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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 光(三章)

2015-12-23陈世旭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 文/陈世旭

佛 光(三章)

⊙ 文/陈世旭

陈世旭: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一九七九年发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同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从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先后出版长篇小说《梦洲》《裸体问题》《将军镇》等,以及《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陈世旭卷》《青藏手记》《陈世旭散文选集》等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79年、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

南华风雨

那一年,南雄关外的梅树著花未?那一月,粤北的木棉花是否格外烂漫?那一天,南华寺对面的大小山峰是否也像今天一样迷茫在烟雨中?

弧形的南岭山脉,丹霞峰林起伏,曲江曹溪蜿蜒。曾几何时,来自天竺的僧侣“掬水饮之,香味异常,四顾群山,峰峦奇秀,宛如西天宝林山也”,预言“吾去后一百七十年,将有无上法宝于此弘化”。677年,惠能如期而至,与预言相距一百七十五年。驻锡授禅凡三十七年,成《六祖坛经》。南禅一花五叶大播天下。713年,惠能坐化。其肉身成胎,夹苎塑成“六祖真身”。南华寺因之著称于世。旷达如苏东坡亦不免执着:“不向南华结香火,此身何处是真依?”严正如、文天祥亦心向往之:“有形终归灭,不灭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门前坐松风。”

南华寺,“东粤第一宝刹,禅宗不二法门”。菩提、水松、榕树、香樟,古树参天,浓荫蔽日。僧人循百丈清规,一粥一饭,持午因时,一步一趋,悉守仪范。唐佛袈裟,北宋木雕,隋铸铁佛,宋铸铜钟,元铸铁锅,明雕天王,清造铁塔,历代圣旨……林林总总,于禅理其实空无。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扫烦琐章句,摧陷廓清,发聋振聩。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不着形迹:“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你向何处扪摸?”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漫将无孔笛,吹出凤游云……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

我来南华寺,行走于迷茫。香客接踵,信众熙攘。燃烛跪拜者,多少人只为祈福,多少人诚心问道?莲花盛开,多少人花篮空空,多少人芬芳满心?来来去去,多少人依旧是迷人,多少人豁然贯通?

风雨如晦。心怅然。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五祖弘忍,额上三击,独立灵岩望江南,不闻鼓乐踏歌声。一声珍重,寒彻满天星。

成就圣者的路途一样坎坎坷坷。幼年丧父,砍樵奉母,也许贫寒离真谛最近。

破碎的皂袜芒鞋,在扬尘的乡野踉踉跄跄。褴褛的宽布大衣,在曲折的峡谷飘飘摇摇。身后是满含了杀机的追风,前面是来时已熟稔的故土。悄无声息地,圣者被遗落在林木茂密的湘粤褶皱。

新月从树梢落入潭底。圣者匆匆的步履浸渍晨露,晨露浸渍旅程。

荒园的野草枯了又生,穷乡的野花开了又谢,山雀子噪醒岭南岁月。竹林外幽幽一潭,盛着绿荷的阔叶。芭蕉在窗外颤抖,消磨了多少暗夜。茅檐泥墙下,雨痕是岁月的说明。没有香烟绕上殿宇,没有飞檐下的铃铛在午夜丁零。别后音书两不闻,遥知谣诼必纷纭。谁识我,茫茫苦海任浮沉,无怨亦无憎。淡淡把旧页掩上,期待来日的黎明。

沉沦痴迷的众生,如同月亮背面的鸢尾,不被太阳温暖,也无法自我温暖。

唯有圣者超然。

圣者的穷困,是现实无情的象征。命运也许残酷,信念不会更易。千里奔波,十载隐居,何曾凄然。蛰伏的痛楚常人难以想象:思想的风暴在不为人知的深处汹涌,洞悉了人世的秘密却只能缄口沉默。浩渺星悬,长空雁鸣。精骛八极,神游万仞,谁解万古缘?

