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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溪的暗影

2015-12-26舒绿痕

文学港 2015年2期
关键词:族长桥头溪流

舒绿痕

好溪的暗影

舒绿痕

刑场

多年前,我试图穿过一条宽约七十米的溪流。

溪水滚着黄浪,从上游冲下,漫过了桥面。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稻草,木板,泡沫塑料。我在溪边,看着水面继续上升,有些焦灼。忽然听到有人说话,说那儿有一只猪。我抬起头,顺着那人所指方向,确有一只猪,在水面上浮沉,偶尔露出的猪头已没有挣扎的样子,转眼就到了与我平行的溪面。往下就是堰坝,是一片斜坡,水流在此加速,击打在石壁上,黄白一片。猪顺流而下,一头扎进了激流中,失去了踪迹。堰坝下面是一片缓坡,不远处有一台拖拉机露出了扶手。据说是昨日冲下去的,那时水还只半桥,人是逃出来了,也是够狼狈。缓坡处水流已平稳,上游冲下的垃圾石块等,打了几个转后歇在了这里。平时没有大水的时候,缓坡是一片浅滩,离水近的是沙滩,与沙相邻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离岸近的空地则长满了各色野草。

这片溪滩的缓坡离最近的兰口村只有一百米,从我这个方向去县城的人都要从边上穿过。这儿离人间咫尺,却是野草丛生,长了一人高的草丛中,时有怪声传出。草丛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平时,很少有人会去这里,因这里曾是县里两个刑场之一。几年来,据说在这里执行过数以十计的死刑。先前不是在这里的,就在开宣判大会的地方。县里最有名的一次枪毙,有一个人被打了几枪,还在玉米地里翻滚,执行的人都换了一茬(一人只打一枪,几个人站后面,目的是使别人不知道是谁开的枪)。犯人扑在地上,匍匐着前进,围观者无不骇然。爬过了十几米,到了一块毛芋田里,因为痛苦用手指使劲挖着泥土,把芋艿都挖出来。士兵已无法射击,最后还是一个胆大法医上前,用剪刀深剜枪口,又剪断了颈动脉,血从洞口喷射而出,染红了白大褂。后来有人传言,这个人的心脏生在右边,才使他几乎在枪下逃生,现实很残酷,这不是战争。经过这次,后来的执行,枪都顶在后脑上,一枪就毙命。

我去县里办事,碰过几次行刑,有时会几个人同时行刑,我碰到的都只有一个。远远就看见人群,被堵在溪的这边。隔着溪水,那片地被一块乌云遮蔽了,在行刑队没到来之前,空旷的场地上显得阴森幽冷。等得久了,我有些气急。人们在小声地议论着,今天会毙几个人。不久,警笛声从远处响起,几分钟后,就到了溪对面。聚在桥头的人群自动散开了一条路,一辆解放牌汽车驶了进来,停在那片地的公路边。从车上跳下几个拿着枪的士兵,接着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囚犯拉下车,由两个人提着(胆子大的不需要提,大多数人的脚早就软了),一直提到了溪滩的深处。我在远处极力眺望,也只看到一个跪着的暗影。很快,一声枪响,暗影栽倒在地,站在士兵身后的法医,马上上前检查是否已断气,如果是,那三个士兵就头也不回跑向了汽车,马上远去。约五分钟后,警戒撤除,溪流两端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暗影的身边。我问过一些人,他们说自己是好奇死亡的真实瞬间。年轻的我畏缩着,没敢动,对于死亡,是出自本能的恐惧。有人看了回来就在描绘人死后的场面,有时还讨论刚才用的一枪还是两枪,说是用了两枪的人,又多了要多付一粒子弹费的叹息。等到人群都散开后,亲人们才上来收拾场面,点了纸,烟飘起的时候人们都已远去。

