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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

2015-12-23于一爽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刘明事儿

⊙ 文/于一爽

酒店

⊙ 文/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体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现供职于某网站文化频道,任副主编。

两个人经常来这家酒店,经常是同一个房间。很多时候,余虹觉得这更像一个场景。房间非常宽敞,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的压力。刘明去洗手间洗澡。余虹自己在看电视。她想到刘明说的那句话——

“只有和女人开房的时候我才想看会儿电视。”她调到北京台。因为调到什么台都一样。电视里头正好有些名人座谈,她还看见一个熟人。说是熟人,其实也没什么交情,有时在一块儿吃饭能碰着,互相看不起。这些个名人在一块儿大展宏图,像一群傻瓜在开会。余虹想到“沐猴而冠”这个成语之后哼了一声。不过女主持人还是挺漂亮的,肯定是刘明喜欢的那种,余虹甚至想,他们要是有机会认识,肯定会彼此被诱惑。这时她听见卫生间的水龙头停了,就把电视的声音给关了。再看这些名人的嘴一张一合跟金鱼似的,就更滑稽了。

余虹脱去外衣,把鞋蹬了,自己扑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这些条金鱼,大脑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值得想。刘明裹着浴巾走出来。他快四十岁了,看上去一点小肚子都没有,也没有要发福的迹象,这是余虹不能理解的几个问题之一。

余虹看上去要丰满得多,如果吃多了小腹就会鼓起来。她现在就吃多了。软趴趴地黏在床上,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刘明拿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余虹听到“叮叮”几声。她无法判断这是在把温度弄高还是弄低。刘明放下遥控器之后,又裹了裹下面的浴巾,上了床。

床单一下褶皱好多。余虹也走进了卫生间。一些气氛,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气氛这么恶心的事儿。无论什么气氛,两个人开始做爱。……刘明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要了还要,余虹被吓坏了,一边任由摆布一边问他怎么了。好几次之后,她感到刘明才完全软了下来,余虹觉得非常恐怖。两个人紧紧搂着,互相都不说什么话。刘明粗重地喘着气,大半天之后才平静下来。

做爱之后,余虹在床上采取了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就那么躺着,以往无数次,她都是这样,但是她现在觉得,下次不想这样了,这种下流的想法突如其来。她已经打算放弃一些东西了,当她这么打算的时候,可能她已经放弃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活一辈子。刘明像很多中年男人一样,充满欲望的同时充满童稚,还有生活的压力。这是余虹曾经深深热爱的。但是,很快,这些将什么都不是。

“不太想睡?”刘明问。余虹没有说话,往窗边走了走。

“你真觉得就这么一直下去吗?”余虹说。

“什么?”刘明说。

“我是说我们来点儿正经的。你为什么一次都没让我去过你家?”

“我从不带女人回家。”

“你不会从家里给我变出一个老婆来吧?”

“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算了,每回你都这么说。”

“我们当初是说好的。谁也不给谁提要求。你别把事儿给弄复杂。”

“你真自私。”

刘明没说话,只是那么点了点头。

“可是我喜欢你干我。”余虹说。当她说的时候,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总是还想要个爱情。

“你能理解吗?”余虹突然问刘明。这么问了之后她自己也觉得傻得够呛。“算了,别说什么理解不理解了。”她接着说,“这种事儿,我说不说,你都是要这么做的。”

“别毁了现在。”刘明朝着虚空之中伸了一下手,黑夜里如同一个剪影。他可能是在招呼余虹过来,意义不明。

“别管我。”余虹说,“你睡吧。”

“我明天要早走,九点飞。”

“你走你的吧。”

“等我回来。”

“嗯。”

余虹一个人在窗边,披着酒店的浴衣。她现在可以抽抽烟想想事。“你喜欢过我吗?”余虹抽了一根烟后又问刘明。

“别说这些没用的。”

“我就是想听听。像我这样的女的,你有不少吧?”

“你是什么样的?”

“你说?”

“我在意你。”

“别骗我了。真的,刘明,我觉得这么问也是多余,可我还是想问,你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刘明笑了一下,意义不明。

“算了,有这么可笑吗?你别编了,我就是想坦诚一点儿。”

“坦诚什么?”刘明问。

“你知道。”

“我不知道。”

“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刘明说,“其实你也不是那么想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女的。”

“哪种?”

“说不清楚,非得有个结果的那种。”

“是吗?”余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悲哀极了。如果,只是说万一,万一自己是那种女的呢?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觉得浑身冷得要命,直抖,像片树叶一样,不由自主地……

刘明伸手把空调的温度调了一下,扭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余虹一眼,说:“过来吧。”余虹没动,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用手捋了捋头发……做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动作,有几个挺差劲。

后来几点重新躺到床上,余虹已经记不清了。早晨她觉得有人在摇她,她翻了个身,并没有和刘明告别的意思。可能是太困,睡得并不好,已经连续一个礼拜了总是恍恍惚惚,每天都做很多梦,甚至有几个春梦,可她并不缺少性爱。

听着门关上之后,很快,她彻底清醒了。先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感觉疲惫不堪,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升到天花板上去了。她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干过了什么。