彼岸即是此岸。心心念念唯有般若波罗蜜。守护着百年一诺,守护着优昙奇花。冬风尽折花千树,历劫了无生死念。

也许不是与人角力的斗士,却从不曾对人失望。即便世界放弃了他,他却不会放弃世界。圣者唤众生为“善知识”。圣者的身上,只有春天的气息。

法性寺的风幡,令“仁者心动”;圣者的“仁者心动”,令同道悚然。一生心力绽放出千年的花朵,从此有了万年的传说。

人生如闪电稍纵即逝。以法惠施众生,唯传心印,不传衣钵,圣者用自己的独特方式,留给世人以金玉良言:既不攀缘善恶,也不沉空守寂,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动作云谓,皆有禅的境界。法在世间,觉悟也便在世间。常自见己过,常须下心,就是普行恭敬,就是见性通达。

法号穿透时光,清越的声响,让昏冥的心灵洇出神圣的金色。

听流水潺潺过庭前,看落叶寂寂飘阶下。斋堂里青菜豆腐和水煮,瓦檐下晨钟暮鼓答青磬。经书在案上翻动,念珠在指间轮回,袈裟飘忽在雨巷,菩萨微笑在莲座。没有孤独只有永恒,安详是直照心底的暖意。圣者千年的肉身沉寂在庙堂最暗的深处,却让觉悟的心灵一片灿然。

注:南华寺在广东韶关,禅宗六祖惠能弘扬“南宗禅法”发端于此。

雪域莲花

我从东南原野,攀登世界屋脊。水晶般的雪域,是我长久向往的圣地。昆仑山把我送上极地的台阶,唐古拉带我越过雄鹰飞不过的山口。跑过海一样的藏北草原,就投入拉萨无边的日光。

哦,拉萨,日光城拉萨。仰脸是透明的湛蓝,满眼是哈达和经幡,转经和叩头的男女,让道路像河一样流淌。无数的寺庙,站立在雅鲁藏布江流域。峡谷和山岭,到处是古刹的光芒。法器和诵经的轰鸣,是高原永不止息的波涛。

具誓护法金刚,坐在十地法界。耸立中央的须弥上王,日月绕着旋转。

世上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玛;世上最高的宫殿,是布达拉。高踞在白云上面,一抬头就能看见。绛红的宫墙与岩石浑然一体,洁白的阶梯像大路一样宽阔。穿过无数间宫室,每一间都流溢着金银的华彩;经过无数座神像,每一座都贮满了稀世的珍宝。长明灯层层叠叠没有尽头,酥油花万紫千红如江南春意闹。绚丽斑斓的唐卡淹没了四面的山峦,威严煊赫的长号响彻云天外。

这一切都留不住我的脚步,这一切都不能让我凝神。

我要寻找的是山南措那的可爱男孩,我要觐见的是如烟而逝的绝世喇嘛。

佛祖面前的仓央嘉措,才是我心中的莲花。

梵天的儿子,地上的天河,是雅鲁藏布江。仓央嘉措的一生,是雅鲁藏布江激流,切开喜马拉雅山无数雪峰,谁也无法阻拦:最陡的坡降惊心动魄,直立如金刚,顶天立地;最长的峡谷婉约婀娜,慵卧如软玉,万种风姿。

圣域最大的王,郁郁供养在神圣的囹圄;佛门最多情的僧侣,悄然走出巍峨的庄严。门隅是何等高贵,却埋头在嘈杂的街市。转世的灵童,记忆里净是纯真。少年的喇嘛,迷失于女儿红。穿上俗人的衣服戴上长长的假发,去享受世俗的欢乐:“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佛前的一朵莲花,来寻凡尘的情缘。

杜鹃从远方飞来,带来了萌动的气息。鸟与石会一见倾心,野鹅会同芦苇相恋。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背后的恶龙有什么可怕,前边的甜果一定要摘到。雅龙林木广,琼结人漂亮。吐蕃故都的女人,是肌肤皆香的尤物。发髻上的松石不会说话,笑露的皓齿把魂魄勾走。一箭射中靶子,箭头钻入靶心;一见心上女人,心就跟了她去。

去年种下的秧苗,今岁已成禾束。相思的消瘦,一百个名医都救不了;绝顶的聪明,也和呆子一样。手写的黑字,水一冲就没了;心里的图画,怎么也擦不掉。常想活佛的面孔,从不展现眼前;没想情人的容颜,时时映在心中。遂了情人的心意,就断绝了与佛的缘分;要去深山修行,就违背了情人的期待。道行高深的喇嘛,请指一条明路:怎样回心转意,怎样不再失足?

