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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2015-12-23杨献平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昌耀诗歌

⊙ 文/杨献平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 文/杨献平

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诗刊》《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散文集《沙漠之书》《生死故乡》等。

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夜,我躲在巴丹吉林沙漠一隅,隔三岔五地与一位书呆子边喝酒边说一些与个人现实生活没多少瓜葛的事情。他是青海西宁人,大胡子,高个子,家里和办公室都堆着书。因为是干部,出差机会颇多,每次到北京,他都要背回一大摞书来。

我读的最过瘾的是郑也夫的《代价论》。此外,卢梭的《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罗素的《自由之路》《西方哲学史》,福柯的《疯癫与文明》等书籍,就是他无偿送我的。

那一次,他刚从西宁探家回来,白天电话说,给我带了本好书。我很兴奋,因为,在巴丹吉林沙漠,一个人能够推心置腹且被信赖的,除了一二人,就是书。书,对于彼时的我来说,无异于沙漠中的细水微光。透过书页,可以在无垠而封闭的沙漠之中看到无穷大,在迷茫和贫苦的青春年代找到一个向上的通道。听说他又带书给我,心情依然激动,一下班就蹿到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等他。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冷如冰川纪,风卷尘土如漆似胶,一触到人的皮肤就使劲往上粘。

他来了,骑着吱嘎乱响的“二八大驴”,穿着臃肿走样的军大衣。一进门,就带进来一股削铁如泥的冷。还没坐下,他就把一个白色塑料袋并一本书甩在桌子上,差点碰翻了我花三十八块钱买的青稞酒。

打开一看,是《命运之书》,作者昌耀。在此之前,我也多次在《人民文学》看到署名昌耀的诗。那些年,昌耀诗作几乎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别处很难看到。现在想,韩作荣先生推崇并珍爱的诗人,当只是昌耀一人而已。我之所以对他始终心怀尊敬,也是他垄断性地发表昌耀的诗作。据说当年,很多人对昌耀的诗作并不感兴趣,认为是呓语者有之,当成是胡说八道者有之。唯独韩作荣、何来、李老乡、林染,将昌耀的诗作视作无上绝品。这等识见和胸襟,足够令人钦敬的了。

先读一首《良宵》。大呼绝美,且身心凌然,那种感觉,类似无意中被闪电击中,被文火暖心。

九十年代前五年,中国的诗歌写作基本上是低迷的,而且大多千篇一律,类似一种腔调的合唱,有些干脆就是仿写和复制。读昌耀的诗歌,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天地浑然与苍茫,一种情怀与大地众生的偎贴与契合。我朗诵了一遍,然后举杯与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吸溜了一声,吃了一口菜说:“昌耀穷啊,这是他自费印刷的,可能还得到了一些捐款。”我默然,也知道,那时候写诗的比读诗的人多,有句被说烂了的话:“随便从楼上扔一块砖头下去,就能砸中一个诗人。”另外,我不止一次听到:“诗人都是神经不正常的。”……诸如此类的话,显然是一种偏见。但在当时,严重物化的人群、泯灭甚至腐烂了的信仰,无度而迷茫的现实,再加上诗人的自渎与类似于乡村歌舞的拙劣,共同促使了诗歌乃至文学的沦落。

“昌耀都这样,何况我这等毛毛雨,小荒草呢?”他嘴巴嚼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可能好点,在咱这沙漠中的弹丸之地,读书和写东西,说好听的,像做地下工作,不好听的,就是神经病!”那些年在沙漠,唯一过从甚密且没有隔阂的就是他。

他叫裴云,是一个团的副职领导,我那时还是一个上士战士。之间的社会差距比巴丹吉林沙漠到北京还要大,地位更是霄壤之别。但他没有嫌弃我。我经济上遇到了困难,总是向他开口,一千、几百、二千到五千块……他从不拒绝。当然,我也还得及时。

