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顺序

◆ 昆 金

死亡顺序

◆ 昆 金

一

周妈妈偶染风寒，引发肺炎住院。周凤岐这几天有空就往广慈医院跑。

晚饭过后，周凤岐买了点水果走进病房：“姆妈，你好点了哇？”

“比昨天明显咳得少，热度也没了。”周妈妈坐起来。

“哎呀，孝顺儿子又来了。”黄护士端着药盘子走进来。

周妈妈抬头望着儿子，心满意足。

周凤岐：“黄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你要去问医生。给，饭后一小时吃……”护士说着，拿出一份药。

“谢谢侬。”周妈妈接过药。

“凤岐，改天黄阿姨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要不要？”黄护士打趣。

“我倒是听说，黄阿姨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周凤岐跟她闹。

“要死了！你只老面皮……”黄护士笑笑，转身离开。走到病房门口时，她突然一个趔趄，肩膀撞在门框上。手里的金属盘子落地，发出很大声响。

“黄阿姨，你当心点。”周凤岐扭头打量。

黄护士整个人倚靠在门框，慢慢瘫软下来，滑到地上。

周凤岐大惊，飞步上前。只看到黄护士七孔流血，气若游丝。周凤岐抱起黄护士，夺门而出，大喊救人。

黄护士被送进抢救室。几分钟后，唐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说黄护士已经死亡。从迹象上看，似乎是中毒。

“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周凤岐追问。

唐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呆呆注视着地面，神色惊骇，若有所思。周凤岐察觉到了她的那种神态：“唐医生，你想说什么？”

唐医生不停擦汗：“没什么。没什么。”

“唐医生，你很热吗？”周凤岐纳闷。要知道眼下已经是深秋。

唐医生转身，沿着走廊离开。周凤岐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说不出的疑惑。随后走进抢救室，去看黄护士。广慈医院地处法租界，这案子发生在周凤岐眼皮底下，他怎么说都责无旁贷。

有人正在提取黄护士胃里的东西，准备拿去化验。半消化的食物透着一股深褐色，看上去有些惊悚。

“现在可以判断死因了吗？”周凤岐提问。

医生摇摇头：“中毒基本上可以肯定，但是什么样的毒物，暂时还不知道。”

周凤岐站在一边，看着医生操作，脑海里回忆着黄护士临死前的神态，百思不解。

就在这时，另一名护士冲进来：“不好啦。唐医生她……她……”

“慢慢说，唐医生怎么啦？”周凤岐预感不妙。

“唐医生她也倒下了。从模样上看，七孔流血，跟黄护士差不多……”

二

“各种迹象表明，唐医生和黄护士的死因，基本类似。”有个医生坐在周凤岐对面，作出判定。

“怎么会这样？前后相隔不久，死状类似。这，这会不会是某种传染病？”有人提出。

“别说外行话。哪有什么传染病，这就是中毒。”其他人反驳。

“跟我说说她们俩吧。”周凤岐打断。

“唐医生和黄护士都是我们广慈医院的老职工，业务水平和为人那都没得说。两人的私人关系也不错。对了，最近几个月，她们恰好轮在一个班次上。”有人介绍。

“可以排除医院食堂食物中毒了吗？”

“到目前为止，全院将近两百人，也只有她们俩出事。”

周凤岐想了想，离开会议室，来到唐医生的办公室。助手小赵正在清理唐医生的遗物。

“有什么发现吗？”

“都是些私人物品，没什么特别的。对了，我在唐医生柜子里找到了这个。”小赵说着，拿起一个点心盒子。周凤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很精致的苏式点心。

“你觉得这盒点心有什么特别吗？”周凤岐提问。

“点心本身没什么特别。就是……我们在黄护士的柜子里，也发现了这样一盒点心。一模一样。”小赵说着，拿起另一盒点心交给周凤岐。

“哦……”周凤岐打量着点心盒子。

“这应该是唐医生和黄护士之间存在的一个共同点。我在想她们俩的中毒缘由，会不会来自这盒点心？”小赵猜测。

“但是点心还没拆封。”周凤岐打量着点心。

“这倒也是。”

