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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死神

2015-12-23

东方剑 2015年1期
关键词:心理咨询

◆ 胡 磅

告别死神

◆ 胡 磅

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被宽大的约束带紧紧地束缚着。

其他犯人上了约束带后会拼命扭动挣扎,但她一动不动,约束带把她单薄的身体和床沿几乎勒平了,所以,当我隔着禁闭室的小窗向里面看时,有一种错觉,好像竟是医院的某个特别的房间。

走近她时,我更嗅到了浓浓的死亡的气息。

连续几天的绝食,令她的脸色惨白。她的眼睛一直紧闭着,感觉到有人靠近,眉头只是微微皱起,但仍不睁开眼睛。这是一种态度,无视并阻挡外界的一切、只停留在自我执着的意识中。如同她的主管民警所说,她现在啥也不想,一心求死。

她的胸脯在两条约束带之间倔强地突兀出来,随着气息一起一伏,成为这具躯体上唯一有生命体征的地方。左胸白色的号牌上有她的照片,眼神空洞,即便穿着囚服剪了短发仍不失姿色,五官秀丽。照片旁边打印了一些信息,姓名:林如倩,刑期:无期。

五天前,林如倩偷偷从缝纫车间带回废弃的机针,匿藏在宿舍里。晚上当同宿舍的女犯都入睡后,她蒙起床单用机针割腕自杀,监控民警发现异常,及时进入监舍制止。她切割得很用力,伤口很深,幸好断裂的机针不锋利,才没割断动脉。血染红了床单,滴滴答答地从她睡的上铺落下来。看见民警,林如倩把机针塞入嘴里,想吞下,被民警一把控制住腮帮,几个人按着,好不容易才从她嘴里挖出不到2厘米的半截机针。一名民警的手指也被她咬伤。

为防止林如倩再次自杀,经监狱管理部门批准,对她进行保护性上铐。

戴上手铐的时候,她没有反抗,神情木木地说了一句,要死,谁也拦不住的。

她开始绝食,连水也不喝。

正值8月份高温,白天气温达35度以上,值勤女犯把水端到她面前,她扬起没有上铐的那只手,一巴掌打翻。两只手都铐上,再喂,她则甩着脑袋,紧咬牙关。最后,水没喂进去一滴,汗却不停地流,眼看整个人就要虚脱了。

无奈之下,经请示,对她动用约束带,进行鼻饲。刚开始,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发现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后,恨恨地说,我是无期徒刑,你们不可能绑我一辈子。说完这句,便放弃挣扎,除了鼻饲时本能地抵抗,其他时间她一律不听不闻,不言不语,如死人般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是一名监狱女警察,同时,也是一名科班出身的心理咨询师。

“学以致用,帮助最需要的人,是知识的价值,同时也是个人价值的体现。”在参加监狱警察招募的面试时,我曾信心十足地对主考官如是说。监狱里关押的都是失去自由的罪犯,他们是特别容易发生心理问题也特别需要心理辅导矫治的一个特殊群体,我相信,自己的知识在高墙内有用武之地。但是进了监狱之后,我才发现,罪犯并不同于社会上的普通人群,对他们进行心理咨询和支持远比我想象中要难。经过几年的摔打,我才慢慢地摸索出了一些技巧。

这天,我站在林如倩的床边很久,足足有20分钟的样子。我始终没说话,她也始终没睁眼。她手腕上的伤口透着纱布向外渗血水,当我的目光一路向上,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排疤痕,那是用烟头烫出的,有9个之多,因时日久远它们变得灰暗,如同白桦树上风干后斑驳的伤痕。

每一个陷入罪恶和阴暗的女人,都有她自己的故事,其曲折和坎坷通常是人们所无法想象的。我把一缕汗湿的头发从林如倩的眼皮上撩开。我在她的脸颊上稍作停留,特意用指肚柔软地触摸她苍白的皮肤,算是招呼。她坚定地沉默,紧闭的眼帘下眼球只是那么轻微地颤动了几下。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昏睡中,林如倩的脑海里一直播放着和肖虎相遇的那一瞬间,反反复复。

烈日的午后,马路上很少人车。肖虎跨在自行车上,紧身的彩色骑行服勾勒出青春健硕的线条。林如倩缓缓地刹车,把车停靠过去。他摘掉骑行头盔,橄榄色的皮肤紧绷有力,泛着健康的油亮,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冲她笑,说:“您好!”

