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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文学课堂系列一:《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讨论纪要

2015-12-23整理杨庆祥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美术馆小说

⊙ 整理/杨庆祥

联合文学课堂系列一:《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讨论纪要

⊙ 整理/杨庆祥

讨 论:文珍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时 间:2014年11月30日下午

地 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7层会议室

主 持 人:杨庆祥

嘉 宾:丛治辰、季亚娅、饶 翔、李云雷、李 壮、刘欣玥等

杨庆祥:我最开始被文珍的作品打动,是《气味之城》《北京爱情故事》,读时就像在看王家卫的电影,有特别充沛的文艺青年的气质,作品的镜头感特别强,而且往往是慢镜头、长镜头。在这样快节奏的时代,我觉得文珍在恢复一种古老的爱,和一种古老的慢。比如说《觑红尘》之于《牡丹亭》《金瓶梅》,甚至《红楼梦》。这类写作,读者可能特别喜欢。她的作品是特别有代入感的。我们的硕博士在专业里待得太久,会失掉对文学作品的基本感知能力,讲形式、内容、结构、逻辑、关怀,但是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作品首先要能感动人。此外,文珍的另一些作品,让我作为专业读者更感兴趣,就是《录音笔记》《安翔路情事》《普通青年宋笑》《到Y星去》等,还有《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简称《美术馆》)。我觉得它们可能处理的是更复杂的经验和关系,和当下直接互动。以前我跟文珍交流,她喜欢讲一个词叫“情怀”,我觉得这很少见。跟更多年轻作家一起交流的时候,他们不谈情怀,大部分都是跟我在谈文字、细节,或者是内心的某个小情绪。我觉得这里其实能看出文珍有一个更大的野心,或者对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提出的一个更高的要求。在这一系列我觉得有情怀,甚至是大情怀的作品里面,她把个人经验和当下的生存状态勾连起来,提出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我看文珍的《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时,想写一个评论,叫《从爱中拯救历史》,就是我们和更年轻的一代目前面临的,一种被抛弃、驱逐、刻意遗忘的状况。没有上帝,也没有社会,也没有导师,这些东西都没有了,那么怎样完成自我拯救?我不想讲“自我救赎”。救赎是说你有罪,有罪才救赎。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罪的。我们不是红卫兵是吧?我们也没有去焚四旧。没有对历史做错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却要承担历史和世界的罪。这就是最大的讽刺和悖论。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也是讨论这个问题。我看文珍的作品,不仅仅是看情绪和自我经验,更应该看到情绪表面下有巨大的反讽和荒谬之处。正因如此,人物才想拼命地通过爱去抓住什么。小说里的人物其实都有强大的爱欲。不停地要,但是又要不到,然后又不停地逃。

丛治辰:前两天我又把文珍的《十一味爱》找出来,书中早期的《沙拉酱》和《果子酱》,当年读时感觉很惊艳,把向内的方面做到了极致,而且脱俗。但是后来文珍的小说越来越丰富,不像早期笔下人物只有单面。我现在觉得,处理这种双面的、异化的、分裂的人物,成为文珍的一个主题。文珍有大量作品也以北京为题材,但她的北京跟一些男性作家的是不一样的,不是从外部,而是从内部看北京。她始终关注人性的复杂,从这里撕开来,撕开一个时代的复杂。这是我觉得特别出色的地方。从早期读到现在,文珍的小说越来越成熟。第一,做得那样精致的不多;第二,那样有情怀的不多。

《普通青年》和《美术馆》这两篇我特别喜欢,原因是这两篇有武侠气、男子气,读来都有冷兵器铿铿然的感觉,修辞方式、观察眼光、情节构造,都跳出了原来的窠臼。而《普通青年》,首先叙述节奏就与以前大不一样。文珍是非常擅长经营“慢”的,是一种微妙的慢。她会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下子慢下来。而这篇小说一开始两三页就把主题给讲清楚了,把一个八〇后青年在世界上的困难写干净了,而后面仍然能铺衍出那么多内容,一步比一步难走,却还走得更扎实,最难的就是结尾,有超越性。而《美术馆》虽然进入很慢,但意想不到的漂亮在于,它兜兜转转,最后讲述了一个非常大的故事,实际上后半部分已经不再是小说了,政论性很强,简直像《激荡三十年》的小说版。恰恰因为这样,如果不是一个小说技巧娴熟的人的话,就会流于说教、无趣和僵硬。文珍的本事就在于,她把宏大的东西和个人结合得如此之好,如此通透。读到最后,作者说,那些其实也是虚妄。撕开的大口子一下子收束了,同时又很可信。之前的所有东西都在这一句话里发酵了,使这句话变得复杂了。

