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冰凉
2015-12-23刘荣书
⊙ 文/刘荣书
小手冰凉
⊙ 文/刘荣书
刘荣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山花》《中国作家》《江南》等刊。有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我们村的手艺人中,铁匠与木匠最多。你别不以为然!掌握这两门手艺对一个当时处于农业文明时期的村庄来说,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村一千五百多人口,年轻男性的比重占到百分之三十以上,但一个村子里却没有一个光棍——究其原因,这完全得益于这两门手艺——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生活富足,很多姑娘都愿嫁到我们村里来。
据说最早的铁匠手艺,是从“山东人”那里传下来的。“山东人”来自德州。每年春耕前或农闲时,他会推一辆木轮车,途经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每到一处,生起炉火,铁锤敲打铁砧的叮当声好似他的吆喝。
他耍手艺,大部分时间光着膀子,秋天也不例外。腰间扎一条布围裙。头发微卷,粗糙的脸膛黧黑,所以说铁匠给人的印象大多是他那种样子——脸上和脊背上镶嵌着亮晶晶的汗粒,煤灰涂在上面,形象看上去实在有些邋遢。但等他操起铁锤,从泛青炉火中抽出铁器时,你却不敢小觑他了,只能在心里赞美。他手疾眼快,小锤铿锵砸在铁砧之上,生冷的铁块瞬间变得完美而羞涩,像凡胎换骨于人间,令人惊艳。抑或他给那些损毁的农具淬火,眯着眼,用钳子衔住烧红的铁器,察看火候在铁器上微妙的变化,再将农具插入一桶冷水之中。铁器与冷水相遇,发出激愤或感叹的声响。热量挥发成大团水汽,云朵一样罩着他的脸颊。钢铁的硬度与韧性,瞬间在他手中变得不可一世……现在想来,对一个久远年代的村庄来说,来自山东的铁匠看上去更像一个魔术师。他有着磁石的魔力,每当他走进村庄,便会看见那些坏掉的铁锨、镐头、犁铧、吱呀呀从破旧的仓房里钻出来,规规矩矩排在他的身后,安静地等着他的修缮与锻打……这样的场景,在那本伟大的《百年孤独》中出现过,但在我记忆的村庄里,也曾经真实地出现过。
铁匠在一个泛着秋霜的早晨病倒在我们村子里。他每次来,都会睡在麦秸垛里。麦秸是他的床。他在麦秸垛里掏一个洞,委身一夜,或是两夜。走时悄无声息,只会看见他曾经做活儿的地方,留下一堆黑色煤渣与灰烬。但那天早上,他没有生起炉火,而他那辆木轮车,以及木轮车上的一应家什,全都覆盖了一层寒霜,孤独地放置在金黄的麦秸垛旁。
直到中午,那辆木轮车仍在那里孤独地停放着。有妇人去麦秸垛旁拾柴,发现了昏睡的铁匠。只见他脸颊赤红,蜷缩在麦秸垛里的样子,像一只落难的怪兽。妇人发了善心,将他带回家里。找来郎中,为他看病抓药。
铁匠在那户人家羁留了近两月之久。养病的日子里,他没有力气操弄他的手艺,便每日里懊恼着自己身体的虚弱,并想象着他未能抵达的那些村庄,那些损毁的农具正在等他修理,或那些农人,是不是正在骂他不讲信誉。
天空落了一场又一场雪,铁匠终于养好身体。此时,他却不想前行了。他万分惦念家里的老婆。他念叨着老婆怀有身孕,应该是天上落下第三场大雪的日子里分娩。或许自己的儿子也已降临在这人世了吧。他这样说着,脸上浮着欣慰而细弱的微笑。
归心似箭的铁匠准备回家了。
