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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驭孤独(外一篇)

2015-12-21赵晏彪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酒杯老人家祖父

赵晏彪

出差贵州,带回两瓶茅台酒,给妻子留下一张字条,便直奔母亲家。

母亲家住在东直门二环路的路东(就是老北京护城墙外),与昔日的苏联大使馆遥遥相对。为了离父母家近些,我选择留住在了和平里,骑车子只需要十几分钟便可以到达母亲家。

母亲家住在一楼,当我推开家门的瞬间,一股酒香扑鼻,父亲一个人正在喝酒。我扫了一下饭桌,桌上依旧放着那三只奶白色的酒杯,这三只酒杯于我是太熟悉不过了,那是祖父祖母生前与父亲喝酒时用的酒杯。一只端在父亲的手里,另外两只放在桌上两侧,旁边各摆一副碗筷,酒杯里盛满了酒。桌上也是依旧三碟小菜,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是香喷喷的酱肘子,另外一盘是油炸花生米。虽然父亲年过八旬,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了,但他老人家竟然没有掉一颗牙,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状态特别好,整日以食肉喝酒为快。桌上那三样小菜都是当年祖父和祖母每天为父亲备下的酒菜,也是祖父去世后,祖母和父亲在喝酒时永远保留的三种小菜。自从祖母去世后,每天父亲喝酒时都是这样的阵式:三杯酒,三碟小菜。望着父亲一个人自斟自饮,有一丝英雄寂寞、孤独求饮的味道。

“爸,您一个人喝呢?”我见母亲和弟弟不在家,坐在父亲对面,拿起筷子加了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

“你妈出去散步去了,勇彪去怀柔玩了。”父亲放下酒杯说道。

望着父亲略显孤独的样子,我知道他老人家又在一个人喝闷酒。自从祖母去世后,凡是父亲一个喝酒时,总是闷闷独饮。母亲不饮酒,尽管母亲反对父亲喝酒,但一辈子了,母亲却没有劝说成功,父亲依旧是一天两顿酒。每天饭桌上依旧摆放三只酒杯,一只是父亲自己用的,另外两只是祖父和祖母生前用的。父亲每天如此,只倒三杯酒,喝完手中那杯然后再把另外两杯酒喝了,便不再多倒。

“爸,从贵州给您带了两瓶茅台,从厂家搞到的,保真。”说着我将茅台放在了桌上。

“你也喝点吧。”父亲没等我答话将另外一只杯子递给我,然后打开茅台,斟满了酒说:“你奶奶最爱喝茅台了。”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祖母,无论是饭桌上祖母最爱吃酱肘子、糖拌西红柿,还是祖母常用的那只酒杯,都让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转着,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是祖母的祭日。

“今天是你奶奶祭日。”父亲说着喝了一大口。

“酱肘子和糖拌西红柿都是你奶奶最爱吃的,”父亲说着用筷子加了一块酱肘子放进嘴里边嚼边念叨着:“天福号的肘子没有原来的香了。”

望着父亲喝酒的样子心痛如割,悄声问:“爸,没有人陪您喝酒是不是有点孤独呀?”

父亲放下酒杯,看了看我说:“孤独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你怎么看待孤独,我看孤独就像一杯水,没有颜色,没有味道,但可以维持你的生命;你是写东西的人,你不觉得真正的作家应该是孤独的吗?”父亲吃了一口西红柿接着说道:“现在整天都是噪音,今天楼外装修,明天小马路开膛破腹,后天小花园铺砖。你想看看电视,不是群魔乱舞哭哭泣泣,要不然就是相亲,我觉得孤独是一种难得的清雅幽静。我把喝酒往往当成水,有时会想起你爷爷、你奶奶和咱们贤孝牌的家,有时什么都没想,只是喝酒吃菜,凡事只要你不自作自受,你就不觉得孤独,想想你奶奶,在你爷爷离开十三年后奶奶才去世,你就不觉得奶奶孤独吗?”

