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病图
2015-12-23王方晨
⊙ 文/王方晨
女病图
⊙ 文/王方晨
王方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等。作品数十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解放军文艺奖、齐鲁文学奖等。
一
在解放路和山大北路之间,西自青龙桥,东至葡萄园,丘艳芳的名气如雷贯耳。但她既不“丘”,也不“艳”,又不“芳”。
到目前为止,丘艳芳已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一家国企的技术员。婚后两年半,技术员在厂区行走巧遇锅炉爆炸,整个人都给烫熟了。丘艳芳得到一个儿子和一笔抚恤金。儿子被她养到十八岁,那笔抚恤金却一直存在银行。半夜醒来,算了一笔账,不由得倒抽口冷气。
很快,丘艳芳结了第二次婚。
很快,第一次离婚。
儿子听说妈妈要离婚,非常高兴,反复打电话问她:“离了吗?”
显然,丘艳芳不想离。她满心期望至少还要跟后夫再过上几个月,过到来年开春。后夫铁了心要离,各种招数使出来,动手打她,羞辱她,甚至还把援交妹带到家里住过一晚上。
儿子责怪她不通达,她说:“你爸有心脏病!”
儿子一下子噎住了,因为他从没在心里认可过这个“你爸”,从没叫过“爸爸”,而平时她跟儿子说起这个“爸爸”,也多称“老李”。
“有我伺候着,你爸还能多活两年。”丘艳芳说着,偷偷擦眼抹泪。
但“你爸”丝毫不领情,到底还是弃她而去。
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平时丘艳芳也就一个人过活。后夫也还算规矩,没想动她的抚恤金。尽管这笔抚恤金数额不大,也仍被她取出来,支付了儿子的部分学费。她自己享有低保,只是偶尔才去超市打工,或做点十字绣来卖,以补贴家用。
不了解丘艳芳的人,会认为她懒。
事实并非如此。她几乎就是这个区域的社会活动家。历山东路、益寿路、闵子骞、甸北、利弄、十里河,等等,足有八家居委会,每逢活动,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以至于她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刻不得闲儿。她既会跳交谊舞,又会扭秧歌,扇子舞跳得尤其好,曾代表闵子骞居委会参加过全市迎亚运健身比赛,得过二等奖。
在丘艳芳家最显目的位置,摆放的就是这次得奖的珐琅奖杯。但最让她忙碌的,不是居委会的活动,而是“串大门儿”。她立志把附近几个社区所有不幸的女人联合起来,分担她们的痛苦,给她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为区别正统的“妇联”组织,这帮女的把丘艳芳拉拢的圈子称作“女团”。丘艳芳是当然的“女团长”。
丘团长坠入爱河的消息传播之快,毫无疑问。
疯狂追求丘团长的男士,据说才三十几岁,是省直某机关的公务员,名唤丁保钩。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丘艳芳长相普通,却不像她这个岁数上的女人那样发胖。因为忙碌,她得以保持了少女般的体形,为年轻的丁保钩所着迷,似乎并不为怪。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目前,唯一目睹过丁保钩尊容的,尚只有“团员”兰沫女士。“这人是个瘦长子,”兰沫女士向人说,“又长又瘦,像面条儿。”但是,马上勾起了青后小区朱小媛的好奇心。朱小媛也是“团员”。又长又瘦的男子,历来就是朱小媛心仪的稀有种类。
二
丘艳芳是这么认识朱小媛的:丘艳芳闻言青后小区有个卖豆腐的女人被丈夫嫌弃,亲自登门三次,准备施以援手。第一次走错了门,第二次被拒之门外。丘艳芳当时还没能打听清楚她的名字,先在门口报出自己大名,说是来找一个卖豆腐的。朱小媛隔着门扇撂句话,“这没卖豆腐的!”再不吱声。第三次朱小媛才将丘艳芳开门延入。后来丘艳芳从她口中得知,不是她卖豆腐,而是她娘家是卖豆腐的。她娘家在城北白鹤庄。丘艳芳心想,自己也一直奇怪,青后小区怎么会有做豆腐卖的?
据说朱小媛的男人即使爱着朱小媛时,对她娘家是“卖豆腐的”也耿耿于怀。城北白鹤庄的豆腐一律使用泉水,美名远播,而且那些做豆腐的人家也早就改弦更张,朱小媛的男人偏偏揪住朱小媛娘家是“卖豆腐的”历史不放,他的意思老明确,这样的平民家庭,配不上他。
朱小媛嫁的男人十分肥硕,从认识她时就肥。他自己招认,每周可吃两回烧鸡。还专吃从老字号燕喜堂买的。经过一个绿色夏季的疯狂思考,朱小媛嫁给他,发现果真如此。
他家里有个老保姆,七十多岁了,每天跑金菊巷给他买烧鸡。她问老保姆累不累啊,慌得老保姆连声说“不累不累不累”,怕不让她去买一样。
朱小媛在他家为了难,拿不准该不该与他分吃。最后决定,谎说自己从小不爱吃烧鸡。渐渐地,也就果真不吃,甚至不能容忍烧鸡的气味。连鸡蛋都不吃。
所幸老保姆过世后,她男人随即丢掉了吃烧鸡的嗜好,但他并没有因此瘦下来。他吃上了另一种“鸡”。无所顾忌地在外面养女人,不但在外面养女人,还养狗。
他迷恋“斗狗”。
朱小媛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大发面块爱好“斗狗”。
他养不养女人,朱小媛倒还不太在意。外面女人再多,也改变不了她的女主人身份。他在外面养女人,她倒清静。但他“斗狗”,简直让她忍无可忍。
在朱小媛家里,丘艳芳见过一次朱小媛的男人。他叫孙大盛。是一个老平常的男人,模样也还白净,不像朱小媛说的那样,浑身生着金色狗毛黑色虱子,有狗鼻子狗耳朵狗尾巴狗卵,只不过比别人胖些。
丘艳芳胸有成竹,认定略施小计即可让他回心转意。但丘艳芳去了一趟仲宫——仲宫镇地处南部山区,离城二十里,那里有一处斗狗的场所——看了一场斗狗回来,就泄了气。再见朱小媛,丘艳芳直言不讳,对一个热衷斗狗的男人来说,鬼神也拿他没办法。
既然拿他没办法了,就该明智退一步,退到他养女人的问题上来,而朱小媛也已经对这个问题不在意,那么,朱小媛,你夫复何求?还不快“该干吗干吗去”!
经丘艳芳一番开导,朱小媛心头大放光明。朱小媛从此不再忧郁,也不再怨艾,声声扬言,他孙大盛能养女人,俺白鹤庄“卖豆腐的”二闺女也能养男人。朱小媛不但要养男人,而且还要只养瘦长子。最好瘦得只剩下窄窄一小条儿。那样的男人,在朱小媛眼里有着出奇的魅力。
她不停地对女团员们谈论这样的男人,真情流露之下,像个饥渴的千年女色鬼。
为了巩固战果,丘艳芳专门陪同朱小媛去药山下找到了养女人兼养狗的出租屋。女人只有一名,狗却有三条,大小不一。
狗是比特犬,各占一个铁笼子。
那女人确实年轻,手持长扫把在铁笼子外面打扫卫生,像是怀了孕,不时揉腰,面露苦涩。
朱小媛看了悻悻撇嘴,悄悄对丘艳芳说:“孙大盛要来个浪子回头,让姑奶奶去给他养狗,那可咋办?”
三
自首任丈夫死后,丘艳芳一闭眼就能看到活人被烫死的惨状。最初她努力忘却丈夫被烫死,就总是尝试把那个核弹爆炸般喷射的热水之下的死者,想成与己无关,想成十里长街素不相识的行人、幕布上摸不着的电影演员、巷子口的流动小贩,甚至想成菜市场待宰的禽畜。结果,就真的像渐渐忘了丈夫的样子。尽管家里还有丈夫的遗照,儿子也长得跟丈夫十分相像,想起丈夫来,感觉却仍旧一片模糊。不过,想得起丈夫的面容也罢,想不起也罢,人被烫死的场景却总是挥之不去,直到她学会了扇子舞,才好一些。
相比那些聚集在小区广场欢跳扇子舞的女老年,丘艳芳要年轻得多。本来她更适合去跳显得时尚的交谊舞,跳跳伦巴、桑巴、华尔兹、探戈,甚至迪斯科,但她当时非常恶心摸到男人的手。不论是跳伦巴,还是跳探戈,感觉都不好。
儿子放学回来,因为饥饿,拿起馒头就吃,她伸手给他打在地上,五官组合成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毫不顾及儿子的感受,说:“你们男的,一个个,脏死了!”