长大后,我在水南运动场观看了一次宣判大会。台上押着三个人,肩上挂着牌,写着他们的名字,上面有勾有叉的。他们头低着,报告声通过喇叭,在上空飘荡。喇叭的嗡嗡声,让我听不清冗长的报告里说些什么。人群倒是静极了,我的周围,他们的亲属或朋友面上露着戚色,有些人已忍不住流着泪。事不关己的我们没有耐心,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大家都在等待审判长那一句,某某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随着报告的宣读,天黑得像要下雨,有人说罪名太多了,这么久还没读完。终于等到审判长发出了那一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此时,台上被判了死刑那人突然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脸,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哭,他的眼睛在急速地搜寻。大家知道他在找什么,也在到处转头。也许他们是交汇了,原本沉闷的空间被一声惊天的哭声打破,接着哀嚎声四处响起。台上几个士兵把被执行死刑的那人押了下来,人群像被突然撕裂了,向各个出口涌动。汽车早在等候,发动时,人流又汇聚在一起,跟在汽车背后向外挤。我骑上自行车,在拥挤的沙路上追赶。到了兰口村,汽车已进去了,我们被挡在溪流的一边,人群很安静,都在凝神倾听着那声枪响。过程结束后,我随着人流来到了死者的面前,那人头朝下,底下有一摊污血,只看了一眼,我赶紧离开了。回来后我写如下的句子:今天我去看了宣判大会,这真是个极其令人恐惧的场面,果真有着巨大的威慑力。我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或许死亡是罪有应得,但今天那人面对死亡时的平静眼神令我震惊。半个月后,我路过了这里,不自觉地向那里张望,看到一些野草在风中微微颤动,一只黑色的鸟儿贴着草面飞过。

2005年,大桥已从这上方架空而过,桥下开了一个夜宵摊。一个夜里,我与朋友在此喝酒,后来说起涉及杀害一个我认识的人的那个案件。朋友说,那被判死刑的三个人已死了,就在不久前,在丽水,用的是打针。执行时,把人绑在一个台子上,边聊天,边打针,就分把钟时间,应该没什么痛苦。

过溪

月圆之夜,村中的巷子黑白分明。族长在家中召集村中元老开会。会议主题是,端午大潮快到了,决定今年谁去凿桥。雨季即将来临,村中的石板桥要过水了。开会时的气氛并不像这白晃晃的夜,族长等了半天也没人说话,觉得有些诧异,就说,大家这是怎么了?时间不等人,每个人都提个名上来。众人依然沉默,族长扫视了众人一眼,说,先亭,你先说,这是干什么?先亭干咳了声,说,事实上我们都觉得不能再干这缺德的事,也没人愿意干。族长厉声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几百年来都是如此,难道你敢说先祖做的都是缺德事?没有当初他们干的缺德事,还会有你们这帮子孙?哼。先亭噤了声,把头垂得更低了。半晌后,忽听族长说,罢了罢了,你们不去,我自己来。众人也不说话,只叹了口气,一行人在巷子的阴影里各自回了家。

端午前十天,清晨,族长亲自上桥,众人聚在桥头观望。族长挥动大锤,锤子砸在石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干至晌午,力竭,眼花,一脚踏空,坠落桥下。众人惊呼,均向前冲,桥窄,难以通过,当头一人刚入桥头,忽见溪中无风起了三尺巨浪。大惊,众人急退,眼看着大水倏地就漫过了桥面。待再抬头已不见了族长踪迹,只余黄水滔滔,众人皆在桥头大泣。尔后村中组织多次打捞,皆没寻得族长尸骨,遂在桥头立碑记之。百年间,桥身被冲毁多次,村人修了补,补了修,成了今日之桥模样,碑石已不知去向。

我不知道这故事是否真实。现在水流已从远方的咆哮之地冲到了这里,好溪与盘溪在此交汇,两股不同的力量相互撞击后,消融在好溪的下半段,再下去,加入瓯江,去了温州。

我还在桥的东边,看着这条约七十米宽的溪流。对面的刑场已被大水漫过,水流在死刑之地打着转。因为回水,被两条溪水卷去的人很多会停在这儿。只因一次不小心的掉落,他们身不由己随水飘浮,转浅滩,过深潭,来到了这里。这里水下细沙柔软,滩涂之地卵石遍布,米长的野草半身融入水中,鱼儿自由穿梭其间。在他们身后,亲人们顺着水流寻觅,浊浪中双眼已经红肿,视线变得模糊,时不时就有了晕眩之感。

水已漫过桥面,停在桥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在讨论,谁胆子大些,下去试一试。我有些失魂,怔怔地望着大水,水流的轰鸣声隔断了他们谈话,暂时的失聪反而会让我的双耳清澈无比,低头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每一次发大水,我们聚在溪边围观,看的是溪水的波澜威武,某些令人叹息的物件漂流。不久,捞大水鱼的人就出现了,他们在水流的转角处,网兜一次一次地探入水底,身体绷紧后像一张弓。背后跟着的孩子拎着鱼篓,几条奄奄一息的白色小鱼仰望着天空。面对着大水滔滔,我的心空白一片,可转过身我就会想,这巨流之下会有人吗?这次又会有多少人会被卷走?他们曾经在水底无望的挣扎,冰冷的水像恶魔一样缠绕着他们,绝望切入了他们的世界。多年前我曾经在一口池塘里,看到过溺者。这人是我村里人,他浮在水中,灰色的脸上只露两颗白森森的门牙,身子像只大象,后来用了稻桶(打稻子用的四方桶)才装下了他。浮在水中的这个景象,后来多次潜入我的梦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暗影。

