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寺
2015-12-21袁小平
袁小平
电视里播送着泰国、缅甸等地庆祝卫塞节盛况那天,老田去华林寺僧服厂应聘。
到那里还是小小吃了一惊。静悄悄的寺院里,西边是放生池,沿墙处砌了一些水泥格,供放着十多个骨灰盒和骨灰瓮,有的上面镶着死者的照片,镶嵌不上的,就在前面摆着张三五寸的照片,以受亲友的祭奠。东边是玉佛殿的附一楼,低出大殿正门一半,全部被僧服厂租用。大门遮遮掩掩开在侧面,对着寺院的塔林,五六米距离间挤着一间值班室,旁边一个水龙头,水池和排水沟里到处都是菜叶和饭粒。
生与死不仅隔得很近,简直有融为一体的趋势。
老田吸了一口冷气,伸着脖子向里瞄了一眼。一堵墙边,几个女工正在日光灯下车衣服。一个头戴白帽的女子回过头来,白生生的鹅蛋脸,嘴边挂一根线头,女子漆黑的眉线和柔顺低沉的表情那样无辜地落进了老田的视线,老田心头为之一荡。
摸摸脖颈,锁骨上一道红肿,热辣辣的破了皮。是早晨儿子把一本分册的辞海扔过来砸的。
一个眉毛浓黑的高个青年从走廊里出来,心不在焉地摆弄墙边的饮水机和木几上散放的碗筷,把装着鱼块和饭团的饭盒重新盖上,拢拢脚边几双鞋,扭头看见老田,见他讪讪地站着,似乎想起什么,问道:“你找谁?”
这就是僧服厂的主管兼会计吴宾,是老板金振平的外甥,一个帅气而略显慵倦的小伙。老金很少露面,工作之外只在屋里打坐,是个有点怪的人。主事的实际就是吴宾。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厂,十八台缝纫机,两台锁边机;几名开剪师傅,主事的吴宾,维修兼打杂的小盛,总在外面跑业务的小潘,加上新来的司机老田,也就十五个人。僧服不是大众服装,无非长衫、短衫、海青、伽蓝褂一类,没有太多变化,也不赶季节,做了好多年,制版和计划都是按部就班,不需操什么心。
老田虽说是司机,却把吴宾和小盛的工作各接了一部分过来,既要整理仓库、协调各工段,登记进出货和车间清洁及防火安全也是份内,还要负责打包,完了就开着那辆半新不旧的当着半个货车在用的丰田跑托运。老田一来,吴宾大松一口气,终于可以像个真正管事的那样,坐在电脑前,把脚翘到大班桌上。
头两天吴宾带老田熟悉车间情况,折衣,用蒸汽熨斗,学打包,了解整个流程。“不是说什么都得做,是万一人手不够,我们就好顶一顶。可能没什么空闲,但是不累。你考虑清楚,上班时间是八点,中午吃饭一小时,下午五点半下班。归根结底,我们做的还是佛事,是佛事就不用忙得死去活来。”小盛恰好从旁边经过,龇牙咧嘴笑道:“所以我们总赚不到钱。”吴宾道:“钱是赚不到可从没亏过你们。”
头天学折衣时,那个女子侧目觑了老田一眼,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看他。当时老田已出大门,经过白塔旁边,举手拍拍塔身,也是停下来考虑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份工作,虽说以现在残酷的用工环境,年届不惑的他根本没什么选择,但倘若跟着个苛刻的老板也毫无必要。那女子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挽留了他。她叫郗佳。
出了门洞,他听见伴随着木鱼和鸣钟,几个老女人喃喃的诵经声。老田不由驻足,闭目聆听,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女子悠然安静的脸。银杏树叶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跃,和梵唱融为一体,眼缝里似有活物蠕动,伸手去揉,整个食指都是湿的。
出寺庙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山门雄伟高敞,但是旁边围墙那里撕了一个口子,装着铁门。这些年施工不断,寺庙专为施工单位留下一条便道,自然也成了僧服厂的出口。
回到小区,地面花格砖已积起了水洼。几个保安站在一辆警车边和两名警察交涉,大门的电动横杆断成三截,其中一截掉在地上,一截还吊在杆头。保安小李看到老田,过来道:“回家看看你儿子吧,刚才一辆法拉利差点把他撞飞。”小李三十五岁,在这个小区所有保安中算是最年轻的。
两条乌黑的路面中间,一条绿化带向前延伸。这里有一座用卵石砌起的细长如溪流的水池,里面养着各色小鱼,曲曲弯弯直到土山边的欧式凉亭那儿。旁边一条同样用卵石铺就的小径,每次老田都从这边进出,因为种满了剑兰、紫薇、龙爪槐和桂树。春季的喧嚣已过,茂密的合欢和石榴正开花,土山上的玉兰也擎着大朵大朵的白。
大理石地面因为热胀冷缩破了几块,一个男孩趴在水洼里,一边捧起脏水洗脸,一边陶陶然向前膝行,俨然举行某种仪式。老田立在木桥上,心想哪家孩子,闹的哪门子玄虚?仔细一看,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儿子康康。登时鼻子气歪,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提起,孩子轻飘飘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脚还没离地,就被老田一脚踢在他瘦硬的屁股上。康康没有叫喊,只本能地双手捧头,缩紧身体,老田脚背一根筋挺在儿子骨头上,落地时满脚青疼,不由呻吟起来。
康康身上穿的,已不是中午出门时他给换上的衣服。
这孩子难带。十二岁了,比同龄孩子矮,瘦得出奇,脸色苍白。老田一瘸一拐走在前面,孩子加快了步伐,身体像篾片在细雨中轻颤,那奇怪的剪刀步,那空荡荡的衣服上胸前到膝盖拖泥带水的一片湿,让老田又烦躁又沮丧。他伸出左手催命似地乱抖,孩子紧赶两步,嘴里委屈地呜咽着,抓住父亲,瘦长的指爪像一片夹泥带沙的树叶贴上来,泛出蓖麻一样青涩的苦味。
“没衣服给你换,自己受着!”
因为挨了打,孩子似乎渴望得到更多的安抚,他把另一只冰凉肮脏的爪子搭在老田脖子上。这也是老田惯的,只要康康耍赖不肯自己走,老田就会弯下腰,任其攀爬。“手拿开!”老田呵斥道。孩子胆怯地缩回手,老田不轻不重地在儿子湿漉漉的脑门上拍了一掌,又顺势把他脏污的脸抹了抹。儿子面目俊秀,像他小时候。
麻将店里已散场,子娴正在清扫收拾。
这是靠近路边的一个车库改造的小卖部,墙边货架上摆着各色零食和小商品,中间腾出点空间摆着两张电动麻将桌,来打牌的多是周围的老人和主妇。
“找到工作啦?”子娴头也不抬,冷笑着继续扫地,靠鼻子闻她都能知道身后这个人是谁,一身的晦气!
老田弹了弹发梢上的雨珠,拽了一把踊跃向前的康康,这孩子看到零食就兴奋,不及时制止能把货架推倒。某种冰冷的幽默感在两人之间嗖嗖地穿过,像冷箭。
“上帝让我在每一个单位待不到一个月,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暂时还不知道。”
“那我知道,上帝想让你早点去他身边。”
“没这么严重,上帝只是给了我一点点对于劳动的厌倦。”
“可是圣经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厌倦是一种更艰深的劳动,是要从这个世界穿墙而过,我觉得这更像上帝的本意。”老田又拽了儿子一把。
“你现在就穿墙给我看看。”子娴有趣地看着老田。
“现实的墙肯定比我的头硬,我现在需要穿过的是你这堵肉墙。”老田把手指上的水珠弹在子娴脸上,出门一个月,回来他们竟然还绷着。子娴已失去耐性———“滚滚滚!”扫帚拍打着老田的脚,“一走一个湿印,滚一边深刻去。”抬头看到康康,又登时爆发,“你怎么把孩子弄成这样?”
“我还没声讨你,你不在家嘛?”
“单奶奶三点半接孙女,我不顶,以后谁还来?赶紧给康康换衣服!”
“还有衣服吗?”
“不知道在衣柜里找?”
卫生间一堆换下的脏衣服,老田忍不住抬手在儿子后脑勺上抡了一巴掌,愁眉不展道:“这天就不能下雨。”接着又道:“你说是不是?”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洗了澡,老田让康康坐在门口雨棚下,拿一袋零食让他混着,自己把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晾在雨棚的铁杆上。下班的小李骑着自行车过来借雨伞。“康康没事吧?”
“身上没见伤。”其实有伤,屁股上青了鸡蛋大一块,不能让子娴知道。老田进屋拿了雨伞,问道:“门口怎么停着警车?”
“抓毒贩。”
“这年头,毒品都卖到家门口了。抓到没有?”
“没有,不过他们还是缴获了一辆法拉利。下午两个毒贩开着一辆法拉利进我们小区,几个便衣盯他们很久了,假装坐你家店门口喝饮料,”小李指指路边,“他们一看就猛扑过去,那两个家伙鬼精,见势不妙,猛打方向盘掉头。当时你儿子看到新车格外兴奋,想跑过去摸,幸亏他跑不快,只被车屁股扫了一把……有人说是毒贩踩了刹车,不然康康就卷到车轮底下了。”
“描述得跟警匪片一样,谁信?”
“生活比故事精彩。”
老田把康康抱到膝上,全身上下乱摸,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子娴捏着筲箕和一把小白菜从后面出来,呵斥道:“你又打他!”老田不理,张嘴在儿子身上轻轻乱咬。
“你们说什么?”子娴道,低头摘菜。
“后来呢?”老田问。
“法拉利撞断大门横杆,冲上公路。那几个警察没追上,只在三医院门口找到了那辆红色法拉利。”
“还不错,有奖金发了。”
“可那个协警屌得很,我们让他赔横杆,他反过来骂我们,好像我们觉悟多低似的。他也不想想,小区那么多住户,万一发生冲突,谁来保证安全?”
老田点头,“现在的警察真让人爱恨交加。”
“猪脑子!后来我们物业的邓经理出来说话,他屁都不敢放,乖乖掏了两百块钱。”邓经理的叔叔是东区一霸,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麻将桌铺上玻璃板,摆着几样剩菜。子娴往一只不锈钢碗里倒一点肉汤拌着饭,推到儿子面前。康康不爱吃,用勺子乱戳,弄得汤汁和饭粒到处飞,老田吼:“不许动!”儿子便不敢动。“能不能好生说话?他就是让你吓傻的!让他自己吃。”“我不喂他是不会吃的。”老田道,却也没有代劳,任由儿子厌倦地一边吃一边拍打饭汤,汤汁飞到老田和子娴脸上,有两滴油汪汪地从子娴发丝上滑下去。子娴先还忍着,见儿子没休没止,还差点把碗弄翻,就叫道:“打死你!”康康停下来,胆怯而不满地推开面前的碗,起身坐到外面板凳上。“不吃饭饿死你!”子娴道。老田起身,端起碗蹲在康康面前,挖一勺饭送到他嘴边,康康低头不吃。老田坚决地把勺子前端插进康康上下牙之间,再用力,没有任何进展,康康在全力抵制。“爸爸上辈子肯定欠你的,你吃吧儿子,你真是个狗杂种。”老田心平气和地说。
“那你不就是狗杂种他爹?什么人!”子娴不屑而悲凉地盯着老田。
“十三年了,我觉得做他父亲比什么都难。”
“你为这个家庭做过什么?不愿待就滚,哪里还找不到个男人!”
“说那么明白干什么?我知道,你有的是男人。”
子娴眼里射出冰粒子来,乒乒乓乓收拾碗筷,“什么东西,要你滚你不滚,还赖这儿!”
天全黑下来。几束车灯扫过,前面路口三辆车挤在一起。一个男声在高声谩骂,那人老田认识,叫何健,刚从牢里放出来,给人“看场子”的。小伙子相貌英俊,个子不高,平时特客气,就是喝酒之后很嚣张,喜欢光着膀子把臂上的狼头刺青露出来。前一阵可能经济上窘困,向老田借过三百块钱,很快还了,后来又找他赊过两瓶酒,却再不到小店来了。外面混的,若不是忘性大,那就是过得很落魄了。老田有点同情他。
康康兴奋地站起来,老田一把将他按回去。
几个闲人陆续过来,有楼上的小佘,二十栋的小龚,还有旁边租房的小邵。荆州女子大多风流別致,一身寂寞,却顽强地独自花开。子娴招呼她们到里间,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响成一片。康康再一次坐不住了,老田手一松,他就哈哈笑着冲出去,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么乐。
脚背一抽一抽地痛,真是报应。上次他狠揍儿子,儿子没事,自己反而疼了一下午。老田有点茫然地坐着,弯腰抚摸着脚背。回来了五天,那种漂泊感眩晕在血液里缓缓沉淀,一切看起来都有了陌生感,可一切又都没有变,辛辣呛人的生活气味让人窒息。当时回来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和子娴争吵起来。“一个月才拿四百块钱,你真是越来越神奇!”子娴捏着那四张钞票,差点背过气去,一个民工每天都能挣个两三百的,钱都变成纸了。“本来我一分钱都不想要,没有路费,只好接了。”老田很是气短。“拿人碗,受人管,世界就这样,有骨气你别活在世上!”老田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有骨气,不过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老田叹了口气,回到里间。电脑开着,打开文档里的日记,手指挪来挪去,却被一种无力感裏住了。真实的生活永远是刻板破碎的,记录下来似乎需要高度的自嘲。怔忡着,电话铃声婷婷袅袅飘起来,是一段不知名的黑管。是子娴的。响了两下却又停了。老田起先没动,几秒钟沉寂后,他突然跳起来,胡乱扒拉着桌上的杂物,这种激情来得很古怪,且有点幸灾乐祸。没找到,一转身却在床上看到她的手机,正充电。打开未接电话,上面的名字是“云”。这可男可女又毫无新意的名字,一看就让人兴味索然。刚放下,有短信发来,还是那个云:你好吗?老田迟疑着回了句:不好。对方忙道:怎么不好?老田道:浑身不好。对方道:不好就看医生,心理压力大了,就要学会释放自己。老田叹气,自己早已忘记这样深情款款地说话了:怎么想要联系我?对方回道:有所思呗。老田心里一动,子娴进步了,也知道谨慎择人了,以前她刚学会上网,动不动接到不堪入目的图片。他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坏,不想再撒娇下去,也怕看到不愿看到的内容,遂道:我正忙着,回聊。
刚把双方短信删干净,子娴踅过来,“你有脸没脸,又动我手机?”