“不过这确实是个有意思的线索，去查一下这盒点心。”周凤岐吩咐小赵拿着点心离开。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女子冲进办公室：“我听说唐医生出事了？这是真的吗？”

“你是谁？”周凤岐打量着来人。

“我叫马燕，是病人家属。昨天晚上我姐姐、姐夫遭遇车祸，正好唐医生值班。她尽了全力抢救我姐姐、姐夫。虽说没抢救过来，但看得出唐医生绝对是尽力了。所以我依然非常感谢她。”马燕说。

“哦……”周凤岐留意地注视着对方。

“她确实已经死了吗？”马燕追问。

周凤岐点头：“刚刚验尸结束。”

马燕似乎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打量着周凤岐：“对了，你是谁？好像不是这里的医生？”

“我是巡捕房的，我叫周凤岐……”周凤岐介绍着自己，继续打量马燕。

马燕眼里流露出一丝紧张惶恐，转瞬即逝，但却没有逃过周凤岐的眼睛。

马燕镇静下来，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人。这太不幸了。”

“唐医生没把你家人救活，你怎么还那么感激她？”周凤岐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人家绝对已经尽力。哎，我可怜的姐姐姐夫，这也是命……”马燕说着，叹息着离去。

周凤岐目送马燕离去，若有所思。

这时有个马姓医生过来汇报：“周探长，化验结果表明，唐医生和黄护士确实是被一种慢性毒药毒死的。”说着把一份检验报告交给周凤岐。

周凤岐阅读：“马医生，跟我说说那种毒药吧。”

马医生想了想：“这种毒药是人工合成的，里面有砒霜，毒发时间可以根据需要，通过浓度配制来控制。稍微懂些中药材的人都会调制。”

“可以推断他们俩的中毒时间吗？”

“以唐医生和黄护士体内的毒药浓度，我判断中毒时间应该在毒发前两到三小时之间。”

“你有把握吗？”周凤岐强调。

“有。”马医生点点头。

“非常好。这一点很重要，谢谢。”

马医生刚要离开，又被周凤岐叫住：“对了，昨晚上是不是有两个车祸伤员送进来？”

“没错。可惜最后还是没救过来。”

“也是唐医生救治的？”

“对。昨晚唐医生恰好轮到值班。”

“抢救的时候，黄护士也参加了吗？”周凤岐又问。

“当然。她们俩是一个班次的。”马医生说完离开。

周凤岐觉得，昨晚的抢救，也应该算是唐医生和黄护士之间的共同点。她们俩是搭档，现在死于同一种毒药，又在相同的时间段内毒发身亡。两人的死亡应该存在某种关联。所以，寻找她们之间的共同点，成了周凤岐眼下最迫切的事。这对于查出两人的死亡真相非常关键。

走出办公室时，恰好又看到马燕在走廊里忙碌着。据一个护士介绍，昨晚那两名车祸死者的尸体还在医院太平间里。马燕作为家属，正在办理手续，并准备把尸体带走。

周凤岐盯着马燕，有些发愣。

同时还有好几个记者模样的人在走廊里跑来跑去。马燕见着他们，跟避瘟疫似的，躲得飞快。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周凤岐拉住路过的马医生，询问。

“这些都是报社电台的记者。车祸的那两个人，是上海滩富豪陈晓明马紫娟夫妇。当晚就有不少记者过来拍照打听。他们的死讯，今天早报头条上全都是。”

周凤岐听罢，微皱眉头。

“现在好了。那个马燕为了躲记者，手续都不办了，她姐姐、姐夫的尸体还搁在太平间里。”马医生摇着头。

“她躲什么呀？”周凤岐追问。

“马燕是死者马紫娟唯一的妹妹，这次她姐姐一死，传闻她可以获得一笔巨额遗产。这件事当然会成为媒体的挖掘热点，马燕当然懂得规避。我听说马燕绝不是那种省油的灯，她这么积极奔走，就是冲着那笔遗产来的。”