季亚娅:记得文珍有一个写作计划:色声香味触法,六种感觉。之前是《气味之城》,这次是《录音笔记》。去年我读到一部中篇,说这个时代如何丧失了听力。那么多年龄大的成功作家听不到声音了,其实还有一批人在记录很细小的声音。加缪有个著名的打电话的故事,说现代性就是有一个玻璃亭里,有人在打电话,外面的人看着他在那儿狂喜,看着他在那儿大叫,但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你跟他隔了一层玻璃,能听到他在电话里说什么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这样一个叫小月的姑娘,她窸窸窣窣像一个小老鼠,谁都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有一个人听见了,通过写作的方式,文珍把它听见了。如果说现在写作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可能就在于此。

饶 翔:我自己一直喜欢作家论这种形式。就算是最后要推演出宏大命题,也习惯从具体作品出发。包括怎么去叙事,这些都是很细节的事情,它并不是一种思想理论的简单转化。因此,文学批评的前提是要尊重作家的自我和个性实践,必须要拥有走进陌生世界的耐心和细心,这是一个基础性工作。我们知道文珍是二〇〇四年进北大攻读硕士学位的,事实上这可能是她出道的一个标志。她很年轻,但有一个相对长的写作历程。我对她评论的题目叫《从幻灭到追求》,就是要在个人、自我之外,去追求一个更大的情怀。

李 壮:我也感觉这本书里面的人物太像我们了,勾勒出我们这个时代新的都市主体人群的精神剪影。这群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个完整独立的自我,这是他们进入这座城市的通行证。然而真正进入之后,发现这座城市要求他放弃自我。这里面存在巨大的悖论。文珍把这悖论所导致的痛苦写出来了,而且把时代情绪附着于大量事实细节上,里面的故事、人物、桥段我们都再熟悉不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被打动:写的就是我们,是我们本应成为的那种人,也是我们必然要成为的那种人。其实每个人都在经历,但模糊难以捕捉,文珍把所有这些烦恼团成一处,使它可触可感,就像一枚钉子,实实在在吃进你的肉里,见血,使你疼痛。

文珍的语言极见功力。例如《银河》,力量很足,写得狠,很犀利。她敢于把一切都直接亮出来,与现实发生剧烈摩擦,一时间火花四溅。小说中人物的内心在碰撞中被照亮了,我们看到了他们灵魂中的裂缝。佩索阿有一句诗:“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缝隙。”文珍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掉进这个缝隙里去了。厉害还在于,她还把哲学意味的深渊写出来了。

刘欣玥:我想从三个方面谈。第一,重新发现北京的方法。文珍的小说一直有意无意地让北京各个地理坐标嵌入自己的小说,有些还发挥了结构性功能,直接参与讲述,比如《美术馆》里的美术馆,《安翔路情事》里的盘古七星、鸟巢。这样一来,地理坐标就不再仅仅是叙事背景元素,在鲜活的当下经验中被唤醒,进而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情感、记忆和生命发生了无法割舍的关系。第二,选择国家美术馆这样一个高度符号化的国家单位是有意为之的,这里面也有八〇后“反抗”的暧昧和滑动。女主角的“逃亡”是三重的,对每一个要逃离的对象她都爱恨交织,国家——城——人的三位一体,这种叙事的滑动也决定了对“逃离”这一行为解释的暧昧性,这能不能说也是八〇后症候所在?但总的来说,《美术馆》对话的仍然是一代人的历史虚无主义。第三,作为混杂物的“爱情”,这在小说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爱情常扮演庸常生活的同谋,比如《衣柜里来的人》《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更讲述了一个“革命+恋爱”双双失效的故事。

侯 磊:我感觉文珍的小说有不绝望的、积极的情绪在。我最喜欢的是《美术馆》的结尾,很先锋,像杜甫的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在美术馆的恋爱成也好,不成也罢,在北京这座城市生活,无论成或败,最后都是一个符号,就像一百年来的历史一样,一扫而过。

樊迎春:我至少在其中六篇读到同一个主题:世俗生活永垂不朽。人物并不是所谓“城市边缘人”,而是城市的主体,正是他们构成了城市紧张、焦虑、虚假繁荣的面目,小说中历经波折,最终实现的不是精神升华,而是对世俗的回归,以理智清醒为这个城市继续书写着隐忍和被同化的赞歌,也可以说是悲歌。那么,问题来了——第一,所描绘的这些个人微妙的处境,是城市文学所需要的吗?这种对世俗生活的回归是否单一?第二,向世俗的回归是否轻易?