“你反应不要过度好不好?不打自招。”
“我是我,你是你,还不明白?”子娴一把夺过去,查看着。
老田只好做了一个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笑脸,空下来的手在子娴圆润的肩上捏了一把,在子娴剧烈抖动肩膀之前又轻快地抬起来,这就近乎调侃了。一个多月前他被子娴骂出门时两人关系就已到这个境界,在幽默中残酷地对峙。子娴横他一眼,道:“还不赶紧把康康弄回来!”
康康没出小区,自从那回被保安老谢揪肿耳朵,他就再也没有跑出去过。这孩子还是有记性的。经过滑梯和沙池,老田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楼宇之间的灯影分割了夜色,土山和花树在或明或暗中纠缠不清,在这浮动的光影里,康康徒劳地往返奔跑。平时总被父亲斥责打骂,想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又总是遭受欺凌,也许他这一生就只能如此度过。老田陷入了悲凉的冥想,他呆呆地站在晚风里,听着儿子毫无节制的笑声,心空了,淹没在灰烬般的孤独中。不知过了多久,两条细藤般的胳膊从后面轻轻地、胆怯地绕过来,难闻的气味跟着蹿入鼻孔。老田没有动,他在等待突然而至的荒凉的痛感和感伤的幸福慢慢从身上消褪。儿子也等待着,却已等得不耐烦了。老田稍稍弯下膝盖,两手伸到后面,按在儿子瘦削的屁股上,儿子轻飘飘地伏在他肩头。
洗漱完毕,老田背着儿子去对门小屋休息。小屋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衣物和无用的书。老田把一本费正清的《观察中国》踢到书架底下,这是你能关心的吗?
因为没有内裤换,儿子就穿一件汗衫,光着屁股在绷床上乱跳。他如果有运动的需要,一般很难制止。有几次,他站立不稳,踩在老田腿上;还有一次,膝盖顶着了老田心窝,老田剧咳两声,“狗日的,想要老子命!”康康一味兴奋,细瘦的长腿倒来倒去,这孩子十分敏感,父子俩窝在一张小床上,让他感觉十分幸福。他肯定是过于孤单了。但是幸福渲染过度就容易出错,后来他再次立不稳,一只脚踩在父亲两腿之间的空档里,差点把老田的睾丸踩爆,那一瞬间不是老田本能地收缩腹部,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如此,那没来得及后撤的逶迤之物还是糟了殃。老田大叫一声,一巴掌抽在儿子小腿根部,孩子倒了下来,脑门撞上老田脑门,“咚”的一声。老田有点懵,儿子也没动,父子俩头对头互相抵着,过了几秒钟,疼劲缓过来,老田举起拳头。儿子反应倒快,赶紧抱住脑袋,身体收紧,他实际上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拳头在空中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打下来。“睡好!”儿子便滚到一边,很积极地摆出睡的姿势。老田欠身扳着儿子脑门看了看,没有异样,便起身找毛巾,他的眼泪都出来了:“脑袋铁一样,比老子都硬。”脚刚落到地上,立刻疼得缩回来。越来越疼,真是报应。打开门到子娴那边,子娴正关前面店门,没了哗哗的麻将声。
“人呢?”老田提着脚,扶住门框。
“小邵钱输完了,提前散场。”子娴过来,推开老田,“玩猴戏?摆这造型给谁看?”
“脚疼,有膏药没有?”
“累了,明天再找。”子娴回到卧房,老田一跳一跳跟过来,笔记本打开放在枕边,是QQ聊天的桌面。“回你自己房间。”子娴道,开始脱衣准备洗澡。
老田木然,或故作木然。子娴去解胸罩的背钩,他还没有走的意思。胸罩扔在电脑上,就像一只粉红的羽毛蓬松的鸟,落在老田思绪某处。旧风景,但依然扣人心弦。人这种动物。
子娴低头顾影自怜地端详着微微下垂的双乳,两掌将它们轻轻托起,那种疲倦与乏力刹时坚定起来,似有所为。这仿佛是对她作为女人某种力量的再次确认,它只是稍稍经历了风霜。当然从老田角度看,还不止于此,由于多经人事,它已不像以前那么洁白神圣,和她身体其它部位的肤色一样,它隐隐发黄,变得具有日常的意味。但是他内心的欲望不也是已经趋于日常并热衷于从低处拿取吗?中年处境。这看上去更近本质,更毒辣。那么在分开的两年时间里,自己对她总是舍弃不下,是不是也因于这种低处的毒辣?
当然还有孤独,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种一无所有的状态。爱,或许会由此而生。
这是你期待的吗?老田转过身,一跳一跳回到自己房间。儿子已经睡着。
那晚,十五栋一个女人赤脚坐在自家四楼阳台上长达三个多小时,光线不好,楼下保安起先以为是一件挂在外面的衣服,没有在意。后来电筒光划过去,看到两条白生生的腿,才知道事态严重,喊她不理,叫来110,那个女人才从阳台下来,摇摇摆摆回到房间。这些老田他们都不知道,全睡着了。
僧服厂搬来不过一个多月,处处显出新来乍到的痕迹,因此头几天,老田的工作就是和吴宾一道整理仓库,和小盛布线装灯。女工们的缝纫机要有序排列,锁边机要挪到一边,因为这道工序的潘老巴子和揭嫂有矛盾,她们不愿挨得太近。潘老巴子其实不老,才五十二,可皮肤糙黑,衣着土气,山区出来荆州三十年了,风格上仍是农民。不说话则已,一说就有些气急败坏不能冷静的样子,嘴角还翻着细碎的白沫。大家似乎都有点不待见她,尤其小盛,跟她说话总是居高临下,但是当她那在图书城做搬运的矮脚男人老林找来时,小盛又很熟络似的总是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亲热地从他衣兜里掏烟抽,老林也大度地任其所为。小盛是个轻佻又没脑子的青年,平时有事无事,看到那些忙碌的女工头发垂下来,会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玩,不笑也不说话。女工喝道:“滚开!”他就真的滚开。有一次他这样玩弄揭嫂的头发,揭嫂说:“我给你做妈好不好?”他转身走开,“不好。”揭嫂追着喊:“这么漂亮的妈你都不要?”“不要。”
老田事后听郗佳讲,揭嫂看着也就四十上下,细皮嫩肉,发卷染成棕色,用发卡固定住,又利索又年轻,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岁月仓促的痕迹,其实都五十三了。
老田跛着的脚和微凸的脑门也就是郗佳注意到,偶尔四目交会,那眸子就流露出一丝虽不明所以却实实在在的怜悯———并不仅仅是女性本能的泛滥,更有对生活的懂得。那几天,老田觉得自己像个有点伤心的男孩,总被淡淡地感动着。
中午工休时间,有人回家,有人还在电机上忙碌。吃完饭,老田在一座白塔前转悠,按碑文记载,这座塔属于明朝本寺一位方丈,往生也有四百多年了。华林寺文革时破坏严重,二十年前寺庙就只一座大雄宝殿,殿前别无它物,只一株老梅,用几块青砖马马虎虎垒着。达到现在的规模,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如今梅树被认定植于元朝,这些白塔当然更多就是象征意义上的,多半是空冢。
郗佳蠕动着红润的嘴唇出来,扭了几下腰,从唇缝里抿出一团清亮的水,水晶似的碎在半空中———和第一次见她那种玉一般的柔润相比,具体了许多;先头看她大约二十五六,现在老田可以肯定她应该在三十左右。荆州女人不仅普遍漂亮,更善于不着痕迹地偷换岁月,说话带着一种柔和下坠的金属音,性格也并不含蓄,甚至有一点不动声色的辣劲。老田就听她和那几个老娘们聊天时骂过几回娘,每一个脏字都咬得很轻,但很清晰很自信,给人感觉既俏皮又有点色情。女人就是尘世的,没有具体的生活,她们的美丽毫无意义。
天空亮晃晃的,像无数的毛刺,浮着一层轻雾。“这天,越来越怪。”老田作观天象状。郗佳冰雪聪明,一笑,向内微微收着,又淡然又清新。这种默契大大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老田便把目光落到她脸上。
“刚来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总觉得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吃饭时老翻胃,只好躲在仓库顶里头。”女子捋了一把散到额前的黑发,一种轻度的慵懒使她全身都洋溢着风流秀丽的柔光。她把臀部靠在青色的石栏上,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突然很狐媚又很警惕地在老田脸上一飘而过。老田完全放松下来,难怪当他坐在仓库深处吃饭时郗佳瞄了他好几眼。“原来你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这里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纸草和香烛混合起来的非人间的气味。”老田心里一凛,拍打石栏,注视着水泥格里一张老妇人的照片,其他照片多镶嵌在骨灰盒或青花坛上,看不清面目,只有这张,大些,单独立在盒子前。当老田注视着她时,老妇人似乎谦卑地收回了目光。她去世时应该很老了,脸部的皮肉层层叠叠如晒蔫的苦瓜,但是那略略回避的视线却有着另一个世界的生动。“我想,应该是硫磺的气味。”老田盯着老妇人说,外面气温大概二十七八度,可是一股寒气蹿入了他的脊骨。传统故事里,硫磺似乎总和地狱联系在一起。
“对呀,就是这种气味,堵在胸口让人吃不下饭。”郗佳挨过来,顺着老田的目光看照片。柔软的温香弥漫开来,奇异的寒气又慢慢褪下去。老田低下头,闭目,双手合十。
“你用不着拜她,反正每个人到时候都是会死的。”
“问题是刚才我在想,不知她年轻时是不是和你一样漂亮,真是罪过。”
郗佳无语,瞪了老田一眼,“我到那一天少说还要半个世纪吧?”
老田道:“希望你永远别老。”
“那也不用,活那么久,人要孤独死了。”
“漂亮本身就是一种孤独。”
郗佳注视着老田,好像被说动了心事,没做声。
“你眼里有一种又飘忽又沧桑的东西,但并不忧郁。”老田道。
“你看出什么?”女子有点疏远道。
老田正要回答,吴宾和女友周家慧挽着手从里面出来。小周是小吴的同乡,身材颀长,偏于骨感,眉眼只是普通,却有一种内在的清秀,一根独辫消极地垂在脑后,这女孩大约并不是沉默如金的性格,但是一身化不开的肃然,可能是小情人之间置气了。上午老田进仓库拖胚布出来,看到隔壁办公室半掩的房门里,两人你推我搡,动作很激烈,跟着一个装开水的纸杯从里面飞出来,但是转眼间,也不知谁手臂勾住对方,两人又猛地抱在一起,凶猛地亲起嘴来。小周低垂着眼帘,看都不看这边。郗佳目光移向别处。小吴道:“我们出去买点东西。桌上有两张刚打出的订货单,休息一会儿你把货清理出来打包。”后一句是对老田说的。他们开着那辆半新的丰田从山门旁的便道出去了。
二十年来,寺院一直在扩建,经常有拖着建筑材料或建筑垃圾的车从那道锈铁门进出。
铁门里面是相对肃穆的清凉世界,银杏成行,淡淡烟香;门外就是世俗,有理发的,卖香烛包袱的,卜卦看风水的,还有中西点心和日用杂货。偶有学龄前的孩子跑进跑出,他们漂亮的母亲会追着喊:不要乱跑哈。然后坐在门口继续和等待理发的人扯白闲聊。
正对山门的柳莺街世俗气息更重,最繁盛的属休闲屋,里面坐着年龄不等却一律青春诱人的女子,肌肤暴露,风姿绰约。这对寺里修行的僧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考验。老田有些喟然,世间万物本来就是缠绕互生,浑融一体的,就像当他端详那个死去的老妇人,身边却有一个柔润温香的女子,面对死亡淡然如秋光。他突然被感动了,为生活的这种混沌,还有由混沌而生的悲意。他的目光落在郗佳脸上,已经超过应有的时长了,错错落落,时远时近,仿佛看不清。郗佳无所谓的,本不想理会,到底微微抵抗着,终于看了他一眼,一切简单而透明,于是愉快地叹了一口气。
小盛的房门“咿呀呀”地拉开,瘦骨嶙峋的黑脸无味地扭动着,像做脸部肌肉锻炼。一只手捏着一条换下的短裤,一只手撮着一点洗衣粉,正准备在水管边蹲下。脸上头发上青烟袅袅的木师傅从车间出来,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要不要脸?昨晚又跑马了?”木师傅手大嗓门粗,人没到身上浓郁的烟草味先到了,头发稀少却都努力高耸着,红头皮的亮光从发丝间射出来。木师傅老裁缝了,一拃厚的布剪下去毫不走样,外面拿回的成衣样品只要抖开看看,手指比划两下,不用拆,立马就能复制出一件新的,分毫不差。金老板很倚重他。
小盛烦躁地一拨拉,那手却早就抽走了,“我精力充沛,怎么的!”小盛高叫,“又开窑,把你肺烧穿了!还想失一次火。”老木烟瘾大,搬来这里之前有过一次差点点燃仓库的经历,这件事后来弄得有点复杂,也让他火气很大。老木没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大雄宝殿前一个两米多高的生铁香炉旁,一位方框眼镜闪着光,头戴灰色贝雷帽、身板瘦削挺拔的老者正与一个和尚交谈着,姿态很儒雅。“你什么时候回来?不要搞得后面停工。”小盛扔下短裤,站在屋角喊。“把你屁股擦干净!多管闲事!我买两盒烟就回来。”老木不耐烦地吼道,声气很猛。老者与和尚都扭过脸来看他们,表情淡远,身态也淡,淡到好像随时都会消失。“龌龊男人。”郗佳轻声嘀咕,进了厂子。
小盛转身拧开水龙头,蹲在水池边使劲搓起短裤来,“什么年代,哪里还有跑马的。”小伙自语道。
老田接口道:“那是,这儿风水还特别好,出门就是。”
小盛冲老田龇牙一笑,“太容易上手,其实也没意思。”
老田想起头脑中一直盘桓的问题,“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你怕不怕?”
