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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2015-12-23于一爽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黑子事情

⊙ 文/于一爽

十年

⊙ 文/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体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现供职于某网站文化频道,任副主编。

二〇〇九年立春,两个人终于找到机会了,我和刘天,就这样,找了十年的一个机会。再找下去就没有意义了,我们都这么老了;三十岁,或者他更大一点。但是三十岁和三十一岁并没有区别,我们又都是那种人,总不会自欺欺人,真的相信时间不会在我们脸上留下痕迹,而在某天起床之后十分彻底地发现,根本来不及了。事实上并不,我们终于找到机会了。

就算我们并不十分想做这件事,但我们必须做这件事,因为做了就结束了;如果不做,它就永远不能结束。但这就是我们希望的吗?一件事情付出太多等待,人就会恨上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恨上什么人,或者自己,虽然现在的感觉已经不甚良好。

我和刘天就这样站在一起,连衣服都没有脱。看上去就像是一出动人的滑稽戏。卓别林主演的那种。因为卓别林总是把事情从糟糕变得更糟糕,小人物在大世界的奇遇。虽然刘天不是小人物,他甚至称得上那些值得被赞美的富人。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触目惊心,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分辨两个人和两条鱼,甚至宇宙中的两粒光子。我开始不能呼吸,用手捂住胸口,我本来是想捂住胸的,但无论是胸口还是胸,我都能一手捂住,所以我想,刘天也一定能做到,这有什么难的。可是他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站在原地不动,难道他在思考两粒光子如何在宇宙中泯灭?于是我用左右两只手变换着姿势,轮流捂住胸口,尤其交叉的时候,就像在履行一种古老仪式,并且也应该适时地让刘天履行这种仪式,我可以教他啊。他需要做的只是走过来,哪怕往前走一步,我想起一种庸俗的对比关系:他往前走的这一小步就是我们两个人关系中的一大步啊。所以,他必须走过来,来结束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他知道,我也是热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时间就突然加速运转了。刘天过来抱住我,他竟然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离我越近我就在他的视线里变得越巨大,接着他就抱住了这个十分巨大的热的我,而且用力。我开始产生恐惧,骨头发出声音,我于是跟他说,掐我。极轻。好像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因为他既然抱得这么用力也一定可以掐死我,理论上是可以的,我是不会反抗的,虽然他并没有这么做的充分必要的理由,我也不是非死不可,更不能为他死,他也不用为我死,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可我就是想让他掐死我。我把他的手从腰一直抓到脖颈上,可是他突然变得温柔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然变得温柔了。

我十分失望。

刘天开始用手轻轻触摸我脖颈的绒毛,他的手离我的皮肤有一定的距离。我从失望变成气急败坏。咬住他的嘴唇很长时间,并不是接吻,他的两片嘴唇非常柔软,让我有一口咬掉的冲动,我想起一道名菜,鱼唇什么的。

虽然我不能说它比我咬过的所有嘴唇都柔软,这种事情可没有标准。但在我咬住的漫长时间里,我用牙齿一点一点试探,我只是想让他亲口告诉我——有点儿疼。

在我们认识的十年里,我们竟然都没有过这样了解的机会,哪怕一次,可并非缺乏愿望。十年前,他的嘴唇会不会更柔软呢?我不禁这样去想。我叹了口气,开始认真地和刘天亲吻,我用手摘掉他的眼镜,轻轻亲吻他的睫毛,我知道自己是在一根一根地亲,我们失去了十年的时间,所以我完全不介意在这种事情上再失去一个十年。反正我有很多十年。

十年前,我并不比现在更好,甚至并不比现在更美丽,我穿着校服,就那样,随随便便的,每天走进学校,又每天走出学校,今天做过的事情明天还会再做一遍。如果不关心我就一定不会在人群里发现我。可是十年前总是好于现在不是吗?有那种热望和相信,而不必像现在,就在我这样认真亲吻他睫毛的时候,我预感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种补偿。于是我说,你等我,我去洗澡(我们竟然都还没有洗澡呢)。