心上人的福幡插在柳树旁,看柳树的阿哥不会拿石头打它。闭目在经殿香雾中,不为参悟,只为闻她的气息;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她的指尖;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她的到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朝圣,只为贴着她的呼吸;转山转水转佛塔哟,不为修来生,只为与她相遇。除非不相见,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爱,不相对,不相误,不相许,不相依,不相遇。免得生死相思,只有相诀绝。

月亮来到东山顶上,东山不声不响;玛接阿妈的面容早就浮在心上,心像羚羊一样狂奔。

和情人幽会,在山谷的密林深处。口渴的时候,池水不要喝干;热恋的时候,情话不要说完。香柏树梢的小鸟,说一句好听话就行了。信义的印记,嵌在各人心上。怀抱中的精灵,是天真烂漫的美人。缱绻的时光没有尽头,想不起究竟佛法。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

帽子戴到头上,辫儿甩在背后。桑耶的白色雄鸡,忘记了啼叫。

黄昏出去,回来已是黎明。老黄狗和鹦鹉是同谋,雪地暴露了秘密。和十五的月色一样明了,足迹是无悔的誓约。

一个穷困喇嘛的后代,一个至尊至上的活佛,一个天生的情种,一个唯美的诗人,一个难以捉摸的谜,一个永不褪色的传奇。辗转,荼蘼,隔绝,血光交错,未知的宿命交付颠簸。躁动和暴怒,把兀鹰的羽毛弄乱了;茫然和忧愁,把柔弱的诗人弄憔悴了。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凄凉,匆促的旅途挤满了命运的吊诡。

春来花自发,秋至叶飘零,为什么总在悲伤的时候下雪?因为冬天就要过去。不经意的时候,人们会错过很多美丽。错过了今冬,明年该懂得珍惜。无常就是有常,执着如渊,执着如尘,执着如泪水,是滴入心中的破碎。冰化了,才发现缘没了。

苦行路,生无涯,挽歌喑哑,寂灭隐没,决然遁去无消息。蹚过凡心不灭的水,度过世间罕有的劫。青海湖似有或无的琵琶音,是菩提的大悲咒。清净而生,清净而去,不负如来,亦不负真情,圆满了华彩灿烂的一生。

牵肠挂肚的卿卿我我总是昙花一现,每颗心生来就是孤单。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参透了生命的真谛,才会有凤凰的涅槃。水晶山上的雪水,党参叶尖的露珠,圣洁的智慧天女,拿甘露作曲子酿酒。谁发着圣誓喝下,谁就不会堕入恶途。

出世法的世界无比广大,莲花本是对生命的祝福。与欢喜人做快乐事,是前生今世的因果。特立独行传达了最温暖的慈悲,缠绵情歌净化了一代又一代心灵。韵律波澜起伏却又清静雅致,淡然印入世人的深心。

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的名字,遗世而独立。留在千年的高山流水,留在四季的花前月下,留在无数柔软的情怀。

一直流连在与他相会的希望中,这日子终于来到。

面对莲花,我无从言语。当金琴在晨光中调好,我来唱歌。在他的世界我无所作为,只能唱出苍白的歌声。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轻盈的步履。幽暗的宫殿,响着默祷的钟声。

花蕊绽放,风里有一种奇异的芳香。

注:仓央嘉措,藏传佛教第六世达赖喇嘛。

真如梵音

车子越往上走越见高深。一朵朵的云迎面向车窗扑来,又飘然消失。山势陡峭,林深树密。石梯上时见歇息的沙弥与香客。泉水在石壁流淌,不闻其声,只见流动的亮光。

转过苍黑巨石,忽见赵州关。“到这里不许你七颠八倒,过此门莫管他五眼六通。”门联若一声棒喝,隔开僧俗两重天地。

这是真如寺头道山门。

仿佛是特为名刹而生成。海拔上千公尺的山顶,居然有这样巨大的一片盆地。四周峰峦环列,参差如莲瓣,护持着远离尘嚣的清净胜境。古谓之“云岭甲江右,名高四百州”,“冠世绝境,天上云居”。