儿子瞪着眼看了她半天,想不到妈妈是在说自己。
但是,那些男人又何止于脏?简直就是腐烂,且流着黏答答的暗绿色汁液。
跳扇子舞,接触到的不过是两把粉红色的扇子,又明媚又实在。扇子虽不太大,却能真正地被她握在手里。举在眼前,也似乎挡得住整个世界的风和雨,并在咫尺之内凝固所有的人生绚丽。
丘艳芳有万千条理由,把扇子舞跳得越来越好。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那一年,她代表闵子骞居委会参加健身比赛,跳起扇子舞浑然忘我,获得二等奖,实至名归。
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同样是胖男人,身上绝无霉斑,更无腐烂。只是,心脏嘛,有那么点小毛病。她爱惜这个丈夫,平时严格禁止他接近热水壶、暖水瓶,甚至熄火的煤气灶、带电的插座。
紧靠后夫沉甸甸的身体,闭上眼睛,却仍然能够看到纠缠她神经已多年的那一幕。她没想到,在她再婚的半年之后,那些看似温驯实则凶猛的比特犬就把她给救了。每隔十天半月,她就要去一趟仲宫斗狗场,为的就是牢记斗狗的残忍场面,以掩盖对亡夫惨死的回忆。
出门前,她并不告诉后夫自己要去哪里。看她收拾东西就像去跳扇子舞。但她一出小区就戴上宽大的墨镜,神情也立刻在墨镜后面麻木下来,像女特务,身子挺得笔直,又像电线杆。
在斗狗现场,丘艳芳只是远远地观看,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有时候不过是看上一两眼就转身走了。她能认出朱小媛的丈夫,因为他们在朱小媛家里见过面,但朱小媛的丈夫认不出她来。墨镜几乎挡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身体又是那样僵硬,跟他在家里见到的,完全就是两个人。
来看斗狗的女人,有的打扮平常,有的珠光宝气,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狗身上,才不管有没有女人来看,所以,也就没人认得丘艳芳是谁。但世上从来不缺有心人。丘艳芳生命中的有心人就是省政府某部门机关公务员丁保钩。
丁保钩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含笑向她招招手:“嘿!我见过你。”
丘艳芳淡定如水地看着他,好像早就知道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出现。
“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丁保钩蛮潇洒地挠一下头皮,使劲想着。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就像两根电线杆子。
狗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擂台上,裁判宣布,“卡尔”赢了。
夜深人静,丘艳芳孤枕难眠。
她不再想那些被对手咬得遍体鳞伤的白狗黑狗,更不想热水之下皮开肉绽的丈夫。她想又瘦又长的丁保钩。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可是天上掉下个瘦长子。
四
第二天一早,丘艳芳就去见紫香居的兰沫女士。
丘艳芳的那个交际圈子里,纯一色的女人,而单单把兰沫称作女士,却也并不多余。其中一个原因,在大家看来,兰沫女士活得最为自我,也最像女人。另一个原因,她是省城一所著名大学里的副教授,还去韩国梨花大学和美国圣母大学当过访问学者,称其为女士,似乎代表着一种特别的尊重。
实际上,兰沫女士在校园里的名声不太好,就连她的丈夫也受不了大学同事背后对她的指指点点,夫妻二人才搬出校区,另在紫香居赁了房子住,以期远离各种传言的搅扰。
兰沫女士深居简出,最初紫香居的人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丘艳芳前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团员,正要上楼,扭头发现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个气质文弱的女子在踱步,似乎还在不时叹息。上楼问团员知道不知道小区新搬来了什么邻居,团员说不知。出来后看那女子还在,丘艳芳却不由得止步不前,怕被她看到一样。回到家里,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偷偷走掉的。
她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半晌。后夫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答不上来。这又让她隐隐恼怒。
为什么后夫偏偏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过是不想说话,他就以为她出了事,她活该这么倒霉吗?但她不会把恼怒表现出来的,她就随口回答,自己累了。后夫放了心,反而大胆责怪她,说:“你每天这么忙,也不知忙个什么!”
忙个什么?问得好。
她丘艳芳每天忙什么呢?丘艳芳笑一笑,顺从地说:“是啊,我也不知忙什么。还不是无事忙。”
她在后夫面前有一个优点,就是表面上从不生气。后夫的小心脏有点小毛病,她可不能忘了。
“你呀,”后夫说,“你就是得了爱忙的病。哼,陀螺病!”
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看不见自己黑。自己一身毛,偏说别人是妖怪。
丘艳芳暗想一下,觉得怪有意思。她坦白承认:“可不,我有陀螺病。这病嘛,呵呵,还不小。”
⊙马 叙·一朵云
本期插图作者 / 马 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出版有诗集《浮世集》《倾斜》,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等。二〇一三年开始画现代水墨画,于二〇一四年在北京、杭州等地举办马叙水墨个展。
丘艳芳有病了,其实是畏怯病。她怕见到那个在樱花树下飘然徘徊的兰沫女士,似乎还怕那满树缤纷的花朵,甚而至于,她连紫香居也不敢走近。直到有个团员告诉她,兰沫女士和初中男同学被丈夫捉奸在床,她才像喜逢大赦一般,向紫香居,向兰沫女士,飞奔而去。
淫行败露的兰沫女士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说出话来却掷地有声:“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你看不顺眼,你滚!”
丘艳芳从兰沫女士家出来,发现樱花树上枝枝杈杈,樱花绚丽的踪影早已消失不见,那些新萌的暗红色叶芽,不像是树叶,倒像一粒粒紧紧趴伏在树枝上的害虫,让丘艳芳身上阵阵发麻。
这天一大早,丘艳芳跑到兰沫女士的家里时,兰沫女士也才刚刚起床,她的丈夫还在卧室呼呼睡着。丘艳芳往她家沙发上一坐,望着兰沫女士发笑。她误以为丘艳芳笑自己样子不雅观,忙抬手捋了捋头发,丘艳芳却压低了声音说:“这样才好呢。”
五
如此重大的事,丘艳芳去过兰沫女士家一次就下了决心。
丘艳芳恋爱了,好像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从仲宫斗狗场认识的。丘艳芳连去了几次斗狗场,也似乎根本没想到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丁保钩跟那些爱斗狗的男人没有多大区别,不定哪一天,也会像朱小媛的男人一样,生出狗尾巴狗耳朵狗卵子来。她不在乎丁保钩爱不爱斗狗,对丁保钩的来历也没有提出过任何疑问。
只有一次,她忽然开口问丁保钩怎么会叫这样一个稀罕的名字,为什么不干脆叫“保钓”,又时尚又“爱国”?丁保钩就老认真地解释:“如果我叫‘保钓’嘛,起码还要比现在年轻十岁。”
对啊,如果丁保钩再年轻十岁,他和丘艳芳坐在路边愉快地吃着麻辣烫,是绝对不可能的。丁保钩出生时,几个人听说过钓鱼岛?更何谈“保钓”?名字又哪能是随便起的?
显然,丘艳芳问得滑稽。
丘艳芳说:“你这名字让人一听嘛,就觉得挺有讲究的。”
“‘保’字还平常,‘钩’,则确不一般。‘钩’,曲也,所以钩悬物也。”丁保钩娓娓道来,“家父用心,实乃告诫儿子万事不可强求,委曲方能有所获得。哎,艳芳,快吃了这串鹌鹑蛋,营养老丰富的嘞。”
“吃不下嘞,吃不下嘞……”丘艳芳赶忙连声拒绝。
丁保钩不由分说,把自己的一串鹌鹑蛋搛出来放到她的盘子里。还劝她:“吃不胖的。地上驴肉,水中梭鱼,天上鹌鹑。你得补补。”口气实心实意。
“我有一个朋友,是山东大学的副教授,”丘艳芳压住喉咙里的一个饱嗝,说道,“别看是女的,学问可大了。”
“丁某求引见。”丁保钩像开玩笑,却又一本正经。
“好说也!”拼命吃下鹌鹑蛋的丘艳芳,爽快答应。
“放狗了。”丁保钩扭过头去。
“你急什么呀!”丘艳芳佯装生气,“想看就去看嘛。呃!”
“孙大盛的‘豹儿’准赢。真想押一把。”
“想押就押嘛。呃!”
“不过,我想押‘班迪’。”
丁保钩没动。
“‘班迪’……呃,‘班迪’有什么好押的?那个‘黑虎’……”丘艳芳沉吟似的说着,只觉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下一次见面,丁保钩就告诉丘艳芳自己要出趟远差,可能至少一周才回。领导指派的,但他丁保钩老不愿去,虽然他是单身一人。他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他单身不假,但他如今又有了牵挂啊。
丘艳芳脸上木木的,好像根本就不想去猜他的心思,也像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
他又说自己这次出差可以坐飞机,目的地离济南太远,差不多就算出国。
丘艳芳止不住暗想,自己活了这么大,既没坐过飞机,也没近距离地观看过飞机。在她看来,飞机,永远只有天上的鸟儿一样大,人一坐上去就变成了小米粒,鸟给吃了。她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扫了丁保钩一眼,丁保钩就陡然噤声。
丘艳芳比丁保钩先行一步离开了斗狗场。
六
在下周三的晚上,丘艳芳的眼前是两条狗在拼命争斗,一条叫“豹儿”,一条叫“黑虎”。两条狗全都遍体鳞伤。“黑虎”腾空一跃,“豹儿”被扑倒,脖子下面鲜血喷射……“豹儿”不甘示弱,奋力反扑……
丘艳芳眼睛闭着,却像在黑暗里睁着。
手机铃声响了。响了几次。响了好一阵子。
丘艳芳终于注意到了。她睁开眼,却一时想不起手机放在什么地方。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摸,没有。
铃声息了,她像一根银针沉在了茫茫的大海里,孤单单的。
一声哀叹未了,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回她听了出来,手机被她遗忘在了卫生间。
是丁保钩的电话。
丁保钩说:“别以为我在塞舌尔、所罗门、吉布提、马维拉、斐济、约旦、佛得角,我就在你身边,跟你在同一个黑夜,同一个城市,北面黄河,南面千佛山。”
丁保钩又说:“我没去出差。我请求换了别人。我睡不着,连续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咧。”
丁保钩继续说:“我们下次见面就不要去仲宫了吧,血淋淋的。艳芳,你不会怪我吧?”
丘艳芳不解:“我怪你什么?”
“你怪我说话语无伦次,但这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艳芳,别以为我会是在多米尼加、东帝汶、巴林、库克、乌干达。我跟你在一起。哦,我跟你呀,紧紧儿……挨着。”
丘艳芳千娇百媚说一声“讨厌”,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你别笑,是真的。”
这个人啊,真有意思。丘艳芳可没说不是真的啊。
丘艳芳答应了,下次见面不去仲宫了。就去丁保钩指定的地方。
丘艳芳任起性来,坚决不去酒吧,也不说为什么。丁保钩就说,那去茶楼?丘艳芳也不同意去茶楼。舞厅、电影院、剧院都不想去。
丁保钩说:“对了,我有个好去处!我们去自留地儿吧。”
结束通话,丘艳芳独自笑了。丘艳芳再想热水下的死人,再想斗狗场上残忍的决斗,就太没道理了。她只是有些纳闷,丁保钩怎么搞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她不记得他问过自己,更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
前夫的惨死改变了她的脑子,不该记住的事情常常记得很牢,该记住的,又常记不住。
想一想跟他的交往,却发现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不少情况。他结过婚。赶上过分房福利,但房子送给了女儿和前妻。夫妻不成情意在,况且还有女儿。目前在凤凰山路租了间小房子,也是一个人住。有望从单位重新分房。单位吆喝盖宿舍最少有五六年了,因畏于社会舆论,才迟迟没敢实施,位置是在龙奥大厦附近、旅游路南的大汉峪片区。虽非大富,好在家里没有任何债务,单位盖房嘛,肯定优惠,不用贷款也买得起。另外,他那老有才的父亲也早过世。
“钩”,曲也……哦,那是个多么深刻有趣的老父亲呀!