林如倩记得,当她摇下窗玻璃时,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席卷了自己。这热浪显然不只是暑天的溽热,分明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年轻活力。肖虎鲜活的生命力看得见摸得着,极具质感的魅力,它带着侵略的意味不由分说地向周围扩张,渗透,占领,让她无力抵御。后来的日子里,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男人的笑容像烈日一样晃眼,林如倩有点晕,她眯起眼睛,被动地应道:“你好!”

他冲林如倩笑,举起身边一块牌子示意,上面写着两行大字,“骑行途中,饿了,请给我一块面包。”

林如倩知道这种骑行者。他们不是乞丐,仅一套高端的骑行装备就值上万元,但他们一车出骑,不带钱物,风餐露宿,就是为了挑战自己,体验四处漂泊和感受人间冷暖。

很远,她就看见了这块牌子,不卑不亢地竖在骑行者的身边,说是乞讨,倒像是苦行僧托着钵在考量世人的善恶心。平时若在路上遇到这种情况,她最多看一眼,然后开车就过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仅远远打量了很久,竟然还不由自主地斜了方向盘,踩了刹车,靠边停下。

当时,林如倩正从医院出来。X光片显示,她的左肘关节骨裂。她用和这个季节不相符的长袖衬衣,掩盖住手臂上青紫的瘀伤。

这条路并不是林如倩回家的路。她不想回家,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她想做一个迷路者,暂时忘掉回家的路。

正当她信马由缰漫无目的时,肖虎便出现了。

当人们无从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便试图用“着了魔”和“冥冥之中”来开脱真正的内因。

冥冥之中,肖虎出现在路边。

冥冥之中,林如倩会把车停靠过去。

而当肖虎向自己展开澄净的笑容时,林如倩觉得自己着了魔。

半小时后,林如倩和肖虎坐在一个干净的小餐馆里,她点了三菜一汤。肖虎真饿了,他大口嚼着。她坐在对面,能听见他的牙床切割机般整齐地切碎着蔬菜,那么有力。

“您不吃点?”他咽下一口,不好意思地笑,“我奶奶总说我吃相难看。不知怎的,我看您觉得特亲切。”

她的眼睛没来由地湿润了,暂时忘记了另一个男人给予的疼痛和屈辱……

三天后,林如倩来到我的心理咨询室。

作为一名监狱心理咨询师,我所要做的,是对林如倩进行自杀危机干预。

在自杀危机干预中,采取措施以预防像她这样有过自杀未遂的人再次自杀,属于最高级即三级预防,有相当的难度。

林如倩是被两名女犯架着来的,整个人软软的,面条一样。她不愿意坐椅子,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低头不语。两名女犯费力地把她重新架回椅子,手一松,她又滑到地上,如此反复。

对我的询问她充耳不闻,只是软而无力地蜷缩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知道,她是封闭的,我们之间有冰山阻隔,不破冰,就不可能开展心理咨询,也无从进行心理辅导和调适。

监狱里的心理咨询师由于双重身份,在开展工作初期都会遇到犯人强烈的阻抗,这我早已习惯了。好在,人有需要倾诉的本能,监狱里的罪犯也不例外。他们由于失去自由、失去亲友家属的陪伴,所以缺少了正常倾诉的渠道,更容易产生心理疾病。他们看似强硬和阻抗的外表下其实特别渴望帮助和聆听,所以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向我敞开内心,只要我足够真心足够真诚。

示意两名女犯离开后,我蹲在她旁边。

“林如倩,我是监狱的心理咨询师。我想帮你。”我说。

咨询室里放着柔和的背景音乐。我轻轻地拿起她的手腕,察看伤口,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后背上轻轻按摩拍打,尽量用柔和的肢体语言表达出我对她的关心和善意。她的身体沉默着,没有反抗,这让我暗暗高兴。