澄澈的明月湖,卧于袈裟般的阡陌田亩之中,一泓收尽万山秋。对岸连绵的竹林,掩映着寺院,梵宇幢幢,香烟霭霭。湖水长平如镜,拱卫寺门。日升时,金光荡漾,佛殿生辉;月当空,银波闪烁,寺影神秘。

唐元和初,便有禅师看中此地风水,治基建寺。随后四方倾向,名动朝野。无数高僧若佛印者于此得法,历代名士若白居易、苏东坡者争相寻访。作为禅家最盛道场之一,对中国以及东南亚佛教影响至巨。

与历史本身一样,真如寺历经兴废。其现代复兴者是禅宗泰斗虚云长老。父亲老年得子,指望他在仕途有所造就,他却偏嗜佛典。终于避入深山,削发受戒。几年后,父病故,其母领着未曾圆房的儿媳出家为尼,共结菩提胜果。五十五岁在赶赴禅七途中,失足落水,浮沉昼夜,遇救后口鼻及大小便诸孔流血。但他隐忍持修,长坐不卧,以悟为期。至“八七”,忽开水溅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疑根顿断,如从梦醒,悟透禅关。留下极有名的一偈:“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此后,虚云便以超凡脱俗之身,由自度而度人。一衲、一履、一杖、一笠、一藤架,一身系五宗法脉,一钟行遍天下,木食涧饮,跋山涉水,四海云游,足迹广布印支诸国。或讲经弘法,安僧护教;或建立戒坛,培育僧才;或结茅而居,入室参禅;或斡旋交战双方,劝息兵戎。未曾往生即自撰挽联“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被佛教界公认为功追往圣,德迈时贤的百代楷模。以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终老,世寿一百二十岁,戒腊一百〇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虚云上山之初,这座祖师最胜道场只是一片废墟,满目瓦砾,遍地荒草。虚云同随行弟子搭起茅棚,开始宏伟的重建工程。重建初具规模,遭遇“文革”。加彩饰金的佛像全被砸烂,苦心收集的经书全被焚烧,僧人们或遭遣送,或被勒令还俗,已逾古稀的虚云被编为当地林场农工,“自食其力”。刚见起色的圣地道场重新沦为修罗恶境。大殿为屠宰之场,方丈作糟糠之仓,僧寮成烟霞之窟。一生渡尽劫波,喜怒不形于色的虚云唯有“四朝更化信悲凉”的叹息。“文革”后,虚云又坚韧不拔地从头开始主持真如寺的重建。

我们来时,真如寺气象俨然建筑群落已崛起于草莽丛林,规模宏大,殿宇巍峨,定成格局。当夜,我们留宿于真如寺。一盆炭火烧得轰轰烈烈。蓝色的火头高高蹿起,火光把屋子映得通红。

门无声开启。知客师双手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堆着炒熟的花生瓜子,轻声道:“都是庙中土产,诸位聊以果腹吧。”

我们此番上山,原为拜访现任住持无名长老。不巧他被请到外地主持法事,天黑尚无消息。热心的知客师劝我们权留一宿,以免错过同无名长老见面的因缘。

知客师年近不惑,面色苍白,头皮发青,虽然保持着出家人的恭谨,举手投足还是明显透着灵动。大学哲学系高才生,毕业前忽然往山西五台山出家,潜心钻研声闻律议,但觉难于深悉堂奥。入门师父遂命其振锡远游,谓南方真如寺禅法门风极盛。待见到无名长老,果然是表里端劲,风格高峻,便决定挂单入堂。几年之后,得到无名长老赏识,许为门下弟子,又因为颖敏领悟和交际能力,成为客堂人才。