既然如此,丁保钩不过是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有何不妥?如果他说自己跟她在一起,丘艳芳一扭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床边,她也丝毫不应该为之惊异。
七
眼看到了约定的时间,丘艳芳才发现丁保钩和自己的粗心。丁保钩没说自留地在哪儿,她也没问。她却不想给他打电话落实,就偷偷跟别人打听。一下子在城区打听到至少七家叫自留地的餐饮店铺。刨除天桥区工商河边的自留地茶楼和恒隆购物广场的自留地酒吧,还剩五家。
这五家,分别在纬一路、和平路、水屯北路、按察司街、开元风景区。丘艳芳选了开元风景区的自留地饭庄。
开元风景区风景怡人,但尚未开发完成,一般人走不到哪里。老多年前,丘艳芳曾跟同学爬上橛子山看过大佛头造像,下山途中又在开元寺遗址上许过愿,用甘露泉的泉水洗过眼睛,从石壁下折过一枝海棠花。从那以后,就再没去过,留在记忆中的开元风景区,基本上还是一片荒山野岭。
不要小看丘艳芳的决定。
丘艳芳打定主意,要跟丁保钩在山林野合。这样既野合了,也不会花丁保钩的老多钱,丘艳芳在心理上就不会有什么负担。
临出门,丘艳芳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洗漱。打扮。特意找了块不大不小的塑料布,折好,跟一卷卫生纸一起放在包包里。保险套必不可少,家里还有一盒尚未拆封。有心脏病的丈夫从不喜欢用,每次做爱她都提心吊胆。她怕怀孕,让儿子知道,会联想到她和后爸背地做的那些事。她虽再嫁,但没孩子,夫妻二人在一起,就像单纯为了做伴。幸而她有心脏病的丈夫没给她惹过一次麻烦。
这回她更不想惹麻烦。她是独居女人,又将是跑到山野里去苟且,出了事跟谁都不好交代。
正因为她有这些考虑,她没感受到任何激情。她冷静地准备好了一切,拎包出门。邻居碰见她,一点怀疑都没有。
坐到车上,她才开始吃不准。自己怎么能够确定,约会地点就是开元风景区的自留地饭庄呢?万一是别的地方,两人不就白白错过了吗?再者,万一那天夜里她接到的,不是丁保钩的电话,是别人高度模仿丁保钩的声音,是一场卑劣的恶作剧,成心欺侮一个被黑夜苦苦折磨的女人。丁保钩人在泰谷、马尼拉,丁保钩人在万顷碧波之上的钓鱼岛……她却坚决捺住按照那个号码给丁保钩打电话过去的念头。
来到开元风景区入口的石牌坊下面,丘艳芳将心一横。想,错过就错过了,那是没缘分。恶作剧就恶作剧吧,她权当自己是故地重游。
山林显见得比多年前茂密得多,森森然像有歹徒出入,但她都这把年纪了,才不怕被劫色。真遇上劫色的,哼哼,劫就劫,劫个半老寡妇,才多大本事,还说不定谁吃亏咧!
丘艳芳才从牌坊下面转过来,就抬头看到了前面笑吟吟的丁保钩。
“我怕你找不到。”丁保钩说。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丘艳芳心里悠然响起一支歌。
“我找不到你更好嘛。”丘艳芳说,“你再去约别人嘛。”
丁保钩装作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我该死,这么不会说话。”他说,“净惹艳芳生气。”
丘艳芳“咯咯”笑起来,跟在那天夜里一样。
丁保钩伸手要替丘艳芳拎包,丘艳芳刚要递过去,却又忙说:
“不用,我自己提吧。”
八
相对于自留地的简朴,仅一墙之隔的鱼翅清宫大酒店却是极尽奢华。如果纪委要捉腐败贪官,就堵在鱼翅清宫门口,客人来一个捉一个,管保谁都不冤枉。
鱼翅清宫宾客盈门,吃的是鱼翅、鲍鱼、海参、河豚、燕窝,喝的是茅台、人头马、轩尼诗。自留地吃的是普通农家饭,苦苦菜蘸酱,油炸花椒芽,蒜拌马齿苋,煎饼卷大葱,最贵的一道菜是小草鸡炖蘑菇;喝的是不要钱的清淡的茶水。更不要说吃饭的场地。后者俨然皇宫,金碧辉煌,前者不过是沿着山沟搭了几座农舍模样的木屋,此外就是搭了道长长的木台,上摆着一二十张餐桌。
自留地的特色就是农家特色。往那些露天的餐桌旁一坐,豪华气派的鱼翅清宫反倒成了自留地的陪衬,丘艳芳非常满意这种感觉。
她平凡至极的生活,实在当不起“奢华”二字,但是,她又不想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此刻,“奢华”就在她的身后,虽然与她无关,却又实实在在。
山沟里郁郁葱葱。山风从树下阵阵吹过,丘艳芳闻到了树叶的味道,还像闻到了幽静的味道。
“丁处!”
丘艳芳一惊,定定神。
一个四十开外的平头男人,腮边明显一颗大黑痣,眯着两只三角眼,歪歪扭扭向她和丁保钩走过来,扫了她一眼,就又对丁保钩说:“丁处在这里啊。”
丁保钩好像一时没能确定怎么向他介绍丘艳芳,他就笑着分别对丁保钩和丘艳芳说:“您慢用,您慢用。”规规矩矩退两步,手像扶着眼镜似的,转身走了。
丘艳芳再看丁保钩,像个没经世面的毛头孩子一样,一脸羞赧。
见那人走远,丁保钩就朝丘艳芳探过身子,压低声音说:“我们单位的马强,别看四十多岁了,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老博士,学富五车,也才混到个副科级。唉,朝里没人儿,老博士又有什么用呀!就这世道。”
话音未落,又听一声招呼:“团长!”
没想到,飘飘摇摇走来了兰沫女士。
丁保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比丘艳芳更快地站了起来。
“你们老会找地方啊!”兰沫女士笑着对丘艳芳说。
“你也老浪漫啊。”丁保钩从旁边脱口说了句。
兰沫女士明显一愣。她看着丁保钩。
“我‘浪漫’吗?”她自问,然后附到丘艳芳耳朵边儿上,小声说,“让他说准了,我来偷情。”
丘艳芳抬手轻轻打了她一下,说:“去你的!别作践自己,让人笑话。”
“这位是……”丁保钩神色为难。
丘艳芳就向他介绍:“这就是我向你说过的兰沫女士。”
“久闻芳名。”
“你跟姐夫说我什么了?”
“说你学问大呗。”丁保钩说,“本人自愧不如。”
兰沫女士又想笑,却又郑重了。“我们在那边。”她抬手指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说,“我们也是两个人。不打搅了,我过去了。”临走,又回头看看丁保钩。
丁保钩脸又红了。
丘艳芳和丁保钩坐下来,都没说话。
吃过饭,丁保钩果然提议两人去山上走走。正前方是橛子山,西边是罗袁寺岭,东边是羊头山、平顶山。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西边的密林。
密林里虽没有石阶,也算好走,丘艳芳走起路来不用丁保钩来扶。丁保钩离她两三米远,走了半天也还两三米远,不敢靠近她一样。密林里空气清新,但她身上已经火烧火燎起来。丁保钩若肯靠近一些,她就主动倒在他怀里,任其摆布。
突然,她气息局促地说:“我要回去。”
看得出丁保钩的脸唰地白了。他支吾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丘艳芳往回走到一块卧牛状石头旁,又停下来,暗暗调整下呼吸。“你等我电话。”叮嘱一句,把丁保钩扔在山林里,一个人急匆匆走下山去。
九
这个电话,是三个小时之后才给丁保钩打的。
丘艳芳还没到家里,居委会的王大妈就紧脚跑来找了,说燕子山小区的舞蹈队要人指导扇子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丘艳芳跳得最好也会教。丘艳芳马上说声我上楼拿扇子去。
舞跳得真好的人,都用自己的道具。王大妈明白。
丘艳芳噔噔噔进了家门,把包包放下,拿了扇子出来,跟王大妈走了。指导了两个小时,丘艳芳就给丁保钩打电话:“你来吧。”
丘艳芳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家的详细位置告诉丁保钩。又问丁保钩在哪儿,丁保钩竟说在山上。丘艳芳就指点他怎么坐车。他说自己打出租。
然后,丘艳芳就开始坐等。
天快黑了,房门被敲响。门外站着丁保钩。
丘艳芳像被人挠了痒,又“咯咯”笑起来,像是捂了一个盛夏的酱缸终于揭了盖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淫荡的气息。
“路上耽搁这么长时间啊!”她说着,两眼乜斜。
丁保钩红着脸说:“怕被人瞧见。”
“瞧见就瞧见呗。又不偷又不抢的,有什么可怕!”又问,“你真在山上?”
丁保钩没回答。
凑巧兰沫女士打来电话问,那男人叫什么呀?丘艳芳就把手机举到丁保钩嘴边:“问你名字,你说。”
丁保钩迟疑一下:“丁保钩。”
兰沫女士又问多大岁数,丘艳芳又让丁保钩回答,丁保钩这回极干脆:“三十七!”
丘艳芳说:“你还要问什么,尽管问。”
“我不问了,再问就把姐夫吓跑了。让我再跟姐夫说几句话。”
丁保钩似乎不想接,但还是接了。
他听兰沫女士说:“保钩,干吗不叫‘保钓’啊?别误会,这是问我。保钩先生,你一定要对艳芳姐好。艳芳姐是个好人,你要真心爱她。你跟艳芳姐一定要是真心的。我是著名大学的教授,我有老多老多学生。你要伤了艳芳姐,骗了艳芳姐,我就天天对学生讲你。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我还要发动广大学生,给你在金牛动物园立块碑!你想把碑立在大明湖、千佛山、灵岩寺、趵突泉,做梦吧你!说,你爱艳芳姐,你是真心的。”
丁保钩说:“我爱她,我是真心的。”
丘艳芳让他坐下来,他一愣神,但还是坐了。“她没吓着你吧。”丘艳芳又乜斜着眼说,“她那个人啊,当惯了老师,絮絮叨叨的,你别往心里去。”
丁保钩说:“她老关心你咧。”
“我就靠这些姊妹活着。儿子大了,也不在家,平时我就这么一个人儿。要是没有这些姊妹……”丘艳芳说着,眼圈一红,“你去洗洗,热水烧好了。你洗了我再洗。跳舞出了一身汗。”
丁保钩却愕然:“你说什么啊!”