“怕什么?人老了,不都一把灰?”
老田无语,这小子脑子一点问题没有,倒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其实也就是中国的儒家把死亡搞得很悲凄,迄今为止,世界许多地方都认为死亡是一件可庆贺的事,死后是可以上天堂的。
六点下班,老木解开沾满小绒球的围腰挂在门边墙头,迫不及待地掏出香烟点上,猛吸一口。揭嫂她们在后面推他,“闪开,熏死人!”老木没闪,反而故意慢下来。一个女人说:“这么熬不住,跟你老婆上床有没有这么急?”老木两手举起来,却是一只手夹一支烟,“老太婆了,奶子可以拉到背后了,有什么急头。你的好像还蛮挺。”女人就使劲捶一下他的脊背,“你迟早死在烟上!”揭嫂受不了烟味,落在后面。老木脚步重,咚咚咚加快步伐。“人没点嗜好还能活?老了,折腾不过女人了,还是烟亲。”
“身子像铁一样,还老了?”那女人甩着打疼的手。老木几步追上前面的老田,依旧举着双手,“留点精力干几年,给儿子攒点房贷。”儿子是老木的骄傲,复旦毕业之后在上海一家银行工作,和许多年轻人一样,面临买房结婚的难题。
老田注意到老木手上戴着一串黑檀念珠,对郗佳道:“老木也信佛?”
“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戴佛珠,你没注意到?吴宾小周腕上是一对黄色的蜜蜡念珠,潘老巴子是木槵子念珠,揭嫂是一串红玛瑙。”老田念着禅堂两边柱上古隶的楹联:入坐参禅心中明月先升起,随机悟道眼底清莲自在开。想起小盛中午的话,“这里的人好像全都沾染了佛性,和外面人不太一样。”郗佳道:“有什么不一样?吃喝嫖赌哪样不来?这世上有几个真正懂佛的人?”又道:“其实也算懂。红尘与净土,不过是某种思想的起点和终点,就在我们脚下。”老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揭嫂慢吞吞地从墙角推出电动车。小盛正用电饭煲淘米,翻眼看她,又垂下眼帘,揭嫂哂笑道:“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没钱出去抛撒啦?小心得脏病。”
小盛嘟哝道:“得脏病是男人的光荣。”
“真不要脸,谁说的?”
“吴宾和周家慧吵架时说的。”
“放屁,吴宾能说这种话?那要是得艾滋病呢?光荣?”
小盛不答,却翻眼看了看十余米外水泥格里的骨灰盒,不就一把灰,有什么了不起!潘老巴子最后一个出来,一边抠鼻孔一边没事找事地摆弄着门口的笤帚,一脸鬼鬼祟祟。揭嫂戴上玫红的太阳镜,脚尖点动,鱼似的无声无息滑出门洞,现在她看上去不是四十岁,简直就是三十岁。潘老巴子过来,侧着身弓着腰,蓝褂的前襟垂下来,表情呆滞地盯着小盛,活脱脱电影里的农村老太,“那老货说什么?”小盛端起煲锅进屋,道:“去去去!”门楣上挂着的一串乌木念珠扫着他的睫毛,小伙下意识地闪避一下,忙举手稳住念珠的晃动。
周日。一早子娴的表妹杏华打电话来,说几个姐妹在绿萝山喝茶,问她来不来。绿萝山不是山,是杏华和几个湖南姐妹投资办的茶庄,在市中心江津湖边,也兼卖红酒和长沙特色小吃,背后有她神秘的老公撑着,生意据说还不错。老田捧着一碗面在外面追赶康康,好容易逼他在门口板凳上坐稳,喂了几口,杏华的白色现代就悄无声息地驶过来。前门玻璃缓缓滑下来,露出杏华修饰得过于整洁却并不完美的白脸。子娴这个家族的女人普遍高身架、高颧骨,嘴唇虽然鲜润肉感,但却都有点大,好在眼睛深邃明亮,鼻梁也都很挺直,有种含糊的异族之美。
杏华不喜欢这个表姐夫。有一回春节,杏华来给表姐拜年,当着许多客人的面,酒酣耳热的老田心里作怪,风雅地笑指杏华是“一只身体滚烫的雌鹰”,此话乍听有点诗意,细听不是味儿,作为异性,透着让人尴尬的暧昧,女子从此耿耿于怀。
杏华没下车,白生生的手搭在门上,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嘛,怎么还扎在这儿?”
老田走过去,康康也跟过来。“没本事,被打回原形。不下来坐坐?”
“不了,没时间。”
康康挤到父亲身前,他认得这个小姨。
老田低声严肃道:“我回来守着你姐姐,怕她又被人骗了。”空着的那只手故意往杏华的白手上落,刚有接触,杏华飞快地抽出来,按在康康脸上,“康康乖,小姨没带零食,下回带你爱吃的山竹来,说话算数。”接着也低声道:“一个男人,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不如跳江津湖淹死。”
“你道出了我的心声,我一直在酝酿中,你赶紧先给你姐张罗着。”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子娴拎着一个黑包出来,一件深蓝的绸料半袖上装,高隆的胸脯下面一朵艳丽的牡丹,下身是一条水洗的浅蓝牛仔裤,绷出修长丰润的大腿曲线。姐妹俩有点像,不过子娴身上女性味更浓一些,只是眼底有点松弛了,带着一丝苦涩。“说什么呢?”子娴道,拐到那边上了副驾驶座。
“你这是,”杏华打量着姐姐,“整个一家庭妇女的打扮。”子娴瞟一眼老田父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嘛,说了不喝茶,搭你便车出去进点货,难得有人守店。”
“都是被你摧残的。”杏华对老田说。现代贵气十足地拐上小区前面的直路。老田呆了一会儿,眼前浮现出子娴逛街的背影,子娴的背影也很贵气,就是既有风韵又有高度,但是这种美大概也需要用财富来维护才能持续下去吧。以前只是觉得妻子很耐看,这些自内而生的、心理上的稳健与自信应该是后来才有的,是这两年经历了几个男人之后培育出来的吗?不能想,老田使劲闭了闭眼,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强行把内心的毒素逼出来。康康软绒绒的头发在他鼻子下面拱来拱去,老田一把抱住儿子脑袋,像电影里的特种兵扳住敌人的头,准备在一秒钟内将其颈骨掰断,老田没有掰,却恶狠狠地说:“把这碗面吃完!”
康康很乖地吃完了面,老田解下他胸前围兜,收拾收拾嘴巴,道:“去玩吧,不许抢小朋友零食。”康康便一跛一瘸地向沙池和土山那边跑去。适值保安小李骑着自行车到处巡查,老田道:“小李,别放这家伙出小区大门。”小李说:“上次老谢把他耳朵揪成蘑菇,他现在根本不往大门方向去。”这件事老田知道,当时子娴噙着眼泪跑到门房把老谢臭骂一顿,回来老田还私下表扬了她。复合半年来,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思想统一。
一个二十左右、面目俊秀得不像话的小伙过来买烟。小伙两腕戴满了五颜六色的的玻璃珠串,还有类似非洲图腾的小饰物,全身上下阴柔而美好。小伙住前面十五栋四楼,在本市一家医院当护士,他的父亲从未出现,母亲十几年来也一直在外打工,前几年在小区买下一套房,装修之后基本就是小伙一个人住在里面,偶尔会带几个同龄的女孩回来,过一夜就走了。小伙纤秀而忧郁的表情让人心动,那种年龄上的干净,怎么说呢,真是说不出的明亮。老田觉得如果自己是女人,一定会疯狂地喜欢上他。
小李望了望小伙安静的背影,骑着车去往前面。子娴卧房传来电话响。门上今天插着钥匙,有时子娴不想让老田进去,就会把钥匙抽掉。这多少有点故意,实际上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老田对能不能进她房间都表现得很冷漠。这种对峙已不同于以前的冷战。手机埋在薄被底下,正在充电。一看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竟是子娴的。子娴有两部智能手机,都是杏华淘汰的。子娴丢三落四的毛病始终没改。老田正犹豫着要不要接通,这边信号却断了,自己手机倒响起来。“什么事?”老田道。“你看见我那部手机没有?”老田瞅了手机一眼,“没有,自己回来找吧。”
出去站了一会,看见儿子仿佛很苦恼地抱着头趴在土山旁的石凳上,又颓废又忧伤。一只样子丑怪的雪纳瑞起劲地撕扯着他的裤脚,儿子几次收回脚,可小狗兴致高昂,又几次把他的腿拉直,好像上了瘾,撕扯得更带劲了。康康没法,站起来往小径里走。
这孩子真的很善良。老田心里有点发酸,不知不觉又踱回到里面卧室,拿起充电的手机,轻轻一划,手机打开了,子娴没有设置密码。点开短信,没什么新鲜内容。又点开微信。有几个人老田认识,里面内容也都寻常,要不就是删掉了。翻得有点不耐烦,正准备关掉,无意中点开一个叫恒河沙的,内容居然比较多,再看时间,却是凌晨一点开始,想必聊得晚,忘记删掉了。
……
娴的云:(发一朵四色花的图片)我告诉你这朵奇花名叫“依米花”,生长在沙漠里,根系的培育需要四到七年,而花期只有四十八小时!花有四瓣四色,分别为红黄兰白。它开放时用尽全部的营养,两天后整株同时枯萎。
恒河沙:很悲壮的花,和人生一样。
娴的云:(发一张牵牛花的图片)这是我种在窗台上的,不过现在无人照料,已经枯死了。
恒河沙:可惜。守着花过日子,寂寞也美。
娴的云:我身上也纹了花,当时做纹身的师傅问我纹什么,我说一朵小野花吧,紫色的不知名的就行。
恒河沙:你一定遇着什么事了。不过受伤的小花更美。
娴的云:是吧,有一段时间,我就是每天给花浇水、睡觉,自己娇惯自己,一场短暂的情感风暴过去,觉得整个生命都败了。
恒河沙:是花都会重新绽放光芒,哪怕是小野花。那是一朵什么样的小花?
娴的云:胸前那朵?纹了两年多,色彩褪了些。
恒河沙:能让我看看照片吗?
娴的云:呵呵。
恒河沙:是不是不方便?嘿嘿,我没想那么多。
娴的云:会产生遐想的,瞎想。(发一张照片。蓝色的衣领被拨下一点,露出雪白的半球,上方纹着一朵瓣呈条状的紫色小花。)
恒河沙:很美,谢谢!
……
老田一看到照片瞳孔就放大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这肯定是子娴昨晚用手机拍的,不仅因为她左乳上确实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更因为上午和杏华出去时,她就穿着那件蓝色的上衣。
在分开近两年时间里,子娴身上出现了许多陌生的东西,一个色彩纷繁又暗流汹涌的世界,带着这个社会密集的信息,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她左胸上的花就是此间出现的。她那套另一个小区的按揭房的阳台上也确实种着不少花,牵牛花是其中一盆,她没有因为离开他而萎靡不振,她的状态可以用“悠闲”两字来形容,这种生活从外部看几乎就是审美的。老田的心都要碎了。后来子娴被他叫到小卖部打理生意,那些花跟着就枯萎了。与之一道枯萎的还有他们修好之后短暂得不可思议的激情。这种激情注定是畸形的———带着满身的痛苦和渴望,他们扑向对方,惊讶地玩味对方的身体,肆意探险,就像深水里打捞出来的植物,脸上带着命运幽暗的伤痕,是的,分开的这两年里,他们感到了更深的孤独,是孤独让他们找回了原来。但是可笑的是,争吵很快就爆发了。紧接着老田发现子娴身上另一种更深刻的变化,就是她变得底气十足,原来他们的争吵是琐碎而平等的,现在不同,她在俯视他,她的大气与自信里有一种开阔的视野,她在粗暴地拿他和另一些神秘的男人做比较,发现他是那么猥琐和无能。他被鄙视了。这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无法忍受,老田唯有苦笑。我们对生活的误解这样深,并不是在原则问题上突破了就会云淡风清。
老田回到小店,坐在雨棚下面。小李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康康从沙池那边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在那边吃草。”康康老老实实坐到父亲身边,嘴唇上沾着绿色的草汁和几片草叶,老田伸出巴掌在他唇上使劲抹了两把,这孩子便又站起来,脚高脚低地独自跑出去玩。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晚上,十五栋四楼一个女的坐在阳台上想自杀,我们劝了半天才回去?”
“这年头,大家心情都不太好。”老田心不在焉,眼前还晃悠着子娴左乳上那朵紫色的花。
“她就是刚才在你这里买烟的那个小伙的妈。”
“哪个小伙?”
“蛮秀气,在医院当护士的那个。”
“哦。”
“我们看着那女的慢吞吞进屋,不放心,爬上楼敲门,你猜怎么着?小伙坐在客厅里,闷着头抽烟,他居然一点不知道他妈坐在阳台栏杆上那么久,还随时可能跳下去。外面那么大动静他能不知道?我简直怀疑———”
“一对奇葩,母子俩吵架了吧?”
“肯定的。说这男孩逼她要爸爸。”
“他爸爸呢?”老田振作一下精神。
“听说在他没出生时就离家出走,再没回来。”
“悲剧!那女的长什么模样?”
“很普通。”
“当初她不该被男人的外表迷住了心窍。”一个英俊的、自命不凡又不负责任的丈夫和一个平凡的含辛茹苦的妻子,这个掐头去尾若隐若现的故事让老田觉得很灰心。“那女的后来怎么样?”
“没怎样,昨天老谢说她牵着拉杆箱又出门了。一个人,没有人送。”
接近中午时候,杏华的白色现代再次出现在小店门口,她们卸下子娴进回来的零碎小货,又坐上车。杏华说:“我想给我姐介绍一个男朋友,你同不同意?跟着你她们娘俩迟早饿死,我们真的要未雨绸缪。”子娴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本来正系安全带,听罢把带子一甩,怒道:“你再说我不去了!”子娴眼里泛出一点明亮的水光。“姐,你不知道我来这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这个人斗嘴?”杏华道。“没关系,开心就好。”老田说,眼前又出现那朵紫色的小花。花开在她身上,对谁开放自然也是她的事。
下午正清货,子娴打电话回来,“你在干什么?”语气少有的柔和。
“清货上架,你呢?”