而刘天的两只手箍住我的腰,竟然不放我去洗澡。当然,我们也是可以一起去洗澡的,可我马上放弃了这种想法,我并不想和刘天做得太过分。就算我们十分擅长,但擅长的事情更不应该做得太过分。只有越温柔,才会越坚信我们失去的。

我躲开他,一个人进了卫生间。打开淋浴,我蹲在卫生间的门后面,我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刚才站了太久。我还以为他会给我推倒在床上,然后告诉我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或者像电视剧里一样,问一句,你好吗?我会说,好。我只能说好。因为好不好都没有必要了(我想得还真多)。

我的视线落在了盥洗池旁边的安全套上(竟然被我一眼发现),我干笑两声,然后拿在手里反复观察,认真阅读上面的每一行字,甚至条形码。安全套还是超大装,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品牌,我不由得担心起安全性。刘天在外面一定不知道,或者他也是有备而来呢,搞不好他也在反复观察阅读?如果我洗完澡,我们就会离使用它的时间越来越近。

十年前,我们每天坐在一起,他坐在我的左边。教室一共五行座位,每周一,各行学生会向左侧平移,这样移动五次之后,我就会从刘天的左边一下子调到他的最右边,中间隔了三行。那种心情如今已经难以想象,我总是那样等着。

我突然想到一个十分搞笑的问题——我会为他生一个孩子吗?

我把不知名的超大装避孕套藏了起来,整个人滑进浴缸。浴缸里没有水,花洒的喷头正好冲到我的头部,我时不时就要憋上一口气,用手一下一下把已经很短的头发往后拢起来。这种很短的头发我留了十年,或者不止十年,但是说十年不也挺好的吗?因为这个词够庸俗,在流行领域,已经被使用过度了;可它看上去又整齐,既不太多也不太少。人生只是弹指一挥间,十年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儿,我就被自己的这种故作诚恳吓坏了,我被洗澡水冲得十分彻底了,我告诉自己——不。

这个字只是在回应着几分钟之前的某种心愿和理解,我愿意为刘天生一个孩子吗?

不。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刘天并没有排在我后面去洗澡,但是谁关心他洗不洗澡呢。我整个人湿漉漉的被他裹起来。就好像外面下起了雨。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当年了。

当年,一九九九年,说不定还真的下起了雨。

初中。两个人,如果翻看当时的照片,会发现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既不比其他的人更高,也不比其他的人更胖,就是两个人,我是那个女的,刘天是那个男的。

初中的三年中,我拿过他的礼物。当时还不流行圣诞节,可他送我的竟然是圣诞礼物。圣诞礼物是用我的照片做的挂历(当时竟然还流行挂历,我成了挂历女郎这件事十分浮夸)。可怕被人发现,我从来都没有挂过。刘天并没有很多我的照片,只有两三张运动会上的,差强人意,他就这样加上了各种背景做成挂历,一共十二张,全是碧海蓝天椰风树影,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等,我穿着校服站在画面里,校服里面好像还有秋衣秋裤,就那样,十分臃肿的,十分不美的。当时,为了藏这些挂历,我也颇费心机。因为不知道将它们藏在哪儿就觉得刘天是猪啊,我这样想的时候,就真的能这样骂出来。可他还是那么瘦,和猪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把袖子挽上去的两条胳臂上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这说明,他很白。

快毕业的时候,刘天送了我一块swatch,十分方便隐藏。表带是红的,要在手腕上缠绕两圈才能扣上,特别时尚的感觉。我没事的时候就在手腕上摆弄,那个表后来被我弄丢了,不过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中考之后大家就分开了。我上了一类,刘天不知道在哪儿。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反正我上了一类,如果我上了二类我准会难过,我又不会像电影里那样,为了和刘天在一起,故意降低自己的分数。这种事情说说容易,做起来也是很难的。他是我的一个男同学,他又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总能见面,随随便便就能见面。就这样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