两人一瓶青稞酒,喝完还不尽兴,又要了啤酒。可能真的喝高了,两人一边读昌耀的诗,一边唏嘘长叹。不知不觉,已是午夜。先前,店老板坐在凳子上打着哈欠,想撵我们走又不好意思,实在忍不住了,就说,这些天纠察来得多,专门管喝酒的。这一招还真管用,因为我们事先已经被警告,凡是深夜在酒馆喝酒的,一旦抓住,就全部队通报批评。

这是纪律。在一个集体,遵守它的规则,我觉得是一种素质。尽管那次喝酒最终不尽兴而归。冬天午夜的巴丹吉林沙漠漆黑如墨,冷风携带灰尘,将这空旷与荒寒之地充斥得寂寥若无。我和裴云并行走,枯叶被风划动。

到岔路口分手,一个人仰着天地不屑、万物逃窜的头颅,忽然张口背诵昌耀的《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忽然泪如雨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鼾声如雷的集体宿舍,也没洗漱,躺在床上,把台灯压低,又读了几首昌耀的诗歌。其中一首是《致修篁》: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吗?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吗?

我亦劳乏,感受严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祭仪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俱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

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相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顽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是这样的暴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但仅仅是读,根本不理解其中意思,只觉得这样的诗歌,一则从没见过,但有点惠特曼的气质;二则这样的诗歌无论是语言还是意境,都十分的奇崛、超拔、凌厉、庞大、隆重。再者,昌耀的书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至少在当时的中国。一看写作日期,竟然是一九九二年。

如果将那个时候的全部中国诗歌翻出来,找不到雷同的一首甚至半句。我也觉得,昌耀可能是孤绝的“这一个”,而不是“他们”与“那一群”。在当时,昌耀其人和诗歌,都是无人类比也无朋党和流派(团体)的。

上班忙过,即打电话给裴云,大谈昌耀诗歌之绝伦。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激动得面红耳赤。我本来说话就结巴,到最后竟然语无伦次,有些话干脆说不出来。裴云知道我口吃,他没笑。而是替我解释。他说:“昌耀是一个被放逐者。湖南桃源人,还是一个上过战场的负伤老兵。写诗,而又因为诗歌获罪,吃了不少苦。他这些年娶过两个或者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图伯特人。因为穷,照顾不了妻儿,夫妻关系也很不好。有一段时间一个人过。最苦的时候,是冬天连煤球火都生不起。”如此等等,大致是道听途说,但昌耀斯时的生存状况很差倒是真的。

我说:“那么大的一个青海省,养不起一个昌耀?”

无论何时何地,文化总是重中之重,尽管科技被誉为第一生产力。对一个国家、民族和集体来说,文化才是灵魂与永生所在。

那些年我也写诗,身被虚妄激情燃烧成柴火的模样,精神在烦乱的生活现场遭到劈头盖脸的痛击。有一年回老家,爹娘和乡亲们说,献平瘦得不敢看了!这是心疼人的话,我自己却认为,人的肉身是可以忽略的,一个人拥有强大的精神及其反光和映射物,才是我想要的。

在单位,写诗几乎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领导没有直接批评,但从他们的态度中,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做一个好兵就够了,指哪儿打哪儿,一心扑在工作上,为单位的杂事和工作全力以赴,课余时间听话、不惹事……而我却不怎么认同,反而认为,一个人强大,就是一个集体的强大;一个集体的强大,不仅需要一群俯首帖耳的人,更需要具有合作精神及独立能力的“狼”。

血性、合作、牺牲等词语完全是为军人所用的。现在再回头看那些年我写的诗歌,尽管现在看来一钱不值,羞愧难当,与昌耀的相比,更等同于灰烬,但其中多的是铁血素质与英雄梦想,当然也有对人的体恤,对战争的反思。也常常以一个士兵的名义捧心自省。

