅有没有跟你说上哪个饭店了?”

“好像是你结婚的地方吧。”

宋丽娅拿了背包拔脚就走。陈菊英追出来:“丽娅,你发什么疯啊,回来!丽娅……”

宋丽娅从娘家出来,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饭店。饭店迎宾小姐问她订坐了否,她说是林佳订的包厢,迎宾小姐查了说没有。她又说是李国容订的包厢,迎宾小姐看了下登记,就引她入内。

一间不大的包间内,李国容和宋丽娟正说笑着,见到宋丽娅出现,俩人目瞪口呆。宋丽娅直径走过去,冲着妹妹的脸就是一巴掌,然后一抬餐桌,“哗啦啦”杯盆酒菜摔了一地。

“宋丽娅,你这是干什么?”李国容厉声喝问。

“问你们自己!你们这对狗男女,跑到这里约会来了。”宋丽娅手指戳着李国容的鼻梁。

这时,林佳从洗手间回来,看到这个场面,呆在门口不知所措。

林佳着一件天蓝色的毛衣,下穿蓝白格裙子,长发简单自然地束在脑后,白净的脸上挂一副眼镜。她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宋丽娅。宋丽娅回头看到林佳,立刻涌上自惭形秽的感觉,这让她更加恼火。

“神经病。你给我回去!”李国容对着宋丽娅狠狠地骂。

宋丽娟捂着脸,眼睛瞪着姐,嘲笑似的说:“你真是不要脸,洋相出到这儿来了。要是你不是我姐,我一定揍你。”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还有脸说我。你……”宋丽娅一边说,一边又要扑上去。

李国容拦腰抱住宋丽娅:“丽娟、林佳你们快走,这里我来处理。”

这时,饭店里的人都围过来,有探问情况的,有指责宋丽娅太泼的。宋丽娅看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就气呼呼地走了。

李国容默默地收拾残局,宋丽娟和林佳也帮着收拾。

李国容说:“林佳,今天是我请你来的,好歹不能让你空着肚子走,我们换一家饭店吧。”

林佳劝李国容早点回家。李国容说他已经无法忍受了,根本就不想回去。于是,三人在大街上找了另一家餐馆,闷闷地吃了饭,各自回家。

晚上十点多了,宋丽娅还未回家。李国容想她是不是回娘家了?在娘家会不会还跟丽娟吵架?越想越不安,就拨通了岳父家的电话。岳母接的电话,说丽娅吃晚饭时出去就没回来过。待问清了事情的缘由,陈菊英心急火燎地把老头子和小女儿叫起来,然后吩咐李国容到丽娅的单位和姐姐家去找,父女俩到丽娅的大姨二姨家去找。

李国容叫出租车司机等在同和医院大门外,自己跑到了医院输液室,医院里只有一个病人在打吊针,值班护士一个在看报纸,一个伏在桌上打瞌睡。李国容问那个看报的护士有没有看到过宋丽娅,对方说没有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李国容苦笑着摇摇头,并不回答什么,转身就走。

出租车绕过一段环城路,来到了城市东北角的高教公寓。李国容一口气爬上五楼,敲响了宋丽华家门。

宋丽华披衣下床来开门。她在门里警觉地问:“这么晚了,啥人敲门啊?”

“是我,李国容。”李国容在门外应道。

进门以后,李国容把来意大概讲了讲。宋丽华听了,一个劲地责怪妹妹不懂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卧室的门虚掩着,李国容怕吵着了姐夫,就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这时,王垒却从书房出来了,看得出来,他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王垒一出来,宋丽华就不言语了。

王垒说:“现在不是责怪她的时候,要紧的是找人。这样吧,我和你分头去找,特别是问问宾馆有没有入住登记的。”说完,就脱去睡袍,换上羽绒衣,拉起李国容要走。李国容说:“姐夫,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王垒说:“现在我不帮你谁帮你呢?”