“那陈晓明的亲戚家属呢？怎么没见他们过来？”

“嗨，听说这次陈晓明夫妇死后，陈晓明一方的家人亲戚一分钱都拿不到，这些人现在要么懒得过来凑热闹，丢下陈晓明夫妇的尸体不顾。要么正在外面积极奔走，请律师准备起诉夺遗产。但这又有什么用，人家是有遗嘱的。哎，有钱人也有烦恼呀。”马医生不停摇着头。

三

“探长，两盒点心已经检验过，没有毒。”小赵跑过来向周凤岐汇报。

这其实早就在周凤岐预料之中。

“另外我调查了一下，有好几个人都说，唐医生和黄护士傍晚来医院上中班时，差不多同时走进医院，而且她们手里各自拎着一盒点心。这些事，交接班的医生护士都看见了。黄护士当时还说等下班时，一定会拆开点心，让大家一起尝尝的。”小赵汇报。

这件事让周凤岐有些惊讶：“这么巧？”

“是呀。可以肯定她们在上班前各自买了一盒相同的点心。”小赵推断。

周凤岐再次打量着点心盒子，微微摇头：“我判断这点心不是她们买的。”

“哦，这是为什么？”

周凤岐拿起盒子：“这种点心我也经常给母亲买，但我绝不会选择这么精致考究的包装盒子。这种包装盒子，是专门用来包装礼品的。一般买来自己吃的点心，极少有人会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包装。不合算。唐医生和黄护士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她们绝不会这么奢侈。”

“那会不会她们买来是当礼品送人的？”小赵提问。

“你不是提到过，黄护士说等下班时，要跟同事们一起分享这盒点心的吗？如果是拿来当礼品送人，她绝不会这么说。”

“这倒也是……那周探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估计，这两盒点心，多半是有人送给她们俩的。”周凤岐目光炯炯。

“对呀。”小赵拍脑袋。

“对方在同一个时间，同时送给唐医生和黄护士每人一盒点心，很有意思。”周凤岐自语。

“要不我去查查吧。”小赵请示。周凤岐点头后，他便离开了。

这个时候，又有好几个人出现在走廊里，叫喊着唐医生的名字大哭。那种哭喊声简直就是撕心裂肺。周凤岐忍不住跑出办公室。

“这是些什么人哪？”周凤岐站在走廊里询问。

马医生刚好路过，悄然道：“周探长你还不知道吧，这些都是唐医生的家人亲戚。他们也是刚刚知道噩耗。哎，可怜哪，这一家人以后可怎么办。”

周凤岐抬头望去，只见被人搀扶着的一个无法站立的中年男人在那里呼天喊地。另外还有一对年幼的儿女，陪着大人站在走廊里，无助地恸哭。好些医护人员过去相劝。那种悲痛欲绝的气氛，毫不费力地感染了周凤岐。

“那个被人搀扶的男人，就是唐医生的丈夫。他早年从楼上摔下来致残，已经瘫痪十多年了。一个女儿还有痨病，常年吃药。家里还有一对公公婆婆需要服侍，所以唐医生的负担很重，而她这次撒手人寰，这个家也就塌了……”

马医生还在周凤岐身边唠叨。周凤岐的心头一紧，鼻子早就有些发酸。这真是一个不幸的家庭。

四

小赵昨晚连夜查实，就在去医院上中班前，唐医生和黄护士曾经去过一家饭店。去医院的时候，有人替她们叫了辆黄包车。这件事小赵已经找黄包车夫核实过。

周凤岐觉得蹊跷，便赶到饭店。

“昨天中午，这两个人有没有到过你们饭店吃饭？”周凤岐找到餐厅领班，直接询问。

领班看了看周凤岐出示的照片，点头：“对，我记得这两个人，有人请她们俩的客。”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周凤岐追问。