“和几个姐妹喝茶。等会儿打麻将,可能会回来比较晚。”
“我们这边来了几个常客,没人招呼可都走了。”
“走就走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你把康康带好。”
子娴回来已是深夜十二点,下起了小雨,康康早已睡下,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洗净后都晾在雨棚下。通常这时候即便有人打麻将,也已散场,小店都会落锁关门。子娴回来时玻璃门倒是关着,却没有上锁,到处灯火通明。子娴先是仿佛心中有愧地愣了一会,神情悠远。拉开门进去,转了一圈出来,脸上便挂着怒气,掏出电话正拨打,老田却已冒雨回来。
“门都不锁你去哪儿啦?”子娴道。
“一个女孩喝醉了,坐在后门地上哭。”
“深更半夜,你倒蛮会怜香惜玉哦。”
“小李喊我去的,你不也是才回来?”
子娴冷冷地斜睨老田一眼,抖散头发去后面。
那个女孩姓鹿,十九岁,身材修长,租住着十六栋一个小套间,因为隔得近,倒是常到老田这里买些小零食,跟老田并无直接交往。但是男女之间,有时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倘若一方对另一方产生好感,另一方肯定会感知;倘这一方甚至有点溢于言表,那么另一方若不讨厌他,表面波澜不兴,内心里也会是嘉许的。老田这个人身上就有点这样的恶习,天性如此,也是没法子。其实他生性腼腆,最多也就是在漫长无果的内心缱绻里俗而又俗地给对方价格上少少优惠一点,有时亏本也给,这些小鹿当然都感觉到了。于是有一回,他竟大胆地盯着小鹿葱嫩细长的手指说:你的手很美!实际上小鹿有一只手的腕部长着一只瘊子,用半透明的蕾丝遮饰着,这无论如何不美。小鹿颇为感激,这个女孩容貌乍看漂亮,细究并不标准,脸部略宽,腰身嫌瘦,自然有时就不太自信,那感动因之可能就更多一点,也就跟着溢于言表了。老田显然被女孩纵容了,是以有一天如同对待姨妹杏华,进一步风雅地乱说起来:我想我还能猜到你姓什么。女孩惊讶道:我姓什么?老田想了想,道:你姓鹿。本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女孩惊呼起来:你是不是神?我真姓鹿哎。这一喊却把老田的心喊悲观了,上天在男女之事上给了我们那么多神奇的暗示与敷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又许下了什么?当时寂寞无聊的他正在考虑要不要请子娴回来。一想到他们布满荆棘的婚姻,他就觉得内心一片荒芜,孤独感立时空前尖锐起来,这个女孩的暧昧迅速坚定了他的决心。
就是这个女孩,喝得酩酊大醉,坐在后门地上时而放声大哭,时而嘤嘤幽泣,雨水把头发衣服全打湿了。小李过去说送她回家,她赖在地上不起来,说自己没有家,让他滚开。人醉了,防范心理倒比平时强得多,这就有点让人讨厌。夜已深,小区里早断了行人,小李没法,过来喊老田,一是两人可以搭把手,二是避嫌。最后是两人轮流喂了半天好话,总算站了起来。穿过黑暗的过道,因为走路不稳,女孩主动把美丽而冰凉的小手交给老田握着,她还记得老田称赞过它,老田以父亲般的口吻说:小鹿啊,你记着,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要知道,这世上除了身体,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你。那一刻,他觉得双方都得到了安慰,因为赞美过那双手,她便把手交给他。一个迷途的女孩,一个同样迷途的老男人。他们看起来都受到了异性和生活的严重伤害,却依然没有忘记表达某种甜蜜的可能,尽管它那么微弱,甚至混乱。
从这个意义讲,子娴把自己胸前的小花拍下来给另一个男人看,是否也是对身心的一种修复?那个伤害她的男人会是自己吗?老田叹息。
关了店门,子娴已经上床。“把康康抱过来。”子娴道。
“他已经睡下,弄醒又要闹上半夜。”
“你废什么话,抱过来!”老田便过楼梯对面,从出租屋里抱出康康放在子娴床上,孩子睡得很沉。
“行了,没你事了。”子娴挨着儿子躺下。
“好像我会赖在你这儿似的。”老田讪讪道。
子娴调整一下睡姿,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出去替我把门带好。”等老田离开,她的眼皮立刻弹了开来,一对深沉的大眼幽幽地望着天花板。
杏华说的是实话,她确实给子娴介绍了一个男友,是一个离异的刑警队队长。他们在绿萝山见了面,感觉有点平淡,那男人一张很大众的中国脸,人就是这样,有些事原本是不抱希望,可是临了,发现自己仍然是有所期待的,某种激情便姗姗其后,不太愿意跟上来。不过都成年人了,不成眷属,做朋友也不错。晚饭后,他们沿着江津湖散步,起先杏华和另一位姐妹还陪着,后来借故离开,就剩下他们俩。湖边垂柳依依,气息清凉,挺有点花前月下的感觉,人心里的某种春潮便涌了上来,他们的手碰到一起,自然而然便握住了。当然并没有更深的接触,毕竟第一次见面,再说那种平淡与遗憾还搁在心里。他们就牵着手边走边聊,直到九点分手。有一小会儿,他们的手浅浅地扣在一起,是子娴先警觉地撤了出来。感觉还不错,可也没到春情泛滥的地步。那时天空飘起了雨丝,刑警队长打车把子娴送到小区附近。撑着雨伞独自沿街走着,那种新鲜的异性的刺激混合着内心深处的惆怅,慢慢化成泪水盈出眼眶。她不想这么快回家,不想面对那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现在不知什么关系的窝囊男人,不想看到弱智的儿子……她的整个生活都是破碎的,自己这三十来年的人生如此孤单凄惶,她需要一个坚强的怀抱,需要把今夜由于种种顾忌而未能演绎完成的激情释放出来。
恰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那个复姓东方的男人。前年由于这个男人,她和老田离异,又由于生意上的纠纷,他们自己也很快分了手,虽然很少见面,电话联系却一直断断续续,因为这里面的暧昧还在,另外他还欠她两万块钱。这个男人很会甜言蜜语,同时和几个女人周旋,当初分手多半也是因为他用情不专。子娴一度伤心至极,她以为自己会冷漠下来,有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但是说实话只要他的电话打来,她就会陷入到那恼人的自相矛盾里不能自拔。现在,站在细雨中,被孤独和热望裹挟的她忽然给某种意境深深撼动了,她需要填补心灵的空缺,需要对这无法修复的婚姻有一次唾弃,于是打的去了他那里。一年多没在一起,他们居然一见面就野兽似的扑向对方,他一把就粗鲁地抓住了她的乳房,她也亢奋地揪扯他的肩膀,接着猛烈的撞击开始了,像蟒蛇一样扭动。她为自己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化成泪水落下来时,尖锐的高潮也随之而至,她以为会是丰满的、汹涌向前的,没想到只一波就消歇了,肤浅而干燥,剩下的就成了机械运动。她想起了丈夫和儿子。起来后她就开始骂他,骂他破坏她的家庭,骂他欠债不还,骂他骗财骗色……骂完后回到街上,她觉察了一种愚蠢的快乐,还有深深的空虚。现在,这种空虚正在以自己眉心为圆心,向四周扩散,当它一圈一圈旋开,她的印堂一带便阴疼起来。她紧紧搂住了熟睡的儿子。手抚摸下去,却感到一根细棍高高竖起,她不由欠起身来,尴尬地注视着那里……是的,儿子大了,应该和他父亲睡。
郗佳一早就在找她的发卡,先头忙的时候,满头沉甸甸的乌发散开了,她就把发卡扯下来放在屁股边的条凳上,回头一抓却没有,低头在脚边找了找,也没有,只好把长发攥成一个鬏,可是她的头发太厚实,过一会就自行其是地散了开来。小盛在那边帮一个新来的女工调试机器,完事后捡起地上的碎布头揩着手上的油污,从兜里摸出发卡,在她眼前晃一晃,道:“是不是这个?”郗佳伸手一抓,小盛飞快地缩回去。郗佳骂了一句,不再理他。
小盛捏开发卡,小心地夹在邻座揭嫂的发卷上,“夹这里才好看。”
“谢谢你,乖儿子。”揭嫂说,手上依旧不停。
过道那边的潘老巴子低声喋喋地骂着什么。
“谁是你儿子!”小盛道。
“不是我儿子你那么殷勤干什么?”揭嫂的表情旖旎万端。
郗佳抿着嘴笑起来,接着不得不停下,挽着黑色雪一样崩下来的秀发。揭嫂适时地取下发卡夹在她头上。这时小盛已坐到潘老巴子身边,低声道:“把你嘴巴闭上!”潘老巴子便闭了嘴。小盛娴熟地给布片锁起边来。
吴宾下完网上的订单,背着手在车间转悠,走到女友小周身边停下来,手轻轻落在她肩头。看了一会,小周轻声撒娇道:“腰好酸。”小吴手沿着女孩脊背摸到腰际说:“我给你揉揉。”“走开。”女孩笑着说。这时对面的郗佳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小伙便继续转,到郗佳身边又停下来,侧着身子看她走针脚。那边小周撩起眼皮,白茫茫地瞭了瞭这边,眼神散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吴宾笑笑,接着继续转。小盛说:“你现在可像个领导了。”小吴说:“是啊,老田来了我就解放了,以前真是折磨。”
老田回来时已快到中午,从车上提下鱼、肉和青菜,一道下车的还有那个做饭的高个子女人蒋妈,半路捎上的。蒋妈每天只给僧服厂做一顿饭,一月七百块钱。
最初的担心现在全变成了现实,活路是做不完的,想偷懒当然也很容易,但老田脸皮薄,一个劲埋头做,四十岁人了,不愿给人说。反倒是吴宾经常喊住他,陪自己喝杯茶抽支烟,也是让他歇歇的意思。抽完烟吴宾笑着说:“你去看看老木是不是又熬不住了。”以前都是他监督老木,老木看到就烦,牛眼一瞪,威胁说辞职不干,现在终于可以不做这惹人嫌的事。小伙舒服地把双脚搁到桌上,屁股下面的大班椅跟着晃动起来。老木对老田还比较客气,一是相处不长不了解,二是老田性情沉郁,不是那种可以轻话重说的人。“你看你,满嘴烟味,不是成心引诱我?我可是憋了好久。”老木手上并不停,一沓沓布匹水流一样在电剪下分开,他对烟味很敏感。老田谦虚地说:“我很少抽烟。”
“那肯定,你身上烟味那么陡。”
“什么陡?”
“烟瘾大的人,每一个毛孔都浸着烟味,那烟味和人味就混在一起,没烟瘾的人,烟味和人味是分开的,闻起来就很生,很陡。”
“还有这种说法?”
老木不再说话,他实在熬不住了,关了电源冲出去。老田跟出来,他已经靠在那个元代高僧的白塔上吞云吐雾,手上烟已烧去一半。
旁边骨灰墙下不久前有人来过,有几个骨灰盒前还燃着线香。
“金振平这个小气鬼,为了节省开支,搬到这个脏地方。当初我就反对,吴宾也反对,可他硬说不错。”老木盯着线香说。“也许金老板体会到的是另一种境界。”老田说。老木看了老田一眼,深吸一口烟,徐徐吐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觉得你和佛特别有缘。”接着进一步说:“所有来这儿做事的人都和佛有缘。我做了四十年裁缝,什么样的衣服都做过,这几年裁僧衣,感觉还真不一样,心特别静,以前我脾气特别暴躁,经常打老婆,打得她头破血流,做僧衣后就再没打过她,一次都没有。”话说完,烟也烧到过滤嘴上。老木弹掉烟蒂,立起身体往车间里走,“这个金振平,成心要把我累死。”留下老田一个人,想着他的话。
刚进车间,郗佳就招手叫他,“帮忙给我穿穿针,整天盯着布,眼睛都直了。”
午饭后,小周进了吴宾办公室,然后关死了房门。郗佳说她吃得过饱,需要消食,便喊上老田,在寺院里散步。门柱一副行书的对子:粥去饭来莫把光阴遮面目,钟鸣板响常将生死挂心头。两个中年僧人坐在门前台阶上,和一个老女人聊天。旁边一条连接大雄宝殿的长廊,后面通向罗汉堂,两人就沿着曲廊慢慢走着。“十几年前这长廊就在,那时我还没结婚,记得有一次寺里做佛事,和尚尼姑来了好多,全穿着赭色衣服,双手合十,往大殿那边去,我就靠在银杏树下看着他们。突然里面一个尼姑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年轻,也很漂亮,也许是感觉有人看她,尼姑略略偏过头来,扫我一眼,脸顿时羞得通红。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梆的一响,好像要碎了。”老田停下来,嘴角掀起一丝自嘲的笑意,陷入悠远的回忆中。郗佳微笑着,问道:“后来呢?”“后来他们全拥进大雄宝殿,跪坐在蒲团上唱诵了半天《大悲咒》,然后散开到后面禅房里休息,我也跟到后面,探头探脑想找到那个尼姑。结果一个三十多岁的英俊和尚拦在门口,很不客气地把我赶了出来。”
“你胆子够大,连尼姑都想偷。”郗佳笑道。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很心痛。”
“你是不是看到漂亮女人就心痛?”
老田凝视着郗佳柔润光泽的脸,“大概是,一个遁入空门的漂亮女孩会让所有男人的心揪起来。”
“你们觉得这是一出悲剧。可是在她看来,或许正是解脱。”
“也许吧。”
“其实你们还是好色,觉得这么好的女人,跟这个尘世,跟你们的欲望再也没有关联,心里觉得难以割舍。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就在你们身边,有多少女孩,忍受着寂寞痛苦和所谓爱的折磨,倒不如出家一了百了。”
“这样啊,这个想法不太好。”
“我读医专时选修过性心理学,专门在这方面做过研究。”
“你学医的跑来做女工,不是太浪费?”