渐渐地,林如倩的身体变得放松,不再僵硬。

又过了一会儿,我用求助的语气说:“呃,我的腿蹲麻了,我们坐吧?”潜台词是只有你坐下了,我才会坐。

她缓缓地抬头,眼睛警觉地看着我。我坦然地和她对视,微笑,递给她一杯水。

她起身,终于坐到椅子上,说,我几天没洗澡了,你怎么不嫌我臭。说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我已很高兴了,坐椅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动作,表示她愿意妥协,愿意面对我。这是开展心理咨询的基础。

当务之急,要找到林如倩自杀的原因。

案卷显示,去年夏天,33岁的林如倩因故意杀人罪被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同案犯肖某被处死刑。被害人钱某某系林的丈夫。

我查看了林如倩在刚刚入狱时所做的心理测试报告:聪慧性8分,敏感性10分,忧虑性10分,紧张性9分等,各项指数综合表明她的情绪抑郁悲观,紧张焦虑。

林如倩的自杀,是对自己漫长的刑期感到绝望,还是无法走出与涉案两个死者之间的情感阴影?或者兼而有之?

他们都死了,你也想死,是这样吗?

在给了她足够的沉默后,我非常直接地问。

林如倩抬头看我,她的眼神里有惊奇。这些天来,她听了太多安抚宽慰的话,不管是民警还是同犯,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她受刺激又要绝食自杀。但我看过她的档案,她的文化程度是大学本科毕业,应具有一定水平的认知。直接讨论自杀、死亡这些看似敏感的话题,能让她重新思考生命。而且,我认为选择直白的交流是一种尊重,也是信任。

“是谁一直徘徊在你的灵魂里?你自杀是想跟随谁?你老公,还是肖?”我紧逼一步,直接把问题抛给她,让她无法闪躲。她的心里一定有创口,我必须撕开疤痕看清楚。虽然这样做很冷酷,但为了治愈,清创是第一步。

“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着巨大的痛。跟我说说。”我握住她受伤的手,那上面有累累的陈旧烟烫痕和刚刚开始愈合的切口,我把这支写满悲怆故事的手臂拉到她的眼前,逼她直视。

林如倩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落下,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泪水涌出眼眶……

那个夏天热得出人意料,这让钱永永本来就乖戾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稍不如意他就对林如倩拳脚相加,下手越来越重。家暴的最初,他还会挑地方下手,还会回避幼小的女儿,但到后来他已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妻子的“污点”频繁地被放大,令他厌恶和痛恨,于是,惩罚并粉碎这个“肮脏”的肉体,成为他放纵和发泄内心怒火的唯一途径。

在钱永永眼里,林如倩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段,是一切罪恶的源头,非但不能再燃起他的爱恋,而且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作为一个丈夫的羞辱。

钱永永戴眼镜,看上去是个斯文人。他原本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工程师,后来辞职经商,夫妻俩开了一家足浴店。钱永永痴迷钓鱼,他把足浴店交给林如倩打理,自己常常跟着钓鱼俱乐部出去活动,在水边消磨时光。

足浴店的生意不错,特别到了晚上饭点以后,酒足饭饱的男人们便腆着肚子三五成群地来洗脚放松,禁不住技师小妹们的热情服务和甜言蜜语,纷纷慷慨掏钱买储值卡。

很多时候,吧台里端坐着的老板娘林如倩更吸引眼球。她也热情,但不是小妹们的那种谄媚,她也秀美,但不似小妹们的那般刻意雕琢,相比之下,更大气华贵,常常就有客人不知深浅地想打她的主意;林如倩回家和丈夫抱怨店里的窘境,钱永永则没好气地说:“活该,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我看你平时冲客人笑得也很妖。如果你冰清玉洁的,哪个来动你脑筋?”