此外,我还意识到,一个诗人是不可以只写某种题材的,诗歌浩瀚无疆,是一种通神行为,它应当更开阔。

裴云支持我,观点和写东西。作为大老粗的试训参谋郑崇德也支持。

郑崇德原籍山东济南,黑脸,肥硕,大胡子。在他宿舍的书架上,我也看到《唐璜》《巴黎圣母院》《忏悔录》《红楼梦》,还有一套插图竖排版的《金瓶梅》。有一天,他说他以前也喜欢文学。并对我说,有啥事找他。当年十月,他主动打电话给我,问我需要哪一些文学期刊,他给我订阅。我说了《人民文学》《十月》《收获》《解放军文艺》,此外,还想订阅《诗刊》,但怕他说我贪得无厌,只说了几个各类题材都包容的综合性文学期刊。

此后,我也找他借过钱。那时候,我一个月七十多块钱的津贴,不够用。他每次都给,少于一百的,他就给我,不用还;多于二百的,他说可以半年或一年后再还。这使我感激涕零。有一年,他妻子来队,有些干部跟他开玩笑说:你晚上咋叫得那么难听?然后哈哈笑。我不知道咋回事。听了几次,大致有些明白。郑崇德爱人个子也很高,圆而白的脸。举止优雅,富有教养。她在的时候,即使火烧屁股,我也不敢找郑崇德借钱。不是他不给,而是在他妻子面前开不了口。

很多次,郑崇德让我给他推荐书看。我就把红皮、简陋、排版拥挤的《命运之书》给了他。当天下午,他电话叫我去他宿舍,一进门,他就说,你要向昌耀学,他的诗才是真正的诗。还说,诗不可解释,但读了以后,会有一种东西把人心撑起来,有一种感觉和氛围把人的感情笼罩住。

他显然说得有道理。这使我改变了对他一贯的附庸风雅的“潜印象”,也觉得安慰。几天后,他把《命运之书》还给了我。再一次读昌耀的诗歌,却有一种全新的感觉。

⊙马 叙·小世界之二

比如《人间》:

静夜。

远郊铁砧每约五分钟就被锻锤抡击一记,

迸出脆生生的一声钢音,婉切而孤单,

像是不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

之后是短暂的沉寂。

这一夜夕投宿者感觉特别长。

及天明,混在升起的市廛嚣声之中

你未能分辨出任一屈辱的脚步。

你只觉得在新的港湾风帆万千忙于解缆启航。

你只觉得解缆启航才有生路,而顿感呼吸迫促。

喧嚣者终有沉寂之时,“静夜”可以看作是人间欲望的一次收敛性的停歇,而昌耀却给予这“间歇”以粗朴、钝疼、打击、迸溅之动作和强音,且用“不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之残忍血腥与“庸常的暴力”来充斥,使之有了一种难以决断的、灵与肉决断的多种意味和象征。“短暂的沉寂”使得“这一夜夕投宿者感觉特别长”。这种“长”似乎是死亡与新生、和解与仇怨的黎明,其中藏满了不确定、暴力及其后果、无意识的立场和穿梭地狱天堂的愤懑和挣扎。而人总是寄希望于“自然的黎明”,事实上,所有的“黎明”也都与暗夜几无二致,只不过多了一些光线,可以使人看得更清晰,更远。内心和精神的“呼吸”“迫促”是一种人生常态,更是一种灵魂疾病。

不唯这一首,昌耀的诗歌,大都如寓言,如一部充满歧义、雄性、庄严、痛觉十足和悲悯丛生的长篇小说。再如他的《猎户》《噩的结构》《夜潭》《日出》《木轮车队行进着》《峨日朵雪峰之侧》《黑色灯盏》等。长诗《慈航》《划啊,划啊,父亲们》及《朝朝暮暮(五首)》《人·花与黑陶砂罐》《花朵受难》等更不必说。我觉得,昌耀诗歌是一个人站在高处悲悯而热烈的众生俯瞰,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心神相通与精神谐振。