知客师对我们优礼有加。午饭专门设了客座。香菇、木耳、黄花、豆皮之类,皆是斋菜上品。在以清苦为家风的真如寺,不属多见。下午,领着我们在寺院各处参观后,又送我们到客堂安顿。真如寺严守佛祖“过午不食”的风范,是没有晚饭的。我们碍于知客师一直奉陪,不便外出。未料他却看出了我们的窘迫,送我们入住后,赶紧去端了些零食来。

对国中许多名寺大庙,我一向颇有疑虑。僧侣一心敛财享乐,现末法之象;俗客唯求多福消灾,怀势利之心。所谓“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不知从何谈起。

真如寺超然物外。

云居山高,真如寺远,住持禁受香火钱,庙中不见功德箱,对孤苦香客,还免费供斋。其经济来源有二:一是海内外善信檀越(大多是虚云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资助,这笔钱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缮;另一个就是靠寺院僧众的耕作,其收获用于全寺百余僧人的衣食和寺庙的其他开销。虚云从住持真如寺的第一天起,就遵“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训,后来的历任方丈亦遵行不移。几十年过去,真如寺殿堂齐全,规仪谨严,宗风再振,心灯复耀,寺誉日隆。以它的守祖训,严规矩,正道风,得到海内外四众弟子的景仰。

一重又一重的楼堂廊阁,默然肃穆的僧人来去匆匆。门、窗、柱、阶、菩萨、香案,处处不染一尘。院子的石缝,杂草拔得一根不存,树冠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熠熠发光。殿宇里青烟似有若无,帷帐中佛像宝光暗射。僧人们除了按照分派劳作的之外,都在禅堂打坐。打坐几日几夜不食不寝者大有人在。

群星闪烁,野火远燃,夜静兀自对残灯。是什么支撑他们一任清苦,无怨无悔?

灿烂而静谧,辉煌而圣洁,这就是真如寺。难怪它会紧紧攫住一个大学哲学系学生的灵魂。我静静地注视知客师像来时一样无声退出,在炭火的映照中气韵清朗,神采俊逸。

月上中天,我拥衾而坐。窗外的廊庑院落,都在月光中。记起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样的夜,一样的月,一样的空寂,一样的“庭下如秋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静寂深如海。

远远的什么地方,蓦然响起击打声。“嗒,嗒嗒,嗒,嗒嗒”,节奏分明而均匀。细听是硬木板笞打石地的声音,清脆得没有一丝杂音。在深深的山、深深的夜、深深的禅林里,这声音一直击打到人的心灵的最深处。

一个僧人,在万籁俱寂中,独自持着笞杖,迈过黑暗的门槛,穿过清冷的院落,踽踽独行,坚韧而娴熟地用笞杖击打着一扇又一扇门前的石阶,使人想着庙堂是怎样的永远醒着,犹如所有佛座前的香灯长明。

然后是相继响起的钟声,低沉而洪亮,悠然而深长,仿佛是从地的深处生发出来;先是在重重叠叠的寺院殿宇楼阁之间回旋,然后又远出寺院之外,在环立的山峰之间冲撞激荡。节奏由缓而急,终至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万山之巅,庄严梵宫,这一片摄人心魄的轰然巨响,仿佛是要唤醒一整个浑浑噩噩的世界。

连忙穿上衣服,赶往大殿。

大殿里,众僧已经集齐。殿上香烛明亮,磬钵齐鸣。僧人们双手合十,叩跪礼拜,念诵经文。我们在最角落的蒲团上老老实实低头、合掌、屈膝。大殿里有一种森然的气氛,压迫着我们屏息静气,不敢稍有放肆。

早课持续了两小时。外面,庙召打响了磬板,是上粥座(早饭)的时间了。

殿上的僧人们依旧双手合十,鱼贯走出大殿,悄然进入斋堂。天未明,斋堂居中的香案上悬着昏暗的油灯。斋堂上的条桌和条凳都是简陋钉起的木板。僧人们默然地依次坐好,等着斋厨职事动作。一声铃后,响起一片诵经声。诵经毕,几个僧人分别抱着木桶,分发粥、馒头、咸菜。然后是一片极细微的吸吸溜溜的喝粥声。