“现在本科毕业还卖烧烤呐。护士而已,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光鲜,自从离婚之后,我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就无比厌倦,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出来后在超市做过管理,后来又在酒店做过领班,这是第三份工作。”
“你怎么想要做一个制衣工?”老田想到自己进这个厂,仅仅是因为郗佳回眸瞟他一眼。
“我从酒店辞职之后,差不多有一个月什么都没做,经常往寺庙跑,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成天想哭。玉佛殿不是有个读经的图书角吗?我就天天跑来读经,经没读进去,却注意到这家僧服厂,我是僧服厂搬来后招到的第一个女工。”
“可你看上去一点不多愁善感,不过你身上确实有一种磨得很细的光亮的东西,像阳光粉末。”
“哈,没呛着你?”
“绝对没有。”
“那就好。”
老田想起老木的话,郗佳进僧服厂也是基于某种因缘吧,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离婚?”
“你能不能问点不太重要的问题?”
老田抱歉地笑笑。
郗佳道:“我都说了那么多,现在我来问你,在这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搬运工。”
“不会吧?”郗佳惊讶地拉过老田的手,在他粗糙厚实的掌上摸了摸,“看来你也吃过不少苦。不过你看上去像个艺术家。”
老田苦笑,“头皮发麻了,这种恭维我可受不起,我就是搬运工,是不是有点失望?”
他们走到大雄宝殿门口,佛祖庄严,一个负责敲钟的老妇人正低头翻阅一本经书,郗佳指一指金身的释迦牟尼,“在佛祖眼里,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这就是为什么全球会有十多亿佛教信徒的原因。”
“你在开导我?”
“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你就是伤心得要死、愤怒得发疯,世界还是残酷到底,不为所动。”
一对年轻恋人正对着侧壁上栩栩如生的十八罗汉塑像指指点点,这时都回过头来。两人都瘦长,都戴着大眼镜,脸上都有少许痘痘,都穿着款式相近的黄色情侣衫,衫子上印着相同的三个字:不甩你!样子就像同一个模子的大小号。老田和郗佳微笑起来。小伙忽然热情地跑过来,举着平板电脑说:“能不能给你们夫妻照张相?”两人疑惑地互相看看对方,哑然失笑。那就是首肯了,小伙不客气地按下快门,接着对老田道:“能不能让我女朋友和你的这一位合个影?”对此老田是没有发言权的,只好让开一些。那女孩便迈着小碎步欢快地跑过来。老田发现,郗佳这种不事张扬的美丽确实是放在哪里都十分顺眼的。照毕,这对恋人往罗汉堂去,他们则走到回僧服厂的路上,银杏树叶在微风中抒情地翻动。
“我真同情那个女孩,她的男朋友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田说。
郗佳哈哈笑道:“我有那么大魅力?”
“可不是嘛,连我都跟着沾光了。我居然会显得这么年轻?”
郗佳笑道:“自我陶醉!不过呢,收拾一下还挺帅。”
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两边银杏叶窸窣呢喃,老田不知不觉回过头来,绿意漫涌到大雄宝殿的空场上,恍然之间一个风姿飘逸的老者正和一个和尚娓娓倾谈,细看却又没有。这时他们已走到客堂边去往楼宇后面的放生池的路口上。长廊上坐着一个低头打盹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身穿一件蓝色对襟褂,褂上绣满紫色的苜蓿,下穿黑裤子,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一头盘得很讲究的乌发却茂盛异常,几乎胜过郗佳,很明显是假的。
老田看看郗佳头发,说:“她好像总是坐在这儿。”
“好像总在打瞌睡,可是却又坐得端端正正。”郗佳道。
两人已来到拱门下,郗佳伸出手来,老田莫名其妙,郗佳道:“握手。”老田便把手交到她柔软的手里。“谢谢你,本来我心情很不好,这时候好多了。”
“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也是才知道。我现在心情好了,才知道先前心情不好。”
“说什么呢?”
“就这样。”郗佳先进了车间。
老田呆了一会儿,拍着元代高僧的塔身,倚在栏杆上。这里确实有一种仿佛地府浸上来的硫磺味,刚来时觉得堵,现在已经可以从容面对了。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在那个苦瓜脸的老太婆遗像旁边,赫然多了一张同样大小的遗像,一位面目清俊的老先生,戴着方框眼镜,看上去七十多岁,可是眸子里清澈飘逸,让人不由肃然,尔后又安然,丝毫不觉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仿佛就在身边。在哪里见过,老田觉得。目光撒向拱门以外,银杏叶依旧婆娑。老田霍然一惊,这不就是前几天在微雨中同和尚聊天的老先生吗?可是遗像前烛痕累累,烟灰漫漫,遗像后骨灰盒上也落满了灰尘。那天是否真的下着雨,不敢确定,老田脑后的头皮一阵发麻,忙疾步走进工间。
下班后吴宾让老田带话给郗佳去他办公室,周家慧低着头在他们对面慢吞吞收拾东西。“干什么?”郗佳反问。老田手掌拢到女子耳边,“有几件长衣,你把袖子缝反了。”
“不去,明天我返工就是。小题大做。老田,把你电话号码告诉我。”
“噢,有事你招呼一声。”老田报了号码。
“我能有什么事?一个人在家,晚上闹鬼的话,你过来帮我打鬼。”
老田还没笑出来,小盛接过话头,“你把我的号码也记一下,人多力量大。”郗佳白眼对着他。揭嫂道:“儿子,你倒是不憨,这事没你份。”潘老巴子又喃喃地不知骂什么。小盛低吼道:“林矮子在外面等,还不快去!”潘老巴子闭了嘴。
周家慧站住,脸板得死死的,待所有员工都消失了,头一偏,看到吴宾背靠着办公室门框,眼神愣在她脸上,仿佛不认识,舌头在口腔里,无精打采地顶一下左颊,又顶一下右颊。
几个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在沙池周围疯玩的三四年级学生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康康趴在沙池边,屁股高高撅起,正好做他们练脚的沙包,他们飞快地从沙池边驶过,每个人依次踢一脚,然后围着前面十七栋楼转一圈,过来再依次在康康屁股上踢一脚。康康本来上身够下去玩沙的,这时可能吓坏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们来来回回地踢。老田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立刻甩掉自行车,吼道:“小混蛋们,干什么?”小子们哦咿哦咿怪叫着,作鸟兽散。几个带着蹒跚学步孙儿的退休老人都冷漠地看着。老田道:“蔡厚坤,肯定是你带的头,回头我告诉你爸爸,揍扁你!”楼群那边远远传来一个声音:“不是我!”老田一把提起康康,孩子脸像戴着一个沙制的面具,口里也有。老田气急败坏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舌头上掏挖,“说过多少次,沙子不能进嘴,会得病的,你怎么总是干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孩子样子很怪地作呕吐状,眼睛红红的,泛出泪光。
“回去洗一下,你恨不得把他舌头都抠出来!”身后子娴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挎着一只做工考究的黄色阿玛尼包,她也是刚回来。老田牵着康康站她身后,盯着黄包看。子娴扫老田一眼,“杏华喜新厌旧,施舍给我的,这包你买不起。我要她陪我一起出去讨账。”
“物质和精神都融为一体,这账怎么算得清?两万块钱不要也罢。”老田尖酸刻薄道,“店子不守,儿子不管,整天在外癫什么?”声音很低,可是子娴还是听见了。她隐忍着没有立刻反击,这种话冲口就出,不是成心不想过日子吗?她开始坐在桌前发呆,内心的寒意摆在脸上。老田只好自己给孩子洗漱,又自己动手做饭。他知道这话重了。但是子娴公然提到讨账,本身就是挑战他的自尊心。当初他们协议离婚的时候,考虑到后半生再聚无缘,一种异常悲伤的心境使彼此都以最真诚的态度交代了与异性的交往,这其中就包括了老田在风月场的乱搞,也包括了子娴与东方交往的种种细节,他们如何一起合伙做生意,如何开房等等。甚至老田问他们做过几次,女人也傻呼呼地承认说七次。老田说只有七次?子娴说,一次就足以把一个女人的心掳走。她坦陈了一切,但是丝毫没有悔意。两年过去了,她的坦白变成了皮鞭,时时抽打着老田的心。今天子娴又一次轻描淡写地提到这个人,怎不让人火冒三丈?特别是这半年他们破镜重圆的努力已经滑向粗暴和互相伤害,讨账会不会是她对外面生活的重新试探?当争吵、出轨、分离全都发生过,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嘴就来了那么一句。难道不可以这样?他眼里热辣辣的,这就是生活,谁都逃不掉。
子娴拒绝吃饭,胡乱拨弄着手机,当老田坐在桌前给康康喂饭,她开始声音低沉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开?”已经分开一次,不,加上一个多月前老田出门做搬运工,是两次,现在他们还是怨恨地面对面坐在一起。
“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老田不动声色道。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应该走得远远的。”
“康康怎么办?”
“康康跟我。”
“这样的孩子你一个人带,你只会疯掉。”
“可是和你这样既无能又心胸狭窄的男人朝夕相处,我也会疯掉。”子娴激动起来。
老田叹了一口气,有点愣神,康康自己凑上来,把调羹连同饭食一起含在嘴里,等待着父亲的反应,老田往前一送,他就吐出调羹,咀嚼着饭。“可惜你的那些情人没一个对你真心,他们只想把你骗上床。”
“那不是骗。”
“对,你情我愿,怎么是骗?”
“你口口声声说我的那些情人,你见到几个?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找一个半个情人,不要只会花几个小钱,玩那些肮脏的野鸡!”子娴突然狠狠地拨通某个电话,放在耳边高声道:“喂!”老田和康康都吓了一跳。
子娴对着电话说:“……你不要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听,把钱还我……根本就是两码事,亲兄弟明算帐,何况我们……我不讲感情,你讲了吗?两万块钱,你推三阻四,拖了两年不给,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拿你没办法是不是?”子娴讲话时,和老田狠狠对视着,像一人抵着棍子一头,较着劲。对方说了句什么,子娴的脸突地一红,接着柳眉倒竖,想要发作,嘴唇哆嗦了两下,凶狠地瞪了老田一眼,迅速起身回到后面房间关上门,一串急促的话语流喷涌而出,只是外面的老田听不清。忽而暧昧忽而急切忽而愤怒斥责忽而软语相求的情绪开始在她的语音里交替出现。这个电话打得很长,老田在外面侍弄完儿子,把他赶到对面房间睡觉,又做了好几笔生意,子娴还在打。天气渐热,喝啤酒的人多了,有几次,他到后面走道上搬啤酒箱,听到子娴一边抽泣一边诉说什么。
就是这时,房门突然拉开,子娴握着电话出来,一边擦着眼睛。老田提几瓶啤酒往外走。“你又在偷听我的电话?”子娴放下手机。“没有,我只是经过这里。”把啤酒放入冰箱,回头,子娴已经坐在桌前,撕开一袋瑞士卷吃着,“我饿了。”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老田也在桌前坐下,“你每天生活在激情里,让我很羡慕。”
“别人水深火热你总是欢欣鼓舞。”
“如果我对你的水深火热横加干涉,那我不成小丑了?以前我还是你丈夫,现在连名分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复婚?然后再离婚?”
“你在充分享受这种关系给予你的自由。”
“没有谁要你加入到这种关系里来,我还是一个人。”
“说得对,我也是。”老田黯然神伤地靠在椅背上。子娴斜睨着老田,“我现在要给自己和康康打下一点物质基础,我不可能一辈子守着这个小店,整天伺候几个老太婆打麻将。你能给我们母子什么?”
“很抱歉,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能力有限,不是这个金钱社会的食肉动物。”
“你心理阴暗,自己没本事就说别人是食肉动物,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想看到一个没有饥饿的晚年。”
“虽说中国GDP世界第二,我看还是有点难,你准备怎么做?”
“看到你,我觉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刚才我看到你情绪好转,还以为有贵人援手。”
“如果你的女人一遇到困难,就去求助别的男人,你还要不要脸?”
“我不这么理解。她能搬动别的男人,那是她对社会资源的利用。就好比她要上别人的床,那肯定不是我怂恿的结果。她从没想要抗拒诱惑。”
“田国胜,我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无耻。你软弱无能,却怪我经不住诱惑。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和那些贪官和奸商相比,我的无耻都是从创伤和侮辱中来的。就像经历了十几年的婚姻之后,我不可能在你心里崭新起来,重新唤起你的激情。以前你心地单纯,甘于贫贱,现在你能吗?婚姻的残酷就在这里,我们必须面对。”
“你从来不知道反省自己。分开吧,分开了清静。”
“又来了。我们只是在探讨问题。”
“你觉得很上瘾是不是?”
“我只是对人类虚伪与狡辩有穷究的兴趣。”
“我说你有神经病。”
“在中国当代,爱只能靠孤独来完成。”
电话响了。“哪位?”“是我。”郗佳的声音。老田想起白天说的话,正要开口,郗佳道:“你是不是在和你老婆吵架?”“你怎么知道?”老田惊奇,电话那头传来清脆的笑声,“你们是不是面对面坐着?”老田站起来,带响了椅子,向门外张望,“你在哪里?”又一阵笑声,“远着呐。你坐下吧,我只是猜测。”“瞎猜能猜这么准?”又一阵笑声,老田不安地瞅瞅子娴。“这证明咱们心有灵犀嘛。”
子娴终于耐不住了,“谁呀?笑得两个奶子都颤起来了。”老田赶紧捂住电话,道:“你想象力蛮丰富。”
“本来就是!”子娴醋意道,“电话给我!”手伸过来,老田让到一边,对着电话,“喂?”没有声音,过了两秒钟,郗佳道:“你老婆好凶。”
“你有什么事,不会是家里真闹鬼吧?”