丘艳芳又莞尔一笑。“看,吓住你了吧。……在开元你没听清兰沫女士叫我什么。你要知道她们还叫我‘团长’哩,你更害怕吧。嗯,不要怕,我一没枪,二没炮,三没兵。那不过是一个称呼。哦,我要到床上躺着歇歇。”她慢腾腾起身向卧室走去。
过了一会儿,丁保钩也走进卧室,发现丘艳芳正侧身在床上哭呢。
“艳芳。”丁保钩轻声叫她。
“你没走?”丘艳芳头也不回地说,“今晚你就在家里住下吧。”
“艳芳,我不能……”丁保钩说,“我要……我必须……我得……”
“你得什么?都多大的人了,也就那么点儿事儿,还这么婆婆妈妈。”
“我是认真的。”
“婆婆妈妈没完了。”
“你歇着,我去给你做饭。”丁保钩老贴心也老坚决地说,“我厨艺还不错。”
十
这天晚上,丁保钩到底没在丘艳芳家里住下。
丁保钩做了顿晚饭,就开始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了。丘艳芳起得慢了,他就要丘艳芳躺着,等他喂她。丘艳芳坐到沙发上,他看着她吃。问他怎么不吃,他说中午吃得饱。
丘艳芳也吃得饱啊,可丘艳芳还吃。
见她吃了口菜,咬了口饼子,他忙端起碗来,让她喝枸杞小米粥,还细心提醒她别烫着。吃完,丘艳芳撑得不能动,他就主动去把碗筷锅灶收拾了,然后擦着手对她说,自己还得回去,让丘艳芳在家好好休息。
家里重新只剩下丘艳芳一个人了,但丘艳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她按着自己鼓胀的肚子,慵懒惬意,好像随便一阵脚步声响起,就能把丁保钩给她带到身边。那人只需轻舒猿臂,就能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给摆放在床上。
接下来,不用说,两人一同睡大觉嘛,就那点儿事儿。至于怎么睡,都不是纯情少年,随她怎么想象,反正她已做好了所有准备,怎么睡都不怕。
其实,这丁保钩一走,就杳无音信了,但丘艳芳却免不了被一个个女团员关心、盘问,丘艳芳从不否认。兰沫女士都已见过,还能有假?是个几辈子都没吃饱饭的,是根细麻线。
青后小区的朱小媛感慨,好人得好报。好人才嫁得瘦子。
这话的意思好比说她自己不是好人了,有愧疚的成分在内。
实际上朱小媛也是老好的人。比如说,当年她看老保姆颠着脚去金菊巷买烧鸡,于心不忍,下班路上就替老保姆买了来,买了两三次。每买一次,老保姆就病一次。病得蹊跷,吃不下,喝不下。问她哪里不舒服,只说没力气。
病了三次,朱小媛就有了觉察。
朱小媛不问男人的事,只问自己的事。信了几天天主教,又拜了几天佛,她还去文昌阁向老道士求签。求过签后,又撞钟,又敲鼓,却三不知地认识了兴国寺的一个姓王的和尚,请了她去老牌坊吃晚饭,她要兰沫女士陪她去。兰沫女士不想去,她就说:“你见了那和尚就会爱上他,你不知道这人长得有多雄壮,绝对是你喜欢的类型。”兰沫女士说:“不会是个冒牌货吧。”听她这么一说,朱小媛就留意了。看那王和尚只挑各种的青菜吃,才放心。本想着拿人生的烦难来求王和尚宽解,却打心眼儿里可怜起他来。
他那么大个身架子,几绺子青菜,如何能吃得饱?如何将这泼辣辣生命支撑得起来?
想想兰沫女士对他的猜疑,实在觉得是对他人格的贬低,从老牌坊回来就给兰沫女士打电话,专门告诉她王和尚可不是假的。兰沫女士问:“你打电话就为告诉我这个?”她先语塞一下,才悻悻说:“你这个人啊,看什么都不是真的,看什么都是戏。”
不过是三天后,兰沫女士成功导演了一出戏。这出戏也曾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四五个青壮团员搀扶着一个还未“入团”的女同胞,在她的率领下,半夜三更气势汹汹杀奔华星大厦而去。
女同胞是她一个学生的妈。她老看重这个学生。
她要代为学生妈出头,也就忘了自己的事。转换了角色,俨然圣母。
那女同胞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一个半老徐娘躺在一个被窝里,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就昏厥在地。几个女人围了她,乱揉,乱唤。她好不容易才醒来,闭着眼,打着战,嘴里念叨:“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兰沫女士不客气地训她:“天底下真有你这样贤惠的!”听她又呻吟说:“行行好,抬我出去,我手没了,脚没了,我腿也没了,我要回家。”
哐当!门外冲进一个人来,正是大名鼎鼎的丘艳芳,手持一根不知从哪里拿到的枣木棍子,劈头盖脸举棍就朝床上的狗男女猛打。那对狗男女毫无招架之力,丑态百出。丘艳芳还不罢休,难为她把棍子舞得呼呼生风。
显然,丘艳芳还从没这样过。遇上同样的情况,动手的都是别人。丘艳芳身份搁在那儿,常常充当坐镇指挥,叉着腰一声顿喝:“给我打!”
兰沫女士愣了半天,上前抱住丘艳芳的胳膊。其他团员见状,也上前央告不要打了,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丘艳芳气咻咻的,眼睛直瞪着床上的奸夫淫妇。那奸夫头上起了个大包,那淫妇脸上挂了花,畏惧之下,情状颇勾人发笑。
⊙马 叙·一船心思,满江清辉
丘艳芳不笑,却猛地朝兰沫女士转过头来,厉声说:“兰沫女士,我不能不批评你无组织无纪律,臭知识分子贼心不死!你的这种行为,基本等同于篡党夺权!”
十一
事后,兰沫女士一再请丘艳芳去吃饭,丘艳芳都不答应。“我不吃你的饭。”她说。
“你这是生我气了?”
“我不生你的气。”
“我主要是想跟你聊聊。”
“要聊什么,聊吧。”
兰沫女士反而哑了。
过了两天,兰沫女士又给丘艳芳打电话。她说自己订下了饭店,是浆水泉路上的茉莉园。那里安静,饭菜好吃不贵。丘艳芳说不贵也吃不起,自己是穷老百姓,有口馍馍吃就够了,可不敢上饭店,也不敢说上饭店,怕惹世人笑话。
兰沫女士还不罢休,说:“那就去你家门口的饺子馆,我上班路过时吃过那儿的饺子,才八块一盘……”
丘艳芳打断她:“你饶了我吧。”
紫香居的兰沫女士忽然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她轻飘飘的,在书桌后面再也坐不住。她手里拿着书,却看不进一个字。她既是杨絮,也是飞沫。她有了一颗杨絮或飞沫的心。在这颗心里,唯有接近于死灭的虚空。
于是,她像一个影子,飘出小小的书房,飘出家门。倏忽间就是在街上了。
兰沫女士时常游魂一样在街上飘荡。
街上人来人往,既没走进过她的眼睛,更没走进过她的心灵。但是,她生活中的许多奇遇,都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总会有一位令人心仪的男士,主动在她面前站住脚步。
这一次兰沫女士还没等到这样一位男士出现,就浑然不觉走进了一家超市。
超市里的人多极了。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多。他们都是为了兰沫女士而来,并为兰沫女士而拥挤。挤着挤着,兰沫女士心神渐渐安定。她像一粒种子,落入土壤。她像一棵兰草,向土壤扎下了根。
她重新成为原先的那位大学副教授了。她要马上回到书桌前,端正坐下,拿起刚才丢下的书本。但是,她在食品区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她走过去,说:“我改邪归正了,丘团长。”
超市员工丘艳芳正忙着把叉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回头一看是她,忙嘘她不要乱叫。但她不管。“丘团长,我请你吃饭。”她说,“我买了打折的面包、寿司,还有一箱酸奶。”
丘艳芳推着叉车说:“那都是好的,酸奶也没过期。”
兰沫女士跟上她。“丘团长!”兰沫女士说,“我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不少人在朝她们看。丘艳芳再次嘘她不要在超市乱叫。
“你知道辣椒茄子多少钱一斤了?”丘艳芳手一指,“那边还有处理的大青萝卜,你顺便买一些回去。”
“丘团长!”
“好吧。”丘艳芳只好说,“我跟你去吃饭,但你得等到我下班。”
兰沫女士就近找了家挺干净的小饭馆。才点好了菜,服务员还没转身,兰沫女士眼中突然坠下泪来。丘艳芳一看就慌了,忙问:“怎么就哭了?这也不值当哭啊。快说,谁欺负你了?哪个王八蛋敢欺负我那兰沫妹妹?我毙了他!”
兰沫女士自己把泪擦了。“有你艳芳姐,借他八个胆。”她说,“我只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特别特别空。你看,为了所谓的‘事业’,我熬到三十岁没结婚。我一心渴望出国,出了国才知道自己的‘事业’不过是那么回事,只可惜了落红一片。”
“你说得太文绉绉我听不惯。”
兰沫女士的情绪已稳定许多。“你会看我老傻。”她继续缓缓说,“我也觉得自己老傻。我一不小心熬成个老姑娘,没恋爱过一次,没让男人牵过一次手,却突然把身子白给了一个有妇之夫。他就是我们原来的系主任。这个男人就像一脚把我踩死了……好像整个世界把我踩到了地上。落花流水,春去也……我起不来了。”她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轻轻摸着自己的嘴唇。嘴唇鲜红,手指惨白。“我是最低的,跟尘埃,跟落叶在一起。哦,我最低。”
“你要肯……”
兰沫女士打断她。“我很快成了‘老婆’。”兰沫女士说,“我认识他不到三个星期就嫁给了他,名副其实的闪婚。”
“其实你家赵明聿人老好的。”丘艳芳说,“你要肯……”
兰沫女士乜斜起眼来。“你猜同事们背地里都说我什么了?”她问丘艳芳,“他们背地里说我,让我给偷听到了。他们说我终于‘夹’不住了。哈哈……”她笑起来。
“你要肯学扇子舞就会过得老好。”丘艳芳说,“扇子舞能医好你的病。”
“我的病?哈哈,我什么病?”