宋家一帮人找了一夜没找着。

第二天早上,宋丽娅回来了。李国容问她昨晚到哪去了?宋丽娅不理睬他,径自倒在床上,拿被子蒙上了头。

李国容看着床上的宋丽娅,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实在是愚蠢透顶,实在是忍无可忍,他走过去立在床边,说:“宋丽娅,你给我听好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没修养、没头脑的笨女人,你难道真不知道尊重别人?不知道整夜不归你的父母有多焦急?这以前我一直让着你,现在我不想忍了,我们离婚吧!”说完就走到隔壁一个房间,将门给关上了。

听到“离婚”二字,宋丽娅一把掀掉被子坐起。她还等着李国容像往常一样来哄自己呢,却不料李国容说要与自己离婚,这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把她吓住了。她在床上坐了一会,见李国容不出来,就下床来一边捶打隔壁的房门,一边大声地骂:“李国容,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看上小丫头了,是不是看着比我漂亮动心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告到你部队去。你出来!出来……”

李国容待在房间里不理她。宋丽娅大哭着,叫着、骂着、用脚踢门,可李国容就是不开门。她憋屈得要发狂,无法控制地要发泄。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随手抄起一个小板凳,砸向电视机。

电视机屏幕爆裂发出一声巨响。李国容慌忙出来,见宋丽娅疯了似的砸东西,还跑到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血迅速流出来,大滴大滴滴落在地上。李国容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傻了,回过神来后箭一般冲上去抱住宋丽娅,夺下刀子,挟持着她进到卧室,扯破了床单给她包扎止血,然后打了“120”救护电话。

宋丽娅还在哭闹,手腕上的布条一会儿就被染成鲜红。

李国容抱住宋丽娅不敢松手。他的心脏在怦怦乱跳,身体由于慌乱而微微发抖。他想平息宋丽娅的情绪,就慌忙地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离婚了,你不要闹了……”然后又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没有爱上你妹妹,你怎么就不放心呢?”

不一会,救护车来了,李国容把妻子抱上了车。

宋丽娅由于心情烦躁和失血,导致身体虚弱、头晕失眠。她母亲把她接回家调养。李国容也自然跟了过去,勤快地做着照顾妻子的琐碎杂务,只是不怎么开口讲话。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在宋丽娅住回娘家的第二天,宋丽娟就返校了。她的假期还没完,可谁也没拦她,父亲要送她去车站,她不让。宋丽娟在将要踏出家门的时候,回身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心酸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快速地离开,免得站在门口的父母看见她流泪。

李国容白天忙着做事,晚上以不影响妻子休息为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头两天,大家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天,宋丽娅来火了,她把李国容拉进卧室,指着窗户说:“李国容,你要是再不进来睡,我今晚就从这里跳下去!”

李国容没说什么,抱着被子进了房。

房间里灭了灯,黑漆漆的。睁着眼时间稍长一点,房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那光亮是从窗帘隙缝透进来的。宋丽娅开始虚虚实实地动作起来,后来就干脆直奔主题。李国容开始拿双臂枕着头,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身子一动不动,后来就用手抵挡起来,再后来就给宋丽娅一个脊背。宋丽娅不依不饶,骑上他的身子非要他依了自己不可,李国容用力一推,宋丽娅翻下了床。

“哎哟,弄疼我了……”宋丽娅大叫起来。李国容赶紧开灯下床来搀扶她。

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宋百凝夫妇。陈菊英一边敲女儿的房门,一边急切地问怎么了?

李国容大声说:“没什么事,是我把她的手弄疼了。”

陈菊英憋住气息听了一会儿房内的动静,听见女婿在向女儿赔不是,女儿的哭声也小了许多,一颗悬起来的心就渐渐放下来了。她悄悄离开房门一点,然后高声说:“丽娅,还是让国容睡客厅吧,免得不小心弄痛了你。”

“不用。你去睡觉吧。”宋丽娅在房里说。

宋丽娅还在小声地抽泣,神情沮丧。李国容一则怕事情闹大,二则也隐隐觉得刚才自己过分了点,这会儿便好言好语宽慰着宋丽娅,拿手臂枕着她脖子,另一只手还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

宋丽娅不哭了。她将头埋进了李国容的胸口,欲望又慢慢地占据了身体,令她无法自制。当她再次动作时,李国容没有抵挡,并且最后由被动转为主动,身体如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至快乐的顶峰。霎时间,这匹野马又像是掉进了大山背后的悬崖,直直地摔下来,掉进无底的黑洞……一时间,李国容的脑子一片空白。