高一,十分新鲜,也会被其他的男同学打动(我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某种水性杨花的特性)。有一天在校门外面,看见刘天了,十分意外。远远地,他换了自行车,变成了一辆山地,他并没有骑在上面,但是我能想象,他骑起来一定十分潇洒。因为他十分瘦且白。他一直十分潇洒,潇洒的人怎么会和我打招呼呢,可是我又凭什么和他打招呼呢。我就这样走开了,走了一条比较远的路回家。整整三年,和刘天失去联络。

失去联络是正常的事情,因为高一没念完,刘天就去了大洋的另一边开始用鸟语读书。直到我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过去了七年。这些都是因为当时有了MSN我才知道,可是我那七年过得也很好不是吗?平心而论。

后来,刘天回国。学的是飞机制造,却在工体开了土耳其餐厅,用他妈妈的钱。他爸和他妈在他初三那年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刘天给我做挂历的时候,他就没妈了,想到这些,我当年真应该好好保存,就像替他保存他妈一样的感觉。可是就像那块红色手表,那些挂历也都坏掉了,过期了,被我扔了。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挂历上的我,那么丑的我,我把自己撕得粉碎,十分彻底。如今还能听见整个人十分清脆的从面部裂开的声音。

大概是在他回国之后的一两个月,他突然说请同学吃饭,都来都来啊。找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电话,我当时已经换过几个手机了。如果是他的电话我不一定会接,当时我并不知道,但是刚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刘天,我说去。电话里,我们又闲扯了几句,我问他英语好不好啊,他冒出一句粗话。他英语实在太不好了。至于他学的什么飞机制造,别是骗子学校吧。我想到这个,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老同学呗。

挂掉电话之后,到底去不去我没有把握。我当然可以那样答应,然后只要临时生病就好了。我又没有办法让自己临时不生病,谁会因为一个人临时生病抱怨呢。还可以约下一次嘛。下一次就可以不生病了。那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他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就像我自己一样,我还以为自己没变呢。

我还是去了。

我很害怕,但我没办法克服自己的愿望。

我的害怕变成了紧张,或者是紧张变成了害怕,就那样,一个人站在工体门口抽了很多烟还喝了一瓶可乐,因为我不想让自己闻上去就像一根吱吱冒气的老烟枪。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很少抽那么多烟,拼命咳嗽,真没想到事情是这种开始。我差一点就把眼泪咳嗽出来了。

大家都已经喝多了。

可我一眼还是就看见了刘天,七年,就那样,他竟然都没有怎么变。有点胖了,对,变胖了,但是刚刚好,如果他还那样瘦或者那样白,我一定会觉得他混得不好。为什么要去国外呢?如果不去国外我们不是可以经常见面了吗?那我就不会害怕也不会紧张也就不会抽那么多烟,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刘天身边有一个女人,长得比我好看。长长的头发。因为我是短短的头发,这就是事物之间的明显区别。

好像是在千禧年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习,学校突然停电了,当时最流行的都市传说是千年虫,好像它真的是一条虫。好像还是白色的缓缓蠕动,因为停电了,全班先是尖叫,接着就变得很兴奋。从千年虫开始,讲起鬼故事,越说越像真的;于是故事的最后就变成学校真的有鬼,而且还是个会抽烟的女鬼。灰色的化工厂在学校不远处矗立,它总是不停冒烟的事实叫人不难想到这一切。班里所有的女同学都吓坏了。可我当时觉得非常无聊,就一个人坐到最后一排开始认真地玩儿起了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虽然很短但是十分茂盛,需要时拔几根儿也不在话下。于是我精心挑出了几根儿用蜡烛烧起来(这有什么可精挑细选的?),很快,头发被燃烧的味道开始从最后一排往前面一排冲,一瞬间就弥漫在教室里了。当时是盛夏,所以这股味道闻上去格外刺鼻。我很紧张,就用手拼命扇,这样一来味道就被我扇得更远了。刘天从前排走过来,还踢倒了两个凳子,他把蜡烛用手捻灭了,捻得十分准确,然后说,你有病吧。我虽然觉得我没病,可是这件事情做得实在有病,我竟然一时语塞。去前面坐好不好,说着他就给我拉到了前面,好像坐在后面会中毒一样,于是我挨着他,我们什么也没说,继续听故事,还是那个会抽烟的女鬼,还是非常无聊。

不知道为什么,在餐厅昏黄的灯光里,刘天的脸被分成了几个均匀的色块,我竟然想起点蜡烛的那个晚自习,以及那股味道,它是那么的臭不可闻,但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一部分。

这种事情我可以讲上三天三夜。我上的是一所寄宿学校,所以我们总是比一般的人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不是吗?但是我不会讲上三天三夜,三杯之后,我就也喝多了。回忆往事需要条件,谁会有这么优越的条件呢?