与此同时,我也在报刊陆续读到燎原、林贤治、孙文涛、韩作荣、阿橹、章冶萍等人写昌耀及其诗歌的文章。从众多文章当中,我读到的无一不是“景仰”和“标高”。而且众人的看法几乎一致。偶尔也有一些网络言论说昌耀的诗歌费解甚至没入门,也没觉得不可理解,在一个趋利、尚浅的年代,要求每一个人都如昌耀显然不切实际,也不符合社会和人群规律、习性。但任何一种言说只要是出自个人的,就应当给他们以说话的机会和阵地。

又有人进我宿舍时翻看了诗集,说,这是好诗。

毋庸讳言,大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我们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消费主义与欲望旋涡。现在也是如此。就其现状,可以套用狄更斯《双城记》开首语说:这是一个众口铄“金”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沉默的时代,是一个剧烈碰撞的时代。

在这种氛围当中,作为一个写诗的年轻人,在低处的巴丹吉林沙漠,每看到昌耀《命运之书》,心里就隆起一种仰望的庄严与肃穆。有一次,我对裴云说,如果我是一个有钱人或者一个官员,一定要把昌耀当宝贝一样……供奉起来。也还说,所谓的“新边塞诗歌”,虽然由杨牧、章德益、周涛举旗,但真正的实力,昌耀首屈一指,还有甘肃的林染。有了这两位诗人,“新边塞诗歌”才真正声势浩大,力量无穷。

“四站还有一个写文章的,在不少刊物发了作品。姓朱。”又一次喝酒,裴云大着舌头说。这一次,他给了我《顾准文集》、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等书。还给我讲了顾准生前的遭遇,夫妻分离,儿女也不认……还给我推荐了朱学勤的《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一文。

读后,两人又交流了一次。我说:“这样的人总是命运多舛。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有三类,一种是刀笔吏,一种是逍遥派,一种是阴阳人。类似顾准这样的,几百年才出一个。”裴云说:“顾准的思想,其实正是我们现在所走的道路。异端往往在当世是妖孽,后世为‘宗室’。”《莫斯科日记》配合《随笔》杂志上蓝英年和严秀的随笔一起读,两者互补和互动性很强。读之后,我才发现,以谎言建立的,最终也毁于谎言。无论怎样的人,都需要尊重和沟通。越是冠冕堂皇的,越是不可示人。

通过电话,我联系到了四站的朱。他叫朱斗峰,四川人。四站,是单位下属众多团级单位当中的一个,驻地在沙漠边缘,距离场区一百多公里,且无路,乘车在形似搓板的戈壁上走一个来回,身上的尘土足有十斤重。电话里聊了一会儿,朱斗峰说,下个星期他来,专门和我们见一见。还说,在这鸟不拉屎的沙漠,一个写东西的遇到另一个写东西的太不容易了。还没到周末,我就给裴云打了电话,并提前到小饭馆预订了包间。那种心情,好像是一场幽秘的约会。

是的,在巴丹吉林沙漠,男性居多,随军家属也有的,但大都在家属区活动。像我这样二十岁出头,仍旧孤单、荒寒的战士,见到女子,哪怕丑如猪八戒,也视其如天仙。后来,我和妻子恋爱时,还对她说过当年和朱斗峰约见之前的这种感觉。她笑说,那是你缺朋友缺“死气”了的缘故。“死气”是方言,常用来形容很珍惜、很看重某个人和某种物事。

周末傍晚,落日熔金,大地泊血,整个沙漠都沉浸在一种惨烈的光晕之中。我和裴云刚坐下,朱斗峰就出现了,带着一身灰土,还有一头长发。穿着一件月白衬衣,还打着领带。

这可能是最另类的人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对于留长发的人,大多数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严打”时期(那时我十一二岁,听大人们说,有一段时间,公安局看到留长毛的就抓,抓住就判刑,坐几年牢还是轻的)。朱斗峰这一身行头,把我和裴云“雷”了一下,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热情迎接他的到来。朱斗峰可能发表作品多,还出过两三本小说集、诗集,对我这个后来者有点轻视,不自觉地端架子。酒喝到一定程度,他才显得率性许多。第二瓶差不多见底时,朱斗峰抓起酒杯忽地一声站起来,大声说:“我朗诵一首诗,敬你们两位!”