眼看着李国容的假期将满。

宋百凝约了李国容出门,二人在住宅附近的一个茶馆坐下。

宋百凝掏出一盒烟,自己叼上一支,又抽出一支递给李国容,李国容摆摆手说不抽。

宋百凝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国容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好男人,你为人处事真的不错,丽娅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可是丽娅太不懂事,常常好端端的没事找事,弄得大家心里不痛快。女人的心思呀,有时真的难懂。”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停顿下来。

“爸,我不会计较的。”李国容是一脸的真诚,接着说,“不过,我倒是真希望丽娅能成熟一点,少使性子,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

“丽娅的身体是太虚弱了。我是看出来了,她得的是心病,你不觉得吗?她是一刻也离不了你呀,她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了,生怕你会丢下她、离开她。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担忧,你不是那种喜新厌旧花花肠子的人,可她就是不明白。”宋百凝无奈地说。

宋百凝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我们做父母的真是担心啊,你假期一到立马走人,可丽娅的日子过不好了。以前我们也没少劝她,可她就是听不进去,这解铃还得系铃人,你不在她的身边,她这死结就解不开啊。”

“爸,求您帮帮我,她要是老这样,我在部队也不安心。”

“国容啊,这一回不是你求我,而是我,还有她妈,我们俩老求你了……”宋百凝欲言又止,他把烟灭了,盯着李国容的眼睛,“我和她妈考虑再三,想请你调回来,部队那边老团长会帮忙的,我把丽娅的病情跟他说了,他挺同情我们,他说可以把你调到这里的部队。”

李国容沉默了好长时间。岳父的话出乎意料,自己还从来没想过调动或者退役的事,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他说:“爸,这事容我想想再定好吗?”

“好,你尽快作个决定。”

两人各怀心事,东拉西扯的讲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三个月后,李国容调回至离家不远的部队机关上班了。

宋丽娅的心情好了许多,除了上班之外,她的精力都放在持家上面。慢慢的,她学会了做一手不错的家常菜,学会了编织毛衣手套等女人活。儿子平时由外公、外婆带着,公休日接回家自己带,因此,公休日买菜烧饭的活归李国容。在宋丽娅看来,这小日子过得很舒心、很满意。

这朝九晚五的日子,让李国容很郁闷,这郁闷没得地方说,也不能说,并且还不能表现出来。他觉得自己每天一下班,就像是羊被关进了羊圈,宋丽娅牢牢地把守着羊圈的门,他每动一步,都逃不出宋丽娅的眼睛。

李国容现在最希望的,是下了班以后不要立即回家,或者吃了晚饭以后可以自由活动。所以,他常会主动替人值班,值班的时候叫上几个战友打上半宿扑克牌,那是很开心的事。

宋丽娅的确很像一条警犬,她不会放过一丝的疑点。她跟踪追击的本事,很快在李国容所在的部队机关传开,李国容因此名声狼藉,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境地。

没人敢请李国容在八小时之余外出吃饭。部队里的人,性子豪爽的多,他们不能容忍李国容老婆一而再、再而三打来的电话,也自然不能容忍李国容在老婆面前的忍让。只要李国容的手机响了,他们就挤眉弄眼扮鬼脸,这个时候李国容就得向老婆汇报在哪个饭店、什么包厢、有些什么人、什么时候能回家,还非得在旁的人证明了,他才好不容易挂了电话。这让李国容无地自容,他很抱歉地对战友说,老婆实在太多疑了,真是不好意思。

周末,爱打牌的副司令叫警卫员约上几个人晚上到俱乐部打牌,听说李国容牌技好,那警卫员就把他约上了。

那晚,宋丽娅的心一直惶惶然不能安定。她想李国容前天刚值过班,怎么今天又值班了?往值班室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一小战士开始说不知道,后又说好像是值班的,只是现在人不在,可能查岗去了。宋丽娅越想越怀疑,就招了辆出租车奔部队机关而来。

值班室的小战士看到宋丽娅,一下子着了慌,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宋丽娅说家里小孩生病了,要马上找到李国容。小战士想孩子生病是大事啊,不能耽误了。他告诉她李国容在部队的俱乐部里。