林如倩气得噎住,说:“那我以后不去店里了。”

“那不行,老板娘不看店,钱都流别人口袋了!”钱永永说,“既要热情待客,又不要让客人产生非分之想,所以你要掌握好分寸。我有言在先,我可容不得别人给我戴绿帽子,如果给我听到一点风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见妻子秀目怒睁,钱永永赶紧赔笑道:“我是爱你,才紧张你啊。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不知道讨个漂亮老婆,男人压力山大啊。”

说起来,钱永永和林如倩的感情也算情比金坚,他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结婚,一路走得很稳妥。但婚姻是水,试水之后人的本性就慢慢显露出来。钱永永心胸狭隘,占有欲很强,他看不得林如倩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即便正常的工作交往也会令他难受和不安。足浴店开张后,他立刻逼她辞掉外企部门经理的工作,去守店收钱。足浴店里的员工多是女性,他放心。

一开始林如倩很不能接受,后来,她想也许正如钱永永所说,必是深爱和重视,才会如此紧张自己的女人吧。于是,慢慢地她也学乖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从不在丈夫面前提及别的异性,更不提店里那些敏感的事,如此相安无事,直到两年后那个冬夜。

那天是元旦,节日里足浴店里客人很多,大家忙得脚不着地。凌晨1点多当客人渐渐散去后,技师小妹们也早已疲惫不堪,林如倩见状,便锁了收银台去帮忙。

当她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折叠毛巾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进来,并反锁了房门。林如倩大骇。

“老板娘,我仰慕你很久了!”男人浑身酒气,他抓起擦脚毛巾,胡乱地塞进她的嘴里,同时,把她按倒在按摩床上,掀起她的皮裙……

林如倩没敢把这事告诉钱永永。但她没想到,钱永永早在足浴店里物色了一个小妹做他的耳目,叫她盯着老板娘。这个小妹窥视到林如倩被霸王强上弓的一幕并事后汇报给了老板,果然,从此以后,林如倩的天就阴了,再没晴好过。

足浴店的客人来无影去无踪,干了坏事的人更是再也不会露面了。钱永永根本无法找到那个强奸者,便把满腔怒火发泄到妻子的身上。最严重的一次林如倩被他从楼梯上踢下去,被120救护车送往医院,昏迷了两天才苏醒。

根据苍蝇和蛋的理论,钱永永认为,遭遇非礼是由于林如倩行为不检点在先。他还坚持认为,如果女人不配合,强奸就根本无法实施成功。总而言之,林如倩罪不可恕。

每次面对钱永永殴打和折磨,林如倩都默默忍受,她知道他的痛苦。她希望假以时日,他能慢慢淡忘。但显然,钱永永的愤怒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熄灭,反而越来越旺盛疯狂。林如倩渐渐清醒,身上的伤口再深再痛也会有愈合的一天,但内心的创伤却越撕越大,这日子过到头了。

“我们离婚吧。”林如倩说。

“原谅我老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保证管住自己!”钱永永痛哭流涕,还不失文艺范儿地发誓赌咒,“要知道,你在我心里是完美的女神,现在你从神坛上摔下来跌碎了,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多痛啊!”

几天后,征得林如倩的同意,我对她进行心理投射测试。

投射测试共有六幅图,六幅图上画有简单的圆或者线条,对象根据自己的感受在上面加上些内容使图画更完整,然后给每幅图起一个名字,并按照自己的重视程度从1-6进行排序……由此,可以投射出测试对象对自我、家庭、感情和未来等的感受和体会。

林如倩很认真,她一边思考,一边在投射测试图上作画。她手边有很多颜色丰富的水笔和油画棒,我注意到她只挑了黑色和墨绿色。

肖虎来自哈尔滨,比林如倩小6岁。早年他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死亡,他由奶奶抚养长大。肖虎性格健康开朗,完全没有孤儿的那种沉默和内向。高考落榜后他跟着别人做贸易,几年下来有了一些积蓄。他喜欢自由自在地骑行,体验那种在路上的生活,他把钱全部都交给奶奶,便一个人出发了。遇见林如倩时,他已经用车轮游历了大半个中国

是林如倩,让肖虎第一次萌生了停留的想法。

尤其当得知林如倩被钱永永无休止地家暴折磨时,年轻人热血的胸膛几乎要沸腾了,“姐,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在这里保护你!”

“你还是毛孩子一个,怎么保护我?”林如倩佯作平静地笑。

“姐,我爱你!你不要装了,你知道我爱你的!”肖虎拽住林如倩的肩头,把她扳向自己,一把搂进怀里,改口叫道,“倩,我知道,你也爱我的,干嘛要不承认!”