餐厅里,刘天说我没怎么变。我看他的手指都黄了,我知道抽烟的人手指都会变黄,虽然我也抽烟,但我手指还没有变黄,可能很快也就会变黄了。

我问刘天,你会不会吐烟圈啊?

四周这么多人,他才不会吐给我看。

我们竟然这么多年没见了。

⊙马 叙·小世界之一

大家从餐厅出来之后,不想散的就又一块儿去旁边酒吧,特别吵的那种,说话都要把口水吐在对方脸上的那种,我们要了啤酒,因为啤酒最便宜。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聊啊聊啊,当时大家管他叫黑子,聊得十分开心,黑子一点也不黑,但是刘天却很白,他们占据了事物的两种比喻,我想。于是我和黑子就说了挺多“往事”。酒吧四周都是人,好像每一个人都有很多往事,往事看上去就像那些廉价皮鞋,或者像某种物质一样拥挤在声光电里,发出烦躁的声音,被踩在脚下,那些涂着红唇的女人就在我们的左边或者右边,他们的往事更加过尽千帆皆不是,于是看上去十分色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到的竟然是色情。对比他们,我这些哪儿能叫往事呢,我想。可是,那些不叫往事叫什么呢?在烦躁的声音里,我努力寻找一个寂静的点,这很难。

黑子问我怎么没跟刘天好,当年,我说好了啊,又说好了吗?怕他听不见,他可能真的听不见,于是我又强调了一遍,好了!然后又哈哈大笑说,那现在也能好吧。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刘天正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贴在一起,也十分色情,但是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我想自己果然连被蔑视的资格都没有。有趣,十分有趣。我并不想再寻找什么寂静的点了,我想多了,我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又坐下,不断地站起来不断地坐下去,我要了一米Tequila。码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就像一个小军队,守卫着这个小吧台。我顺着杯子添了好多盐,就全给喝了。

太咸了,真的,太咸了,我差点儿哭出来,我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盐呢。

很晚,后来很晚,大家都要走了,刘天走过来问我能不能回家(他竟然走过来问我能不能回家?),我当然不会听错,我说能。然后就冲到车流里,还向空中挥了挥手。可是刘天根本不在空中,他整个人站在远处粗俗的灯光里,一会儿红了一会儿绿了,有时候还会红绿参半,旁边还是那个女人。我想到一个词——红男绿女。其实不难想象,随便走在街上的人,只要看见他们,准会说,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回家之后,我就吐了,吐得十分彻底,可是这股味道还是不能和当年我燃烧头发的味道相比,我竟然想到的是这件事情。我跪在马桶前面,用手拨弄着头发,土耳其烤肉顺着水声流走了,我还在盼望什么?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考上研究生,就找了工作。工作很闲,我想,幸好没有考上研究生。上班就有大量时间和别人MSN了,有一天,刘天闪我,我们互加了很久,就像高一那一年,他推车来学校门口,可是他就那么站着,于是我也就走开了。我们互加了这么久,他才愿意和我说话,而我也没有和他说话,对于这种状态,我至今十分困惑。

我问他,国外好吗,我们都还没有好好地聊过国外,国外,我真羡慕啊。他说是个小城市,不好,每天就是起床上学健身起床上学健身。他说到健身的时候,我回忆起,他真的强壮了很多,双臂上各有两块鼓出来的包,裹在衬衫里,如果衬衫的尺码再小一点,就会被胀破。我当时其实很想摸摸的,在那家餐厅里,反正是同学,摸摸又怎么了,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于是我在MSN上和他说,出来玩吧,我欣赏一下你健身的效果。他给我发了个“嘿嘿”。我也便不好再问下去了。