父亲的话说得是那么的平静,而我心里却隐隐作痛,泪水在眼里含着。

“爸,太晚了,少喝点吧。”我将酒瓶收了起来,父亲却酒兴未尽。

那晚,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的,我和妻子坐在客厅里,说到父亲照顾祖母的那段时日,妻也是感受颇深,她落泪了。

父亲好酒,但不喜众饮豪喝,更不贪杯。从我记事起,每天晚上祖母做好饭菜后,总是让我、弟弟和母亲先吃,而她老人家和祖父便要等着大儿子(父亲在家是长子)回来一起喝两杯。这似乎是一种习惯,也是每天祖母盼望的时刻。

父亲何以好酒,我曾经问过祖母,老人家悻悻地说,还不是自然灾害那年学会的。你爸年轻时在酒厂帮了一年的忙,你们不知道,自然灾害时期缺粮少菜的,家家户户把那点粮票和吃的看得可紧呢。酒是粮食做的,你爸爸喝了酒就不吃饭,他说喝酒就不饿了,我想他是为了给家里省点粮食。当时你爸爸身上的负担也很重,家里就他一个人挣工资,你爷爷挣的那点钱没有一定,你爸一个月挣七十八块钱,在当时是高工资了,但家里仍然不是很宽裕。你姑爸(满族人管姑姑叫姑爸)上大学需要钱,你老爹(叔叔)上中专也需要钱,你和勇彪还小,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所以你爸养活着一大家子人,他工作也很累,喝点酒解解乏,喝酒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改不掉了。

对于祖母的话我是半信半疑的,因为祖父祖母的喝酒习惯也是曾祖父惯的,满族人喜欢饮酒习武练字吃鱼吃肉,这一点曾祖父都遗传了,到了祖父、父亲这一代,武术不练了,但仍然练习写字,饮酒和好吃肉的习惯是血液里的改不掉。尽管在非常艰苦的年代,父亲陪祖父祖母喝酒依然是常事,不饮酒倒是不正常了。

父亲一生只喝醉过两次。一次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了冲击,挨了批斗,回到家来,祖母为他准备了酒菜。父亲是很有酒量的,并不贪杯,但那次父亲竟喝醉了。边吐边说,我不是走资派。最让父亲伤心的是他手下的一名员工,平时吃父亲的,喝父亲的,但出卖父亲的恰恰是他!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念叨着,重复着,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他又去了单位继续“享受”挨批斗了。

父亲第二次喝醉酒是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晚上。祖母一天心情都不好,中午没有吃饭,我和老爹怎么劝老人家也不吃。晚上父亲处理好丧事后回来了,祖母便下厨房为父亲做饭。饭菜做好后,我们都默默地坐在饭桌上,祖母倒了三杯酒,我想祖母一定是习惯成自然了,祖父已经去世了,但老人家的酒杯还在。祖母坐下后突然说:“晏彪,用你爷爷的酒杯,二十三岁是大人了,咱家没有空杯子的习惯。”

祖母说得很平淡,很镇静,腔调中并没有悲伤,但我一阵阵地心酸,儿时祖父最疼爱我,端起酒杯,便想起祖父,眼泪流个不止。父亲始终没有一句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才喝几杯父亲便醉了,吐了一地。祖母边收拾边喃喃地说道:“你爸今天是怎么了,才喝几口就醉了?”我流着泪扶父亲进了里屋,灯光下见父亲脸上挂着泪,不知道是吐酒吐的还是他伤心所至,这是我生平见过父亲的两次醉酒。

从此以后,每天父亲回来便与祖母一起喝酒,桌上永远是三个酒杯、三副碗筷。悠悠八载,便也成了一种习惯。许多年后,每当端起酒杯,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当年父亲和祖母快乐地喝酒时的情景。

一九九一年秋天,那几日北京的天气有些反常,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一天我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哥,你快到协和医院来,奶奶让车撞了。”放下电话,头“嗡嗡”的,我自幼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对二位老人感情很深,非言语所能尽表。当我急匆匆赶到协和医院的急诊室时,祖母正在抢救中。

街坊杨大哥悄声对我说:“中午赵奶奶在门外晒太阳,院里几个孩子也在街上玩。当时一辆车过来了,小勇和小芳正在路上跑,没有看见汽车,赵奶奶一见来了汽车上前去护那两个孩子,没想到汽车把赵奶奶撞倒了。医生刚才说,赵奶奶是头部受了伤,脑子里全是血,要手术,病情很危险。”