“是闹鬼了。”
“真有鬼,在哪里?”老田道。
“在心里。”
子娴实在忍不住,劈手夺过电话,放到自己耳边,她又听到一长串水珠迸溅似的笑声,然后郗佳挂了电话。子娴恼火万分地按了一个回拨,对方没接。子娴眼睛觑着老田,手一松,故意让手机掉在地上,外壳、电池、SIM卡四分五裂,然后坐下,优雅地微笑着,看老田弯腰拾起各个零部件,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你不是对我弃若敝履吗,怎么也有在乎的时候?真是让人受宠若惊。”揿开机键,手机没坏。
“你用不着找个女人来演双簧,以为这样你就值钱啦?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男人,在女人眼里永远翻不了身。”
“我没指望翻身,我只要看到你们女同胞们在物欲的刺激下越来越鲜艳、越来越春情荡漾就可以了。”
“没用的男人。你现在是精神上阳痿,过一段时间,肉体上也会阳痿,看着吧。”
“你的见解挺深刻,真到那一步,肯定有你一份功劳。”子娴目光如炬,直视着老田,意思是,我怎么碰到这种混账男人?“为了抵制这个乏味而亢奋的世界,我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世人永远不会明白。”老田喃喃道。
子娴再也受不了了,霍地起立,抓起皮包就往外走。老田没喊她,转眼看看墙头挂钟,晚上九点。
几乎没有顾客,老田呆呆坐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大巴掌抹了抹,整张脸就是湿的。又有两道水流淌下来,大巴掌又抹了抹。真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一双小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脑袋。是康康,赤着脚。嘴里哼哼着,他要撒尿。灯光下,儿子的小脸苍白而纯净。
“儿子,门已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老田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说。
和老田想象的有所不同,子娴出门之后并没有和东方联系。实际上下午她和杏华确实去找过这个人,她不敢一个人去,怕去了又被他按在床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年多没有见面,上回一见面自己就主动投怀送抱,实际上和老田关系弄成现在这样,她从心底是恨着这个东方的。她已经知道这个人浪荡多情,无论如何都靠不住,只想要回自己的钱贴补一下家用。本来经过之前差不多一年的纠缠不清,都已经断了这个念头,也许是这个男人床上的温柔劲让她重燃希望。对于一个破碎的家庭,两万块钱可绝不是小数目啊,老田又是那样一个没用的人。结果可想而知,这个人那种既温柔又无赖的劲头又出现了,话说得像蜜,又缠又绕又撩拨人心,可是想要从他身上抠出钱,比登天还难。出来时杏华就数落起她来,“你什么眼光,你把自己都要贴进去!”“已经断了,可他……欠我两万块钱。”“我看你们之间就不是两万块的事,被人骗财骗色离了婚,你还觉得自己受到的伤害不够?”子娴觉得很屈辱,也有些不忿,你财大气粗,自然不知道两万块钱的重要,我开着一个鸡毛小店,一天能赚几个钱?本来不想喊她,这些年杏华顺风顺水,自己只走霉运,已经露了败相,这种事情再闹下来,自己一个做姐姐的是一点形象都没有了,可是在这座城市,除了这个表妹,就再没有亲人,子娴只有忍气吞声承受。“有什么了不起,你不也只是一个二奶?上了两年大学,运气好一点而已。”子娴在心里骂,论容貌,杏华还不如她呢。
骂完了,心里却在垂泪。老天对人怎么这样不公?
喧嚣的城市之夜,发红的路灯光,路边大型的油焖大虾排档一家挨着一家,食客如云,浓烈的食物的辣香刺激得人睁不开眼睛,小车横七竖八停满一大片空地。城市真是有钱人的天堂。子娴掏出手机,把所有联系人都浏览了一遍,没有一个她想说话的,就打车去了一家熟人开的麻将馆。
现在都兴宜昌人的玩法,叫什么“血流成河”。她的运气坏得出奇,短短两个小时,牌都不听,输了一千二,出来时还被一个光膀子的胖男人在胸口狠狠挤了一把。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夜晚。看到路边歌厅暧昧的灯影里坐着的暧昧的女人,子娴眼里浸出了晶亮的泪水,转眼就三十六了,一个女人还有多少年华可以守候?还不如她们,索性放开活一把。其实日子过到这个地步,离她们也就是一步之遥。回到家,老田和儿子已在那边歇下。冲了个澡,也不穿衣,爬到床上,正要打开笔记本,手机有人发来微信,那个叫恒河沙的人。
恒河沙:我猜你肯定没睡。
娴的云:躺床上,睡不着。
恒河沙:为什么睡不着?
子娴迟疑着,一只手在腹部上抚摸着,指尖几次滑过草地,
娴的云:想男人呗。
恒河沙:呵呵呵,够直接,别人就不要想了,想想我吧。
娴的云:面对你就像面对空气,你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叫我怎么想?
恒河沙:要不我发一张照片给你?绝对不比你老公差。
娴的云:你就吹吧,我老公年轻时人家说他长得像刘德华。
恒河沙:也有人说我长得像吴尊。
娴的云:嘁,你就别发了,鬼知道是谁的照片,浪费我的想象。
恒河沙:聊了那么多天,你怎么就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你前两天发来的照片我都像宝一样收藏着,一天看无数遍。
娴的云:爱看不看,那本来就是我的照片。
恒河沙:这种图片网上海了,要多少有多少。
娴的云:假的,赶紧删了。
恒河沙:舍不得,相信你嘛。虽然只是照片,只是一朵小花,对我来说,却是珍宝……
子娴低下头,审视着自己雪白的左乳,那朵紫色的花无辜地伸展着,就像她叉手叉脚舒展开的身体,又甜蜜又苦涩。再过几年,这漂亮的身段不知会老成什么样?
她关掉手机,拉过薄被盖在身上,被子摩擦着敏感的肌肤,痒痒的,很熨帖。现在她心满意足,可以入睡了。
老田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卷盘香,借小盛打火机点燃,供在那个戴眼镜的老先生遗像前,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郗佳停好自行车,过来问道:“干嘛,神经兮兮的?”
“昨晚我梦见老先生了。”老田低眉耷眼道。
“梦见什么啦?”
“就梦见老先生从旁边经过,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清风明月一般,超凡脱俗。你说怪不怪?然后整夜,都感觉好像他在看着我,心里特别宁静。醒来后我就有种通体空明的感觉,特别想出家。”
“那是宁静吗?万念俱灰吧?”
“应该不是,是有所得又不知道得了什么的感觉。”
“顿悟啦?”
“也不能这么说,我这人俗气入骨,悟不出什么东西。”
“昨晚我的电话没弄得你们大吵大闹?”郗佳笑着碰了碰了老田。
“没有。”老田想起子娴那句骂人的话,目光不觉从郗佳胸口上一掠而过。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种形式已经过时了,我们是现代婚姻,讲究的是包容与自由。”
郗佳笑道:“你还挺潮的。这么看得开还要出家?”
“自由的最高境界就是孤独,孤独的最高境界就是涅槃。你说它们之间有没有关系?”老田抽抽鼻子,突然想开玩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突然不想出家了。”
揭嫂从旁经过,笑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开玩笑。”
“其实我很幽默。你以后会领略到。”老田一本正经道。
“好,我等着。”揭嫂笑起来。
去托运部取海青胚布,带回一批退货。追究下来,却是布扣没有打好,梅花扣,形状不规范,有的散开了,还是搬来之前发出去的。潘老巴子很不高兴,说什么出家人,一点点小问题,将就着缝两针就解决了。吕嫂撇嘴说:“我看出家也就是一种职业,和我们做工没什么两样。现在有关和尚的负面新闻还少?有几个人真正看破红尘?能便宜你?”郗佳道:“看破红尘又能怎样,飞到天上去?”揭嫂慢条斯理说:“就是啊,不光和小盛一样吃喝嫖赌的有,听说一个杀人犯藏在寺庙里十六年,精研佛法,后来还做到了住持。”小盛嘻嘻笑。潘老巴子又低声骂起来,小盛喝道:“你闭嘴!”一边快手快脚帮她返工。正好图书城的搬运工老林提着一袋流油的汤包进来,小盛见了,毫不客气地夺过袋子,手探进去,抓了就往嘴里塞。老林笑着说:“她也还没过早。”小盛满嘴冒油,道:“跟你住一起,她精神饱满得很,就不要再补充能量了。”大家脸上立刻聚上一层神秘的笑意,小盛对自己这句话也很满意。潘老巴子愤怒地瞄小伙一眼,却又嘟着嘴什么都没说。老林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往外走,小盛的油手早已探进他的裤兜,摸出大半包玉溪烟塞进自己荷包,二十多块一包的那种,“抽这么好的烟,货主给的?”
办公室,吴宾心绪不宁地踱来踱去,手伸进发丛里挠着,双颊现出烦乱的红晕。今天周家慧又没来上班。老田进来,说:“这个小盛,没大没小。”吴宾可能对外面事情有所知,顺口接道:“也不能怪他,当妈的没个当妈的样子。”老田惊讶道:“潘老巴子是小盛的妈?”吴宾道:“你不知道?”潘老巴子确实是小盛的妈,不过老林却不是小盛什么人,严格讲,他应该算是潘老巴子第五任男朋友,两人同居差不多三年了。
这种搭伙关系在进城务工者中并不鲜见,婚姻关系留在农村,自己却在城市与另一个人过着夫妻的生活。同居十年八年者有之,过不好也不要紧,回到老屋,原来的家还在。其中缘由大家全都清楚。老田倒不是少见多怪,只是没想到一把年纪、相貌又近乎丑陋的潘老巴子竟也如此超前。从心理层面讲,老丑女人不守妇道,简直就是没天理。难怪小盛对他妈一百个看不惯。
“看来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吴宾意味深长地,接着把厂子里的事情简单交待一下,就开着丰田出去了。估计是去找周家慧。吃完中饭,老田正双手合十,在眼镜老人骨灰盒前虔诚礼拜,郗佳过来道:“我看你今晚还会梦见他。”
“我觉得老先生是个好人。”
“别吓着自己就好。”
“其实生和死也就是一线之隔,没什么好怕的。”
“谁说不是。记得学医的时候,上解剖课,同学把一颗人头传到我手上,你猜我当时什么感觉?”
“刺激,害怕?”
“我觉得好好玩。本来当时我正失恋,心情沮丧,看到这颗剥去耳部皮肤的人头,突然觉得心情一下轻松了。”
老田望着眼前这个面容柔美的女子,叹息道:“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你很可怕。”
“为什么?”
“你对生命缺乏应有的尊重。”
“你对医学工作者的心理结构可能并不了解,而事实也并不是这样。”女子幽幽道。
“是啊,人在很多时候都不了解自己,就说我吧,昨晚入睡时,我的心情很坏,可是当梦中出现这位老人,他那淡淡的一暼,瞬间化解了我心头的烦乱……”
两人穿过拱门,沿着长廊往前走。“离开身体谈生死,我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郗佳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有时候恰恰是认清了它们的关系,才会促使我们更深地爱这个世界,或爱某个人。”两人在那个头发丰厚的老太太跟前停下来。依旧是那套蓝色缎面的中式服装,依旧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姨妈,”郗佳道,“中午了,该回家吃饭啦。”“我不饿。”老妇人颤声道。从声音判断,她确实很老了。
绕过老妇人,从客堂旁边的楼梯下去,后面便是放生池。以前这排房屋没建起来前,放生池与玉佛殿和天王殿相互呼应,格局舒展,许多青年男女都喜欢到那里坐一坐,顺便把两厢情愿的事情也做一做;现在被逼仄到一角,气息不畅,少有游人足迹。池呈圆形,不大,上面一条曲廊,池中间盖着一座亭子,上书隶体三字:释然亭。池水较深,泛出不自然的颜色,因为香客们随意放生,如今鱼满为患。池里有不少乌龟,它们占据了假山和所有露出水面的石块,晒一会太阳,又爬回水里。假山紧挨着亭子,伸手可及,上面挂着淡淡的青苔,潮湿的孔隙中生出少量杂草和楝树苗。两人斜对着假山坐下。郗佳咦了一声,起身从石缝中捡出一只茶盅大小的乌龟,这只小龟睁着红色的小眼,伸长脖颈,努力瞄着她,脑袋像小狮子,甲上还有倒刺,样子又稚气又凶悍。“不会是鳄龟吧?”老田道。“要是鳄龟倒好,快点长,这池里的生态就平衡了。”郗佳把小龟放回原处,小家伙钻进了石缝深处。郗佳在老田身边坐下,“有时候为了保证物种的生命活力,残忍就是一种向善的手段,你说是不是?”
“是,不过你想说什么?”
“人类社会也一直在遵循着这套法则。”郗佳目光炯炯地盯着老田。
“我还以为在寺院待这么久,你已经不信达尔文那一套。以我浅薄的看法,佛的出现绝对是人类本质的一次飞跃,因为他善良,他想给每个人尊严,他还想证明,人类很可能并不是猴子变的。”老田眼前晃动着康康歪歪趔趔的身影。
“佛一点都不善良。他拒绝一切世俗的快乐。”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痛苦和厌倦。”
“有痛苦才有快乐,有厌倦才有追求,大家都去静观,都去修炼,都涅槃了,那这个世界还要男人和女人干什么?女人就是为男人准备的,反过来也一样,人类不能违抗自己的天命。”
老田心里一荡,这话虽然浅了点,却像宣言似的具有煽动性,他愿意听,眼前这个姣好的女子,又是为哪个男人准备的呢?他不由笑道:“你今天有点激动。”
“我今天特别想为男人和女人辩护。”郗佳也笑起来,那一刻,她全身都洋溢着一种柔媚的光彩,某种女性的极致。
“好像我不是男人似的。”老田有些落寞,心头隐隐作痛。
郗佳眸子里闪过一丝阴谋似的狡黠,“冲动是魔鬼,不冲动是懦夫。”
老田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借此触摸着自己的内心,这年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想起子娴发给恒河沙的照片,那朵令人沮丧的紫色小花。“你是不是在恋爱?”
郗佳哈哈一笑,“女人一生都在恋爱中,你懂吗?”
“懂了。只是我已经四十岁,一事无成,不配享有爱情,你告诉我该怎么面对恋爱中的女人?”