粥座之后,僧人们上山,下田,扫地,打坐,各司其事。我们方得以趋近无名长老。

长老昨日夜半回寺,凌晨三时,又上殿主持早课。然后又率众粥座。除了主持事务,用斋以及起居,同僧众平等无异。在大殿和斋堂里,他被一片缥缈的青烟笼罩于首座。远在角落的我们难以看清。忽而站在他面前,竟不敢确认。这样声名远播的一代高僧大德,看上去实在太过平常了,眉目面孔与其说是大长老,不如说更接近一个老农民。

听了知客师的介绍,他把脸转向我们,把一只满是寿斑的手掌颤巍巍地举到胸前,连连点头:“山高路远,庙里条件有限,难为各位了。”

我说:“我们就为一睹您老尊容来的。”

长老仰面一笑:“有什么可看的,一个老朽衲子罢了。”

也许因为是同代人,或是昨天下午的闲聊让他觉得我多少有些佛缘,一边的知客师好意奉劝我:“何妨即此参禅。”

我沉吟不语。以我的愚见,所谓参禅,无非是去掉自心的污染,显出自性的光明,最后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罢了。想清静,早已不是清静;怕烦恼,早已堕在烦恼中;望成佛,早已离了佛道。

无名长老正色一瞥知客师:“怕是强人所难了吧。世间无处无佛,平常日用,都在道行中。一个人凡做有益的事情,并且都认真去做,也就是好了。我们这些衲子,日日运水搬柴,种田锄地,乃至穿衣吃饭,其实也都是修行佛法的功课。”

头脑极为机敏。目光慈爱而专注。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清清楚楚。

我说:“谢谢长老教诲。我知道我这样的俗物,怎样也修不成正果的。”

无名长老“呵呵”地笑起来,说:“先生有趣。”又退一步,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走一走?”

我赶紧弓腰:“长老先请。”

天已明亮,院中的一切皆已清爽。冬晨的寒气凛冽,各人的口鼻喷着白气。无名长老的眉头竟有凝珠。但他穿得比我们还要单薄,一件褪色但洁净的海青,在晨风中翩然鼓动。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步履正直平稳,上身始终端正,决不俯仰动摇。两只垂下的手臂略略张开,在身后缓缓摆动。动静威仪,一派老修行本色。

无名长老引领着众人在天王殿前的平台站定。身后是森然重叠的殿阁,身前是莲山巅顶的一坦平川。四周如屏的山峰苍然肃立。天色青淡,万里无云。离太阳出山尚早,山野似在梦中。禅田有僧人拖着悠长的声音依稀在唱: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

无名长老抬起双臂,伸展开来,像是要拥抱什么,缓缓吐了口气,说:“山下的众生多在酣睡,我们已经清醒活动多时,这也就延长生命的效用了。僧家与俗家分别,这也算是一种吧。”

到底是一代宗师,满口大白话。

空与无,原是存和有。世间多少说教,其实大失尊严。大道至简,凡真理都最朴素。简陋到极致,才是让人从心底温暖的最大方便。

而岁月在大悲者,便是云淡风轻的一串声音。

人世间灯红酒绿方歇,是谁敲起木鱼?

是更夫报晓?是僧侣布施?

是教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寻求精神的净化。

深夜敲响的木鱼,是冷漠的繁华中擦出的火星。散在漫天的雨丝,忽而悠远,忽而切近,遵循着庙堂的一板一眼。

木鱼声从黑夜穿过,让睡者听到智慧的呼唤,却又不至中断世俗的美梦。

无须寻找木鱼声的来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现代人性的失落,不过是无常的一种。需要的是内敛而不是宣泄。一如萌芽,将发未发的包孕,最是劲健。带了勃发的张力,氤氲一脉心香,柔弱而刚强,宁静而致远。

离别真如寺,我颇流连。归来偶对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数年后,偶尔从报上看到:真如寺长老新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觉顺理成章。甚慰。

注:真如禅寺,在江西永修云居山。汉传佛教三大丛林之一,曹洞宗发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