“这其中一个是广慈医院的医生，我之前住院时，她是我的住院医生，所以印象很深。”领班说。

“那个请客的人，你还记得吗？”周凤岐继续问。

领班想了想：“那个女人二十六七岁，中等个子，不算漂亮，看上去……挺精明的。”

周凤岐拿出早报，放在领班桌上。领班一眼看到头版上的照片，马上就指着人群中的马燕惊呼：“哎呀，就是这个女人。”

“你确认？”

领班反复端详，点头：“没错。”

这个结果，和周凤岐的猜测相吻合。

“你听到她们在聊些什么吗？”周凤岐继续打听。

领班摇头：“这倒没有。不过当天点的菜肴还是挺丰盛的。”

“他们离开饭店大约几点？”周凤岐继续问。

“挺晚了，下午三点左右。”

唐医生和黄护士到医院交接班是在下午四点。然后两人毒发身亡差不多是在五点半左右。这个时间点，距她们离开饭店也就是两个多小时。而这个时间跨度，恰好也跟马医生对毒药的检测估算相吻合。现在可以这么推断，两人很可能就是在饭店里中的毒。

但是，好好地在饭店吃饭，怎么会中毒呢？

周凤岐无法不想起马燕这个女人。

回到医院后，周凤岐把这个想法跟马医生交流了一下。

“什么？你怀疑马燕下毒害死了唐医生和黄护士？”马医生非常惊讶。

“你觉得可能吗？”

“唐医生和黄护士在头天晚上接手抢救陈晓明夫妇俩，但最后夫妇俩还是死了。这样一来，马燕出于愤怒报复，就有理由害死她们俩。于是第二天她便邀请两人出去吃饭，暗中下毒？”马医生推测着。

“马燕的做法有些别扭，但杀人动机还是可以成立的。”周凤岐嘀咕。

正在这时，马燕突然走进办公室。两人有些惊讶。马医生借故离开。

“马女士，听说你昨天宴请了唐医生和黄护士，对吗？”周凤岐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这样开门见山来得妥当。假如马燕真的想害死两人，应该不太会采取这样招摇的办法。但或许这也正是对方的高明之处。

“对，我还送了她们每人一盒点心呢。真是太可惜了。”马燕神态有些悲伤，但总体还算自然。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怎么想到花时间去请她吃饭？”周凤岐盯着对方。

马燕沉吟片刻，才开口：“哎，对于我姐姐、姐夫的死，唐医生似乎非常内疚，也很沮丧。我曾经劝过她们，但她们一直无法释怀。出于相互理解体谅的原因，我觉得我有必要解开她们心头的纠结，所以就请他们吃了顿饭……”

周凤岐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在胡说八道。马燕她即便能够原谅唐医生的无能为力，并且对她的内疚心情报以理解，那也不至于让她在这种非常时刻特地花时间去宴请她们俩。没有那种必要。马燕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过头。要么就是她在撒谎。反正现在死无对证。

但理由呢？

或许马燕确实出于报复杀人，才把两人带到饭店下毒，但这样做非常容易被人看穿，这一点她不会不明白。

“周探长，你是不是在怀疑我？”马燕突然反问。

“你怎么这么认为呢？”周凤岐打量着这个老练的女人。

“明摆着的事。我刚刚宴请唐医生和黄护士，她们随即就毒发身亡，而且看上去我有这个杀人动机，我现在一定是这个案子的嫌疑人。”马燕很冷静。

“看上去的确是这么回事。不过现在看来，你不可能会去害死她们俩。”

“为什么？”

“因为你不傻。”

马燕想了想，笑笑。这个时候小赵走进办公室。马燕就此离开。

“她来找你干什么？”小赵望着马燕背影，狐疑。

“你查到什么了？”周凤岐问。

“我查实了。这一次陈晓明马紫娟夫妇死后，按照民国法律和夫妇俩的遗嘱，马燕会得到一笔巨额的遗产。这个结果，恐怕她做梦都不会想得到。”小赵夸张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她？”

