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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客栈

2015-12-23文/杨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幽兰老头

⊙ 文/杨 遥

山中客栈

⊙ 文/杨 遥

杨 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〇〇一年开始陆续发表《闪亮的铁轨》《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雁门关》《白马记》等小说百余篇。作品选入《21世纪文学大系》等选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我和阿丁离开Y景区之后,我们的车沿着一条旧国道飞驰而下,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叶子上闪烁着暖暖的阳光,像缀满了金色的饰物。我们还在回味那美丽壮观的景色,都说以后要约更多的朋友来这儿玩,带上妻子和孩子们一起来。还住在无香客栈。

这次来Y景区玩,阿丁和我住在无香客栈。它所有装饰用的东西都就地取材,几块木头上面架一个磨盘就是餐桌,碌碡上面摆着山上挖来的兰花青翠欲滴,青石铺的地板磨出了人的脚印,看起来处处随意节俭,但无不自然妥帖。

它的那个女老板,我只见过两三次,有一次还只是看到她的背影与一截白皙的脖子,但客栈和老板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忽然,我发现阿丁不再说话,他握方向盘的两只手关节发白,顺着他的胳膊看到他脸色苍白,脚紧紧踩在刹车上。我明白刹车失灵了!这可是在山上啊!我的心狂跳了起来。

车尖叫着把一座座山头抛在后面,相隔不远的高速路上不断有车飞驰而过,我看见路边出现了农田,两三个农民在地里锄田,一条野狗从路上狂奔而过,偶尔有一辆车迎着我们慢腾腾往山上爬。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个三岔路,我担心有车横着出现。眨眼间车滑到了三岔路那儿,然后阿丁方向盘往右边一打,右面出现一个大坡,车爬上那个大坡之后,缓缓停住了。

我们两个下了车,腿一软都坐在了地上。

好久两人才喘过气来。我佩服地问阿丁他刚才为什么不向左打方向盘,而是向右?就恰巧碰上了大坡。阿丁说他多年前来过这里,那时Y景区还没有开发,这里却非常热闹。

我看见路两边都是年久失修的饭店、旅店、修车铺,房前屋后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青草和蒿子,几只野猫扭着身体缠打在一起,一晃消失在一间屋顶塌陷的房子里。我们向前走去,看见每一家店铺上面都写着出租、转手这样的大字,已经模糊不清,显然好久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了。我们停好车,去了附近一个镇上。

正是上午十点多,这个镇子却非常安静。我们顺着一条巷子往前走,大概走了七八分钟,眼前出现了一条街道,然后见到了人。我们问哪里有修车的?有人用手指了一下东边。这里居然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但人们显得无精打采,一堆一堆人坐在一起打扑克、下棋、聊天。

忽然有人喊,杀了他!

我们大吃一惊。循着声音看见一个脸上满是黑色污垢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柄木头宝剑,嘴里不停地喊着“杀了他”,朝西边走去。

我们在一条水渠边找到了修车铺,里面却空无一人。

我喊,有人吗?看见门口一团五光十色的灰尘在慢慢飞舞。

一个光头手里拿着一个“炮”走了进来。

我们说刹车失灵了,让他帮着修一修。他拿了工具,跟上我们走。一位双眼浑浊的老头马上也跟了上来。

我们拐进巷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疯女人,她喊,杀了他!

光头师傅看见我们脸上奇怪的表情,马上说,她是一个疯子。

光头给我们修车的时候,那位老头百无聊赖地数过往的车辆。这条路上的车确实不多,我想起我们刚才从山上冲下来的时候,也没有遇到多少车。

光头拧好最后一个螺丝,问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说从Y景区下来。

老头的眼睛一下亮了。他问,你们见无香客栈了吗?