长期户外锻炼的肖虎十分强壮,林如倩无法挣脱,她也不想挣脱。年轻男人的胸怀坚实有力,如铜墙铁壁般给予她从未有过的依靠和保护。

“倩,你的路还很长,可不能再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样对你对他对女儿都没好处!”肖虎怜惜地抚摸着她肩胛上的伤疤,“倩,我一直漫无目的地流浪,看见你我才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不走了。相信我,我有能力照顾好你和孩子。”

林如倩双泪长流,听着肖虎急突铿锵的心跳,她开始变得坚定。

当天晚上,她再次向钱永永提出离婚。

当威吓、殴打、忏悔、求饶,一系列手段都失灵时,钱永永开始抓狂。

他冲进小房间,抱起熟睡中的女儿,推开窗户,脸色铁青地说:“林如倩,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抱着女儿跳下去!”

林如倩惊恐极了,她冲过去,和他抢夺女儿。3岁的女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哇哇大哭。钱永永真疯了,要知道这是小高层的11楼啊。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睡了,林如倩疲惫地想休息,却被钱永永扯住。客厅里烟雾腾腾,烟缸里满是烟头,钱永永阴着脸抽烟,要林如倩交代清楚,是不是外面有了人,才铁心要和他离婚?

“没有。”林如倩说。

“不许骗我!”钱永永暴躁地大叫,一个耳光把她打倒在地,他的眼珠子瞪圆了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可怕极了,吼道:“你今天必须说实话!”

他手里的烟头,直接就按到了她的胳膊上。

林如倩痛极,尖叫起来,同时,她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肉味。

女人的惨叫和烧灼的气味令钱永永莫名地兴奋,暴戾和忿恨升级了,急需爆发。他把熄灭了的烟头重新点燃,再次摁在林如倩雪白的肌肤上。

“不关别人的事,我就是不想和你继续过下去了。”林如倩痛得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说。

女儿再次被惊醒,她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看见爸爸妈妈之间奇怪的一幕。她吓坏了,尿了一地。

钱永永已中了魔咒,女儿和妻子的哭叫刺激着他失控的情绪,他不停地用烟头烫着林如倩,她的手臂是一张完美的画布,而他则享受着这种破坏和摧毁产生的变态快感。

林如倩不再挣扎。她的心和肉体在一瞬间麻木了。仇恨开始涨潮,如海水无边地汹涌漫延,淹没掉她对丈夫的最后一丝愧疚。

那个晚上,钱永永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烙印。他踢踢脚下瘫软的女人,恶狠狠地扔下一句:“想离婚,除非我死了!”

林如倩慢慢抬起头来。她觉得男人这句话是对的……

被林如倩编为1号的图题名为“喜欢大雨的天空”,上面画满了杂乱无章的黑色线条,线条中隐藏着一双女人哀怨的眼眸,女人在瓢泼大雨中哭泣,大颗大颗的泪水正和着雨水往下掉,反映出极度的伤心,暗示她情绪压抑,渴望用比较强烈的方式宣泄自己;

喻意家庭的这部分,画了一个妈妈和孩子手拉手在一起,只是两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僵硬呆板,题名为“渴望”,表现出林如倩渴望与孩子在一起,也反映出内心的孤独和无奈。这幅画被编为2号,说明她对孩子的关注度比较高。

在题名为“孤毒的我”的画中间,写有一个“我”字,又用黑色笔在下面画了两根交叉在一起的死人骨头。“毒”字是用绿笔圈起来的,再次反映出林如倩对自我强烈的否定和愧疚自责,暗示自己是一个既孤独又狠毒的女人。

丈夫死后,林如倩突然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

所有的记忆都定格在那个混沌的湖边。

钱永永戴着眼镜,聚精会神地握着钓杆,他不知道妻子的目光很冷,正洞穿着自己单薄的背影。来湖边垂钓是林如倩的提议。她以前并不关心这方面的事,这次主动提出陪他出行钓鱼,显然是以实际行动在修复关系,缓解夫妻间空前的紧张,钱永永这么一想挺高兴;其实每次打她之后,他都很后悔,冷静下来也知道这么下去这个家迟早得毁了,但怒急攻心后每每又失控。每次都发誓说最后一次,但每次都又有下一次,总是管不住自己,他也很郁闷。