“因为据我了解，马燕和她姐姐一向积怨深厚。在这之前，她们姐妹形同路人，已经好几年没有来往。如果没有利益，她这次绝不会出现在医院。”

周凤岐想了想：“这次车祸你了解过吗？”

“我了解过。这次车祸纯属偶然，不存在有人故意为之。这一点，警察局反复核查，已经得出结论。肇事方的大卡车来自外地，在超车时突然爆胎，直接把陈晓明的车压在满满一车木材底下。”

“不过马燕倒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这也真的有点意思。”

“是的，陈晓明的司机在遭受灭顶之灾前，侥幸弹出驾驶室。事发后他马上通知了马燕。”小赵继续解释。

“你说这次马燕会得到一大笔遗产？”周凤岐问。

“是全部，陈晓明名下的全部遗产，不得了呀。”小赵唏嘘。

“真的啊？”

“千真万确。我已经向陈晓明的私人律师核实过。陈晓明夫妇曾经立下过遗嘱，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意外故世，那么死者名下的全部财产就归其配偶所有。这次车祸后，陈晓明送到医院后就已经死亡，而马紫娟到医院后尚剩一口气，随后才不治身亡。所以是陈晓明死在马紫娟之前，那么按照遗嘱，他名下的财产全部归马紫娟所有。而马紫娟在拥有那份巨额遗产几分钟后，也紧跟着丈夫离世了，因为马紫娟没有生育，所以法定的继承人，就只剩下马紫娟的亲人，而马紫娟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她的妹妹马燕……”

听着小赵啰啰嗦嗦的介绍，周凤岐有些震撼。

这样看来，马燕完全没有必要去害死唐医生。事实上正是姐姐马紫娟的死，才造就了她成为巨额遗产继承人的机会。如果唐医生把马紫娟救活，马燕就什么也得不到。从这一点看，她应该感谢唐医生才对，当然这样揣测马燕也未免偏颇，但凭马燕的聪明劲以及为人，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刻做出那种愚蠢的报复行为。马燕和姐姐积怨很深，绝交多年，已经没有什么手足感情，马燕不具备一丝一毫要替姐姐报仇的内在动力；何况这又不是医疗事故，马紫娟伤势严重，在送到医院后，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的死根本怨不得医生。

那么，马燕在这种时候宴请唐医生黄护士，难道说是出于感谢她们俩在抢救时的无所作为吗？

这种理由也太牵强了。马燕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个时候，周凤岐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五

周凤岐让马医生把昨晚上参加抢救陈晓明夫妇的所有医护人员集中起来。

“马医生，我想问问，马燕是在什么时候到达医院的？”周凤岐提问。

马医生想了想：“好像伤员一到，马燕也差不多到了。”

“她的速度可真快呀。”周凤岐纳闷。

小赵插言：“这一点我查过了。司机从伤员身上找到通讯录本子后，就找了个公用电话。马燕的电话号码在整个通讯录的最前面。所以司机首先就给她打了电话，随后由于疼痛，他也昏厥过去。马燕家就住在徐家汇那边，到医院用不了多久，等伤员送到医院时，她差不多也到了。”

小赵说着，把一本沾了鲜血的通讯录本子交给周凤岐。周凤岐翻开，果然看到马燕的电话和地址被写在第一行。

他委实有些惊讶。

“姐妹俩交恶了那么多年，但马紫娟还是把妹妹的电话住址写在最显眼处。”周凤岐喃喃。

“是呀是呀。”大家也纷纷感叹。

“在抢救过程中，马燕在做些什么？”周凤岐继续问。

“马燕显得很焦急，开始手术前，她还跟唐医生私下谈过一次话。”有个姓张的护士回忆，“伤员推进抢救室后，唐医生和黄护士首先进去，当我们准备进入抢救室时，马燕还曾经刁难过我们，胡说我们的衣服不干净。一定要我们重新消毒，换一套衣服再进去。”