我一下想起那个神秘的女人。点点头说,我们就住在那里。

你们见幽兰了吗?老头问。

出于好奇,我和阿丁开着车拉着光头和老头又回到了镇上。

这是幽兰以前住过的屋子。老头领着我们进了一个大院,指着几间屋子说。

一个女人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推开门往外望。老头挥了挥手,她把头缩了回去。

幽兰嫁到我们这儿时才十九岁。带着一头骡子做嫁妆。那时山里的女人都想嫁到平川,而平川条件好的男人却不愿意娶山里的女人,二狗又穷脾气又暴躁,三十多岁还没有问下对象,媒人一领来幽兰,他就同意了。

他们结婚之后,下地时那头骡子走在前面,幽兰和二狗走在后面,人们谁都想多瞧幽兰几眼。要不是双全这个家伙,幽兰和二狗的日子应该会一直好好过下去。

双全是谁呀?我惊讶地问道。

是个坏东西,已经不在了。老头笑着露出几颗大黄牙。领着我们出了院子又来到街上,一堆堆的人们还在下棋、打扑克,时间好像在这儿凝滞不动。老头捏了一下鼻子,手在衣服口袋里乱拍,边拍边说,烟也没了。我掏出十元钱给了他。老头马上冲进路边一家铺子,随后拿着两包桂花烟和五元钱出来。

他把一包烟和五元钱给我,我示意他都拿上。老头熟练地撕开一包烟,放在鼻子前嗅嗅,满意地点着,长长吸了一大口。然后接着说。

双全看上了幽兰,想把她搞到手。他开着一家豆腐店,这是个幌子,其实他开着一家地下赌场,闹了很多钱。幽兰经常去双全那儿买豆腐,双全和她熟悉之后,知道她爱打扑克。那个时候人们几乎都爱打扑克,老头解释。我记起我们八十年代彻夜打“拖拉机”。

双全便经常约上人去她家打扑克。幽兰刚来了我们这儿闷,一下遇上个这么热心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他怀着什么样的坏心眼。二狗想和双全拉近关系,也不反对。于是人们经常看见双全领着三四个人去幽兰家。双全为了凑够人,老的少的男人女人都叫,有时人不够,他连小学生都叫。

有一天,男人们都出门干义务工去了。忽然,双全老婆堵在幽兰家门口大骂。骂的话难听死了,全都和生殖器有关系。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幽兰听到双全老婆骂她,她赶忙跑出来解释。可她解释一句,双全老婆往前走近一步,最后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了。

幽兰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话,也觉得和这个女人根本解释不清楚。她躲回屋子里不理这个女人,以为她骂几句就走了。可是双全老婆越骂越来劲,一直骂到太阳落山,才怒气冲冲地回去。

幽兰羞愧死了,她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二狗回来听幽兰说双全老婆堵在门口骂她。他跑去豆腐店找这个女人理论。看见双全正在打老婆,边打边喊,老子干啥用你管?嫌过得不滋润?双全的老婆抱着头躺在做豆腐的灶前,双全用劲朝她肚子上踢。二狗觉得双全正在替他教训这个女人,他的气消了一大半,去拉双全。双全说,二狗,朋友的妻不可欺,这个贱货说我和你老婆有关系,你相信吗?二狗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说不相信。双全又朝女人肚子上踢了一脚。对二狗说,你有空也可以来兄弟家玩几把,没钱我给你拿上。

双全继续去幽兰家打扑克。本来幽兰被他老婆骂过之后,发誓不让他来了。可是双全死皮赖脸地对幽兰说,她一骂我就不来,让别人还真以为她说的是真的,咱们又没干啥。幽兰想想是这个道理,她心里也气那个女人,便继续让双全带上人来玩。

这时,二狗禁不住诱惑,被双全这个家伙勾引得开始赌博。等幽兰发现二狗经常不回家是扎在赌场里时,他已经欠下一屁股债。

双全拿着二狗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一张张借条给幽兰看。幽兰顿时感觉天塌了下来,她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双全扑在她身上解她衣服的时候,幽兰一个劲儿地哭,她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借条。双全撕了一张借条,幽兰忽然就不哭了。双全说,你陪我一次,我撕一张。