宋丽娅气喘吁吁地跑到俱乐部,也不理会门卫的询问,直径往里走。看一楼打乒乓、台球的人中没有李国容,就奔二楼。二楼是一间间的棋牌室。她推开正中那个虚掩的门,一眼看到李国容正乐呵呵地甩出一张牌,除了打牌的四个人,旁边还有两个女人,她不知道,那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是副司令员的老婆,那女人正夸着李国容这张牌出得好。

宋丽娅的高跟鞋踩着地板“噔、噔、噔”的发响。

打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到宋丽娅铁青着脸,走到牌桌前一把掀掉了铺在上面的绿色丝绒布,扑克牌立刻飞了一地。

“你什么人?”副司令喝问。

“她是我老婆……对不起,副司令,她这几天跟我吵架,犯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你不寻欢作乐是不是比死还难受!”宋丽娅大声骂着李国容。

“有病治病去,到这儿发什么疯!不玩了,回家!”副司令恼怒地拉上妻子,扫了大家伙一眼,走了。

“打牌事件”后,副司令员没拿正眼瞧过李国容。

李国容老远看见副司令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躲开了。

2007年春天,李国容转业,进了市教育局。为防止妻子后院起火,他对宋丽娅是百般依顺。一年之后,他被提拔为局办公室副主任。

全市教育工作研讨会就要召开了,李国容这几日格外忙碌,连续两个晚上熬到半夜,才把报告写好。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颇为自得地摞起材料,忽然发现一份署名林佳的研讨会发言提纲,便仔细地看起来。林佳现在已晋升为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教研组负责人,这几年学术论文和文学创作多次被国内一流杂志刊用,在省内已有一定的知名度。李国容读着林佳的文章,脑子里浮现的是林佳清新脱俗的形象。过几天能碰到老同学了,李国容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此刻,李国容和林佳并排走在宾馆内的林荫道上。

五月的晚上,微风吹在身上,有一种又甜又酥的味道,这味道让李国容有些昏眩。积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平时无法与人诉说,遇到同学,生出知根知底的情感出来。沉默寡言的李国容此刻特有说话的冲动。

李国容说:“这个宾馆最主要的特点是宁静,空间特大,树木葱葱,鸟语花香,大道宽敞,曲径通幽。”

林佳微笑着点头。

李国容有点眉飞色舞,一只手还辅以动作:“你在发言的时候,会场内鸦雀无声,有上了年纪的老教授边听边点头,发言结束的时候,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林佳还是微笑。

李国容又说:“天赐良机,我今天不用回家,会期两天,会务人员必须住在宾馆。”说完,扭头看看林佳,眼睛里流露着喜悦。

路灯的光很柔软。林佳着一身宽松的休闲服,脸上有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淡定和优雅。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来到一个亭阁里坐下来。

“老同学,你今天约我聊天,总不会光谈我的论文吧,谈谈你的工作、生活,有什么喜讯也好让我高兴高兴,有什么难处,兴许我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呢。”林佳调皮地对李国容笑笑。

“林佳,你可正会善解人意呀。你不知道,我觉得平时能说上话的人太少了,能说说心里话的人简直没有,所以我今天逮着你就不放手了,我想你能理解我,对不?”

“也许是吧。”

“多年以前,我心里喜欢过一个人,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就是有点……有点不符合中国人的道德,自然也就开不了口,怕人家笑话。我今天的生活,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像枯枝烂叶。有时候,我恨不得把枯枝烂叶一把火烧了,可又点不着这把火啊。”李国容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拨动着地上的落叶。

“好端端的生活怎么又成了枯枝烂叶呀?”林佳明知故问。

“林佳,我都不好意思说呢。当初,我想离婚,我老婆要死要活不让离,现在,她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平时一步都动不了,就连晚上到房子下面散个步,她都要盯着、跟着。我实在没办法,就去上本升硕进修班,双休日要去上课,我才有了一点点自己的活动空间。就这样,她还把我的行程时间算得紧紧巴巴的,我回去晚了她就要闹……”

“你老婆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怕我在外面找情人。”

“那你想不想找个情人呢?”