“这个时候伤员在抢救室里？”周凤岐追问。

“对，唐医生和黄护士也在里面。”

周凤岐思考了片刻：“你们进入抢救室后，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进去后看到伤员躺在抢救床上，唐医生随后就说陈晓明已经死亡，先抢救马紫娟。”

“马紫娟这个时候还活着？”

“对，不过她几分钟后也断了气，手术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护士回忆。

“接下去呢？还发生过哪些事？”周凤岐继续追问。

“我们把马紫娟的尸体整理一下，随后唐医生就让我们先出去，然后又让马燕进去看死者最后一眼。”护士补充。

“我想去看看你们的抢救室。”周凤岐突然提出。

马医生愣了一下，便陪着周凤岐走进抢救室。周凤岐在抢救室里外兜了一圈，沉思片刻，道：“马医生，你们的抢救室还有个后门。”

马医生点点头：“对，前门是医生伤员进出的，后门一般是运送尸体的，一旦有抢救不过来的伤员，就会从这扇后门运出去。”

周凤岐顺着后门走出，门外是一道幽深的走廊。据马医生介绍，这条走廊的尽头，就是太平间。

周凤岐站在阴冷昏暗的走廊里，环视四周，又指着旁边一个房间问：“这间房间是派什么用场的？”

“这是停尸间。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尸体，一般就临时放在这里。等医生出具死亡证明后，便会有专人把尸体运进太平间。”马医生介绍。

周凤岐一一记下：“陈晓明夫妇的尸体也曾经停在这里。对吗？”

“那当然。”马医生点头。

这时有个人影从走廊尽头无声走来。在灯光照射下，长长的人影投影在地上，慢慢朝他们蔓延过来。周凤岐警觉注视。

“哦。这就是医院运送尸体的职工老李。”马医生介绍。

说话之间，老李幽灵似的和周凤岐擦肩而过。就在两人交汇之际，周凤岐察觉到对方目光阴郁，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转瞬即逝，戒备十足。

周凤岐忍不住有些心悸。

而老李早就闪身进了停尸间。

六

“案件调查到现在，你有什么感想？”周凤岐坐在医生办公室里，问小赵。

小赵想了想：“会不会是马燕勾结唐医生还有黄护士，暗地里把马紫娟害死在抢救室里？”

周凤岐吓了一跳：“你这个推断有些大胆，说下去。”

“这样一来，马燕不是就可以如愿以偿了么？要是马紫娟被抢救过来，那她什么也得不到了。”小赵脱口而出。

周凤岐沉吟：“你这么推断，好像也有点道理。根据张护士的回忆，当初马燕和唐医生在抢救室里的表现多少有些异常。”

“对，对，我一直这么认为。”

“可我觉得唐医生不会是那种人。”周凤岐摆摆手。

“何以见得呢？你又不了解唐医生。”小赵不肯轻易认输。

“唐医生生活负担很重，但她一直努力工作，全身心照顾全家老小，支撑着这个家。这样的人，品行操守不会坏到哪里去。对于她以及她的家庭，我一直是心怀敬意、同情和惋惜的。”周凤岐有些动情。

“或许正是你的那份同情心，才会使你对她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师傅，我觉得你骨子里天生有股非常感性的东西，时不时地就会冒出来，这一点你要心里有数。”小赵笑笑说。

周凤岐点点头：“小赵，你很了解我，谢谢你提醒。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唐医生会如此草菅人命。”

“但愿吧。”小赵再次笑笑，抬头看时，见周凤岐的双眉早就紧拧在了一起。

走出办公室时，周凤岐发现有个人影站在拐角处偷偷观望自己。他一眼认出，对方就是负责运送尸体的老李。而老李在看到周凤岐发现自己后，扭头便走。周凤岐紧步跟了上去。老李见有人尾随，步子加快，转眼不见。周凤岐遍寻不着，心中疑惑。