我会自己做饭。然后刘天说,来我家给你做饭吧。

我也发了个“嘿嘿”。

我想起那天在土耳其餐厅的口味,一般,太一般了,真的,怎么会有人去吃呢,和我家楼下三四块钱的烤肉差不多呢,于是我说,那你女朋友一起吧。他说哪个?我说那个。他想了半天说,没了。好像已经没了三个四个一样。

我当时已经有过一两个男朋友,虽然依然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儿。我说,哦。

然后我又跟他说,对了,我有男朋友。他说,哦,那就一起去吃。我说,哦。

就这样,我们说了很多“哦”。有时候也说“嘿嘿”,可是呢,竟然从来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都不知道刘天是不是会做饭。他大概只是随便说说吧。就像制造飞机一样,是一种想象力。我从没问过他制造飞机,那样他会为难。

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两个人总是网聊。有一天,刘天说,还记得黑子吗?黑子也出国了。我当时觉得好厉害啊,为什么大家都出国了呢?于是我说,我们吃饭吧,为他送行。

这句话说出来我才发现十分不妥,黑子已经到了世界的另外一边,我们为谁送行呢?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洒上一杯酒。刘天说,好。

再见刘天的时候,我化了妆,我也到了需要化妆的年纪了。

我们聊起黑子,就好像我们是特意为黑子来的,就好像他不是出国了,他死了一样(虽然他出了国就真的没有再回来,再也没回来,因为没有办法回来了,这只是未来两年会发生的事情之一)。

那天吃到很晚,必须吃到很晚,刘天没有给我做饭,我可不想让他在做饭这件事情上耽误时间。仔细算算,这是我第一次跟刘天单独出来吃饭,从来没有过,念书的时候总是很多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我说起初三的一个周末,刘天约我去游乐场。因为听说新开的游乐场最容易出事故,他就叫大家去看,他怕我不来,就又叫了好多同学,可是后来我真的没来,那些同学后来告诉我,他那天喷了好多香水,他好像感冒了,自己闻不出来,可是都快给别人熏死了。

刘天问我是吗?语气十分坚决,就好像他从来不会喷香水一样,于是我只能说——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但是新开的游乐场真的很容易出事故吗?我问他。他说有机会我们再去看看吧。于是我们哈哈大笑。就好像看见了摩天轮从空中突然倒塌一样,所有结构辉煌地插在地面上。我对自己的无动于衷十分满意。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夜晚了,夜晚会让人改变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白天,清晰的也模糊了,夜晚的刘天很好看,或者说更好看。我还是摸到了他胳臂上鼓出来的两个包,摸得十分小心,我担心用力就会摸坏一样。我就是这样肤浅的一个人。他的睫毛长长的,很湿润,如果我没有男朋友,我们会不会在一起呢?虽然他可能不愿意,过去了这么久,谁都会改变心情。我怕自己变成花痴,于是问他,刘天,你会制造飞机吗?

他说,飞机谁不会制造呢。

我们又开始哈哈大笑。

后来分别回了家。他送我回了家,我没说拥抱,于是他就真的没有拥抱,我回家坐在床上,号啕大哭,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真的又没了男朋友,刘天又有了,当然我们也经常出来吃饭,可也就是吃饭,好像他这么多年在国外都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一样,我们就快吃遍北京所有的地方了。虽然总还会有新的地方出现,难道我们就要这么一直吃下去吗?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吃下去吗?好像我们都不会一个人吃饭一样,都是残疾人,必须两个人才能吃下去。就是这样,我恨死吃饭了。我甚至一段时间内养成了吃完就呕吐的习惯,跪在马桶前,如果有人闯进来,一定会以为我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祷告呢。