“你是吃饱了撑的病,闲得腚疼的病。”
“才不呢!”兰沫女士撇下嘴,“我是真‘夹’不住了。我‘夹’不住了,可就苦了俺家赵明聿。我以为他会离开我,可他就像一条养熟的狗,越打呢,越打不走。想想真是对不住他,可我得活人不是?我不这样就得死。就得灭。灭得一点儿灰,一点儿烟都没有。我实在实在顾不了他。”
丘艳芳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说:“你真不要脸。”
兰沫女士默然无语。
“你要肯学扇子舞就能治好你不要脸的病。”丘艳芳说,“学会扇子舞,你就能换一个人。”
“扇子舞包治百病?”兰沫女士声音低低的。
“治百病!”丘艳芳肯定。
兰沫女士却说:“吃饭,饿死了。”可是才吃了两口,她就又说:“我敢保证,丁保钩是个骗子!”
十二
兰沫女士好不容易吐露了压在心底的话,她以为丘艳芳会生气,丘艳芳脸上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丘艳芳只沉默着。默默吃,默默吃。吃完了,好像还不够。兰沫女士正犹豫是否再要些,丘艳芳倒自己笑了,擦擦嘴说:“我这么瘦不怕多吃,这下你亏大了。”丘艳芳还要去上班,说完就走,把兰沫女士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丘艳芳在超市里的活儿主要是保洁。超市的拖把又宽又大,在她负责的区域内拖上几个来回,地面就光洁如新,特别好使。但她清洁过一遍还不算,接着再清洁第二遍。看地面都像镜子了,才又去干别的。丢下拖把拿扫帚,丢下扫帚拿抹布,反正自她进了超市就没闲一刻。
这样忙完规定的每天八个半小时的班,天时已晚。超市迎来了一天里的人流高峰。领班把她的积极表现看在眼里,好心催她回去,她却又主动请求加班。领班不肯,她挺先进地说自己不是在乎那每小时三元的加班费,实在是看人忙不过来。领班似乎受了感动,却更是不肯。无奈之下,她走出超市。
夜色笼罩的街上繁灯点亮,数不清的人都在这样的时辰化为一条条朦胧飘摇的影子,身上也都拉出了道道柔细长丝。
丘艳芳一点不觉疲惫,略一迟疑就决定徒步回家。
她在街道上走着,脚下轻飘飘的,忽然就想到了兰沫女士。不是小饭馆里向她说丁保钩坏话的大学副教授,是在樱花树下转圈儿的人间仙女。
往日也常有人在这样的时辰打电话邀她去社区广场跳舞,现在她在心里默念,不要有电话打来……
丘艳芳有了神力似的,果真就没接到谁的电话。可是一到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丘艳芳将包一丢,拿起扇子跳起来。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啦啦啦……想和你一起漫步。
她不停地跳啊,跳啊,越跳越忘我。除了墙上前夫的遗像,家里没有一个观众,但她就像跳给全济南的人看,跳给全世界的人看。
朱小媛推开她家门,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没去上班,见是朱小媛,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到儿子的卧室,又在未完成的十字绣跟前坐下。原来她一直在绣十字绣。她绣的是群古代仕女。草稿上背景空白,十二仕女周围环绕着朵朵白樱花,是她自己斟酌着加上去的。她在绣仕女的时候常常想到大学里的兰沫。
“你没事儿吧。”朱小媛问着跟上去。
她使靛青线绣了一针。“我能有什么事儿。”她说,又换银红线绣了一针。还对朱小媛笑了一笑。“你们都盼着我有事儿不是?”
“没事儿就好。”朱小媛说,“打你电话,一晚上没人接。”
“哼,都盼着我有事儿,我偏没事儿!”丘艳芳自顾说。
“这不,我实在不放心。”
丘艳芳轻声说:“劳你记挂着。”
朱小媛略怔了怔,就挨着她坐下来,却不由叫出声:“你身上好烫!你发烧了?”
丘艳芳不以为然:“烫?还能有锅炉里的水烫?把人都烫烂了。”
朱小媛又站起来。这可是朱小媛头一次听丘艳芳在人前主动提起前夫被热水烫死这档事。朱小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谁又欺负你了?”丘艳芳就问她,“不会是千佛山那个胖大和尚吧。人家世外之人,我可没办法。”
十三
丘艳芳坚持去超市上班。丘艳芳上班走了,朱小媛就打电话给兰沫女士报告自己在丘艳芳家的所见。兰沫女士埋怨她不把丘艳芳拦住,还问有没有发现男人来过的迹象。听了朱小媛的回答,兰沫女士断定,黄了。丘团长叫人甩了,丘团长得了相思病。接着口气转为自责:“是我吓跑了丁保钩。”朱小媛似懂非懂,忽然冲动起来:“你个小妖精,遇上个好的还能放过他!”
朱小媛随即老后悔昨晚上那么听从兰沫女士。兰沫女士让她打电话给丘艳芳,她就打了。她连问都没问兰沫女士,为什么不自己打,怎么像是怕起团长来了。结果,她几次打不通才一大早跑来。可是她又觉得庆幸。如果她不来,哪会知道丘艳芳生病?
整一上午,朱小媛都不安神,满脑子都是丘艳芳的病容。午饭后,才要躺下睡一会儿,就接到了丘艳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丘艳芳最终还是在超市晕倒了,超市的人把她送到医院就走了。她想让朱小媛陪陪自己,还叮嘱不要把她生病这事传播出去。
朱小媛忙赶到医院,见那病房里塞了五六张床,其他四五张床都有病人家属陪护,病人有睡着的,也有悄悄跟家人说话的,唯丘艳芳床边空无一人,顿觉凄凉。再看丘艳芳,似也睡着。正犹豫要不要叫醒她,她却睁开了眼,微微一笑,示意朱小媛坐下。
“没想到真病了呢。”她小声说。
“人哪是铁打的?”朱小媛也小声说。
“儿子不在身边,我叫不到人。叫老李不合适了。谢谢你。”
“团长,你不是常常说的吗,姊妹们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有些日子没去仲宫了。”
“你想去看斗狗了?”
“嗯。”
“等你好了我陪你看。”
“你不怕狗?”
“孙大盛我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小狗子?不定哪天我也变成‘孙大圣’。我使根金箍棒,惹恼了我,一棒下去,管什么狗子兔子!”
“哼,尽管吹。”丘艳芳说,“其实我也没怎么着,说晕倒就晕倒了。可我不能倒下,我得撑过去。”
“你睡吧,还烧着呢。”
“帮我撑过去。”丘艳芳说,“他们不让动,要这样我非得倒下不可。你陪我说说话我就能撑过去。说话治病。这是我给自己开的偏方,准比这药那药的都管用。再靠近些,姊妹,省得吵到别人。”
朱小媛俯身趴到丘艳芳的病床上,那就几乎是在丘艳芳耳边了。“说什么呢?”朱小媛费力地想了半天,“就说孙大盛吧。他那么胖,还……”
丘艳芳打断她:“你的伤疤不要自己揭,我的伤疤我也不揭。”
“哦,我开的本田,”朱小媛重又开口,“我总觉得这些日子不大妙。该死的孙大盛,我说要买辆大众,他偏……”
“风头过去就好了,还真让人砸了不成?”
“我吃不准。”
“砸吧,谁砸的谁赔。”
“那不是你的车。”
“说别的。”
“艳芳姐,我决定向你坦白。”朱小媛说,“我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娘家卖豆腐的朱小媛了。现在,怎么无耻我就敢怎么来。兰沫说我觉醒了。我也认为自己就要觉醒。我在勾引千佛山大和尚。我又请他吃饭了。这一回,我贴上去了一下。我装崴脚。真的,好肉感,好热乎呢。”
“看让兰沫带坏了你。你不是喜欢瘦子吗?”
“那有什么!从来都是,得到的并不是你想要的。”朱小媛翻着白眼说,“他要从了我,胖子也管叫他变成瘦子。我不再那么犯傻,我得跟兰沫那小妖精认认真真学上几招儿。孙大盛总说我是木头,说我这说我那,还生不出孩子,那都是过去。孙大盛要肯回来,就会知道我朱大婶的手段,不信我就不能生。怎么又说起孙大盛了?艳芳姐,你看,我是不是有病?我像有病的样子吗?”
“你哪有病?你好好的。这些姊妹中,就数你身体好。”
“就是,大和尚块头那么大,吃起东西来还没我吃得多。”朱小媛说,“丘团长你信不信?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壮得像头牛。不过,我常琢磨啊,我身体这么的好,一定是小时候在白鹤庄贪吃豆腐吃出来的。孙大盛以为能打败我,可他打不败。他打不败吃豆腐的。哼,他打不败泉水豆腐。烧鸡打不败豆腐。没有人能打败豆腐!”