幽兰发觉自己的肚子大了。她站在门口的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自己发怔。正好二狗回家,看见她发怔,问她咋了?幽兰告诉二狗她怀孕了。二狗的脸马上黑了。他把刚端起的一碗饭猛地摔向在院子里吃草的骡子。然后一摔门走了。

幽兰生下孩子的满月里,二狗照样不回家,孩子一眼也不看。照看月子的幽兰娘不断叹气,后悔没有把幽兰嫁好。

满月一过,幽兰娘前脚走,二狗后脚回,然后二狗和孩子都不见了。

那些天幽兰快疯了。见了周围每一个人都问,见我的孩子没有?人们叹息地摇摇头,其实大家都知道,二狗把孩子卖了。镇上人们经常把多余的孩子卖掉,可这是幽兰的第一个孩子啊。

老头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眼前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泣着拦住每一个人问,见我的孩子了吗?

杀了他!

疯女人突然又出现,她的嗓子已经喊哑,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嘴角带着白色的唾沫,看起来显得更加歇斯底里。

我忽然觉得这个疯女人应该就是丢了孩子的幽兰,而怎样也不可能是无香客栈的老板。

我望着疯女人仇恨而呆滞的眼神,茫然挥舞的剑,想着她丢了孩子的痛苦。问,二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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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老头从胸口搓起一团泥,冲着疯女人消失的方向用劲一弹,说,她其实是个勤快的好女人,像狗一样给自己护食,像狗一样认真看家。

杀了他!疯女人的声音从旁边一条巷子里传出来,更加沙哑。

老头又点着一根烟说,一个多星期后,二狗回来了,穿着西服,卡着个眼镜,那怪里怪气的样子,让人难受得看见就想踹他一脚。

我冲阿丁瞥了一眼,偷笑。阿丁拉了拉自己的西服下摆,又用手指头扶了扶眼镜,问,那狗日的还敢回来?

老头说,幽兰一见二狗就愤怒地问把孩子弄哪里了?二狗仰着脑袋望着天空问谁的孩子?愤怒的幽兰声音低了,求二狗把孩子还给她。二狗摸着幽兰的脸说,你以后给我生一个,生一个我的,我一定每天把他捧在手里、搂在怀里,谁也不让碰一下。那个狗杂种管他做甚?

幽兰痛哭起来,二狗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向屋子里,边走边骂幽兰偷了人还有脸哭,让她管好自己的裤带。

说到这里,老头的脸色有些阴郁。他长吸了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

从那之后,幽兰不再到处问“见我的孩子了吗”,而是整天不说一句话,看见二狗就低下头,见了双全的豆腐店远远躲开,两只眼睛总是空洞地望着远处,精神好像出了毛病。人们看到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成了这个样子,都觉得惋惜。

麦收之后,镇上组织村里换届选举,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谁也没当回事。没想到二狗跑到每一户人家家里,涎着脸让人们投他的票。人们对二狗的举动惊讶极了。选举的那天,尽管他在村委门口不停地转来转去,但根本没有人投他的票。

刚听到老头说二狗拉票我有些担心,害怕村民把他选上,我尽管有些同情他,但觉得他是个畜生。一听说没有人投他票,轻轻吐了口气。

镇上干部一宣布票数,二狗脸当时就阴下来,邻居们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拨开人群就往家里走。人们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好笑。

快进院子的时候二狗解下腰带,进了院子看见骡子劈头盖脸就打。骡子一叫,在屋子里发呆的幽兰尖叫着跑出来。二狗对她说,你不是神经了吗?不说话了吗?他扔下腰带,拿起鸡窝跟前的一张铁锹,狠狠地劈在骡子腰上。

骡子用劲一蹦,挣脱了缰绳,顺着大门奔了出去。

刚从村委散了的人们看见骡子踢翻了路边卖菜的人的一只筐子,朝西边奔去。幽兰哭着追出来。阳光斜照在路边店铺的窗户上和幽兰的额头上,幽兰的额头有些发亮,脸部和身子都一片乌黑,仿佛厄运正在一点点吞噬她。她朝着西边追去,直到消失在骡子掀起的一团团尘土中,人们耳边还在回荡她的哭声,感觉像钻石刀在不停地划一块大玻璃。