“说实话,我不爱她,但有时觉得她也挺可怜。我也相信,我是她生活中最爱的人,只是她这种做法,换了谁谁都受不了。”李国容停顿了一下,略带羞涩地说,“找个情人,想过,可谁会容我这个囚犯之身呢?我又怎么可以真的去伤害她呢?想想自己这辈子过的日子,我心里不是滋味。”

“你不觉得她心理有问题吗?如果你想拯救你的婚姻,你得找准要害问题,把它解决掉。不然的话,你可能就永世不得翻身了。要不,你就狠狠心坚决把婚离掉,有些女人要死要活的,只是一种要挟男人的手段……”

“我也觉着我老婆有心理障碍,是强迫症?还是抑郁症?没去查,她认为自己很正常。如果我坚决要和她离婚,她是一定会走极端的,不光她自己不想活,恐怕连我都活不了。”李国容停顿了一下说,“有一天我跟岳父谈起这个事,我说岳父我每天活得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我求他帮帮我,放我一条生路。没想到岳父流着老泪反过来求我,求我看在他孙子的分上,顺着他女儿一点,这个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不然,这个家可要大祸临头了……我左思右想,没得办法,再说,现在工作比较顺利,如果再折腾一回,我也就一败涂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李国容的手机响了。李国容按下了接听键,无奈地摇摇头。李国容说:“我正和同事商量工作呢……晚上啊,两人一间……是办公室的小黄……房间电话我现在不知道,待会儿我给你打过来……十分钟。”

李国容关上手机,很抱歉地对林佳说:“真对不起,我得回房间给她打一个电话。我待会再来找你好吗?”

“不必了。你快走吧。”林佳伸手和李国容握手告别。

李国容裤袋里的手机在振动。他摸出来看,是老婆打的电话。现在怎么可以随便接听电话呢!他想也没想就摁掉了。

本市参选“全国教育工作先进市”的考核会议正在进行。

国家教育部、省教育厅、市里头头面面的人物以及市教育局的主要领导,围坐在南港饭店豪华会议厅里大而精致的会议桌前,李国容等一批处级干部则靠后坐成一排。会议室里没有人敢随便走动。

42岁的李国容比五年前更显成熟,一身西服在他的身上有款有型。他已晋升为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在这一次迎接考核活动中,主要负责整理资料和会务接待工作。今天他有些紧张,资料全不全和接待好不好,也许会影响到考核成绩,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这几年的努力可是一笔勾销了。

手机又在振动了,他看了一下,手指轻轻一按,又摁掉了。老婆近段时间来月经失调,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猛来,天天喊头痛,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几天在家休息。

李国容每天上班的时候,总会接到老婆打来好几个的电话,好在一般情况下接听都非常自由,他也习惯了。可今天不能随意而行了。

李国容右侧腰臀部位一阵一阵地发麻,那是老婆一个接一个电话振荡的结果。随之,李国容的头也感觉着发麻发晕。对不起了老婆——他将手机关掉了。

市长的汇报完了,一个又一个的讲话也终于完了。接着,考察组的人要分成二小组,一拨人去考察一所高校,一拨人待在原地查阅资料。现在有一线空隙,赶紧给老婆回个电话。李国容走到会场外的拐角处,拨通家里电话,急急忙忙地说:“丽娅,今天北京的省里的领导都在,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了,这种场合是很严肃的,不能随便来……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也说不定,可能晚上会很晚,我想办法回家住吧。晚上有一个晚会,结束以后上头还要抽明天检查的单位名单,然后我们还要通知下去,回家肯定是很晚了,要不你就先睡,不要等我了……那要不我中途回来一趟,要赶时间的。再见。”

晚上七点,文艺晚会准时开始。李国容大大地松了口气,现在至少有一个小时的空当,他可以溜回家一趟。吃晚饭的时候,他翻看手机,这下午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老婆打的,还有老婆发的短信,其中有一条这样写:“老公,我流了很多血,我真怕我突然血崩死掉,你快点回家吧。”李国容知道老婆向来乍乍呼呼的,实际情况不一定如她所说,但心里毕竟是担心的。

李国容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往家赶。

初冬季节,天黑得早,这时的城市街道早已是霓灯闪烁。从南港饭店到李国容的家,要穿过城市南北向的中轴线,南边繁华,北边相对冷清一些。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扎在脸上冷冷的难受。

李国容是一个好男人。这是岳父岳母对他的评价,尽管岳母这个人精明,但对女婿的为人还是认可的。这也是单位同事对他的评价,因为李国容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工作上勤勤恳恳,大家知道他有一个常生病的老婆,为了照顾老婆,他在工作之余一般不外出应酬。