祖母在昏迷了七天七夜后,终于被抢救过来了,遗憾的是祖母有些失忆,一会认识人,一会儿又不认识了人的。医生说,如果恢复得好,老人家会认人的。祖母平时是跟着老爹住的,满族人有个习惯,长子长孙尊贵,但却喜欢跟着老儿子一起过。这期间老爹家里也出了大事,老婶的父亲刚刚去世,老婶也突然下岗了,本来很幸福很平静的一家三口,骤然陷入了困境。祖母要出院了,自然要回到她平时住的贤孝牌1号的家,可老爹一家人的状况却让父亲担忧,果不其然老爹终于开口了,现在家里乱遭遭的,培培(老婶的名子)下岗后心情一直不好,高血压犯了,妈能不能先住您那,等培培好些再接过来。

父亲答应了,他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但父母和弟弟一家五口住一套五十九平米的小两居,弟弟三口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客厅只有八平米大,放一张小餐桌而已。祖母住哪呢?

父亲是个大孝子,他不可能让祖母住客厅,跟母亲商量后,让祖母跟母亲住在一起,父亲住客厅。这样住了几日还是不方便,祖母每天晚上要去卫生间,一家人都不得安宁。我跟父亲商量,这样住不是个办法,花家地的房子空着(当时我住北牌坊胡同,后来拆迁给了我一套三居室,但当年花家地,现在的望京社区很荒凉,交通也不方便,所以一直没有人去住),我住过去,您和奶奶住我们的宿舍楼吧。虽然是一间有点小,但做饭用水很方便,平时可以请一位保姆照顾奶奶,我和建平的单位离宿舍楼很近,照顾起来也方便。父亲听后认为可行,但又不无担心地说,那你们上班就远了,多不方便呀。“没关系。我和建平商量好了,我们克服克服”。就这样父亲将祖母接到了我们单位分给我的那间十二平米的筒子楼。

“爸,我给奶奶请了个保姆。是河北人,四十五岁,人很忠厚老实。”父亲看了看我,沉默片刻说:“不能让外人看你奶奶,我住这儿,不用你们。我已经跟校方说好了,把我课时减少点,我伺候你奶奶。你们上你们的班,有倒不开的时候你们帮帮忙就行。”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个大孝子,决不会让外人来伺候祖母的,父亲是担心人家伺候不好祖母。这个家虽然是父亲一直在撑着,但祖母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父亲自结婚后并没有跟家里一起住,因为没有房子只好分家。这次父亲一定认为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次机会,可以尽尽孝心啦。

祖母与父亲搬进筒子楼后,祖母还处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的状态。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每当我看望祖母时,她老人家总能认识我,“我大孙子来了,是晏彪呀,快坐着陪陪我,一天一天的没有人跟我说话、不给我吃饭……”

前几句还清楚的,越说就越离谱了。

父亲一周的时间都奔波于东直门外的学校与北三环和平东桥的筒子楼之间,他老人家那辆自行车是立了功的。祖母被撞那年八十一岁,父亲五十九岁,一个老人看护着另一个老人。平时父亲上课,母亲看护祖母,我下早班或妻子上中班前都来照顾祖母,周六周日弟弟便替父亲照顾祖母。

见到父亲和祖母最温馨的画面并不是父亲为祖母洗头,陪着祖母在楼下晒太阳,而是父亲和祖母两人对坐在桌前,桌上永远是三副碗筷、三个酒杯。一副是祖母的,一副是父亲的,还有剩下一副是祖父生前用的。仿佛永远是祖父、祖母和父亲三人在对饮。有时由于我的到来,祖母特别高兴,她老人家总是让我用祖父生前用的杯子,“晏彪是大人了,用你爷爷的杯子喝吧。”

我很享受陪着祖母和父亲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光。祖母和父亲每每是三盘下酒菜: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是香喷喷的酱肘子,还有一盘是油炸花生米。祖母和父亲一人一口酒,一人一口肉地喝着吃着,享用着美餐。每逢这个时刻父亲的脸上总洋溢着一种光彩,祖母的脸上却泛着幸福的微笑,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一旦想起这画面我心里总会涌出无数的幸福感。父亲是大孝的榜样,父亲是形象永远镌刻在心里。