好在林如倩心软。即便这次把她烫成这样,她还是原谅了自己,她不再提离婚,还给自己找地方钓鱼。

出门前,林如倩递给他一听红牛饮料,体贴地说,这个可以补充体能。

再不好好过日子,你简直就不是人了!钱永永喝着饮料,心里骂自己。

林如倩看着丈夫的后背出神,她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多看一会。对这个男人,她又恨又怜,怜的是这个身体毕竟陪伴了自己10多年,恨的是看上去斯文谦和的一个男人,在殴打折腾自己妻子时竟会变成暴徒,疯狂残忍,不罢不休。

“嘘,看,有鱼咬钩了。”钱永永屏息,喜滋滋地说,“亲爱的,你说这第一条鱼是清蒸还是做汤,我听你的!”

钱永永略带孩子气的亲热灼痛了林如倩。她恍惚想起,上一次陪他钓鱼还是热恋时。生活走到这一步,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呢?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酸楚,她紧咬嘴唇扭过头去。

这时,远处的田埂上有一辆彩色的自行车正飞快地向这边疾驰。穿紧身服的骑手戴着头盔和墨镜,一个准时赴约的杀手,追命来了。

林如倩十指交扣,紧张迟疑。那一瞬间,她突然希望肖虎的自行车掉头离开……

凌晨3点的时候,我接到监狱的电话,林如倩自杀,未遂。

她撕了床单拧成绳,挂上窗户的铁栅栏后人向下沉,企图自杀,被同宿舍的女犯发现。

在前两次的心理咨询中,我运用了同感、无条件积极关注、宣泄和心理支持等方法,努力打开林如倩的心扉。她也从一开始固执的沉默,到后来用点头或摇头回应我的问题,再到最后,我们可以通畅地促膝长谈。她愿意让我走入她的过去,回忆过往的生活和案情,并尝试在我的引导下分析自己的情感。

我发现我已经走进了林如倩的内心深处,而她也告诉我,她喜欢心理咨询室的宁静与放松。应该说,她的情况已有明显的好转。

但情势急转直下,她又自杀了。

自杀危机干预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像她这样一个在看守所里就曾多次实施过自杀行为的人,出现反复也是情理之中。好在,我和监区民警事先在她周围安排了24小时的耳目,密切关注她的动态,才有效避免了一起自杀事件。

我的心早已随他而去,已经死了!看见我,林如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内疚,低下头像是对我解释。

当心理咨询室只剩下我们俩后,她开始哭泣。哭声先是压抑的呜咽的,继而掀开重负和束缚,握拳顿足,放声悲鸣。我没有打断她。她正需要这样一场痛快淋漓的宣泄。

“昨天,是他的生日。”哭声渐停,林如倩精疲力竭地说。

她指的是肖虎。

她爱他,所以更觉愧疚。

林如倩和肖虎爱得如胶似漆,无法分离。林如倩的温柔和美丽,让肖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这种爱情除了男女之欢外,还夹杂着细腻的母性。而肖虎处子的纯情更让生活在煎熬中的林如倩燃起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虽然她深知,钱永永绝不会放手。

“他消失了,所有的人便都好了。你,我,女儿。”肖虎心疼地吻着林如倩身上的伤痕,恨恨地说,“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林如倩在钱永永喝的饮料里加了少许安眠药,当药力发作的时候,肖虎如约而至,他捂住钱永永的口鼻令其窒息,并推入湖中,伪造了不慎溺水的假象……

最后一次看见肖虎,是在法庭上。

肖虎隔着法警看她,面色苍白。他对她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平静地凝视着法官。

她明白,他是想告诉她,他不后悔,他不害怕。肖虎的侧面很硬朗,他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男人的孩子,爱情,令他在冲动和担当之间迷失了方向。林如倩觉得罪孽深重。

肖虎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他说自己对不起奶奶,希望有机会能把自行车捎回东北,让奶奶有一个想头。他还说,希望活着的人能活得更好。