这时候,我们都已经脸红脖子粗外加晕头涨脑了。

静寂——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竟然是昌耀的《斯人》,我和裴云叫了一声好,也起身,和他喝了满满一杯。又倒满一杯,裴云也站起来朗诵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朱斗峰和我大声说好。我还说,这两首诗有共通之处,时间中的巨大孤独感和独立高峰的空旷,天地的无限与精神的苍茫……凄凉而潮湿,丰满又无处停当。朱斗峰说,这两首诗,好像是两个人的隔空呼应,也像是同一颗伟大心灵在不同时空的交集。我诧异说:“你也喜欢昌耀的诗?”朱斗峰兀自喝了一杯酒,红着眼睛看着我说:“那当然,昌耀的诗,这个时代没有第二家,再往后五十年,也肯定不会有!”

尽欢而散,沙漠的夏夜也有些凉意,三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晃悠。最后,裴云回家,朱斗峰到我那里住宿。到宿舍,又和朱斗峰聊文学。看到裴云送我的那本《命运之书》,朱斗峰咦了一声,表情很惊讶,一边叼着香烟,一边翻开书,又给我朗诵昌耀的《圣桑〈天鹅〉》: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窍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钩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粼粼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我倾听,忽然觉得,昌耀的诗歌是一座光芒四射的巍峨宫殿,它表面幽闭,内里却是温和的,它看起来有些生硬,但它们始终是敞开的、迎迓的,让人进入而且能够体会到那种无与伦比的丰饶与别致,也更能释放出一种拥裹灵魂的暖意,似乎诸多的光照,令人全身心、深度且又无虑地置身其中,如清澈的彻底沐浴,如圣意的通体贯彻。

我也感到安慰,在沙漠,沙砾众多,风是一种掠夺和穿透,唯有人和人之间,人和书籍——文字,才构成一种不易更改的关系。

那时候,郑崇德转业回到济南。裴云和朱斗峰便成了我最亲近的人,堪称异姓兄弟。兰州军区空军的专业作家刘立波也成为关爱于我的师长。有几次,他拿着《解放军文艺》杂志,到文化处、宣传处、干部处等职能部门朗诵,并说这是一个战士写的。为我的事情,立波老师还找了几位将军,并写信给我们单位政委、政治部主任等人。

自此,陈洪根、刘兆启、刘长斌、侯治荣、李国旺、聂忠海、刘正理、任世清……这些名字,与巴丹吉林沙漠一起,深植于我过往的青春岁月、颠簸趔趄的人生途程和日渐安稳的心幕之中。

当然,我和裴云、朱斗峰之间也有分歧。大都是因为观点和主张。有时候争论,几天不打电话,过几天又好了。直到我开始恋爱,还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甚至觉得,朋友、同道和书籍比爱情和婚姻还重要。

有几次和未婚妻闹别扭,我无处倾诉,也找他们说。爱情是一种丧失方向的情绪,相处久后,我和未婚妻才真正融合。一个夏天傍晚,我和她在营区外的一片杨树林里卿卿我我,为了表达爱意,给她背诵了昌耀的《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未婚妻很感动。紧紧抱住我。然后,在红柳、杨树和茅草的遮蔽下,我们做爱。旁边是正在开的万千棉花,头顶幽深的天空上挂着丝绸状的云朵,日光在树荫下杂草上繁衍涟漪,灰雀用短促的鸣叫,使得整个树林、荒地显得更为幽秘和芬芳。

“昌耀当了青海作协主席。”有一天,朱斗峰在电话里说。我说:“那太好了!”昌耀当了作协主席,各方面待遇也会好起来。可又听一年回一次西宁老家的裴云说,昌耀还是老样子,生存状况也没有随着作协主席而实质性改变。我黯然。同时心里也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惦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在现实当中,我和昌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主要是自己写的诗歌太差,而昌耀,对我来说,是一座高峰,甚至神。这种肉麻的崇拜和颂词不符合我的秉性。