吃过饭之后,总是他送我回家,走在北京红绿交错的霓虹灯里,也像是天生一对,我不禁这样去想。我也想让自己这样去想。我们总是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四周的景物忽远忽近,而我们目标明确地疾驰着,攥着对方的手。我们都一起吃了这么久的饭了,总该是攥住对方的手的时候了,我曾仔细感受他的骨骼,他的手并不大,我的手刚刚好放在里面,他多出了一个边,一个肉做的边,我为此发明了一个词——肉边。

就像一种水生植物。永远见不了光。

可还是什么都没有,也并非缺乏经验。

挺长时间,差不多两年,都是这样的结构:如果他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一定有男朋友,而且感情尚好,或者反过来,似乎机会成熟的时候,我们就会走上错误的道路,甚至是犯罪的道路。所以我们是多么的幸运啊,从来没有这种机会,总是维持着纯洁的友谊。吃遍北京所有的餐厅,我们是多注重生活的品质啊,真是一对饮食男女。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运气终于出现了一点转机。刘天分手了,我也分手了,我想的是——完蛋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总是去吃饭。

并且有一件事情确定了,我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上床了(我们有这么在乎名正言顺吗?)。虽然之前也是可以的,但因为我们并没有十足把握,所以彼此的另一半反而成了借口。只是想到我的另一半竟然变成了我远离刘天的理由,或者说变成了我和刘天长久以来相爱的障碍,我就为这件事难过。当然,在那之前和那之后,我们还是谁也没说要跟谁谈恋爱,我们都这么熟了,如果要谈恋爱不是早就可以谈了吗,但是我们是老同学,都觉得不要搞这么严肃,轻松一点就好,吃碗面啦。

可以上床,但是不可以谈恋爱,我们达成了一致。

但是后来的时间,有几次是我不方便,有几次是他喝多了,再后来,是我又换了工作不停地出差,再也没有时间聊MSN,何况很快之后MSN就永远退出了中国大陆。我偶尔回京,他又去出差,我甚至想过,我们的飞机一定在三万英尺的航道上交叉而过。为什么不是撞上呢?

刘天的事业蒸蒸日上,一直在做他的土耳其餐馆。我问他,你喜欢吃啊。他说不。那种坚决的口气我每次想起来都还是不寒而栗,就算这件事不值得认真对待,他为什么要这么肯定呢。所有刘天讨厌的事情他都十分擅长,反正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我竟然还在几本时尚杂志上看见过,他站在他的餐厅前面,简直就是明日之星的气派,我也更加觉出自己的不体面。我想,他一定很有钱,如果愿意的话,随便就可以搞到一个姑娘,因为那个地方是工体。他一直搞不到我,总不会没有性生活吧。不会,怎么会呢?他又不是阳痿。

这样的关系又持续了一年多,随时准备上床也随时白白准备。我甚至内衣都买了几身,又都穿得不挺拔了然后丢掉,但我还是十分担心我们见面的时候没有内衣穿。只是,我每次路过工体,看见那些长腿女人,我就知道肯定有一个和刘天睡过。如果一件事对一个人太容易,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再说,她们的胸都那么大。我看了一下自己的,竟然想到了一个十分中国化的表达——盈盈可握。

直到二〇〇九年,就像最开始一样。刘天抱住我,就像外面下起了雨,我湿漉漉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一幕呢?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好运气已经用完了,我们要各奔前程了。我们就算做了爱也不能在一起,甚至也不能再去一起吃饭,难道因为我们是老同学?我还是不知道。但是事实上,那天我们并没有做爱,因为,做不成,当然,那种时间那种地点发生那种事一定没人相信,可是就真的发生了。天意。我和刘天的关系就是这种设定,永远做不成爱,为什么做不成呢?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但是他真的阳痿了。想到这件事我就难过。

在宾馆的那天,刘天先走的,我们努力了一整夜,在这一整夜,我想起工体的那些长腿,那些大胸,都和他无缘了,可是他原来的女朋友难道不知道他是这样吗?或者她们比我更爱刘天,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想到他总是请我吃饭却从来不和我回家,或者我和他回家,我想到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他总是抱住我,却不是凶残地对待我,还有他的肌肉,那他的肌肉不是白长了吗?