临走前想不出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便对那寡居的妇人说,我把我的手艺传给你家吧,有了这门手艺,虽不会大富大贵,但吃口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就这样,他将自己打铁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那妇人的三个儿子。临走,又把随身带的各种家什全部留给了他们。他说,以后我就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有你们三个铁匠就够了。
从那之后,山东铁匠真的未在这里出现过。而在我们的村子里,那三个新生的铁匠很快名声远扬。他们手艺精湛,不但能修复那些损毁的农具,更能制造并改进着更多的农具。铁锨、镐头、镰刀、钉棺木的梅花钉、扁担上的铁钩、门板上的锁扣与锁环……在农业文明时期的村庄里,铁匠锻打出来的铁器无处不在,它们左右着农人的农事以及生活,进而渗透整个村庄的表里,甚至陪伴了一个个农人的生死。
铁匠三兄弟后来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又将铁匠的手艺传给了他们的儿子。铁匠的儿子再结婚成家,铁匠的手艺代代相传。至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村里铁匠的人数占了村里人口的半数,这半数的铁匠,大多有着血亲的关系。
他们是一群体貌特征非常明显的人。大多中等个子,或矮个。手臂与两腿肌肉发达。肤色黧黑,油性,那是皮肤每天被汗水浸润所致。即使有个把肤色稍白些的,也被煤灰浸上颜色。铁砧安置在一截木墩上,处于他们腰部的位置。铁匠的工作性质注定要让他们长久站立,腿站成树桩,胳膊抡成遒劲的树的枝干。操小锤的是年老的铁匠,操大锤的自然是年轻的铁匠。有时你还会看到妇人以及孩子,操着大锤在铁砧边劳作。由于个子不够高,往往脚下会踩一只小凳子。
他们另外一个显著的特征,便是所有的铁匠眼睛都不太好。特别是那些年老的铁匠。五十岁以上,便会戴一副花镜。炉火层次分明,由最初的橘红渐渐转变至火红,火苗像被风吹拂的布缕,跳荡而摇曳。铁器被湖水一样的炉火包围,自然是一个从殷红走向纯青的过程。铁匠每天需面对炉火端详、凝视,眼睛自然会受到损伤。走出铁匠铺的铁匠,往往睃眼看人,看天。
但如果你看了他们的手,便不会为他们的眼睛而感到讶异了。铁匠们个个手指短粗,手掌宽大。骨节是扭曲而变形的,犹以拇指与食指为甚。中间的骨节处,结着树疤一样的鼓凸。五根手指伸出来,看上去像五根冻得将要霉烂的胡萝卜。指甲是残破的,指甲缝里结满泥垢,指甲外围的皮肉裂着口子,是被铁锤震裂所致。尤其冬天和秋天,皮肉显得更脆,虎口很容易开裂。只能裹了胶布……所有农人的手虽是粗拙而变形,只有铁匠的手,看了让人心惊肉跳,以为那是一段枯死的树干。
木匠的身材大多颀长。他们看上去还算是一个英俊的群体。
最初的木匠兄弟众多,生下来便被父母过继给了嫁到山里去的姑姑。
那个被群峰环抱的山村周围,生长着参天的松树、杉树、榆树、桃树、椴树、水曲柳……各种名贵树种在这里生长,形成一个木材的集散地。有了这些适合做家具的木材,自然会催生众多手艺精湛的木匠。我们村里的这个木匠,便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学成了他的手艺。他四十多岁时,带了儿子重回到我们的村子里。据说他的老婆跟木材贩子跑了,他老婆受够了山村生活的寂寞与封闭,却并未想一想他老实木讷的丈夫,其实是生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平原上的呀。
木匠的手艺自此在我们村子里扎下根来。他续未续弦无从得知。后来他的儿子在平原上结婚生子,繁衍了众多的木匠。
相较于那些铁匠、泥瓦匠、篾匠、劁猪匠、扎纸匠,木匠的工作显得体面而干净。他们赖以生存的家什自然离不开一把刨子和锯子,细想一下,还有一把凿子、一只勾线用的墨斗、一张用来做活儿的高凳子。有了这些,木匠便可独闯天下。