凡是西北地区或在西北有过文学经历的人,昌耀和张承志,大抵是在他们心里甚至精神当中占有相当分量的。

这种分量不是怜悯,而是敬仰,张承志和昌耀,无疑成为西北文学写作者的一个尺度和标高。一九九八年,朱斗峰转业回到四川。裴云因为好读书,极少应酬,也从领导岗位上转为技术干部。这一年,我也去了上海空军政治学院读书。与此同时,和未婚妻的爱情进入“深水区”。未婚妻家境好,又漂亮,能够垂青并真心与我这个出身南太行乡村贫苦家庭的农民子弟、长相一般人不敢恭维的男人恋爱并订婚,已经足够令我欣喜若狂了。她对我的好,无疑是我在沙漠当中的一个福分,是另一种细水微光,与师长、战友,以及书籍、文学练习共同构成了我青春时代的“幸运的灿烂”和“贫瘠的荣光”。

毕业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未婚妻结婚。裴云和他夫人孩子都参加了。当晚,在洞房,我趁着酒意,给妻子朗诵了昌耀的《草原》一诗的第一段: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

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妻子很感动。我没告诉她,这只是第一段。第二段,在那个时候朗诵出来有点不太合宜。以上的几句诗,犹如一部短片,一幅油画,情境之美,之纯粹,之优雅与端庄,好像仙境,宛若童话。很适合在新婚之时朗诵。由此,我也觉得,昌耀是美的,他始终是一个饱经沧桑和苦难的孩子,一个内心和灵魂存放美境与美德,清洁和圣意的布道者。他诗中有血、悲怆、怜悯、暴力、古器、高原意象,但他的内心精神是刚健而柔和的,也是苍凉与博大的。

二○○○年,昌耀患癌症,不忍疼痛而跳楼自杀。这消息也是裴云说给我的。那时通讯极不方便,当我们得知消息,林贤治、周涛、西川、伊甸、王久辛等人,评论、悼念昌耀的诗文已经铺天盖地了。我也想写一篇类似文章,但总觉得笔力不逮,词不达意。

有一次喝酒时,我对裴云说,朱斗峰走了,这偌大的沙漠军营只剩下你我了。裴云也叹息说,我只看书,不写东西,只能和你交流些读书经验和感想,没法说写东西的事儿……说完,脸上带着愧疚和遗憾。

我也觉得荒芜,忽然就觉得一种孤立,如一块岩石横在冬天的沙漠上,风吹得钻心刺骨,别说温暖,就连同样一块石头也摸不到。再向后的时间,在沙漠军营,一个人的写作,另类得销魂蚀骨。一有人说我时常搞些文学作品,脸就像被狼舔了几下,熊掌抓了一把似的,无地自容,也无处摆放。

很多时候,我也想,沙漠里有几千人,其中该有几个爱好文学和读书的吧。可就是找不到。

大致是二○○三年,一个叫赵广砚的山东籍战士来到巴丹吉林沙漠,不久就和我联系上了。此外,又有贾鹏作画,田香香作画并书法、散文和小说也很有潜力,这使我莫名兴奋,心里也有一种欣慰之感。是他们,在很多时候给予了一个文学写作者的寥落的温暖,还有吹弹可破的半斤尊严。

几个人偶尔会聚一下。聊文学、美术和书法,也说一些和自己非常不怎么切合的家事国事。可能是我写得多和久一些,也在国内报刊发表了一些习作,算有点艺术鉴赏力,赵广砚、贾鹏、田香香时常叫我看他们的一些作品。从实说,赵广砚的诗歌如我起初,最大的问题是被官方词汇和流行话语充斥,甚至把新闻稿、歌词与诗歌相混淆。我这个人向来嘴冷,尽管自己也是半瓶醋,但从不愿意在文字上说假话。我总是觉得,我们本就生活在一个大话空话遮天、套话谎话塞耳的时代,文学是唯一能帮助自己逃脱这一环境和语境的“通道”。