当肖虎被宣判死刑的时候,林如倩晕倒在被告席上。

她没有为自己遭遇的家暴而辩护,但法庭还是酌情判处她无期徒刑;本来,她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和肖虎一起奔赴黄泉的,没想到肖虎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她在看守所里两次企图自杀,一心想追随肖虎而去。进入监狱服刑后,她一直恍恍惚惚,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夏夜,她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肖虎的影像。肖虎骑跨在自行车上,冲她微笑,叫她姐。那么活生生健壮的一个人,就因为遇见了自己,如今成了一缕可怜的孤魂。她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不该苟活,于是拿出白天匿藏的机针使劲划开手腕,看见血流了出来,她非但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舒畅。被铐上手铐关进禁闭间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了莫名的慰藉。

在肖虎生日的这天,她忍受不了内心的剧痛,再一次选择自杀。

“我不能让自己好过。”她对我说,“要么死,要么痛苦地活,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如果你死,有没有放不下的?”我问。我想她知道我话所指。

自杀者往往悲观绝望,将前途看成漆黑一片,启发他们学会多维或多角度地看问题,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

“女儿。”果然,她回答道,并捂着脸哭起来,“没了爸爸,再没妈妈,女儿会很可怜,她的人生会很悲惨。放不下的,还有我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明知这样,她还是执意要死。我不客气地指出:“你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我打开电脑,给她播放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是我昨天刚拍的,原本计划在进行第4次心理辅导时给她看,现在因为她的自杀而提前了。

视频都是一些片段:林如倩的妈妈费劲地骑车,载着她的女儿去幼儿园。女儿戴着小红花在幼儿园和小朋友玩滑滑梯。女儿在学钢琴,粉胖的小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使劲按不下去,便用小拳头砸响琴键,吓了一跳,又调皮地笑……

林如倩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捕捉着来自亲人的一笑一颦。

视频放完了,我又按下了重播键。女儿咯咯咯的笑声在咨询室又响了起来,这是生的召唤。

“天,我该怎么办啊……”林如倩再次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去。

因为林如倩的再次自杀,监区决定再度予以保护性上铐。我与监区领导沟通,建议不要上铐。从我心理咨询师的角度看,经过这一次,林如倩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已经释放和宣泄,积蕴深久的暴风雨大肆滂沱后,乌云既然散去,阳光一定会慢慢透出。

可以说,这次的自杀危机干预已成功地接近尾声。

我给林如倩布置了作业:让她回去写10条自己的优点,目的是帮她找回曾经的一些自信。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信心重建。

接下来的两周,我都故意不和林如倩进行正面接触。

每天,我从监区民警这里了解她的情况。经沟通,监区为她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改造环境,减少对她的关注度,以缓解自杀危机事件后的紧张和不安,给她一些整理思绪、包扎伤口的时间和空间;民警反馈我,林如倩情绪比较平静,能够参加正常的劳动和学习,并开始与其他犯人有简短的对话。

两三天,我便去她所在的生产车间或监区,远远地,我知道她的目光在追随我。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隔空递上一个鼓励和赞许的微笑。她嘴角扯动一下,算是招呼。

一周后,主管林如倩的监区民警兴冲冲地告诉我,林如倩会笑了。如同长期呆在黑影中的人一下子适应不了光明,女犯开玩笑说,林如倩的笑比哭还难看。但她真的开始笑了。

又过了几天,我电脑上“心理咨询预约单”在闪烁,打开一看,竟然是林如倩要求心理咨询的申请。我顿觉宽慰和欣喜。这个动作表示她开始内观自我,觉察问题,并努力寻求帮助。

主动要求心理咨询,是个体心理趋于健康的标志。如同一个人生病看医生,说明他知道自己病了,渴望去除病痛恢复健康,并积极寻找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确切地知道她已走出死亡的阴影,我由衷高兴。

打开笔记本,写下我对林如倩下一次心理咨询的计划:及时给予希望和传递乐观情绪;帮助确立简单易行的目标,并努力付之行动;通过达到目标,体验成功的喜悦,重新建立自信……

自杀,是对过去生活的一次切割、了断。

告别死神后,林如倩今后的路才会走得更好。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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