最令我难受又让我感动却又是那么无顔以对的是,同事对我和妻子说,你们家老爷子真够孝顺的,不但把老太太侍奉得舒舒服服的,还给老太太洗屎裤子。甭说老爷子也是六张的人啦,还是个老师,我们大家都说你有个好父亲。老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的德,这辈子行善修来的。

一九六四年,我七岁,祖母得了直肠癌,需要做手术。祖母是A型血,当年医院的血库里这种类型的血很少。父亲正值年富力强,他对医生说,我是她儿子,输我的吧。手术很成功,祖母从五十多岁便开始从肚子那里开了个肛门,对于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折磨。所以祖母最怕吃坏肚子,一旦拉稀闹肚子,就会出现拉一裤子的情况,年轻时祖母特别注意,受伤后她神志不清时,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受了凉,时常拉肚子。

筒子楼的厨房是公用的,一排水管,对面是一排的炉灶,厕所也是公用的。虽然洗衣服也在厨房,但父亲为祖母洗屎裤子的时候,却一个人躲到厕所里洗,怕人家嫌弃。父亲的自觉与孝道让街坊们感动,更让我惭愧。妻子对父亲说,以后奶奶再拉肚子你告诉我,我来洗,您别再洗了,不然我们没法做人。

父亲侍奉祖母整整六年的时间,她老人家在八十七岁的时候无疾而终。住在筒子楼里的同事们都说,老太太这几年真是享福了,好吃好喝的,有那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

祖母去世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筒子楼,直至二○○一年我分了房子,在搬家时父亲才又去了趟筒子楼。屋里的东西一直没有打理过。床,还是那张床,摆设一样都没有动,那张小方桌还支在屋子的中央。父亲站在屋里,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久不出一句话。我知道父亲定是在想念祖母。

父亲依然是每天两顿酒,但往往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少有与祖母对饮时的那种快乐和光彩的样子出现,常常是寂寞独饮。

世上有多种多样的孤独,姜子牙垂钓溪边,严子陵隐居富春江,诸葛亮躬耕南阳之野,以上种种是他们不求闻达,淡泊恬静的孤独;君平卖卜,达摩面壁,子晋品箫,是一种修道参禅,清静无为的孤独;“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是一种无所事事的孤独;而“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是一种锥处囊中,怀才不遇的孤独。孤独是一种精神感受,一种境界,不同的人其境界也就不尽相同。有人乐于孤独,追求孤独;也有人苦于孤独,难耐孤独;有人在孤独中思想升华了,也有人在孤独中精神沉沦了,而真正的孤独,是属于一种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孤独。

人若耐得住寂寞,方能不寂寞,孤独亦是。一个人能够主动、理智地驾驭自己、驾驭孤独,这是有为与无为的分水岭。

父亲是孤独的,是在享受孤独带给他的那种绝美的心境;父亲又不是孤独的,因为父亲的孤独是可驾驭的。

寿宴上的“遗嘱”

我跟母亲并不亲。用老百姓的话解释,孩子与父母不亲就是缺少屎尿情!所谓屎尿情,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的意思。我是祖父祖母带大的,母亲于我只有生之恩而无养育之情,这并非是母亲不喜欢我,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满族家庭,满族人有重视长子长孙的传统。母亲自生下我后,她老人家似乎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的吃喝拉撒睡,都是由祖父祖母一手负责的,无论是生病还是打预防针,就是上小学都是祖母领着我去的学校。

母亲不爱说话,也从来不争什么,性格内向。母亲在单位是负责妇联工作的,平日里工作很忙,早出晚归的。听祖母说,母亲在单位年年是先进,母亲数次试图想接管教育我的权力,可在我的养育问题上,母亲几乎说不上话,祖母总是一槌定音。

自从我降临人世便住在祖母家,跟母亲不住在一处。在我们这个满族家庭里,祖父祖母是绝对的权威,所以母亲少有发言权,偶尔说上几句关心我的话,大多时候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的生活、学习和身体健康。

儿时我几乎忽略了母亲的存在,直到我高中毕业去农村插队后,在看了母亲写给我的第一张字条,我才知道尽管我不是母亲带大的,但我们毕竟是母子,心是相连的,这种血缘关系是非常神奇的,那张字条一下子拉近了我和母亲的距离。几十年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为人父母了,回忆往事,在我人生比较重要的时刻,母亲都会悄悄地站在我的身旁。特别是在今年母亲过八十大寿时,她老人家的那番遗嘱,让我感到震颤!