我给赵广砚推荐了昌耀的诗歌集。他买了。反馈说,有些看不懂,诗倒是很好,读着感觉有一种强大的气息澎湃而来。我说,这就是昌耀的诗,在中国别无分号。他表示会反复读。后来又对我说,他喜欢海子的诗。我说海子也不错。贾鹏的画见功底,表现能力强注重地域特色,但在境界和意象的撷取上还稍欠火候。田香香的散文和小说有想法,题材和语言也很到位,就是不够专一。文学、书画一起上,做了一件放下一件,持续性不够。这些意见,我都当面对他们讲过。

赵广砚以前在单位的资料室、历史陈列馆工作。其中的历史陈列馆布设的内容,都经过我手。赵广砚喜摄影、好文学,日常工作是摄录像,到基地电视台后,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每日扛着摄像机在戈壁滩上奔波,回来后还要写播音稿。贾鹏先是有一份空闲度较大的工作,辟有个人工作室。日日作画,潜心用力,数年过去,作品也叫人刮目相看。田香香是技术干部,大部分时间在搞科研、写论文,课余时间作画、练习书法,基本上扔掉了文学。

文学尽管在大的环境下微不足道,但文学毕竟是一种正当的个人爱好,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做下去,不需要科研经费,也不需要聆听指示要求,按照文学的基本规律,把它当成一项个人的事业去做就可以了。

如此这般,又一些年过去了。我依然如故,赵广砚也依然如故。我们在课余时间涂抹的诗歌、散文、小说,虽然很少,甚至低劣,但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经算是星火燎原了。与此同时,我们还得知毗邻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也有几位作家,如梁东元、王凯等人,可等我们得知,他们二人已经先后调到北京,现在都是专业作家。我和赵广砚、贾鹏、田香香是最基层的,孤军作战的悲壮意味更浓。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全无出路,写作,无非土包子佯作手榴弹,锈铁刀妄想信息化战争那样可望不可即,徒劳而又意义干瘪。好在,文学是内心和精神的缓慢疾病,一旦发作,就不会消停。我依旧写,赵广砚也是。贾鹏的绘画也日日不辍。田香香也是。偶尔聚会,只有喝多了,大家才会装一下才子才女,借以为日日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些自得其乐的雅趣。

二○一○年,我调到了成都军区政治部,做期刊编辑、创作员。环境变了,日常生活和内心的秩序也变了。但仍旧在写。条件便利了,买书也多了。平均每个月,都有四五本新书入手,有的不对胃口,就放在书架上,有的正中下怀,放在床头读。关于昌耀作品,我基本上买齐了,青海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还有燎原的《昌耀评传》。有一次,一位诗人朋友见到了燎原,便请他代我向燎原先生致敬。因为昌耀,也因为他为昌耀写的评传。

二○一四年六月,我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依旧是天高云淡,荒野千里,依旧是大漠长河、落日恢宏。裴云、赵广砚和贾鹏、田香香等人还在。一起吃饭时,我又喝多了,也像当年一样,举起酒杯,朗诵昌耀的《一片青草》: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须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众人无言,我独潸然。

离开几年,在闹市,我无数次确认,自己的精神所依还是西北,昌耀和他的诗歌只是一种参照和塑造,而西北——自天水向西、河陇之属、蒙古高原、塔里木盆地,天山、昆仑山及祁连山以北的沙漠戈壁,青海黄河至兰州段等,可能都是我的一种精神背景和心灵疆场。

具体的巴丹吉林沙漠更是如此。毕竟,从十八岁到三十七岁,我一半的青春都在那片沙漠里消耗和蜕变,还有完成和再进行。离开甘肃的时候,我又到嘉峪关与朋友喝了一场大酒,欢闹之间,内心黯然。对一个心有苍天与阔地的人来说,西北是最好的安妥之地。

如昌耀《河床》里的诗句: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地亮了。

你们的团圞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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