我总认为,木匠存活于世,是来为人们的生活锦上添花的。他不同于铁匠和瓦匠,以及另外的一些匠人们。铁匠锻打出的铁器与人们的生活休戚相关,而瓦匠则是为了给人们建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木匠则不是,木匠的存在,说明人们已解决了生活上最基本的问题。人们想打一件家具,或造一张床,是为了让生活更为舒适。
木匠的工作看上去也不失优雅。刨开那些鲜湿的原木,他们会嗅到世界上最安静芬芳的气味。除独享这世上醇美的气味之外,他们还能听到世上最单纯繁复的音乐。锯子的声音是高音声部的合奏,高亢而激昂,两个木匠组成一支最简单的乐队,看似简单,实则做着最深奥的演奏。刨子是低音声部,嗤嗤嗤,刨花呻吟着漫卷,在木匠的身前腾跃,落于地面,渐渐安静,覆盖了他的脚面。而凿子“笃笃”地敲响,凿出卯榫,像乐队里的鼓与磬。
现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正在工作着的木匠,想象他的从容与优雅:他的耳朵上挟根铅笔,是那种铅芯较粗的工艺铅笔。画线用的。骑马一样,骑在一只长凳上。长凳一端,有用来顶住木板的橛子。另一端,一条麻绳蹬在脚上,以使木板更加牢靠。他开始推刮这块木板。他的动作干脆而利落。刨刮好的木板表面光洁净滑,镶嵌着好看的纹理。以手触之,有抚摸玻璃之感。……他竖起木板,闭着一只眼,瞄木板的水平线。然后从耳朵上拿下铅笔,开始描画。拿过墨斗,将浸过墨汁的线绳置于木板两端,单手一弹,拓出一条黑色直线,锯子刨子派上了用场。最后用凿子,一下一下剔出卯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衣柜、一张床,便在他们的手下生成。
在农耕文明鼎盛时期,木匠是乡村中最优雅尊贵的职业,相当于现在的公司白领。他们的脸每天都是白的。净手净脸——这是当时人们形容吃公家饭的人常说的一句话,用在木匠的身上,虽勉强,也不为过。当时占了我们村子很大一部分比例的那些木匠,看上去就是个子颀长,面皮白净。我没有更多去注意他们的手,而只是注意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上了年岁以后大多驼背,那是常年匍匐在木案上劳作的结果。
农耕时代渐渐隐退,工业文明悄然登场。那些老式的锯子刨子,都被电锯子电刨子取代了。它们极大地提高了木匠工作的效率,而它们发出的噪声,却让人再也见不到木匠曾经的优雅与尊贵了。
弊端渐渐凸显。那些电锯子和电刨子们,很符合文人笔下所描述的工业文明时代,它们像一只只怪兽,吞噬和残害着木匠们的肢体。
稍不小心,木匠的手指便会被电锯子电刨子咬伤。它们最喜欢吞吃木匠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一个靠双手吃饭的人,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手指。失掉它们,便意味着失掉养家糊口的能力。
最初那个被电锯切掉手指的木匠,只是猝然扔掉手中的木板,抬起创口,放在眼前看了看。只见被切割的创面齐崭崭的,皮肉和骨头只是形状和颜色不同。骨头是白的,皮肉是粉红色的。血像露珠一样从创口的表面慢慢浸润出来,只是一瞬,便血流如注。他面色苍白,额头渗出豆大汗珠,用手捂住伤指,一言不发走进屋子里,小声而不安地呼唤着他的家人。
那被切掉的手指遗弃在刨花堆里,像一种怪异的事物。起初那断掉的指头是活的,只是伤者和他的家人对它无暇顾及。也有被切掉了手指的胆大木匠,捂住伤指的同时,会俯身从刨花里捡拾起那段指头,放在眼前端详,觉得它那么丑陋,不像从自己身体中分离出去的部分。咒骂了一句,又不屑地扔回到刨花堆里去。
也有及时去医院的,在医生的叮嘱下,伤者的家属回家从刨花堆里捡回被切掉的指头。经过医生的缝合,再次被人为地补缀于那残缺的手掌之上。只是经过补缀的手指看上去显得很是蹩脚,不受主人支配。手指往往是翘着的,并妨碍了别的手指的活动。木匠们往往会骂一声,后悔花掉那些不该花掉的钱。