———引子

“阿玛,今天是我额娘生日。蛋糕已预订,您不用买了。”

看到手机上伯仁的留言,心中甚喜。儿已长大,懂得孝顺了。伯仁从小是他母亲带大的,当年妻子一手抱着他一手炒菜做饭,至今儿子还常常感叹他母亲伟大。伯仁四岁开始学弹钢琴,五岁学朗诵表演,年复一年,无冬无夏,都是他母亲像母鸡护着小鸡似的,风雨无阻往返于家与课堂之间,伯仁对他母亲的感情很深,也特别依赖,现在又特别孝顺,这是我高兴所在。欣喜之余,忽然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愁绪,因为我和舍弟从未给母亲过一次生日。尽管这是“遗留问题”,也另有隐情,但伯仁儿的短信还是让我感到了不安,甚至觉得自己的不孝。

母亲的生日其实非常好记,每年端午节后的第三天。然而,从我记事时起,母亲竟没有为自己操办过一次生日。每逢端午节,我和舍弟都喊着要给母亲过生日,可母亲每次都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等我到了你奶奶那个年岁再过吧。”其实,儿时想给母亲过生日的想法很简单,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中国物质缺乏,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缺吃少穿的,所以我和弟弟无非是为了讨些好吃的,凑个热闹。但母亲态度是坚决的,渐渐地我和舍弟也就不再坚持了。

今年恰巧是母亲八十大寿,按照京城的传统,八十大寿是要大办的。于是我和舍弟商量,母亲自从进入赵家,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寿,今年一定要为老人家办次寿宴。母亲听后淡淡地说:“只要我身体好好的,不给你们添麻烦,比过生日快乐。”

这就是我的母亲。

记得祖父祖母健在时,母亲作为长儿媳总是想着两位老人家的生日,惦记着为父亲过生日。在祖父和祖母相继过世后,又开始想着给我和舍弟过生日,当我和舍弟都有了孩子以后,母亲又操持着为两个孙子过百日、过周岁。几十年过去了,老人走了,新人来了,从平房住到了楼房,我们也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从儿子变成了父亲。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变,唯独没有变的,是母亲依然不为自己过寿。

“妈,今年您八十大寿,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在大年三十的饭桌上,我抛出了这个话题。

舍弟立即声援,“是呀。八十大寿一定要过,您再不过该有重孙子了,到时您又该为重孙子忙乎啦。”

“我过不过的不要紧,我是盼着给重孙子办周岁呢……”

母亲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弟弟朝我看了看说,“哥,您瞧,妈不原声,这事还得您做主。”

气氛有些僵住了,我急忙接过话茬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年给你奶奶过八十大寿,你们说咱们到哪撮一顿?”我拿孩子们说事,伯仁儿和伯阳侄儿异口同声:“吃海鲜。我们严重期待给奶奶过八十大寿。”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舍弟选择了一家海味餐馆,除了点些母亲爱吃的鱼和虾,刻意安排厨师做了八个寿桃。今天母亲很高兴,出门前打扮了一番。母亲年轻时很漂亮,现在虽已是八旬老人,但从皮肤和神态上看不出已是耄耋之年。母亲眼睛有些花了,但看书读报不受影响,头发有一些花白,但仍然是年轻时的那一头长发。我多次劝说母亲把长发剪了,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可母亲却说,每次梳头的时候总会想起你姥姥,小时候最喜欢姥姥给我梳头了。每当说及此事母亲眼里都充满着幸福,而我似懂非懂,觉得母亲高兴就行。