“你都四十啦?早说我不理你。”郗佳娇媚地点一下老田鼻子。
老田苦笑,“走在大街上,没一个女孩看我,人的本能就是这么残酷。”
郗佳轻轻笑着,“有老太婆看你就行啦,还想怎么样?我也快变成老太婆了。”说完自怜地抹了抹乌黑的鬓发。直到这时老田才发现,郗佳改变了一下发型,没用发夹,黑发拢到后面,分成两股,各自编成辫子,又合在一起。她头发上细碎的光泽刺得老田眼睛有点发飘,也让他的心里涌起一波波感动,对生命的密实质地的感动。闭一闭眼,耳边隐隐传来诵经声,缥缈而悲伤,仿佛对岁月的追索。寺院永远不缺少这种声音。聪明的女子肯定感觉到了老田内心细微的起伏,眸子里流过一抹怜悯的波光,道:“从你进厂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心事,如果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这个世界早已变成了斗兽场,轻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未必,其实轻松很简单。”郗佳伸出手,正了正老田的衬衣衣领,接着在他脸颊上轻柔地摸了摸,“你需要女人的爱。”老田忧伤地笑笑,眼睛忽然湿润了,笑道:“谢谢!你像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才不会这样呢。不过我本来就是医生,你还真把我当制衣女工啦?”
“对,我倒忘了。”
“其实制衣工也很好,我来这儿……”
“什么?”
“算了,以后再告诉你。”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那里面有一种脆弱潮湿又温情脉脉的东西,带着微微的引力。郗佳吸了一口气,脸上泛出透明的单纯,又道:“说了你不信,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温暖。”
“你找到了吗?”
“不知道。”
“会找到的。”
郗佳笑了笑,站起来道:“走吧,要开工了。”接着在老田胳膊上捏了一把,小声道:“你还是没有男人的正常反应。”这话令老田感到茫然,因为她实际上很平静。女人不冲动,男人是不敢越界的。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水沟往上走,水沟上接玉佛殿的下水道,绕过几座白塔,从存放骨灰盒的壁龛下面经过。一个较大的斜坡,老田在前面开路,拨开茂盛的狗尾草和蒿草,回头拉郗佳。白嫩的手伸过来,棉花一样,像某种宇宙物质,又轻又本质,稍稍用力,好像就会化在掌心里。你需要女人的爱。爱,是这样吗?
一种混合着檀香、硫磺、草纸以及晒热的泥腥味的复杂气息瞬间包围上来。地方狭小,环境阴湿,这里的确和别处有所不同,人一走进来,心理就发生某种偏移,介于阴阳之间的奇怪感觉。胃里涌上某种不适,很慢,可是真切。亭子里淡淡的水汽和两性之间甜美的暧昧还在,两人本能地松开手,想快速穿过。老田抬起头,看到那位老人的遗像,离他头顶不过两尺距离,目光清朗,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不自觉地正要双手合十,几滴冰凉的水珠洒在脸上,接着郗佳短促地尖叫一声,抱住了他正要抬起的胳膊,踢着脚,像是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个劲往他身上挤。高台上有人哈哈大笑,是小盛,甩着湿淋淋的双手。
“几滴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做贼心虚。”
“谁做贼心虚?滚下来!”郗佳松开老田,涨红了脸。
“干嘛?”
“水沟里。”
水沟里积着不少淤泥,泥上洒着香灰和没烧尽的红的黄的纸片。小盛低头搜索,“没什么呀。”“有!”仔细看,一条肥硕的黄鳝在淤泥中摇头摆尾,放生池里跑出来的吗?两边垂直高度差不多两米,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老田蹲下身,却被郗佳拉了起来,“让他来。”小盛一个鹞子翻身,从栏杆上优美地一跃而下,身体故意往郗佳身上靠,却给郗佳不客气地推开去。小伙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活动活动肩膀,腰一塌,直起来时,那条黄鳝已经连泥带水掐在他结实的拇指和食指之间。郗佳懒得再理他,推了推老田,两人拾级而上。
小盛跟过去,洗洗手,正要进大门,老木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边走边掏烟。
“头儿不在,你就拼命抽吧。”
“轮不到你说话!不知道开料之前老子手抖?”
每次服装换版,老木都要抽几口安神。老师傅了,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可是不抽支烟手指就像顺不过来似的。老木手扶白塔,点上烟猛吸一口。
“你老毬啰。”
“再老没你妈老。我告诉你啊,叫她把脏手管好,摸我哪儿我哪儿发炎。”
潘老巴子在锁边机前忙着,骂道:“死老木,嘴巴长蛆。”
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因为吴宾整天没露面,老田就把所有杂活全包了,忙里忙外。郗佳则有些心神不宁,几次回头瞄门口,又几次扫向周家慧空着的位子。
这天老田回家比较晚。吴宾下班时才开着丰田回来,等老田把所有的货都发出去,天已全黑。
保安小李正坐在门口,康康坐在他膝上。
“你再不回来队长要骂我了。”小李站起来,把康康推到老田怀里,同时指指玻璃柜台上的零钱,“刚才小鹿买一卷纸。”
“子娴不在?”
“她在后面陪人打牌。”
“谢谢你。”
“这个小鹿,昨晚又喝醉了,又哭又闹。”
“什么时候?”
“比上次还晚。两个男的打的送她回来。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摇微信约到一起吃饭,结果饭桌上小鹿乱闹,盘子都摔了。”
“不会是那俩男的动手动脚吧?”
“不知道,你也别尽把她往好处想。这女孩不是什么正经货,一直被一个神秘男人包养着,最近听说两人闹翻了。”
“小小年纪,就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周旋,这个女孩不容易。”
“我看她就是不学好。”
“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误入歧途。”
“好了,走啦。”
老田和康康吃了点冷饭,有人接替,子娴也下来了,坐在外面和杏华通电话。谈了半天,语气越来越卑顺,表情却越来越不耐烦,好歹挂了线,咬牙切齿道:“死丫头,以为自己是谁!”老田笑起来,“你这是跟谁学的,赵本山?”“跟你妈!”子娴道。老田起身,照顾儿子睡下出来。子娴道:“今天回来这么晚,跟谁约会去了?”老田道:“就兴你跟人约会,不兴我约一次?”“好啊,反正这个家已经变成狗窝了,谁都可以进来。”接着又道:“不是为了康康,我一辈子都不愿见到你。”
话不投机,老田道:“那我先睡了,明天还要上班。”
“上什么鬼班,没见你拿一分钱回来,这店子是我一个人的?”说着,起身去里面看人打麻将。老田便只好找来一本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陈先生作品,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坐在门口看。看了两篇,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子娴走了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现在牌瘾还真大。”老田头也不抬。
“你应该感到高兴啊。”
“我为什么要高兴?”
老田抬起头,望着子娴轮廓分明的脸,这张脸对男人来说,依然不失魅力。
子娴厌倦地沉默一会儿,“跟你永远无话可说。”老田搓搓脸,拍打着手上的书,去了后面自己的房间。子娴忧伤地摇摇头,站起来,找一盘蚊香点在脚边。
白天的经历像碎花瓣慢慢飘进老田空荡荡的梦境,他现在几乎不做梦了,经常睡着了都感觉自己像个空罐子摆在那里,或者连空罐子都没有,只是一小块液态的物质,无缘无故又无可奈何地出现在没有内容的梦境里。老田静止在那一小块类乎液态的物质里。他听到一个渺远的声音说,你需要女人的爱。一种麻酥酥的幸福感慢慢洇了开来,然后一只软绵绵的手握住了他。老田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用左手去抚摸自己的右手,寻找白天的印象,一直摸到肩头。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被一团云絮整个包围了起来,仿佛坠入了胎宫,在这持续缓慢的下坠中,他的思绪开始变得清晰,越来越清晰。他捱延着,直到确信自己根本没有睡着,便蓦地睁开了眼睛。灯亮着,看看床头的破手机,已经凌晨三点,刚才真的睡着了,可是现在,他毫无睡意。一种肉体隐秘的潮动促使他在自己胸膛上来回搓了几把,肉体变得明确了,在这个过程中,郗佳柔软的手感,以及她黑发上健康的光泽,一一从感官上漫过。老田顺手揉一把下身,起来穿上长裤,抹抹儿子汗湿的额头,拉开楼道门,悄悄走了出去。
对门子娴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灯,没睡,还是睡觉时忘了关灯?老田谛听着,大概过了二十秒钟,他听到一声轻叹,接着是翻身的声音,便往沙池那边走。凌晨的小区阒寂无人,只有或远或近的路灯孤单地擎举着光亮,明与暗在此具有了某种硬度。玉兰还绽放着,紫薇也都开了。吸吸鼻子,却闻不到花香。可能是街灯照射的缘故,天空古怪的一片彤红。老田沿着红砖铺就的小道往前走,此时值夜的保安都偷空睡了,老田扩了扩胸,举目四望,说不出的惆怅之意竟然化成两行泪水淌了下来,连忙抬起手臂抹去。这时他看见,十三栋四楼一户人家的防盗网上,一件深色的衣服移动着,先小心地横移,然后向下滑,当它快速滑到二楼,老田发现衣服竟然有手有脚。他想退到暗处,看到落在身上的雪亮的灯光,心想反正已经来不及,就仍旧站着不动。遇到小偷了,黑影身手异常敏捷,眨眼工夫就轻轻落在地上,并没有惊慌逃窜,而是静静与他对峙着,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老田从没经历过这种古怪的场面,不禁失笑,道:“深更半夜还在加班,够辛苦的哈。”没想到对方竟然用纯正的普通话回答道:“当然,你以为挣俩钱容易?”居然有这么文明从容的贼,老田反而愣住了。好在那贼也没心思跟他磨嘴皮,突然从墙角冲出来,吓人一跳,不过方向不是朝着老田,而是向东,一晃,已爬到小区边缘的铁栅上,再一晃,人已跃到外面。这时黑暗处又蹿出一个人影,也是一晃,身体站在栅栏上,还是那个位置,跃下的时候,老田听到布匹撕裂的声音,那人骂了一声“锤子”。原来还有同伙。要是刚才自己冒冒失失喊起来,没准已经躺下了。老田摇摇头,往家走。
子娴窗口的灯光却熄了。老田确信她没睡着,忽然很想和她谈谈适才的奇遇,便打开这边房门,卧室门上插着钥匙,一拧,应声而开。黑暗中子娴的声音先传了过来,“游魂一样,想干嘛?”
“你还没睡?”老田揿亮吸顶灯,雪白的灯光铺满了不大的卧房,子娴四仰八叉,穿着一条布满淡蓝色小碎花的棉绸睡裙,柔软的布料紧紧贴在光裸的身体曲线上。她里面什么都没穿。笔记本放在枕边。
“你不也没睡?”
老田曾经见过子娴一丝不挂趴在床上和人网聊,对此一点都不意外,稍感意外的反而是自己的内心,他其实根本没想和她谈论小偷,只想看到这具肉体。他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如果说平时他们的对话总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那么此时,身体的暧昧使他们都有了一种饱经沧桑的宽容。
“我是睡了一觉才醒过来。”
“我也是刚刚醒。”
“我们的生物钟又同步了。”
“是啊。”子娴面含嘲讽的微笑,“公狗嗅到了母狗的气味。”
老田揭起子娴的裙幅,淡漠地审视着里面的内容,雪色起伏,并不局限于自身的形态,伴随着挽歌般的乐声,道路开始变得纷乱。子娴没有动,却叹了一口气。一种失败感从底下慢慢溺进去,看来只有顺其自然。老田先脱了自己衣服,然后把睡裙从子娴头部褪下来。子娴骂了一句,老田不管,他在子娴左乳那朵紫色的小花上舔了一下,仿佛有刺,尖锐的痛感清晰地划过心口,底下几乎在这一瞬间坚硬地挺起来。这注定是一场乏味的性事。
他记得半年前子娴刚回到身边,肌肤是那样紧致,从手臂到胸部,从腰部到腹部,几乎达到他们新婚头三年的水平,而且肌体和口腔还散发出淡雅的清香,那是减肥药和内心激情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异性荷尔蒙滋润的结果,他当时嫉妒和兴奋得几乎麻痹了。如今,虽说形体并不走样,皮肤也未见如何松弛,但那确实是一个三十六岁女人软绵绵的身体,虚有其表,昏昏欲睡,溢流着一个成年人寡淡的欲望和生命深处掩藏不住的忧伤。老田感到锥心刺骨的嫉恨。在分开的这两年时间里,这个女人经历过怎样的情感变幻?外面丰富的异性信息刻进她生命的年轮,转眼就藏入到她幽邃的深处,留给他的,依旧是生活琐碎的磨难和让人无法忍受的恍惚。这种失败感是无法用肉体的强度替换的。在一桩超过十年的贫贱婚姻中,想让妻子像鲜花一样为你盛开,这怎么可能?