现在看来，这医院里有很多人都值得关注。

但眼下周凤岐开始有些倾向小赵的推断。排除自己对唐医生的个人感受，综合分析，唐医生跟马燕暗中勾结、在抢救时对马紫娟夫妻实施不利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为这是确保马紫娟死亡、马燕顺利获得遗产的最佳途径。要做到这一点，作为抢救室医生的唐医生只需要稍微怠慢一些，马紫娟就不可能逃过死神的魔爪。至于唐医生之后的毒发死亡，同样也不排除跟马燕有关。想到这里，周凤岐的内心极其沉重。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个运尸人老李，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的神态明显异常，这跟陈晓明夫妇之死有什么关联吗？要知道他是除了医生护士以外，最接近抢救室伤员尸体的人。

想到这里周凤岐叫上小赵，飞快地朝抢救室跑去，刚刚跑进那条幽暗走廊，迎面就看到老李急匆匆出来。

“老李……”周凤岐刚刚叫了一声，对面的老李突然转身，朝着走廊深处逃窜，两人紧追不舍，很快就把他扭获。

“老李，你跑什么？”周凤岐喝道。

老李的额头上早已经开始冒汗，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们是巡捕房的，其实我本来是想主动找你们，就是……就是有点担忧。”

“你找我们什么事？你在担心什么？”周凤岐追问。

“你们……你们是不是在调查那个富翁的死亡事件？”

“没错，你……”

老李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事，但你们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周凤岐拉着他走进一个无人办公室：“放心，老李，有事你就说吧。”

老李连着深呼吸了几下，抬起头时，眼光中盈满了惊恐和愤怒：“那天晚上，就在唐医生抢救那对夫妻的时候，我走进停尸房，准备将一具下午死亡的尸体运到太平间去，就在我把尸体搬到推车上时，尸体突然动了……”

老李说到这里，整个身体震颤了一下，而周凤岐和小赵也不由得一阵紧张。

“我仔细一看，这哪里是尸体，明明是一个伤员呀。他的身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清真面目。不过身上的衣着行头很高档，看得出是个有钱人。我想这一定是抢救室搞错了，所以就从后门走进抢救室。进去后我发现抢救床上停着两个伤员，而且都已经死亡。唐医生，黄护士，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正在里面说话……”

大家听到这里，神色凝重。

“接下去呢？还发生了哪些事？”周凤岐继续追问。

“唐医生看到我以后，赶紧拿起一瓶盐水，拉着我回到停尸房。她一边给那个伤员挂盐水，一边流着眼泪，还对着伤员连声说着对不起。这时那个伤员还在动弹，他身下的推床上，流满了鲜血。当时唐医生挂好盐水后，‘扑通’一下就跪倒在我跟前……”

周凤岐和小赵听得寒毛直竖，脑子转得飞快。

七

马燕推门进入医生办公室。马医生见她进来，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她：“马小姐，给，这是陈晓明马紫娟两人的死亡证明，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这张东西，唐医生死了，现在这件事由我负责。”

马燕接过，仔细翻阅，满意地笑了：“谢谢马医生。”

马医生摆摆手：“不客气。你仔细看看，上面标注的死亡时间没有错吧。”

马燕点头：“嗯，没错，我姐夫七点五十六分送进医院时就已经死亡。我姐姐是在抢救了十五分钟左右后，于晚上八点十七分死亡的。”

马医生注视着她：“这个时间表，你肯定会很满意。”

马燕感觉到了什么：“马医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而已，马小姐别见怪。”

马燕鄙夷转身，刚要离开，却见周凤岐和小赵已经站在门口。

“恭喜你，马小姐，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周凤岐踏进房门高声说道。马燕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周探长，你们这是怎么啦？”

周凤岐望着马燕，长叹一声：“这件事，我开始还以为是你串通唐医生，在抢救室里害你姐姐，这样你就可以履行继承人的身份。现在看来我想错了，你所要做的，不是害姐姐，而是希望她可以多活几分钟。换句话说，你只是希望你姐姐死在你姐夫的后面。”