村里一个拾柴的人在几里远的地方遇到幽兰时,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头发乱七八糟披散着,鞋掉了一只,整个人像一个土人。当他认出她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拾柴的人以为她疯了。

拾柴的人回到镇上告诉二狗幽兰从那儿跑过去时,二狗正在一个人喝酒,竟然瞧都不瞧,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

烟头已经烧到老头的手指头了,他好像还没有感觉到。我从他手里把烟头拿下,老头马上又点了一根烟。

第二天早上幽兰返回镇上时,人们发现她赤着脚,裤腿撕开一大截,踉踉跄跄往前走,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人们想她大概昨天一夜都没有回。于是许多人惊诧地问,二狗呢?然后又都摇头。自从昨天选举完,一直没看见二狗出来。

有人拍着板凳说,幽兰歇歇吧?她没有反应。

有人端着一瓢水追在她后边说,幽兰喝口水吧!她没有反应。

她那样失魂落魄的可怜样子,让人们觉得不光二狗对不起她,仿佛整个镇上的人都对不起她。

人们想起她远在几十里外大山里的爹娘,觉得应该告诉他们,由他们来照顾她,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干这件事。

她那头大黑骡子早上跑回去了。一位菜贩子说。

这样她会好受些。马上有人反应过来。

人们觉得内疚的心踏实了些。

我也感觉好受了些。看阿丁,他擦了擦眼镜。

可是,幽兰的坏日子仿佛才开始。

老头一句话,把我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提了上来。

从那天开始,二狗天天折磨那头可怜的骡子。除了时不时打它骂它,还给它画上可笑的猫胡子,有时给它蒙上眼罩,一整天都不摘下来。

有一天幽兰实在看不下去了,问二狗到底想干啥?二狗说因为你偷人,全村的人瞧不起我,我才会在换届中落选,你说呢?幽兰咬着嘴唇愣了半天,眼睛里又扑簌掉下泪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办才能让二狗当上村干部。一晚上,她不停地想。

天一亮,幽兰就去找村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老婆正在倒尿盆,看见幽兰问她要干什么?幽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嘟囔了个什么,就赶快退出来。她骂自己没用,用脑袋狠狠撞了几下墙,然后去找村委主任。

从那之后,幽兰不住地去找村委主任。人们在她背后指指戳戳。

一个月后,二狗当上了治保主任。

从来不说脏话的阿丁忍不住骂了一句。我也跟着叹了口气,问老头,这下幽兰的日子好过了吧?

好过?老头翻着眼皮问我。

二狗当上治保主任后神气得不得了,脑袋一发热,在村里成立了看田队和巡逻队。我们镇紧挨两条国道,治安一向比较混乱。村里人的地离镇子比较远,每年一到庄稼快要成熟的时节,就开始丢,有的人倒霉,整整一块地里的庄稼被人一晚上就偷完了。所以一到收割的那关键几天,一旦有人开始动手,全村的人马上跟着收割,谁都害怕自家的庄稼收割迟被偷了,有的人家播种得迟,或者种子日期大,也跟着别人一起收割,结果庄稼弄回家里还没熟透。

那成立这两个队不是挺好吗?我和阿丁同时问。

好是好,可是雇人的钱谁出?一来村子里向来没有这笔开销,二来二狗只是个治保主任,说了也不算。

哦,我和阿丁都明白过来。

他的看田队和巡逻队成立不久,双全有一天在街上拦住二狗向他要债。

老头一提这个给幽兰带来厄运的人,我们跟着问,结果呢?

二狗那时候认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双全这样做他觉得纯粹是不给他面子,而且他认为幽兰已经给双全生了孩子,他欠双全的债应该一笔勾销。但因为治保主任的身份,他当时哈哈笑着说过几天给双全。结果连夜跑到市公安局告了密。

三天后双全在家里赌博时,被市里来的警察一锅端。他们没有走那个豆腐店,直接从四周的墙壁上翻了进去。双全戴着手铐被带出来时,举起胳膊冲围着看热闹的人们说,告诉二狗那个杂种,我不会放过他!