母亲是个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的人,对吃喝从来不挑不拣,家里的剩饭都是她老人家吃,从来没有见过她吃饱饭过,总是吃得很少,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母亲每天早晨有散步的习惯,她说以前上班时每天要走几十分钟的路才能够到车站,走了几十年习惯了。散步回来上午看一些杂书,下午读两份报,一份是《北京晚报》,一份是《北京广播电视报》,晚上看电视,所以任何国家大事百姓小情,老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大家说了一些祝贺的话后,母亲突然对我和舍弟说:“今天我特别高兴,马上就要四世同堂了,这也是修来的福分。你奶奶,就是你们的老祖,”母亲朝着两个孙子说,“曾经跟我说,她父亲去世的突然,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她妹妹将家产变卖后,出国了,连一个念想(物件)都没有给留下,每每提起老祖都非常伤心。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趁着我们身体还行,脑子也清楚的时候,把家产的事说说。”

母亲话一出,大家都怔住了。这是母亲的寿宴呀,怎么突然说起分家产的事了?

“妈,咱们家哪有什么家产呀,再者说了,您和我爸身体都那么棒,今天又是给您过生日,您真想分家产,改天再说吧。”我端起酒杯打岔地说:“来,祝奶奶生日快乐。”我还是拿孩子们说事。

母亲今天真的很高兴,不管谁提议喝酒,她老人家是来者不拒,高高兴兴地喝一口。放下酒杯,母亲又旧话重提:“今天咱们一家子人都齐了,也都挺高兴的,你们就听我把话说完。”见母亲认真起来了,我们也就不再说了。

母亲朝着舍弟说,“勇彪,你哥的房子小,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现在的房价一天一个价,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我跟你爸商量了,咱们家有两套房子,花家地的房子远一点,现在没人住,干脆把它卖了,再加点钱换个大点的,差多少钱让你哥自己想办法,不行贷点款,现在住的那套房千万别卖,留给伯仁结婚用。”母亲最后两句话是向我和妻子说的。父亲一旁插话道:“花家地那边的房价现在每平米是三万元,和平里一带的房价是每平米四万元左右,要想换大一点的房子还是要添不少钱的。”

母亲说道:“房价永远是过去的便宜,潮流永远赶不上。现在是四万元一平米,明年就是五万元一平米。李嘉诚在电视里说过这样的话,我看特别有道理,他说买房子的关键词是: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为什么说把花家地的房子卖掉,就是那里交通不便,又是东四环以外,与三环内的和平里没有办法比,价格上永远差一截,在北京三环以内的房子永远不会降价,要买就买保值的房子。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等我和你爸都不在了就留给勇彪,如果有小一点房子你也再买一套,给伯阳留着结婚用,我们和你哥到时候支持你点。我们存了点钱,将来你们哥俩平分。”

“妈,您现在说这些多不吉利,瞧您这身体多棒呀,哪儿跟哪儿就百年啦……”妻子听不过去了,“钱不能分,您看病不需要花钱呀?再者说了,您和我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考虑他们哥俩,伯仁和伯阳也都工作了,只要您和我爸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妻的话说到了大家心里,我连忙接过话茬:“妈,我和勇彪自小就没红过脸,将来也不会。我是老大,我爸没跟我老叔争过任何事,我也不会跟勇彪争的。建萍总说,要给您买一个有阳光的房子。您和我爸这一辈子住得都不宽裕,也见不着太阳。我们哥俩的事我们自己解决,您就别操心了。”

母亲和父亲都笑了,我知道老人家现在说这个是担心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们兄弟二人会像电视里经常报道的那样,一家人为钱为房子伤了亲情,甚至对簿公堂。自幼父母对我们管教甚严,他们也每每身体力行,拥有如此的胸怀和品德的父母,岂能生出不仁不孝子孙?

分家产的事刚刚不提了,母亲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一吃好吃的,我就想起你爷爷奶奶,要是他们还活着,看着两个重孙子都工作了,一定特别高兴。”

“可不是嘛,奶奶走的那年,伯阳和伯仁才两三岁。来,大家举杯,祝奶奶生日快乐。”我本想将主题拉回到生日上来,可母亲却有一定之规。放下酒杯说:“今年去墓地看你爷爷奶奶,心情特别不好。墓地里乱遭遭的,那些人在墓碑前踩来踏去的,一点也不尊敬死者。根本没有肃穆的感觉,我看见有人刚刚放上鲜花和供品,一转脸的工夫就被拿走了,然后出去就卖,太缺德了。你奶奶曾经跟我说过,活着不孝死了孝是瞎胡闹。你爷爷奶奶要是知道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同意埋在那里。”