如果你去过我们的村庄,或是在别的村镇或集市上见到过这样一些人,他们个子颀长,面皮白净,或可称得上相貌英俊;可是当他们伸出手时,他们的指头是缺失的,创口处结着丑陋的疤痕。——那么他们肯定是我们村里的木匠。
自农耕时代消亡之后,我们村里的这些铁匠和木匠们,大多也已另谋出路。但手指的残缺,却印戳一样,似乎成了对他们身份的一种鉴定。
我喜欢某人的手指修长。
我始终狭隘地认为: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如果他有一双修长的手,似乎更能说明他是一个禀赋异常的人。他的骨子里,就该潜藏着美感与高贵的气质。在民间,还有关于手的种种说法。其一是:手掌温厚的人,是一个有福之人。天冷时手很热乎,说明有很多人疼你。但我却很少见到那么一双充满艺术美感的手。
我的生活局促而逼仄。我只是注意到朋友们的手总是那么干净、白皙、圆润、丰厚……(似乎还能找出更多的赞美的修辞)这发现已令我肃然起敬。每次和朋友们吃饭时,我们把酒言欢,畅谈所谓的文学,我却总会发现自己的手污浊不堪。整个手掌因长时间的劳作,已经变形。手掌的线条敦厚而迟钝,中指关节丑陋地鼓凸着。最重要的是,我的手往往会沾了油污,它们附着在指甲缝隙与皮肤的褶皱里,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印记,或许用世界上最有效的洗涤剂,也洗不去。我在每次去会晤那些我所敬仰和喜爱的人之前,不但要洗干净自己的头脸,还要无数次清洗自己的手。这么做,我认为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尊重。我反复清洗的样子就像一个有洁癖的人。
我右手的食指,曾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损伤,指甲到现在都是变形的,并留下诸多的“后遗症”。——无论做着什么,它总是无意识地伸开,像昭示着自己惨痛的“经历”,又像在做着“指天骂地”的勾当。尤其在餐桌上搛菜时,我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我一趟趟去洗手间,清洗自己的手。等回到餐桌再次伸出手,仍感觉到惭愧。
朋友们在谈论着艺术。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这一双手,这一双粗糙的,有着残疾的手。但我却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并为此耿耿于怀。他们或许都是一些宽厚的人,不会因手而对我有丝毫的怠慢。但我却认真地沮丧着。没有自卑,我不是一个轻易自卑的人,却容易对自己斤斤计较。
我忽然想起这样一个句子:小手冰凉。——这是一个多么优雅而妙曼的句子啊!是形容一个女子的手,还是和一段爱情有关?
我还想起一个我所熟悉的冲床工人。他是一个铁匠的后代,从事和机器打交道的工作。他的手被冰冷的机器夺走了,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右手。被机器重重地咬了一口。从手腕处,齐刷刷地断掉了。有一次和我聊天时,他抚摸着自己已痊愈的、光秃秃的右臂,忽然哭了起来,他说:没有了手,以后这日子可咋过啊?我想着他的话以及他痛哭的样子,不由得神思恍惚起来。
我问那些朋友,关于“小手冰凉”这个句子的出处。他们告诉我,这是一首著名的咏叹调。出自普契尼的经典歌剧《波西米亚人》。歌词是这样的——
你的小手冰凉
让我将你温暖
寻找也没有用
在黑暗中你不会找到
幸好今晚有月光
……
⊙马 叙·浮世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