十四
丘艳芳没有倒下,烧一退就要求离开医院。超市的工作又接着做了两天,忽然就不想去了。都准备出门了,就想去仲宫了,恨不得立时插翅飞过去。
她坐在车上给领班请辞,四周声音嘈杂,估计领班也没能听清她的意思,以为只是请假,张口就同意,还嘱咐她好好休息。
通话完毕,她就把手机关了。谁叫她是大名鼎鼎的丘艳芳呢?即使朱小媛保守了秘密,但她生病住院的消息也仍旧不胫而走。这几天打电话问候她的,或要去医院看望她的,接连不断。她一再声明自己好了,都没用。
现在她要去仲宫了,那是她一个人的仲宫。她得玩一次失踪。
出城老顺利,她没看出这天会有发生大事的迹象。仲宫镇也如旧。
这斗狗场在仲宫镇东边红头山下的一个山洼里,是一个拉着一圈铁丝网的大院子。来看斗狗的既有外地的,也有当地村民,跟往常一般,就像她昨天还来过一样,就像她一直都没离开。
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丘艳芳并没有挤到擂台前面去。她站在了人后,在人群外面站站,走走。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实际上,她显然没有注意到现场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擂台下的欢呼猛地让她一惊,她也就看到了孙大盛。
孙大盛登基“狗王”宝座。对手不服,提出抗议。对手说孙大盛咬掉了他的蛋,而且两个蛋都咬掉了。裁判和观众都说,那你也可以去咬孙大盛的蛋啊。他说,可孙大盛没蛋啊。裁判说,才知道孙大盛没蛋啊。他说,这不公平,孙大盛是母的,没蛋可咬。裁判说,好男不跟女斗,你连女的都斗不过,还好意思说不公平。当即宣判,抗议无效!
这简直笑翻了全场,丘艳芳也止不住跟着笑起来。忽听背后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小鬼’可以咬‘豹儿’的腿嘛。”
丘艳芳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认识。他似想搭讪,但见丘艳芳不理他,就自顾又说:“聪明的狗都咬蛋和腿,只要咬住就不松口。”
丘艳芳在回城的路上,脑子里一再闪现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像谁。在经十路换车时,抬头看看千佛山,就有一幕场景蓦然跳到脑海中。
……“丁处!”
是他,就是他。丘艳芳敢肯定,就是在自留地饭庄遇上的那个喊丁保钩叫“丁处”的人。那人腮边的大黑痣和那两只三角眼,随之在丘艳芳眼前鲜明起来。
丘艳芳心头一软,两脚也软了。她要乘坐的车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她却没动。她整个人都不在这儿了,像是悠然飞到了千佛山之巅。
飞到千佛山,不是为了俯望济南城,而是为了把千佛山东南的开元风景区一带再次看到眼里,看到心里。
那样的一天,她随时准备献身。一个自称三十七岁的男人,让她在山野的清风中,以普通的粗茶淡饭那么近地感受到了人间的奢靡和繁华。那一天,这个人还曾亲手做了饭食,并殷勤喂进她依旧十分饱胀的肚腹。
丘艳芳回到家,一开手机才知道在她看斗狗的时间里,济南城发生大事了。济南城爆发了声势浩大的保钓大游行。朱小媛命中倒霉,偏偏开车与游行队伍相遇,被游行队伍堵在路旁。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人大叫着要砸车,朱小媛慌忙下车阻拦,锤子就朝她头上飞过来。目前人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再没看别的,丘艳芳就匆匆赶到医院。朱小媛还在重症监护室抢救,来看望她的女团员们个个面露焦虑之色。医护人员禁止走近病房,丘艳芳也就只好跟她们站在一起。兰沫女士告诉丘艳芳,出事的时候自己在场。她组织了自己班的学生参加游行。人都被砸成这样了,到现在还不见朱小媛的丈夫露面。
丘艳芳没解释自己怎么来晚了,听兰沫女士这样一说,更不好再多说什么,就问兰沫女士有没有朱小媛丈夫的手机号码。兰沫女士说有,是从朱小媛手机上找到的。丘艳芳记下号码,走到背人处,把电话打过去。
“孙大盛,你老婆快死了。”丘艳芳张口就说。
“别搞这么严重嘛。”听得出孙大盛老淡定,“我在往济南赶。”
“我也是刚刚赶到的,”丘艳芳竭力压抑着自己,“刚刚从斗狗场赶到。”
对方沉默了一下。
“反正都这样了,我早到晚到有什么用?”对方说,“这是特殊事件,肯定要特殊处理,家人无能为力。”
“你在庆贺登基‘狗王’?”丘艳芳问。
孙大盛干笑一声:
“我在庆贺‘豹儿’咬掉了‘小鬼’的蛋蛋。”
“那我也庆贺你。”
“多谢。”
“你谢我?你知道我是谁?”
“你这么爱管闲事,不会是记者吧,要不就是妇联女领导?”
“我是丘团长。”丘艳芳喘不过气来,“我是手无寸铁的女团团长!你听着,孙大盛,我现在宣布,女团解散!”
“嘁!”
十五
一直等到三天后,朱小媛才算脱离生命危险。这三天,新晋“狗王”孙大盛倒是来了几次,不过是看几眼就走。
事件已被报社电视台网站连续跟踪报道,受害人引起广泛同情,凶手也在逃回老家的路上被缉捕归案。除此之外,游行之日出现的另一件事也一直被人纷纷议论,世人哪里知道这却又是兰沫女士亲手导演出来的一场戏。游行队伍中的几个大学生竟然堂皇打出“保钩!保钩!保钩!”这样的大幅标语,被人拍照放在了网上,一夜之间传遍全国,惹得不少网友都在跟帖痛惜目前国内大学的教学水平:“看,这就是我们的大学!”兰沫女士见了丘艳芳没提标语的事,丘艳芳一心在朱小媛身上,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为照顾朱小媛,丘艳芳家也没回,每晚花二十块钱租了张折叠床,睡在过道里。知道孙大盛指望不上,也就不去指望他。本来别的女团员也可以轮换陪床,丘艳芳却坚持自己留下来。朱小媛生命无虞,却只是昏睡。丘艳芳趁没人的时候,就伏在她耳边小声叫她:“小媛,小媛,你醒醒。”
朱小媛没有一丝动静。
“小媛,我不该把你叫到医院。”她絮絮说,“你说不妙,那是你在心里预知到了。我不该大意了。不该说那些大意话。我该让你不要开车出去。我后悔……小媛,你醒醒。你醒醒,说一句原谅我,原谅我这个没远见的,我这个天生的倒霉鬼,扫把精,白虎星。我把霉气带给了你。我妨夫,还妨姊妹。小媛,你醒醒。你醒过来,我从此躲着你,躲得远远的。你答应跟孙大盛离婚,我把丁保钩让给你。丁保钩肯定是你想要的。丁保钩听我的。我打他电话,叫他来他就得来。你见了他就会好。你听,‘钩’,曲也……这可是他说的。像不像个老秀才?他要不来,他就是浑蛋。你醒醒,小媛。”
由于连日没能休息好,丘艳芳的脑子里轰轰作响。她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呀,说呀,说得口干舌燥,朱小媛照旧不醒。
“你愿听我说丁保钩,对吧。”她说,“他这个人哪!都这么大人了,还像个才上高中的小伙子,说句话都脸红。我看他连碰碰女人的手都不好意思,就那么纯。没见过这么会体贴人的,说话不高声,还总怕人听了不乐意。难为人的心地能这么好,你家那个孙大盛没得比……你喝过熬得那么好喝的枸杞小米粥吗?没有吧。告诉你,这么好喝的枸杞小米粥就是丁保钩熬的。他还亲手喂我,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喂,怕我呛着,那么细心……小媛,孙大盛从不会让你享到这样的福。等丁保钩来了,我也让他这样喂你。我让他天天喂你。”
过了一天,丘艳芳又在谈论丁保钩。
“他怎么看上我的?”丘艳芳说,“他是省直机关公务员,还是不大不小个处长,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是看我可怜吧。你说,小媛,我怎么可怜了?我丘艳芳从来都好好的。我那么可怜,还有心去跳扇子舞?还能把扇子舞跳那么好?他能看上你就对了。你才可怜,躺在那里吃喝拉撒啥都管不了,整个一废人。天下女人最可怜的就数你。可你等了半生,从上辈子就等,一个叫丁保钩的人,说来就来了!”
手机响了。好像从一千年前的无尽岁月里响起来的。
丘艳芳猛一紧张,身子几乎瞬间凝成了铁板。
“艳芳。”
丘艳芳没有说话。
“艳芳,我出了一趟差。”
丘艳芳暗嘘着一口长气。
“这次不光走得远,”丁保钩说,“也走得急。”
丘艳芳声音如常,微微带着欢愉。
“你是公事在身的人嘛,哪里由得了自己?”丘艳芳说,“端人家碗,服人家管,老道理我懂。你这就到医院里来。”
“怎么,你病了?”
“让你来,你就来。”丘艳芳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声音柔情万种。“你这个少人疼不知好歹天打雷劈的傻瓜蛋蛋儿啊,你不在济南城,我还能不生病?你走那么远还能让我不想你?哦,记住了,到医院门口买束花。你买束花给我,我就能好了。我就跟你回家。”
十六
丁保钩怀抱一束美丽剑兰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没想到里面会挤着一群女人。眼睛不由得一阵发花,也没认出谁是谁来,竭力克制着慌乱朝病床走去,想叫艳芳,嗓子却像哑了,没能叫出声,忽听丘艳芳在旁说:“小媛,你醒醒。你看谁来啦。”才知搞错。不是丘艳芳用安抚的目光看他一眼,他那心里的慌乱就完全给流露出来了。他怀抱着鲜花,站在了病床前。
“小媛,看看谁来啦。”丘艳芳又充满期待地对朱小媛轻声说道,“你睁眼看一看。”
丁保钩那么瘦,衣服里好像只是插着一根细竹竿。朱小媛依旧没有反应,丘艳芳也便接过丁保钩手里的鲜花,放在朱小媛枕头边。那花开得正好。
“这都是我的姊妹。”丘艳芳向他介绍那些女人。那些女人暗暗打量着他,含笑向他点头,而他也已经能够从容面对。
“你好。”他礼貌地跟她们打着招呼。
“都出去吧。”丘艳芳对她们说。
她们走出去。
丁保钩似面露不快。
“你不怪我吧。”丘艳芳忙说,“我才挂电话,她们就商量好似的一起过来了。我又不能赶她们走。她们也早就吵着要看‘姐夫’了。‘姐夫’不怕看嘛。不过,你该怪我也对。怪我没说清楚。我的那点小病小痛算什么呀!早好了。那天是我住院,现在是这个。你坐吧。”
丁保钩迟疑一下,坐了。又向病床上扫一眼,眼里都是疑问。丘艳芳看见,自己的眼圈就一红。“可怜的人!”她痛惜说,“在街上被人砸了头,还不知能不能好起来。她男人狠心,也早就跟人跑了。都是女人,我不帮她谁帮她?”