马燕的肩头微微一颤：“无稽之谈。”

“不，我有证人。”周凤岐说着朝小赵使个眼色，小赵转身把老李带进办公室。

“马燕，现在我有证据证实，你姐夫陈晓明被送到医院时，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替换掉后，藏起来了。”

“胡说八道。我姐夫送进抢救室时已经死亡，这个事，好多医生和护士都可以作证。”马燕强辩。

“是呀，是呀，这正是你的高明狡猾之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人反映当你姐夫、姐姐被送进抢救室之前，你已经在跟唐医生密谈，随后唐医生和黄护士首先进入抢救室，当其他医护人员准备进入抢救室时，你无端阻挠他们进入，我想，你这是在给唐医生和黄护士争取时间。”

“争取什么时间？”马燕不屑。

“唐医生和黄护士就是利用你争取得来的这段时间，用临时停尸间里的一具尸体，替换掉还没有死亡的陈晓明。这样当所有医护人员进入抢救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具男尸，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伤员……那具尸体是从建筑工地上送来的，同样满身是血，又盖着白布，一时半会根本分不清真假。再说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抢救马紫娟身上，没人会去细看一具尸体，更何况还有唐医生的误导。”

“你胡说……”

“你住嘴！”马燕还想狡辩，周凤岐突然猛拍桌子，打断了她的话，“马燕，你老实点。这些话可不是我凭空推断出来的，而是唐医生亲口告诉这位老李的。”

老李站在一边，点了点头：“唐医生当时跪在地上，请求我替她保密，并且把整个经过全都告诉了我，你承诺事后会给她一大笔钱。而唐医生家境窘迫，丈夫孩子长期生病，实在是非常需要一笔钱来支付医药费。她说她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当时一时昏头，便就答应了下来；她还说一旦她有什么不测，就委托我把真相公布出来，因为她同样很担心你会翻脸不认人。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不是多余的，你是个恶毒的女人，你最后还是担心泄露秘密，杀害了唐医生和黄护士。”

马燕的脸色灰白，盯着所有人，再也无力辩解。

“当时老李走进抢救室询问时，你们的抢救已经结束。马紫娟也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但这个时候，停尸房里的陈晓明还没有死，这也就意味着，陈晓明实际上死于马紫娟之后。马紫娟的所有财物首先应该按照遗嘱，归于陈晓明名下。然后按照法律，再由陈晓明的家人依法继承。而你作为马紫娟的妹妹，将得不到一分钱。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他们夫妇的死亡顺序，直接关乎你们的切身利益。”

马燕扭头望向窗外，黯然无语。

“马燕，你知道吗？尽管你们姐妹反目多年，但你姐姐一直惦记着你。你看，你的电话号码，她始终记在通讯录的第一页，第一行。这个通讯录本子很新，肯定是最近才誊写上去的。她能这么做，想必是因为心里依然有你，或许还期待着有天跟你重归于好呢。”周凤岐拿出马紫娟的通讯录给她看。

马燕看见，眼眶慢慢湿润。

八

几天后马燕在监狱托人送给周凤岐一封信：

“……周探长，忏悔的话我就不说了，于事无补。我只想委托你将我的一部分家产变卖后转交给唐医生的家人，作为我的补偿。委托书另呈。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们一个情节。事实上我们三人去饭店吃饭，是由唐医生约出来的。我当时确实不可能有心思去请他们的客，唐医生对她们俩帮助我掩盖真相的做法非常内疚和惭愧，她们说她们不可能心安理得使用沾有鲜血的钱款，所以提出来放弃接受我的赠与，并劝我也放弃这次阴谋。我担心她们早晚会泄露真相，所以假装答应，并代为结账，还送了她们一盒点心。背地里却偷偷在茶杯里放了毒药。看得出她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了罪恶感。她们是好人，只是一时糊涂。这一点，我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