“是呀,妈回来后喊身上痛。光堵车就堵了好几个小时,八十岁的人啦,能受得了吗?妈,您明年甭去了,让我哥和勇彪去就行了。”弟妹说着给母亲的酒杯里又斟满了酒。

“我跟你爸商量了,等到我们百年之后,坚决不进墓地。你们都忙,也没有时间去墓地扫墓,我们也不想给你们哥俩添麻烦,年年还得想着给我们上坟扫墓,走这个形式干嘛呀。你们家的祖坟就在三里屯,过去你们小时候还有人年年进贡收麦子钱呢,后来祖坟被挖了,记得当年给了你奶奶几个青花罐子,里边有很多铜钱,其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给。你爷爷说,当年他爷爷去世后下葬他是看见的,棺材里不但放了许多东西,身上有官服还有一些珠宝。中国人就喜欢挖别人的祖坟,英国人也喜欢干这事。有一次电视台里播放英国博物馆,说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都被英国人抢劫去了。当年法老的想法很好,死后能够仍然享受生前的待遇,这一点跟中国的皇帝想的一样,死后也想要尊严,可是谁想到会让人家把木乃伊抢到了英国,死了一千年还要让人们评头论足,指手划脚。还有就是康熙乾隆皇帝打下了今天中国的版图,可惜也难逃国民革命军的盗墓抢劫。再者说了,活着的时候就挤在一起,死了还挤在一块,还不如为国家省点土地资源,让国家盖些廉价房,让活着的人能够住得宽裕些。”

“奶奶,您别忧国忧民的,您不会是想海葬吧?”伯仁玩笑着问。

“还真让我这大孙子猜着了,不是海葬,是湖葬。”母亲说完格格地笑了。

“湖葬?什么湖呀?”

“天池。”

“天池?哪个天池呀?”弟弟问。

“是你们老祖宗的发源地长白山天池呀。”母亲的话让全家人都怔住了。

“那天电视节目播放一位游泳爱好者横渡长白山天池,天池太漂亮了,一尘不染的。水山都很神奇,难怪出了努尔哈赤这样的伟人。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去,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天池里,这是我一个心愿。”母亲的话,让我眼里含满的泪水,心脏感到一阵的痛楚。

“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妈不想给社会添麻烦,死后也不愿意给你们增加负担。我知道你们孝顺,家里放张全家福,想我们了就看看照片。活着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死了就安安静静地从地球上消失。现在买一块墓地要好几万,道德败坏的挣起死人钱了。我们反不了腐败,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我的骨灰撒在长白山的天池里,你们顺便去祭祭祖,把这钱花在看看祖国山山水水多好,也让我百年后可以天天看着长白山的青山绿水,现在的北京,人多车多房多空气不好,我这样做既环保又有意义。

我是你们满族的媳妇,长白山是满族发源地,我嫁到你们家也就是满族一份子了。听说有的国家把中国的端午节抢注了,现在又对长白山垂涎三尺,你们满族人要保护好祖先的发源地呀,长白山是你们满族人的,更是中华民族的,活着的时候我没那个能力,死后当个守护者吧……”

母亲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慈祥地笑了,脸上充满了幸福感。她老人家在笑,而我的心里却在流血。今天是母亲的寿宴,是她老人家生平第一次过寿,可母亲却说出了她的遗嘱。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让我们记住祖先的发源地,保护好祖国的长白山,她老人家宁愿选择湖葬!

何谓孝顺,孝,为尽心奉养父母;顺,则是顺从父母的意志。在一个人的生日寿宴上,不言万寿无疆,长命百岁,却毫无忌讳地大谈自己的遗嘱,能有如此坦荡胸怀的,莫过于母亲。

我想起了高尔基的一句话: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母亲身高不足一米六,在我面前却是高大的;母亲只读过高小,她老人家的人生如一本翻不完的大书;母亲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党员,但她的德行却似一座看不尽的远山;母亲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她的善良若一池探不到底的湖水!

青春易逝去,生命会终结,而母亲内心的希冀比它们都长久。

母亲的寿宴散了,她老人家的“遗嘱”却久荡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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