但双全没有再出来,他被判了三年刑,最后死在牢里。

因为啥呢?我问。这时我又为双全惋惜,觉得二狗不地道。

老头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又接了一根烟。

他说,二狗成立看田队和巡逻队后,镇上的治安一下好多了,那一年的庄稼也长得格外好,每亩地比平时足足能多打百十来斤。人们都说多亏了二狗。可是收割完庄稼,巡田队要解散,向二狗讨工钱时,二狗付不出来。

这个时候,我开始为二狗担心。他咋办呢?他是为村里做事啊!

是为村里做事。老头冷冷地说。

那些人隔三岔五找他要钱。有一个人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二狗说,再不给钱我就住到你家吃白面去。

他这也太过分了!阿丁恨恨地说。

二狗一下就甩了那个人一巴掌。他想起当年双全领着人去他家里打扑克勾引幽兰的事情。

狗屎!凭老婆吃软饭的人,让你老婆再去找人要钱呀。或者陪我们每人睡一回,钱我们就不要了!那个人把自己心里想的龌龊东西一下都倒腾出来了。

二狗又扑上去打那个人,两人扭成一团。

许多人去拉架,但实际上拉的都是偏架,有的人抱住二狗让他不能动,有的人还趁机打他几拳,踹他几脚。一些是因为二狗让他们干了活儿不给钱心里有怨气,一些是看不惯二狗那个屌样子借这个机会教训他,也有的人偷偷喜欢幽兰替她出气……等他们两人分开时,二狗鼻青脸肿,衣服被撕了一大道口子。

二狗回去之后,就把幽兰的骡子牵到邻村的屠宰房卖了。

啊!我们目瞪口呆。

从那之后,二狗村里的事啥也不管了,他像双全那样开了一个地下赌场。

双全老婆不告发他吗?阿丁问。

告,一直告。

那能开下去吗?

二狗逼着幽兰去找派出所所长。老头说。

我觉得我是幽兰的话要疯了,怎么摊上个这样无耻的男人。

那双全老婆不能也像二狗那样到市里去告?阿丁继续问。

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哪敢一个人去市里?再说她也放心不下她的豆腐店。老头回答。

双全老婆担心在牢里的男人,一直告状又没人真正去管,心里越来越憋屈,后来就疯了。老头吸了一口烟。街上还是那样安静,太阳却已经到头顶了。

我和阿丁感觉这个镇子安静得让人出不上气来,我希望再次看到那个疯女人,听她嘶哑地喊,杀了他!

二狗开了大概半年地下赌场就开不下去了,老头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因为他手头没钱,虽然每天抽红,但十赌九输,那些输了的人转不开就得借给他们钱,许多人借下一时还不了,越欠越多,最后转不动了。

老头讲完这段故事,西边传来几声悠扬的钟声,不久一群放学后的小学生嬉笑着奔跑着过来。

我说,咱们一起吃饭去吧?

老头没有推辞,领着我们去了镇子西边的一家小饭店。

吃饭时,哪道菜我都尝不出味道,脑海里老出现幽兰、疯女人、双全、二狗的样子。老头却津津有味地夹着花生米喝着小酒。过了一会儿,他脸色红润起来,问道,你们刚才经过三行路了吗?我点点头,想起那个饭店、旅店一家挨一家,却空无一人的荒凉地方。

二十多年前,它号称小香港。老头有些自豪地说。我望了阿丁一眼,他好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二狗不开赌场之后,拿着讨回的一些债,在公路边盖了一家旅店,叫“香四溢”。

香四溢,我一下想到了山中那座叫无香的客栈。这时阿丁嘴角慢慢荡出了笑意。我猜他当年一定知道这个地方,可能还来过。

二狗开了旅店之后,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大把往进赚钱,尽管每天一辆挨一辆的大车头尾相接,像一列列长长的火车驶过这里。附近市、县甚至省城的客人也慕名来这里玩,镇上和县里的单位请客吃饭也经常来这里。但那些位于国道交叉口地段的好位置早被那些先开的人占完,一些经常去饭店签单的单位已经有了固定的地方,二狗的旅店又没有好的服务员。