“她就是……”丁保钩似有所悟。
“可不就是她。”丘艳芳说,“这是惹着谁啦?就给砸成了植物人。”
话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丁保钩浑然不知地站起身,竟像是要走的样子。
“男人再不要她,你说该怎么着,还要把人活埋了不是?”丘艳芳一个劲儿地擦着眼泪,“你们联起手,快把她活埋了吧!把她活埋了吧!伺候不了就活埋了她,省事着哩。”
丘艳芳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丁保钩又慢慢坐下去,竟顺手揽住了丘艳芳的肩膀。
“我帮你。”他说。
丘艳芳一愣。
“有我帮你。”丁保钩又说。
丘艳芳哽咽得更厉害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她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来到我身边。你再不要走,好吧?”
丁保钩嘴唇翕动着,但终于说出口:“我不走。”
丘艳芳对丁保钩笑笑。“我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她说。
“嘘——”
他们一起朝病床看去。朱小媛没有动,但他们都看得出来她在极为缓慢地睁开眼睛。两排睫毛微微地颤着,好像沾了细小的露珠,闪动着微弱的光。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那眼睛终于无力地睁开,虽然不过是一道小小的缝儿。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疲惫叹息:“我,不行了……”
随着那眼睛的再次闭合,丘艳芳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不,不,人活着,不是为了活到自己承认不行。姊妹,听我说话,即使活到死,你也得想到自己还行。即使死去,那前面也还有老大一块。在那老大一块里,你还要一次次地说,行,行。人活着,行。人死了后,也行。
丘艳芳轻轻抱起朱小媛的脑袋,不管她听到听不到,忍痛说:“你还行。我们都行。你要撑着。要撑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急忙跑到病房门口,大声向走廊里喊人:“她好了!她好了!”
十七
跟孙大盛的谈判是在丁保钩的率领下进行的,那时朱小媛出院躺在青后小区的家里已经半月有余。孙大盛对妻子的冷淡,丘艳芳和诸团员都看在了眼里,但总是依靠外人陪护也不是长久之计。跟孙大盛商量,他一拖再拖。鼓动白鹤庄朱小媛的娘家人去找他闹,也是同样的结果。他不说不管朱小媛。都还是夫妻嘛,看情势离婚是离不成了,该花的钱他可一个子没少花。
丘艳芳发愁,丁保钩就献出一计。丁保钩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跟他商量,求告他,都是君子做法。君子做法自古对小人没用。对小人就得来硬的。
丘艳芳说,来硬的,难道能打他一顿?
他说,打他一顿还是没用。可以让一伙女人去打他的狗!
丁保钩说得对啊,那些狗比孙大盛的命重要。
丘艳芳对丁保钩看了半天,不认识他一样。
“不过,君子做法,还是先软后硬。”丁保钩一本正经又说,“你们先去跟他谈判,气势一定要先压住他。谈不拢了再动手。”
在朱小媛家里,丘艳芳把他的计策说给团员们听,大家觉得倒也可行,只有两个女人说怕狗,不敢去。兰沫女士就说,怕狗的,跟我一样跟在后面。
可是,丘艳芳却摇起头来。“要谈你去谈,”她对丁保钩说,“我不愿再跟这种人说一句话。”
众人都看丁保钩。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丁保钩就把胸脯拍了。
“那好,我谈。”丁保钩说。
次日,由丁保钩率领,一帮女人手持棒槌气势汹汹直奔药山。孙大盛一见这么多人来,也吓了一跳,正要躲,又看见他那个同居的女人一脸惊慌,也就壮壮胆子,迎着他们走出去。
丁保钩派头十足上前就问:“有桌子没有?”
孙大盛不解,回头朝屋子看一眼,说:“有。”
丁保钩朝他带来的女人一挥手,吩咐:“拉张桌子出来。”
在院中摆了桌子,丁保钩往桌子这边一坐,示意孙大盛坐在对面。孙大盛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但畏于对方人多势众,也就顺从地坐下。
“咱们两个男人谈谈你老婆今后的生活问题,女人们不插嘴。”丁保钩不慌不忙地说,“谈不拢,就是女人们的事了。我拦不住。”
女人们各自抱着棒槌,一言不发,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孙大盛。太阳升在头顶,把院子照得白花花的。孙大盛眯一眯眼。
“这场面太可笑了。”孙大盛沉吟一下,“这是我看到的阳光下最滑稽可笑的场面。你们这么逼我,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
“少废话!”丁保钩厉声阻止他。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打我的狗?”孙大盛问道,“一伙女人打我的狗?那可是凶残无比的美国比特犬。我,老怀疑。”
丁保钩说:“那你可以放狗咬她们。”
孙大盛鼻子里“哼”一声。“这是自残。”他说,“这种主意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说着,也不看他们,朝他们挥挥手,“我跟一无业游民有什么好谈的?都走。再不走我报警。”
⊙马 叙·寒食帖
丁保钩脸色在变黑。“你,你说谁无业游民?”丁保钩质问一句,“我是……你报警……好,好,那好,我让你看‘自残’,让你看棒打恶狗!”站起身,正要发令,屋子里就跑出来那个跟孙大盛同居的女人。
“我去伺候朱姐姐。”那女人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脱去喂狗时穿在身上的那件长围裙,“我甘心伺候她。”
“莎莎,你想清楚了。”过了半天,孙大盛才回过神来说。
“我想清楚了,这是两全之计,而我也不想再住在狗窝里。”莎莎用力把围裙往脚下一掼,“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你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不用怕,将来我也没啥可怨的。”说着,又转向丁保钩身后一字儿排开的女人们,“哪位姐姐给带路?他还没让我去过他青后小区的家。我这就搬到他家里去住。诸位姐姐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朱姐姐。我若亏待了可怜的朱姐姐,再请你们一起打我吧。”
笼子里的狗一声声叫起来,似在挽留莎莎。
事隔几天,丁保钩沉思着问丘艳芳:“女人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吗?”
“你听他瞎说!”丘艳芳知道孙大盛的话让他老受伤。“不是有你这主意,小媛的后半生哪会有这么好的着落?我冷眼看了,莎莎那姊妹靠得住。”
十八
这些日子,丁保钩常跟丘艳芳在一起,别人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夫妻,但他也就在丘艳芳家住过一两次。他主动要睡沙发,丘艳芳就让他睡儿子的床。想想此刻躺在床上对世界一无知觉的朱小媛,她不能再有别的心思。可是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想把放在儿子房间里的十字绣拿出来,绣上几针打发长夜。她虽蹑手蹑脚,在搬绣架时却仍惊动了丁保钩。丁保钩侧身说,不要搬了,正好看着她绣,她也就坐下来开始绣。丁保钩看了一阵,又夸她绣得老好。她像开玩笑地说,绣好了就送给他。丁保钩说,他拿着也没用。她说:“你在大机关,有时不也要为个人情吗?看有爱的,你再转送给他。”
了结了朱小媛的事,丘艳芳门也不出,一心绣这仕女图。那天丁保钩来了,又躺在她儿子的床上看她绣。她喜欢他这样。她心里喜欢了,也就不想说话,只是静静地绣着。忽然感到丁保钩好像欲言又止,抬头看他,他却又什么事也没有。
这样一连几次,丘艳芳就张口问他有什么话说。他忙矢口否认。丘艳芳含笑说他,看起来像魂儿上了千佛山似的。他却所答非所问地夸丘艳芳年轻、好看。丘艳芳笑出声来:“你老会夸人呢,可我听着费劲。你到底想说什么?”丘艳芳想再随手绣一针,却发现拿不住针了。丘艳芳心里咚咚直跳。
丁保钩在床上坐起身,两腿已经耷拉下地。眼看他就要单膝跪地,像影视中的人物那样,热切而真诚地对她说:“艳芳,嫁给我吧。”
丘艳芳快要晕了。丁保钩却只是说,单位又派他出差。丘艳芳立马无比强大的镇定了,说,公家人出个小差算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丁保钩说,可能是个长差。丘艳芳说,等他回来,这仕女图就绣好了。
事实上,没等丁保钩回来,丘艳芳的仕女图就已绣完最后一针。她包好仕女图,收了绣架,拿起扇子出门。
甸北居委会要她指导扇子舞,利弄居委会也同时请了她,搞得她几乎无法分身,最后确定甸北居委会上午,利弄居委会下午,晚上隔日轮换。
啦啦啦……粉红的扇子飞舞……
都知道平时丘艳芳待人热情,特别是在她教授扇子舞之际。可是在甸北居委会有个女学员特别笨,小碎步走不好,总走得像鸭子,一再纠正也改不过来,丘艳芳就显出有些不耐烦。她还在扑打着扇子继续示范,却不时抬头朝西南方向遥望,好像在等飞机从那云层里飞来。她忽然醒悟到,自己这是要去千佛山。
千佛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王和尚。
下午,她不去利弄居委会了,她去了千佛山,在一个佛洞旁的房子里找到了朱小媛向人炫示过的那个和尚,果然是身强力壮。
法相庄严,丘艳芳不禁虔敬起来。奉了香烛,蒲团上拜过,王和尚问她问事问人,她答,问人。
“何人?”