接着,她躺在光秃秃的席梦思上开始抚摸自己。如果是过去,床单上还会多几滴刘明的精斑。她的双手开始顺着大腿根儿一直伸下去,越往下她越觉得难过。在很深的几次抚摸之后,她差点儿来了高潮,当然,这是没用的。她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流过耳朵,滴在枕头上,把枕头都弄湿了。她哭得越厉害,动作就越猛烈,并且强迫自己叫出声来。混合着抽泣,这一切,意义难言。过了一会儿,余虹停了下来,她用床单擦了擦眼角,伸手把内裤从床边够过来,起身下床,走到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过骆驼牌烟盒。她很喜欢这个黄色的烟盒,以及这匹骆驼。她还用手抠了抠骆驼的眼睛,姿势看上去很自然,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真的到沙漠。人们说,骆驼都长了长长的睫毛。

她找不到可以弹烟灰的地方,就让烟灰一直待着,最后变成挺长一截,她用手平稳夹着不想叫它落下去。接着又顺手摁了一下遥控器,还是昨天的北京台。开会那段儿在重播,这真不可思议。她开始换台,一个台一个台……调了几十下,没有一下值得停留。最后,她停在一个电视剧上,声音昨天晚上就给调没了。她看见电视机里一男一女在深情对望,仿佛在做什么永不反悔的承诺。“傻×。”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换了一个台。史努比的动画片。她想到史努比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一次只为一天的生活担心。”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在心里想,伴随人一生的感觉只有一种,那就是——恐惧。

她又重新走到窗边,这是二十九层。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得四周一切恍恍惚惚,朦朦胧胧,都不确定,无聊透顶,毫无意义。宾馆的玻璃擦得就像没有一样,她觉得自己被暴露得一清二楚。当这样想的时候,她决定穿上衣服马上走下去。

宾馆楼下是一片草地,看上去并未修剪。乱草丛中,有一只没人要的狗伸长鼻子到处寻寻觅觅。余虹的目光追着这只小狗在乱草丛中掠过。已经秋天了,青草开始稀疏,有些地面裸露出黄褐色的土块儿,就像长了雀斑。风吹过来,草尖全都倒在一边,还有虫子的叫声。余虹紧紧军绿色的风衣。她也不追随那只小狗,只是一个人踢着石头子儿。漫无目的。

天上的云厚厚堆积着,这大概是要下雨了。她打算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因为当飞机穿越云霄的时候,人总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这是非常珍贵的。

走累了,她想找个地儿坐下来,她随便坐在了一个绿化带的栅栏上,她喜欢铁锈的味儿。风有点儿大,军绿色的风衣不怎么管事了。她应该坐进车里,自己的车就停在不远处,昨天两个人是分别开车过来的。但是现在余虹还不想坐进去,她想让风吹一吹自己正好。

后来开始下雨,而且是越下越大。她小跑两步进了车,当声控钥匙“叮”的一声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车里也不是很暖和,她打着发动机拧开暖风,CD也自动开了,她把声音调到零。仰头靠在车椅上,似乎是在沉思,也已经不打算再比较了。她就那么靠着,抬头的时候把天窗打开了一点,让雨潲进来。从这个角度仰望天空非常魔幻。天空现在变得很蓝,余虹流出了眼泪。她把CD的声音拧到最大。

我想再说一点其他的。余虹认识刘明,是因为一个饭局,而我就是那个组饭局的于一爽。

拿朋友写进小说主要在于我实在无所事事,而且觉得这不是一个罕见的事儿,我从来对罕见的事儿不感兴趣。我只感兴趣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再说说我自己。我是个内向的人,写字的人没有不内向的,只有孤独才值得去创作。至于如何解释为什么很多人经常可以在饭局上见到我,我想这只能是因为我的社会经验多了,所以看上去好像已经不怎么内向了。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我无论走进任何一家饭馆之前都要先去卫生间,我紧张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当余虹跟我讲了这些之后的几个月,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我想她大概是真的离开北京了。

我倒是经常见刘明,他算是北京的一个红人,不是从东头冒出来就是在西头冒出来。我们有些点头之交,当然也很陌生,可是因为他在余虹的生活里出现过,我对他又有一点熟悉。我知道他有结实的小腹。当我端着酒杯这样看他的时候,我猜他一定不记得他说过,最好的创作就是自己吞噬自己共同变成创作的一部分。我估计这话一定是他从哪儿抄来的,可是我觉得说得真对。在这句话之前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过创作一个字,大家感兴趣的只是喝酒以及喝酒。但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想刘明身上应该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毕竟,余虹也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

因为余虹跟我说过,有时候年龄越大越觉得孤独不是一个事儿了,这很可能是因为已经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将孤独当作优雅的特权。余虹现在还不太老,三十出头。如我所说,她已经不是那种庸俗的女孩儿了。某些瞬间,可以称得上颇为成熟。

我们两个有点像,可都不怎么喜欢这种成熟。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我们很想直接变老,那时候会发现同情心一定大于爱情,借此等待从容还有最后的安宁。

而刘明呢?我想,他已经老了,无论他有多么平坦的小腹。一个总是在女人身上寻找乐子的男人,事实上他已经老了。我真不愿意说这些。

⊙马 叙·浮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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