老田发现自己正在迅速疲软,有一次抽出来,竟然要双手帮忙才勉强放进去。“你这么温驯我很不习惯。”老田道。“让我像妓女一样扭屁股?我只想骂你咬你。”“你骂我咬我也比这样挺着好。”子娴冷笑道:“没见过这么贱的男人。”“你不贱?你都把自己的裸照发给陌生人。”“我发裸照又怎么样,比得上你在外面嫖娼?”“我们能不能不要争吵,再吵下去还有意义吗?”“是你挑起的。”“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什么?”“在性方面,男人总是比女人更坦率,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经历过多少男人?”老田手上和下面都增加了力度,这个问题让他卑微地亢奋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子娴迎合着,她也渐渐有点感觉了。“不说也不要紧,我怕我又要软了。”“你是不是听到别的男人搞你老婆,觉得很刺激?”“现在看起来,可能是,我们之间发生太多的事,需要清理。”“你这种男人真让人恶心。”子娴更加用力地迎合着。“让人恶心的不是我,是人性,是这个时代。你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快活吗?”“当然快活,不然还费那么大力?”“你这个烂货。”“我只和有感情的男人在一起,不像你,母猪都可以爬,来者不拒,你才是真正的烂。”“他们是不是都比我优秀?”“是。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差的男人?”“比我更温柔更体贴?”“是。”老田恼羞成怒,报复性地大动起来,子娴发出叹息般的呻吟。“比我更会做?”“是……是。”“他们厉害吗?能做多久?”“厉害,也比你久。”“你就是个婊子。”“你就是只公狗。”“老田抬起子娴一条腿放在肩上,猛烈地冲撞着。“好,是这样,就是这样……”子娴气息急促道。“你真会撒谎,不过我不在乎。”老田道。“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一段时间,我心里特别失落,同时和两个男人来往,上半夜是这个男人,心里空虚得要命,下半夜就喊来另一个男人。”“你撒谎!”子娴呜咽起来,“我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真的像个婊子一样,我想你,想住在福利院的康康……使劲……对,就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搞你老婆的……”老田额头青筋暴了起来,疯狂地抽送,恨不得把她掰碎。子娴无所顾忌地叫起来。“你撒谎,你撒谎!”老田叫道。子娴哭了,腹部猛烈地痉挛,脸上显现出高度忍耐的表情,“信不信在你。”“其实你只和那个东方好过,对不对?”“对。”“你爱他吗?”“爱。”“恨他吗?”“不恨。”“为什么?”“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恨给过她那么多快乐的男人。”“你胡扯!”“我是胡扯,我现在就恨他,我的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操过你多少次?”“……”“到底多少次?”“我告诉过你。”“那是以前。现在多少次?”“一百次。”“不对!”“就是一百次!”老田吼了起来,丰沛的快感将他席卷而去。子娴抖得像筛子一样。
待一切都平复下来,子娴擦干眼泪,声音冰冷道:“你可以滚了,以后永远不许碰我。”老田歉意地沉默着,一根手指在子娴左乳那朵小紫花上滑动着,“觉得我很恶心?”子娴冷冷道:“你很可怜。”
老田迟疑着,他想发火,想暴揍子娴一顿。想趴在她恬不知耻的裸体上,再次实现占领,没有一个生命能遮住另一个生命的道路。她摆在那里,依旧像雪一样燃烧着。
“其实在性爱里,既没有政治也没有金钱,只有伟大而自私的空旷。空荡荡的神殿,空荡荡的第三人称的悲伤。”老田低头自语着,回到自己房间。
骑车进入寺院时,僧人们的早课告一段落,但是观音殿里还有几个居士在唱经,那苍老低缓的吟诵水波一样拍击着心田,瓦解着生活的堤岸。
天持续阴着,但是空气湿度并不大。两个青衣和尚在清扫银杏树的落叶。进入拱门,地方狭窄,所有职工都推车步行。揭嫂停车时,回头看了看老田,两人目光对上,都没有立刻撤开。那一刻,揭嫂觉得老田的目光长驱直入,击中了她。那目光不似平时,它冷峻、热辣,近乎无耻地直抵女人的欲望。揭嫂脸上腾地一红,赶紧踅了开去。
老田眼睛长毛了。
事实是从子娴房间出来,老田几乎没再睡,挨着儿子躺一会儿,又坐起来发呆,有几次,他觉得自己要哭了,又强忍回去,很无耻又很顽强地收腹挺胸坐到天明。早晨出门前对着镜子梳头,他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这张平庸的、曾经英俊的脸就像泡在清水里的豆腐,湿乎乎的,白中泛出幽幽的青。眼神毛辣辣的,愚蠢而迟钝,一夜之间,里面长满了愤怒的野草。某种耻辱凝结在心里,化不开。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愚蠢而迟钝的眼神,当他独对自己,里面是潦草和颓伤,可是当他面对一个具体的异性,里面就闪出了愤怒的火花。恰恰是因为从未有过如昨晚的出色表现和丰盛的高潮,那种雄性动物的野蛮自信与作为一个失败丈夫啮心的痛苦就奇妙地混合起来,那种奔放与无耻的热烈里同时又揉入了动人的忧伤。他吓了揭嫂一跳,对此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肉体就是既无辜又邪恶,借着夜间的余势,他把自己完全打开了。这种欲望横亘于心,自觉不自觉地慢慢集中在郗佳身上———她坐在那里忙碌的侧影如此柔美,泛出广义的甜。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心情沉重,一言不发,干起活来虎虎生风,这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他甚至没有认真看过郗佳一眼,但是那种蛮横,那种强烈的诉求却一次次令郗佳惊异地抬起头来,她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暗示,一种汹涌的气息在自己身上鲁莽地探寻,或者反过来说,它热烈、粗野、直接,仿若某种即将到来的威胁。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看周家慧留下的空位。她的手忽然抖起来,一条线走歪了,只好停下来,重新拆开。
快到中午,老田把打好的货包一件件往外提,女子逮着机会,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老田沉重的目光熊一样傲慢地迎头撞过来,女子招了招手,老田放下包走过去,女子把手拢在他耳边,笑道:“昨晚你做什么去了?”轰地一响,内心什么东西从高处垮了下来,愤怒没有了,耻辱也没有了,一句轻轻巧巧的话,还原了那个平时的老田。“没干什么。”老田嗡声嗡气道。
旁边的揭嫂吕嫂嘴角都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小盛翻眼瞄瞄她们,拿着一个油糊糊的机件,放在铁槽里洗。小伙今天出奇的安静,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找人开那没皮没脸的玩笑,甚至没有对潘老巴子发一句火。
吃过午饭,老木靠在白塔上抽烟,老田靠在他对面的栏杆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基本都是老木在讲他儿子,说这孩子从小如何让人不省心,上高中之后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跟着考上复旦,跟着进了外企,今年才二十七岁,已经提升部门经理了,月入五万。老木很崇拜他儿子。老田心不在焉地听着,东张西望。他没有看到郗佳。抽完烟,老木吐出嘴里的烟丝,充满激情地往工间走,“给儿子挣房子去。”老田回到办公室,办公室没人,吴宾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这几天小伙子总是神出鬼没,一个周家慧把他的生活全打乱了。
脑袋伸到库房瞄一眼,正要缩回来,老田愣住了。过道尽头,两个身体倚在布堆上,紧紧挤压在一起,一个要亲对方,另一个不让,两人几乎厮打着,但是很快,主动的一方仗着力大,夺占了对方的嘴唇,动作凶狠得像要啃吃了她。老田连忙缩回脑袋,小心地收回脚,一转身,却看到潘老巴子在门边探头探脑,“没什么事不要进库房。”老田道。平时他并不这么说话。“我看看。”潘老巴子语气里透着抵抗,白老田一眼,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老田心有点跳,刚才他看清了,那两个人是小盛和揭嫂,小盛要亲揭嫂,揭嫂抽了他一巴掌,下手很重,谁知这么一来,小盛反而不顾一切,准确地咬住了她的嘴唇。真真切切,是咬。
为了多挣点钱,其她几个女人都在自己位子上。郗佳不在。老田本能地往外走,经过禅堂,他又看到那个身穿蓝缎中式服装的老妇人,依旧是低垂着头坐在长椅上,看不到脸,只见到她满头丰茂的黑发。老田绕过她,从楼梯下去,到放生池。亭子里没人。一只乌龟爬到岸上,老田一脚踢了下去。折身出来去大雄宝殿,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守钟的老女人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翻着经书。再沿路去罗汉堂,从一楼直到三楼,五百罗汉全看完了,只见到两个陌生的游客。旁边是铁塔,后面是千手观音殿,再后面是一个小莲花池,都只有寥寥几名游客。回来弯到斋堂,僧人刚刚用过膳,在俗的几个老婆老汉在收拾清洗碗筷炊具。又回到银杏成行的长廊这边,老田在那个老妇人身边坐下。昨晚一幕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
老妇人吸着鼻子,像在哭泣,又像在叹息,她的手指细长枯瘦,苍白异常,像剥皮的柳枝已经没有水分,也令人惊讶的没有一点色斑。
一宿没睡,老田感觉头脑昏沉发闷,不过随着那些疯狂的画面一一流过,其中裹挟的能量逐渐衰减,他的脑子里却突然楔入了另一个问题,老田打了一个激灵,它来得那么突然,却绝对可能变成事实。说不定家里的小店已经关门,子娴带着康康离开他了!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再也驱不散。老田坐得笔直,心里冰凉。也许应该回去看看,但是如果她真的已经离开,回去又有什么用?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晰的抽泣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的耳膜,扭过脸来,是那个老妇人,她干嘛把头埋得那么深?是为自己的年老丑陋感到羞愧?
老田站起来,悄悄从她身边走过。
狂暴无耻的性事已经冷却,现在他又是平时那个谨慎谦和又有点倒霉相的老田。他那早已破碎的家,负载着背叛的家很可能已随风而去。因为孤独,他们沿着伤痕试图重新回到彼此身边,他们以为自己对生活已有足够的了解,殊不知仍然不够,更深的孤独等在前面。甚至这孤独也已变成生活的毒素,他们终究还是要分手。
郗佳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缝纫机前。吴宾从外面带回了一批订单,老田整个下午都很忙,加之内心抽搐般的疼痛,他几乎没再注意这个女子。实际上注意到了,当她回到车间,他冰冷颤栗的内心便泛上了淡淡的暖意,因为她说过:你需要女人的爱。
送完所有的货回来,吴宾已站在寺院山门下的停车位前,其他同事或骑摩托车或骑自行车从侧面的便门出来,各自下班回家。“把车给我吧。”吴宾道,径直坐进驾驶室。老田进去取自行车,看到那个黑发茂密的老妇人依旧孤独地坐在长廊上,稍稍歪着,好像睡着了。
老田心里一动,停下来,正端详老妇人,郗佳心情颇好地甩着手从拱门下走过来。回头骂了句什么,可能是小盛撩了她。
“没骑车来?”老田道。
“没有。”
“我带你回去,反正不远。”
“不用。”郗佳忽然深情地握住老田粗糙的大手摩挲着,眼里流荡着迷人的光彩,“有人送我。”
老田有点受宠若惊,还没回过味来,“谁?”
郗佳歪着头,调皮地笑着,眼泪却从一对美目里漫溢而出,“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我进僧服厂就是为了找温暖?”
老田心收紧了,“你……找到了?”
“也许快了。进厂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寺庙跑,心里充满了绝望,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个英俊青年正指挥工人把生产设备往里面搬,同时门柱上贴着招工启事,我就突然决定,我要做一个制衣女工。”
老田呆住了,一切都明白了———吴宾。因为他当初进厂,也仅仅只是因为郗佳瞟了他一眼。
郗佳松开手,两根拇指优美地分开,从鼻翼两侧滑过去,抹去泪痕。“我赢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永远需要生机勃勃的心灵。”说完转身往外走。
老田梗住了。“可是,你没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感到绝望?”老田喃喃道,郗佳没听见,实际上,她心情好,听到也未必回答。
空茫的气流身前身后旋转,缠绕,意识跟着忽高忽低,升沉不定,整个生命都虚化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贫穷、失败、猥琐,没有家,也无路可去。
“来,小伙子,帮帮忙。”一个声音道。老田没听到,那声音又重复一遍。老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手扶着长椅上的老妇,一边向他招手。老田左右看看,身边并没有人。
“就是你。”老人道,镜片下的目光又和蔼又明亮。
老田觉得似曾相识,“我不是小伙子。”
“我七十九岁来这里,已经过去五年,和我相比,你不是小伙是什么?过来搭搭手。”
老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妇人在老人瘦弱的臂弯下慢慢歪下去,忙伸手垫在底下。
“年岁大啦,我弄不动她,你帮忙把她放平在长椅上。”
“她怎么啦?”老田伸手托住老妇人歪到一边的头,老妇人茂密的的黑发却像袜子一样褪下去,露出一颗葫芦似的光头,头上还有几绺雪亮的白发。老田吓一跳,连忙把发套胡乱套回到她头上。
老人叹息道:“还能怎么,她走啦。她年轻时是市楚剧团的台柱,可是个大美人啊。”
一道冰冷的电流击中了老田,身体顿时僵在那里。
“四十岁了,用不着对生死这么震惊吧?”老人道。老田又一惊,“哦哦哦。”忙动作起来,把老妇人垂下的手臂放回椅上,又把她两腿抬上去,抻平。发套歪了,将老妇人灰白的脸遮了多半。老田没敢再动,视线稍稍移开,他不愿抬起她的头,以免看到那颗肉葫芦,更不愿看到她深眍的眼眶和满脸的皱纹。
“现在你去旁边客堂,把主事的和尚叫来,他们是熟人。”老人说。老田便机械地去客堂,喊来知客僧。再回到长廊,只有老妇人静静躺在长椅上,好像从不曾来过什么人。身后僧人一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合十,念经超度。
老田蓦然想起,白塔那边,骨灰墙头,有一张遗照,正是那位清癯而儒雅的老人。
其实,这世上的事,有许多根本不需要知道。某种相对坚实的东西如此苍凉地在老田心里扎下了根基。
骑车进入小区大门,天已全黑。可能是保安疏忽,曲曲弯弯的水池到小广场那一带都还没有开路灯。推着自行车从花树间的小路慢慢往前走,他要推迟那种强猛的生涩孤寂的到来。子娴应该带着康康离开了,从明天开始,他将不再去僧服厂上班,他是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也将像那个老妇人一样,孤独地死去,无人告别,只有独自饮泣。
他的眼里蒙上了厚厚一层泪水,眼前一切都在黑黢黢的水波里晃动。
小广场上空无一人。不,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笔直站在那里,很瘦,像一棵冰凉的、泛出铁青光泽的小树苗。老田走到跟前,看到一个孩子,小脸苍白,眼里和他一样噙满了泪水,他就知道一定是康康。孩子也认出了父亲,嘴里发出悲伤的叫唤,更确切地说,他是在呜咽,泪水从小脸上滑落下来。老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尿臊味,他又尿裤子了。
“乖乖,妈妈没管你?”儿子咿咿哦哦。老田心疼地搂住孩子,心上一片冰凉,种种预想闪电般撕开夜空,“没关系,儿子。没关系!”
绕过沙池,他看到门口的灯光,明明暗暗地支撑着雨棚。子娴坐在雨棚下,迎着父子俩走来的方向。
“怎么现在才回?饭菜都凉了。”子娴说,声音疲倦而温情,仿佛等了很久。康康向她投奔过去。
老田停在黑暗中。一个奇怪的现实突然铺展在他面前,也许,经过昨晚最无耻的洗礼,子娴再也不会离开他、离开这个家。再或许,子娴也一直担心着他会突然离去?
生活就是这样,你说不清它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突然伸手扶你一把。如此不经意,如此残忍。
老田打了一个寒噤。迷迷糊糊的幸福感升上来。
这可耻的,有血有肉的生活。
人世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