有人惊呼了一声,我把目光转到桥上。桥面用两块本地石板铺的,宽四十厘米,长约一米二,没有水泥粘结,中间有两指宽的缝隙,石板之间高低不平,(自行车轮如果压到石板边上,容易翻车)。有几块石板有些缺口,与桥墩的结合处经过水流不断冲刷,已空了,人走过的时候,会咯噔地摇晃一下。桥的左下边是一条水泥公路,落差约一米,没水的时候,人与车子可以从下面过。有时是浅水,夏天的时候,我就曾骑着自行车穿越过二十厘米的水深。桥上的那个人卷着裤腿,肩上扛着自行车,弯着腰,慢慢地在移动。溪水在他脚踝上下,眼看已到了中段,突然他身子一晃,岸上的人惊呼出声。他不再动,就这样站在溪流中,不进不退,岸上有人大声叫嚷,别停下,继续走。那人迟疑了一下,又开始移动,此时我的手心有了汗。七十米的距离,那人过了六十米,有人说,你看,没事,我们也走吧,他们开始卷裤腿,把自行车扛在肩上。那人上了岸,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是汗。有人问,怎么样?那人说,水还好,有的地方有些滑,吓了我一跳,你们不要脱鞋了。他们出发了,我连忙跟上,扛上自行车,深吸一口气,穿着凉鞋踏入水中。八月的天,水有些凉,冲击在脚踝处,木木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安。我的前面有三个人,一个空着手,两个扛着28吋自行车。他们走得很快,我得努力跟上。前面的人说,脚不抬出水面,要压得低,待脚底触到石板再发力,不能往下看,不能回头。我说好,锁定了前人的背影。石板在水流之下隐约可见,溪流中间,风变大了,夹着水雾打在我的脸上。我突然左脚一滑,右脚赶紧发力,钉住桥面,还好站住了。我全身哆嗦,背上尽是冷汗。后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对我说,镇定些,看远点,不要怕。我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光抓紧前面那个人的背影,装作忘记水流,用脚一步一步地摸着向前。离岸还有十米时,我跑到了岸上,长出一口气。后面的人陆续上了岸,等在桥上人全部过来(避免在桥上交汇),这一头的人再开始上桥了。我听到有人说,快走吧,水等下又大了。我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桥头,车轮压着砂石,沙沙地作响。

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前几天下了大雨,溪水猛涨,漫过了这条公路。这是我家通向县城的两条路之一,另一条小路据说水更大,已没过了膝盖。到了兰口村,拐了弯,溪流已看不见。我哼着歌,自行车踩得飞快,不再想在巨流中的感觉。在沙石路上,我闻到了,雨后的空气中有种橙子一样的味道。

多年后,有人跟我说,那个村,有一个说法,必须在端午节前死几个人,才能保佑村子的平安。在大水来临之前,他们会在桥上凿洞,等大水漫过桥面,等着一些过路人失足掉下,血在桥头漫开,村民像通过了某种洗礼。就在离桥几十米远的地方,建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庙,几十年来,香火一直鼎盛。去过的人都说,想发财保平安,这里真的很灵的。

溪色

几天前,我原本是到另一个厂去报到的,在途中,我碰到了这个厂的质检科长,他告诉我,在他厂里并没有看到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来到了人事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帮我查了,说我分配的是沸石化工厂。我站在人事局所在的红楼门口,心中一片茫然。我清晰地记得,那个领导跟我说,沸石厂是国营的,比那个集体企业更好。那个下午,我在伤心中离开了政府大院。后来我与同学们商量,迟疑了多天,最后是国营两个字让所有人的意见达成一致。

大雨刚过,沙尘蛰伏于地面。现在的我已穿过沙石路,来到了沸石厂。沸石厂从东渡桥右拐向下五十米,原本是个大溪滩,溪流在此转了个大弯。上游那个我未曾到过的工厂的废水会伴着洪水流到这里。快到了,我有些许些兴奋,远远看见门前挤满了人。我把自行车停好,疾步到了门前,看见黄色的水流正漫天铺过来,溪滩中的树顶只冒了个头,一个豁口已经进了水,几十号人正在运沙袋筑堤。我想找个人问问,到哪里报到?一个人抬头看见我,说站着干什么?快去装沙袋,我哦了一声,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装土。抢险进行了两小时,洪水退了之后,我来到了办公室。