杨庆祥:我们并不是因为它涉及历史事件而说《美术馆》有价值,它的美感就在于一种毁灭感,我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我要爱,都不知道怎么爱。爱、死、历史、他者之间,有非常奇妙的混合与交融,这才是悲剧性美感所在。这是处理历史现实题材的高明方式,有方法论的意义。很多处理历史的方法都很“隔”。文珍在没有办法穿越历史和他者的时候,真正的穿越就发生了。这篇小说结尾,“我深深爱着的,不只是你,还有你身后的一切。用整整一飞机的人,殉我一个人的国”。这种毁灭感的境界,写到这里真的是开阔了。

丛治辰:《西瓜》结局的处理也是一波三折的,最妙的是最后,妻子对他说:“我去给你找个打火机。”有过家庭生活的人才知道,在丈夫抽烟时太太说去找打火机,一定是平常这个太太本不让丈夫抽烟的。这种温情又不是第一层可以比的了。

杨庆祥:“烟”在此是一个重要的工具,文珍的作品中,凡是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性的东西的时候,她的作品就很好。包括“Y星”,包括这个“美术馆”,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在美术馆里,而是在羊肉馆里,那境界肯定不一样。这种功能性的工具,才是作家见功底的地方。

李云雷:我简单谈三点。第一,今天很多九〇后批评者看待问题的角度确实很不一样,我需要消化。第二点呢,由于对文珍比较熟悉,不拉开一定距离是很难客观审视的。通过你们的陌生化,我把文珍陌生化了。这种忽远忽近对我来说也是有意思的。最后,第三点就是简单谈一谈对于文珍小说的一个认识。她小说里有变和不变的因素。变,大家讨论得比较多;不变的,我觉得是一种诗意地对待生活的态度,或者说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乡愁。这种乡愁不是前现代的乡愁,而是我们当下的乡愁。这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它从自我走向了更开阔的空间,从一个封闭式的空间走向了一个公共的空间。因为诗意,面对生活,总有一种超越其上的感觉。

刘启民:以一个北漂青年来看,最感动我的是《银河》和《衣柜里来的人》,这两部小说一前一后告诉人们叛逆的后果和大多数走的路。从文艺爱好者身份来说,最有趣的应该是《录音笔记》,因为它新,批评家可以探讨小说里其背后的文化意义。那么,文学到底该期待什么呢?杨庆祥老师总是告诉我们文学要有“冒犯”精神,可是真正打动普通读者的难道不是和他们一起承担苦难吗?精英写作要抛弃大众吗?成熟的文学不是应该在坚强的同时慈悲吗?

文 珍:很高兴有机会让我听到这么多师友和年轻读者的声音。回答刚才治辰的问题,小说集为什么把《衣柜里来的人》这篇旧作也放了进去,因为它其实和《银河》《美术馆》主题相近,只是一个走成了,一个没走成。如果选择不走会怎样?主人公退回到安全区域,空留遗憾;义无反顾地走了,没准也还要被拉回来,还房贷。它写于二〇一〇年,跟《美术馆》几乎同期,成为两个极端,一个被喜欢,一个被批判。我想强调的是,现实中是存在这种人的。这个主角甚至比生活中的人还懦弱,不仅要遵守外在的规矩,内心也被异化。现在常说的“奋不顾身的爱情和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存在。这个人物整个是一个反讽,我特意把它放在最近的《银河》后面形成互文。而《银河》里的苏令则体现了一种儒者的态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逃不掉也要走,哪怕是死。她在马蹄旁边是危险的,但她以一种自戕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壮烈。

《西瓜》和《普通青年》一样,看上去没有改变,其实是变了。宋笑重新发现了太太;那条烟送不送出去都无所谓了,哪怕穷困潦倒,但眼前人最重要。《衣柜里来的人》是旧作,我几乎没改,除了增加阿卡的一句话,“日子过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对现状有抱怨。但我现在的态度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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