“意中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欲知使君何日回。使君一去无消息,悔教夫婿觅封侯。肠子悔断亦无益,碧海青天夜夜心。
丘艳芳终因思夫过切,身子再支持不住,软软往王和尚面前一扑。她摸着了一下王和尚的手,又立刻拿开了。接触只在不易觉察之间。
“施主,静息,静息。”王和尚说,“你所问之人,该回之时不远。”
丘艳芳说:“我还要问个人。”
“问来。”
“我有一个好姊妹,”她说,“上个月天降大祸,在街上被歹人砸了头,现在还躺在家里,人事不知,也能好吧。”
“能好。佛祖保佑,善人得福。”
十九
从这天起,丘艳芳穿街过巷,去公园、超市、商店、广场,去所有人群会集之处。十天之内,几乎乘遍了济南城所有的公交线路。过去四十多年想去而没能去的一些地方,她也都去过了,比如天桥区的匡山,历城区的卧牛山。城东远至孙村,城西直达段店,城南自然又是仲宫镇的斗狗场,城北横跨黄河,到了鹊山。每天一早出门,常要半夜才能回来。
扇子舞是没空跳了,推说忙。跟女团团员也不联系了,有求助的就让人找居委会,找妇联,听上去像是心冷了。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只有丘艳芳自己知道,自己的那颗女人心,有多么烫。她甚至闻到了焦煳的味道。她的心,焦煳了。她的皮肤,焦煳了。她的目光,焦煳了。
焦煳的目光时刻在济南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梭,也像把所有人烫伤了,可是朝她转来的面孔,又全都是陌生的,也都面露不安。她知道,自己的灵魂也已经焦煳了。她在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边踯躅,她在大明湖畔、曲水亭街头徘徊,似乎一不小心就能把那湖潭里浩荡的水全烤干。她不问任何人有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个瘦长子,好像只靠自己那焦煳的灵魂就能把丁保钩找到。
可是,那焦煳的灵魂先让她找到的却是兰沫女士。
在商业繁华的泉城路上,丘艳芳抬头看见了轻盈的兰沫女士。虽然这不是紫香居里的楼下,但兰沫女士仍像在围着一棵盛开的樱花树转圈。
丘艳芳止住脚步,想了想,就转身走开。
那些僻静的小巷子,丘艳芳也不放过。什么竹竿巷、裤腿街、铜元局街、线拐子巷,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可是,她一直没想去凤凰山路那一带。她记得丁保钩说过他在那里租了房子的。她偏要绕开那里。在凤凰山路西的工商河路和凤凰山路东的联工路之间,仿佛存在一个自己永远无法涉足的神秘禁区。这禁区即使近在咫尺,她也只能隔山隔水,引颈而望。
这一天,丘艳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凤凰山路和水屯北路的交叉口附近。她胆怯了似的停下来,一次次往那街口望去,脚下却挪不动一步。
突然,一个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马强!”
丘艳芳朝街边水果摊前的一个男人快步冲了过去。那男人回头发现了她,愣了愣,撒腿就跑。
“马强!”她大声呼喊着。
眨眼工夫,那男人就跑得没影儿,丘艳芳只得停下来。不解内情的过路人问是怎么回事。丘艳芳说不出来。
“肯定是一个小偷。”有人说,“这一块比火车站还乱。”又问丘艳芳是不是被偷了包。
“我记住他了,他偷了我的东西最终得还我。”丘艳芳气咻咻地说,“你们给瞧着,他脸上有颗大黑痦子。算个男人吗,偷人东西。还老博士呢!”
丘艳芳还是没有走到凤凰山路上。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她转身走了回去。
半夜里,丘艳芳接到一个电话。竟是兰沫女士的丈夫赵明聿打来的。赵明聿告诉丘艳芳,兰沫女士失踪了。
兰沫女士说要去郑州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也不让赵明聿去送,赵明聿下班回来,看她打点的行李都在,人却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这都过去两天了,人还没找着,他都快急死了。
“急有什么用!”丘艳芳毫不客气地训他,“你不会去派出所报案?你不会到报社、电视台弄个寻人启事?还有这么笨的!”
那男人竟像女人一样嘤嘤地哭了。“其实我不是老担心她丢了,”他哭着说,“我担心她会精神错乱。我这么爱她,她还不满足。我搞不懂她。你说,艳芳姐,她要真疯了,我怎么办?”
丘艳芳口气缓和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她丢不了。丢了姊妹们给你找。”
“她要失常了……”
“别让我再训你。”丘艳芳忍不住警告他,“一个大男人家,这怎么办,那怎么办。要失常就一块失常!有什么大不了的!”
二十
一个月过去了,丘艳芳照照镜子,头发花白了不少,但她仍旧一次次走出家门,站到车水马龙的街头,目光执拗地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丘艳芳所渴念的瘦长子会在人群中出现。她在人群外面站得久了,会感到自己的腰肢老硬。其实是一种不可抵挡的衰老的感受。这使她想到,一个多月不拿舞扇,会有些拿不起来了。
她若跳不动扇子舞,今生如何了结!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主意老多时候都来得异常缓慢。又过了好几天,丘艳芳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可以学习兰沫女士的经验。她已经知道,保钓大游行时大学生有意打出“保钩”的横幅,是兰沫女士为帮助她找到丁保钩而出的奇招。横幅夺人眼球,后来不是真把丁保钩给“钩”了出来嘛。可是这样的时机不知何时能再出现,她不可能如法炮制。她只知到处寻找丁保钩,可谁会注意到她这个灰头土脸的半老徐娘!
丘艳芳是要艳丽起来!
丘艳芳既要“艳”,也要“芳”。
不光要“艳”要“芳”,还要“丘”!
在出门之前,她像那次去自留地饭庄约会一样,细细打扮了自己,戴了胸罩,还在胸罩里塞了两条卫生巾,胸脯再那么一挺,老有些“山峦”起伏的意思。今天要去的地点,她也想好了。就去热闹非凡摄像头遍布的泉城广场。
不料,因为心切,到了那里发现来早了。偌大的广场,只有寥寥几个锻炼身体的,边上行走着的都是一些去黑虎泉汲水的人。她觉得此时出手,老不值当的,就带着装了舞扇的包包四处漫步。等游人多到她认为可以了,就径直朝广场中央的泉标雕塑走过去。这一刻,她的心里陡生悲壮。
可是,背后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她忙回头,看见一群警察扭住一个人不由分说给塞进了警车。那人似乎还在车窗后面挣扎,样子也像是在招呼什么人。
警车开走了,丘艳芳也随后泄了气。
天气迅速炎热起来,阳光刺目。丘艳芳终于没有勇气走到广场上去,接连两天都没攒够勇气。她白做了一番准备,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这愧疚终于让她比往日回家要早一些。上楼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胆怯,使她这两日来一无所获。但她同时又自我安慰,哪里那么巧就让那该死的看见呢?
一到家门口,就一惊。那里守候着一帮女团员。她们看她回来,都同情地叫丘团长。进了家门,她问这是怎么啦。众女人也就七嘴八舌地告诉她,警察前几天在泉城广场逮住个叫刘玉亮的诈骗犯。这诈骗犯改名换姓,专门瞄准那些独居的丧偶和离婚的妇女,谎说自己是省直机关公务员,以谈对象为名诈取钱财。骗子相貌年轻,就骗人说自己也才三十七八,居然没人识破。据他自己交代,他虽骗钱,却未骗奸。不是不想跟女人睡,而是因为到底年过五十,又做贼心虚,就总做不成。从今晚社会生活新闻的画面上,她们一眼认出这个诈骗犯就是所谓的“丁保钩”。“打了马赛克也看得出来。你要不信,等会儿姊妹们陪你看重播。团长,你可一定要挺住。”
丘艳芳的身子微微摇晃。
“团长!丘团长!”女人们担心地叫她。
丘艳芳镇定下来,一言不发,去柜子里拿出包好的仕女图就往外走。
“你去哪里?”女人们问她。
“我……我……我去跳扇子舞!”
女人们把她拽住。兰沫女士趁机一把将她手里的侍女图抢过来,却只顾展开了自己看。的确是一幅精美的十字绣。
“你去跳舞,拿这个做什么呀!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个女的呢……”兰沫女士用纤细的指头认真数着,娇声说,“一个个病恹恹的,都快下来让丘团长给治治!”
她咯咯笑起来,仿佛自己的话老好笑。
丘艳芳还在说要去跳扇子舞。
啦啦啦……
“都这时候了,你去哪里跳扇子舞?”女人们说。
“我……我……我……我去……”丘艳芳眼珠子骨碌乱转,“我去南天门跳扇子舞。”
“团长姐姐,你教我跳扇子舞嘛。”兰沫女士牵着她的衣角,不停摇动,“你说过的,跳扇子舞包治百病。”
丘艳芳浑身无力,再次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
二十一
通过葡萄园小区一个女团员的关系,丘艳芳在七里河看守所见到了“丁保钩”刘玉亮。依着丘艳芳来之前的想法,见了“丁保钩”抬手就得给他一大耳光。叫你骗!叫你躲!可是一见才知,根本打不着,隔着窗栅呢。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吐他一脸的心还是有的,也终归没吐成。
“丁保钩”愧疚地说自己不该骗她。她心里说,哼,你敢骗我?骗我大济南府的丘姑奶奶?你说自己是政府机关公务员,我没腿?我不会去那里找你?你说你叫“丁保钩”,还“钩,曲也”……我不会去派出所查询?你说你在凤凰山路租了房子,那我就偏不去凤凰山路!去了也没用。
丘艳芳忽然问他,这些日子住在哪里?
他说,一直就住凤凰山路。
丘艳芳心头一颤悠。
真的是在凤凰山路,“丁保钩”忙辩说,是和周小伟合租了间小房,就在那个破产的毛巾厂里。
丘艳芳不想再问什么了。她把十字绣交给他,他还不想要。她说,收着!万一这里有人爱,送给人家,或许人家能早放你出去。
这都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听丘艳芳这么一说,竟泪眼婆娑起来,沙哑着嗓子说:“艳芳妹妹,你是好人,是你也让我在药山下好了一回。我觉得自己有那么点高尚了,就不忍再骗你,才躲的。以后我在街上不是没看见你,可我不敢走到你跟前去。”
丘艳芳说:“等你觉得敢了,人家就把你抓了?”
嗯,他点头承认。
丘艳芳不相信。她觑眼看他,声音小小地说:“你要是真行呢,为你受的,我也觉得值。可你,不行。”
他听了,竟摸不着头脑。
丘艳芳其实相信,“丁保钩”当时准备走到她的面前,是要说上一句:“我姓刘,名玉亮。”
那样的机会,没有了。她淡然说:“我要走了。我老忙。你保重吧。”
啦啦啦……
丘艳芳每天都要去跳扇子舞呢。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刻不得闲。
“你爸”老李说得对。她是得了陀螺病,可“你爸”老李根本不懂她。为了不至于摔倒,就得让自己成为飞旋的陀螺。
⊙马 叙·有一天,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