这一日,我正式成了这个工厂中的一员。我分到了一间宿舍,后窗对着好溪。往上是东渡桥,桥的上方有一堤坝,约一米五左右,水流冲下,轰轰声不绝。开始的几天,我喜欢站在后窗,看着溪,溪边绿树成荫,溪水翻着浪花。黄昏时分,对面村中的男女老少下了溪,欢笑声从远处传来,空洞又真实。我有些燥热,后来也下了溪。溪水清洌,鱼儿在身边乱窜,脚底硌在卵石上,有些疼又舒服,躺在水面上,让身体受着水流冲击。头顶上的天空有种纯净的蓝,我在水中陷入沉思,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陆续有人来,我们比试着划水。上岸后,在树林中换衣服,常有女子就在不远处,大家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着,说着一些笑话,流水声掩盖了泛滥的荷尔蒙。

工厂在十年前建成,灰色的厂房看起来像是已经衰老。工厂效益一直不好,我的心情低落,像掉入了某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有次老工人指着车间墙壁上的那道划痕说,一九八九年,大洪水,溪水如入无人之境,冲倒了八百米围墙。我仰着头凝视着划痕,像在看他们的记忆,那场面必定惨烈无比,在想象过程中我升起了巨大的悲悯。低下头时,我已承认了我就是一个工人的事实。

不久,传来了化肥厂停工的消息,这是缙云最大的一家国营厂,曾是缙云人的骄傲。我突然感觉无比悲凉,预感得到了证实,是的,从粮票取消开始,预示着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三年后,我的厂改成了股份制,五年后,缙云全部十三家国营工厂倒闭的倒闭,改制的改制,全部清理干净。一日在路上,我遇到了一起分配的校友,我们喝了酒,说了近况。后来,我感觉两人眼里似乎都有了泪,就说不要再谈工厂。他说,这酒就是溪里的水做的,就是你那个未曾到过的工厂生产的。我说,又说了,记得你到我那里游过泳,现在那里已不能游泳了。他说,到处一样,我的家乡,就是我们一起去过那条小坑,也看不到一条鱼了。我呆呆地看着杯中酒,巨大的沉默声让它从清澈慢慢地变成了浑浊不堪。

几年后,我写了一首诗。

好溪

原名恶溪,常暴山洪

易名好溪,常遭干涸

在更名之前,我像极了

一把刀,插过五云镇的心脏

让所有死者的血,缓缓流过

我的身体,在高潮来临之时

带它去温州,卖个好价钱

有心向善,不过一坝之功

事实,我从来都是仙都的母亲

青春苍翠嚼在嘴里

腹中却一直那么脆弱

这么多年了,你不敢取一瓢饮

再饮,摸到都将是我的骨头

对着同一条溪流,十几年的时间无动于衷,是一种耐性,也是一种无奈。曾经,像一个孩子投入它的怀抱,潜入水底探求过真相,还以为树阴可以掩盖我的秘密,现在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厂子关停那天,我曾经伤到心痛,一切既成事实,哭也没用。二十年后,厂子从热闹归于寂寂,一些人离去,一些人已永别。一个冷清的日子,我坐在办公室里,打开了窗门。窗外就是好溪,溪滩上已没有绿树,溪中一目了然,一滩浅水贴着河床快速前行。对面是一个沙场,车辆进进出出,三年前就把溪中的卵石挖去一空。现在只能从远方拉来一些巨石泥土,卸在场边,堆积如山。巨石棱角分明,泥土潮湿柔软。一个人开着铲车,把巨石击碎,和着泥土倒入洗沙车,几条运沙的履带像张开的手指,从不同方向伸向了天空。溪中有泵,用抽上的溪水冲着洗沙车中的泥土,黄色的水带着细泥,在某个缺口流下,回到溪中,形成一股浊流,浮浮沉沉去了丽水。

多数的日子里,我对这往复的一切视而不见。关上窗门,日子就呈现出如一个老人般的宁静,在寂静中泛着腐朽的气息。

现在,我打开了窗门,对面那整日不休的隆隆声,在时刻提醒我,明天,我面前又将横着一条溪流。这次不再是七十米,也不会再有人同行,只能用我平时对待世俗的态度,试图再次穿越,这一条宿命中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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