老头正说着,一只狗跑进来,在肮脏的地板上敏捷地叼起一块骨头,蹿了出去。

阿丁从往事中醒了过来,接口说道,那个时候,一般慕名而来的人主要是挑饭店的服务员。

老头说,那时候每个老板都挖空心思想雇些漂亮的服务员,为了雇一个漂亮的服务员,他们跑遍周边所有的县,还去那些交通不便的山区,遇到漂亮的姑娘就高价雇来。到了饭店先给她们洗澡,换衣服,教她们怎样化妆,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姑娘们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就像老板期望的那样开始上班。

老头用“上班”这个词,让我觉得有些古怪。我想象许多打扮得发廊女一样的姑娘,朝九晚五穿着暴露的衣服向过往的客人招手。

二狗没有生意,看着一辆辆大车停在别人家旅店门口,就乱发脾气,摔盘子打碗,责怪可怜的服务员和幽兰。

一天他又冲幽兰发脾气,怪她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幽兰冷笑着说,你想让你老婆当婊子就直说,不要如此麻烦。她解开领口的一粒纽扣,把胸罩往下拽了拽,径直走到门口,架起一条腿,和服务员一起朝路上的大车司机招手。很快,有顾客走进了他们店里。

从此,幽兰像那些服务员一样描眉画眼接待客人,香四溢的生意一下火了起来。许多人为了幽兰来旅店吃饭和住宿,每天门前密密麻麻停满了车辆。中午和晚上,不知道得翻多少次台。来得晚了的客人,就得等。二狗的生意越做越大,把饭店加盖了一层。

你们看见路边的那个二层楼了吗?老头问。

我印象中没有见过二层楼的影子,胡乱点了点头。

有了钱的二狗变得财大气粗,他脖子上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是名牌表,肚子越来越大,软绵绵地垂到腰带下面,走路时晃来晃去,经常习惯性地把肚子扶起来,往腰带里面塞一塞。他花大价钱四处寻找更年轻漂亮的新服务员,但好像哪个也没有幽兰那样吸引客人。

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人好像膨胀了一圈,让我觉得他当年是个胖子。

而且我眼前出现涂着红嘴唇,脸擦得雪白,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金项链,脚指甲抹成金黄色的幽兰。

但怎样也与无香客栈那脖子白皙,走路留下一阵香风的神秘老板对不上号。

这时阿丁用筷子敲着盘子,让老板再来一瓶酒。我看见,老头已经把一瓶半斤装的高粱白喝完了。

我望着阿丁脸上的笑容,觉得他当年来了这里,一定也与香四溢的幽兰亲热过,甚至他知道无香的老板就是当年的幽兰。我心里有了一种好像被欺骗的感觉,想把阿丁灌醉。我让他陪老头喝酒,一会儿我来开车。

老头又喝上酒,说话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他说二狗发财之后,认了许多干儿子。有一次一个干儿子说,学校里有的同学用小录音机学英语。二狗二话没说,当下领着他去商店里买了一台录音机。这东西当时算个稀罕玩意儿,一台得五六十块。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他的许多干儿子都说自己需要录音机,二狗一下买了十几台,给每人发了一台。这些孩子拿着录音机,到处炫耀,趁人不注意,按下按钮,录下刚才说的话。

后来,二狗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灵感,给每位干儿子定做了一套衣服,上身统一是白底蓝条条的海魂衫,下边是天蓝色的牛仔裤。这种打扮在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孩子们穿出来之后,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像海风吹了过来。二狗还包了一辆车,拉上他所有的干儿子,去北面的山里玩了一天。

那时Y景区还没有开发,路不好走,镇上许多老头还没有去过哩!