他走了,大概是清晨,具体的时间已经丧失了意义。何况,无论他先走还是我先走,都是他要付房费的,也可以说是嫖资吧。我想到这个词,就觉得更准确,因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虽然并不缺乏那样的机会,就像我们在一起认识的十年。可是我们不会见了,我十分肯定,并且坚定,并不是因为他阳痿了。阳痿算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阳痿呢?赘物一样悬挂在那里,就像我们之间的一把剪刀,如果它有表情的话,那就是刘天脸上的表情,像他的睫毛一样湿漉漉的。但我并不想给他再次证明的机会,因为这并不影响我们关系的实质。可是他付了钱竟然没有睡我,我很为他惋惜。

于是我就这样带着惋惜躺在床上,这种惋惜里也不乏对自己的,我整个人裹在雪白的床单里,每次睡在这样的床单里,我都以为自己死了。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把脑袋也一起放在床单里,如此一来,死得才会更逼真,才能把自己骗过去。躲在床单里的我,外面的阳光闪烁进来,我的身体也跟着闪烁起来,骨盆陷下去的地方,又在不远处鼓起来,就像地球本身一样,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了陈奕迅的《十年》。

声音在床单里形成的回音,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更动人。我就这样哼唱了十几遍,每一次都是不完整的,为什么要完整呢?我只是一遍一遍感受着那种情绪,不无自恋的。可是一旦这种感受被我真实体会,我竟然想到的是巨大的不公平。十年,讲的是两个人从陌生人变成情人又变成陌生人,就像我身体上的小小起伏。充满着可能性和必然的失败。

可我算什么呢,刘天算什么呢?我没有想到我得到的感受竟然是不公平。我就这样又睡着了。

在十二点退房之前,我还有时间,说不定刘天给我付了一整天的钱。那样我就可以真的睡上一整天。

睡梦里,一大片空地正在排卵,很快就能生出新的楼房了。我在空地上骑自行车,并不着急去哪儿。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黑色,探出一个脑袋,拿着十分古老的手机,有砖头那么大,问我一个地方怎么走(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呢?),我说不知道,车就开走了。我继续骑自行车,有几处路面有坑,我绕了几圈又看见这辆车了,车里的人探出一个脑袋,拿着十分古老的手机,有砖头那么大,继续问我那个地方怎么走,我说不知道。我接着往前骑,很快,看见这辆车又朝我开过来,可我突然意识到他再也不会问我路了,就有点儿失落。和我想的一样,车开过来就开走了,在我面前掉了个头,它是故意在我面前掉头的,于是我就真的失落起来。只能推着我的自行车慢慢往前走,地上全是土,周围人很少,十分晒可是十分安静。除了空气大概没有一样东西还能受得了这种阳光。对,还有我,于是,我抬头看天,天很蓝。我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我想随便抓住一个人让他抬头也看这片天。当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什么人的时候,我就醒了。

这是我在与刘天睡过的房间里做的一个梦,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睡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我竟然开始认真地回忆起这个梦,因为我也很难再做同样的梦。没有人会梦到同样的事情,没有人会经历同样的时间,我乐观地想,在未来的日子里,刘天一定会慢慢变得模糊,因为他阳痿了。他可能不想见我了,虽然我希望他不要再阳痿,再说可以治疗的,因为别人不会像我一样原谅他,不是吗?另外,我希望在未来,我会时常怀念这个梦。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希望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十月,秋高气爽。

⊙马 叙·箫声长

有一天,体育课之后,刘天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于是我们在一起站了八九分钟,我想也就是八九分钟吧,或者更短的时间。在操场的单杠下面,他说咱俩好吧。我低着头看着鞋尖晃来晃去。可什么都还没说,体育老师过来了。他说干吗呢?刘天说,早恋啊。体育老师说,早恋啊?刘天说,早恋啊。然后就拽着我说,走,我打篮球去,看不看?我就跟他往前走。我不想看他打篮球,但我也不想跟体育老师在一起。后来走的时候体育老师使劲儿用手弹了一下刘天的脑门儿说,早恋啊!刘天说了一句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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