李国容的腰臀部位又麻了。他踩了一下油门,摩托车窜过斑马线,他想过了天桥车在路边停一下,然后接这个电话。就在他踩油门的瞬间,正前方天桥下的红灯亮了,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个时候马路上的红绿灯会跟他作对,依然我行我素地冲过去——

“叱——”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响在天桥下面,与此同时,一辆摩托车与汽车车头左侧相撞,摩托车横七竖八地翻了几个滚,车上的人则沿着一抛物线,被甩在离汽车十来米处。

车祸!李国容在被撞的瞬间,清醒地意识到这个词的含义,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路上迅速围满了人,不一会,警笛声由远而近,110民警和120救护车相继赶到。在民警摄下事故现场之后,救护人员把李国容抬上救护车。

李国容的手机掉落在事故现场。因为它不停地闪烁着红黄蓝绿指示灯——有电话打进,民警很快发现了它,且让民警毫不费力地弄清了李国容的身份。不到五分钟,李国容的老婆宋丽娅、市教育局局长便得知了李国容车祸的消息。

宋丽娅气喘吁吁地奔到医院急救中心,一眼看见李国容直挺挺地躺着,四五个医生护士围着他忙得团团转。她扑过去抱住丈夫身体,声嘶力竭地呼叫李国容,李国容毫无知觉。宋丽娅抱住丈夫不松手,放声痛哭起来。

一个高高的戴眼镜的男医生指示护士拉开宋丽娅,话语里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病人家属,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赶紧去办理住院手续,协助我们抢救病人!”两个护士上去拉开宋丽娅,发现这个身体单薄的女人已哭得浑身无力,站也站不住,她们稍一用力,她就瘫坐在地上了。她们架起她让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好在这个时候,李国容的岳父岳母来到了医院,李国容单位也派人到了医院,他们协助着医生,以最快的速度把李国容送进手术室。

手术做到第二天的凌晨才结束。

李国容一直处于深昏迷状态,危及李国容生命的是他的颅脑伤。

宋丽娅坚持一刻不离地陪着李国容,家人怎么劝都没用。她多么希望李国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看到拿全部心血爱着他的妻子,在他危难的日子里,是怎样全身心地跟他在一起。宋丽娅害怕丈夫就这么离去,丢下她不管了,让她从此孤孤单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了第五天的早上,宋丽娅终于没能支撑得住,她晕倒在病房,让人抬着回家休息去了。

李国容还没有醒来。医生告诉李国容岳父宋百凝,要做好后事的准备。

宋丽娅昏睡了一天一夜后醒来,迷迷糊糊的,一下床就倒在了地上,没有力气起来。她头发零乱,目光呆呆的,忽然意识到丈夫生死未卜,就匍匐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陈菊英看到女儿哭了一整天,心里刀扎一般,偷偷在喂女儿粥的时候,加了两粒安眠药,宋丽娅又昏睡过去。

三天之后的早晨,一个惊天霹雳把李国容的亲属、同事惊呆了——宋丽娅从六楼自家阳台坠楼自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国容的岳父岳母抗不住这灭顶之灾,悲痛得起不了床。关于宋丽娅的死,背地里很多人在议论,大致有两种观点:一是宋丽娅痴情,受不了丈夫即将离去的悲痛,伤心过度且不能自拔,所以先丈夫而走了;二是宋丽娅太“作”,作死了丈夫,也作死了自己。

这一家人,死的死病的病,昏迷的依旧昏迷着。市教育局的局长带着下属拎着礼品,前去看望李国容和他的家人。局长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在医院病房握住李国容手的时候,眼泪掉下来滴在李国容的手上,周围的人看见局长掉眼泪,无不眼圈儿发红发潮,李国容的父母更是泣不成声,这对乡下来的老人,几乎要跪下来了,求领导无论如何要救救他们的儿子。

局长回来以后,把几个副局长叫在一起,除了研究下一步护理病人、慰问家属的事情以外,特别强调李国容在岗位上是一个好干部,在家庭里是一个模范丈夫,这个“模范丈夫”的荣誉,还是去年市妇联发文表彰过的,提出让局里的笔杆子写一个反映李国容夫妻恩爱的报告文学,以慰这对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