仿佛为了验证老头的话,一位穿着海魂衫的男孩从饭店门前走过。老头说,你看,当年二狗的干儿子们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香四溢的生意真是好!喝上酒的阿丁自言自语道。

后来呢?我问。

后来幽兰遇到了来自京城的画家李甲。阿丁说。李甲当时去Y景区写生,听过往的司机闲聊知道了幽兰的美艳,便跑到三行路去看她。

那时幽兰正穿着一条绿裙子,虽然是风尘女子,却浑身雅艳,遍体娇香,像荷叶中的一节嫩藕。

李甲一下想到《红磨坊》中身材丰满、风姿绰约,绿色的缎子拖裙系在臀后,每次走过蒙马特街区,都引起一阵骚动的舞女古吕。他马上决定住在香四溢旅店,像图卢兹-劳特累克那样,描绘三行路上的各色人物。

第一次他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把身上的钱都花完时才带着一沓画稿离开。

很快他带上自己手头的所有积蓄又来到三行路,他每天画啊画啊,画那些胡子拉碴、满脸疲惫的大车司机,画那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八方食客,画那些花枝招展、大胆泼辣的女服务员,当然他画得最多的是漂亮的幽兰。

他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那一张张带着欲望的脸孔在他的画布上挣扎、绽放,李甲感觉自己像上帝一样操纵着这群人的命运。

但是这样过了大概半年,他又没有钱了。

在离开香四溢旅店的前一天,李甲选了一张自己觉得最满意的作品,交给了刚洗完头发的幽兰。幽兰打开画作,惊喜地尖叫了一声,马上把画合住,紧紧地抱在胸前。

幽兰眼睛里闪出的那种震惊、欣喜、满足、感动的目光,李甲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疲惫和成就感一起涌来,他很快进入了梦乡。那天晚上,李甲的房门被敲过好几次,他一次也没有开。天快亮时,他悄悄离开了香四溢。

从那之后,李甲手头一有点钱就去香四溢。每次来了幽兰总是抽空陪他,他们两个待一起不多说话,隔一会儿看一下对方的眼睛,马上又把目光错开。

是啊,那位画家隔段时间来这里住几天,他一来了幽兰招呼别的客人就心不在焉,他们不说话,但幽兰的心都放在他心上了。老头接着说。

二狗不干涉?我问。

他没这个资格。老头说。他的整个饭店都是幽兰挣下的,他也不敢干涉。

我想象幽兰和李甲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瞟了阿丁一眼,但我知道阿丁不是画家。

老人把瓶里的酒给阿丁倒了一半,剩下的倒进自己杯子里,喝了一大口,继续说。

几年之后,周围突然建起几条高速公路和一个温泉度假村,车辆和客人一下子少了。三行路一下冷清下来,以前一辆接一辆从头看不到尾的车流不见了,尘土飞扬的路两边晾满了玉米、谷物,成群的野狗从路上结伴而过,刨食护坡两边饭店遗留下来的垃圾。即使有几辆大车路过,也轰隆隆驶过这些旅店开向不远处的城里或温泉度假村,偶尔有一辆三轮车或落满尘土的大汽车停在旅店门口,最多要上一盘凉菜、一碗面,然后急匆匆离去。许多旅店撑不下去,老板关了门另谋出路。然后像瘟疫传播似的,越来越多的旅店关了门,这儿也越来越冷清。姑娘们都去了温泉度假村。一到晚上,这里黑灯瞎火的,像墓地一样安静。

老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使劲用拳头捶胸脯。鼻尖留下一串清鼻涕,赶忙用手背擦去。接着眼睛里冒出泪花来。

这时Y景区开始大力开发。阿丁接着说。

二狗和幽兰的香四溢也关了门。老头忧伤地说。他们搬回了镇上,二狗无所事事,喜欢端着一个大茶缸,在院子门口的照相馆前看下棋,经常一看就是一天。他肥大的肚子仿佛像驼峰一样能储存能量,中午也不回家吃饭,而是一根接一根抽烟。镇上人们一般抽的都是两三块钱的桂花、公主烟,二狗却只抽一个牌子,十元钱的红塔山。每次他掏出烟,总要给周围抽烟的人每人发上一根。他那些干儿子簇拥在他周围,他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

一块乌云飘过来,像给天空拉上了一道黑色的窗帘,金色的阳光不见了。一只蚂蚁爬上了饭桌。

要下雨了。阿丁说。

老头又用手抹了一下鼻尖,他的泪花鼻涕越来越多,还不断地打哈欠。

他累了。我心里想。

二狗这样下去也不错呀!阿丁用带着讽刺的口吻问。他挣的钱应该足够他这辈子花了!

要是这样下去,肯定够花,下辈子也花不完。老头说。可是他有一天又走进了赌场。老头的手抖了起来。自从二狗不干这事之后,镇上不断有人接着干下去。二狗进了这种赌场,人们像财神爷一样供着他,他寻找了多年的被人尊敬的感觉现在有了。

二狗又开始狂赌,就连赌资一块、两块的那种最小的赌局,他也感兴趣,可以一局接一局玩下去。记不清哪天他困到极点的时候,接过了别人递过来的一支香烟,吸上之后,非常来劲。从此,二狗不抽红塔山了,换成抽这种烟。他不差钱,就像抽香烟那样一支一支抽这种烟。有人说这是几个家伙谋划好了给二狗下套。反正,二狗很快瘾大了,抽这种东西顶不住,开始买上料面,像镇上那几个瘦得不像人的吸毒鬼一样,用烧红的铁丝烫好卷上纸币吸溜。老头说完又用手抹了一下鼻尖,手抖得更厉害。

幽兰不管他?我问道。

幽兰?她和他的画家朋友在山上建客栈呢!阿丁说。李甲请了许多搞建筑、设计、雕塑、美术的朋友,帮助幽兰设计客栈。

不光是修客栈吧?她还帮着那个痞子在北京开画展呢!老头插了一句。

这你也知道?阿丁问。

老头擦了一把鼻涕抹在桌腿上。都在吃幽兰。他说。

阿丁不自然地笑笑,想争辩什么。

我问,画展成功吗?

那狗屁画,谁喜欢。老头说。

真正的艺术品几个人能欣赏得了?阿丁叹口气。

老人忽然大声笑起来。他说二狗吸毒吸得越来越厉害,他的钞票哗哗往外流。有一天,他正吸足了料,神采奕奕地掷骰子,忽然幽兰站在了他面前。老头的话顿住了。

怎样了?我拿起空杯子和老头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

幽兰说她要走了。老头忽然大哭起来。

我顿时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丁换了座位,坐到老头旁边,拍着他的肩膀,一张一张给他递餐巾纸。老头越哭越伤心,在哭声的间歇中,他说道,二狗从来也没有想到幽兰会离开他,他根本离不开幽兰啊!

但幽兰的心早已离开了他,从他把她的孩子卖掉那天,她就已经离开了他。阿丁冷冷地说。

老头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他自己拿起一张餐巾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碎纸屑挂在他脸上像几粒吃饭时不小心粘上的大米粒。他用红肿的眼睛望着我问,你能借给我一百块吗?买点药。看到我有些惊诧,他赶忙改口道,五十也行,我下午就还你。阿丁掏出一百元,摔在桌子上。老头拿起来慌慌张张走了。

在一旁瞧着我们的饭店老板说,你们又让他把钱给骗走了,又吸去了!

我问他,你知道那个叫李甲的画家吗?

怎么不知道,画的画比鬼都难看,都在骗幽兰。

不是骗幽兰。阿丁说。

饭店老板用劲咳起一块浓痰,去门口吐去了。

我把目光转向阿丁,问为啥李甲后来没有和幽兰生活在一起?

阿丁摇了摇头。

我们出了饭店,我掉转车头往山上开去。刚出镇子,下起大雨来,雨水模糊了车玻璃,听见那些破败的屋檐瀑布一样哗哗往下流水……

⊙马 叙·世界本来就无缘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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