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三
2015-12-21左马右各
左马右各
每个人都有一本记忆之书。只不过是在打开时,翻到了不同页码而已。韦三记得在少先队员入队仪式上,比他早一年入队的同桌舒玉,把一条鲜艳的红领巾轻巧熟练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一刻,韦三觉得天蓝得空了,要不是有红领巾拴住他,他就能像云一样飘到天上去。舒玉的手指又细又长,总是洗得白白净净。那只手行过队礼后,就不见了。也是在那年,韦三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春天时,母亲生下了他的二弟,小五。秋天时,他父亲韦保河在井下出工伤给砸死了。那一年,韦三八岁,他的大姐韦金花十四岁,二姐韦银花十二岁,他的大弟弟四岁。只过了半年,他父亲的一个工友郑唐的,成了韦三的继父。韦三记得父亲活着时,这个被父亲“唐的”“唐的”喊来喊去,又不断被父亲取笑的光棍叔叔就常来家喝酒,他和父亲关系走得很近。父亲死了,他走进了这个家。韦三好像并不记得在这件事上,母亲是否征求过他们姐弟的意见。他只是在某个早晨跑着去厕所拉完屎,又跑着回家时,开门看见从母亲屋里走出了郑唐的,他有点灰长的脸上顶着一头乱发,脚步匆忙地去上班。他们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韦三进了里屋,郑唐的出了院门。再后来,吃饭时桌子上就多了一个人。
父亲在时,韦三还觉得这个有些吊眼角、鼻孔格外大的唐的叔叔很亲切。那时,唐的叔叔见了他,三儿,三儿,喊得很亲切,不仅逗他玩,还给他买猴糖、瓜子、花生吃。他似乎也喜欢过他。父亲去世了,唐的叔叔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韦三却怎么都觉着别扭。家里多出来一个男人,像父亲又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他从心里抵触这个事实。十来岁的男孩子,想事从来都是今天想,明天忘。上午想,下午忘。晚上想,早晨忘。这会儿想,过会儿忘。韦三也是这样,他想过这个男人,但从未认真想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像下过雨后,墙根边冒出来的“雷窝”(一种菌的俗称)一样,从他家冒了出来。韦三在不习惯又有点别扭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家里虽然多了一个像父亲的男人,但韦三和他很少碰面。郑唐的下井三班倒,韦三上学,他们一周也见不了几次面,而有限的见面时间也是在饭桌上。在韦三的记忆里,郑唐的在这个家对他来说,几乎跟不存在差不多。要不是吃饭时饭桌上多出一只酒杯,屋子飘着一股劣质酒的浓呛味,韦三完全会忘记这个家里有一个是他继父的男人存在。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韦三感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
在这个男人进家门的第二年,韦三的大姐韦金花突然在某个星期日的上午做出了一件令整个汪村矿工人村震惊和沸腾的事。她脱光了自己,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大街上。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间来到了大街上,等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身子光光地在大街上了。她一边唱歌,一边若无其事地沿着百货商店、粮油店、副食品店、肉铺前的街路走。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她来来回回地溜达,偶尔还小跑两步,跳跃几下。她走着走着,还会停下来,夸张地叉开双腿,扒开自己稀疏阴毛下的女性器官,弯下腰、撅起腚来让大家看。做这个动作时,韦金花的脸上挂着天真灿烂的笑。等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便收紧自己,忸怩地蹲下了,像很害羞似的。等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看到周围这么多人热情地围观她,似乎很满意,也很满足。满大街都是人,都是看她的人,有大人,有小孩,还有老人。直到一个大个子警察,拨开人群,挤进来用副食品店一个外号叫“胖丫”的女人的蓝布大褂裹起韦金花,把她扛回家,人群才散去。之后,韦金花隔三岔五就会脱光了跑到大街上,一遍遍地表演自己的天真和无邪。她很满意自己脱光了能有这么多人来看她,她走到哪里,人群就像鱼群一样涌着跟到哪里。这让韦金花很兴奋,也有点得意。她一会儿托起自己刚刚发育好的乳房,像是很疼惜地抚摸它,揉动它。过一会儿,就又伸手去抓自己日渐饱满的屁股,很用力地搓弄它,不时用手掌轻轻把它拍响。然后,这手就顺到大腿上,内外揉搓,过一会儿,双手就又回到自己平滑的小腹上来回游动,像是特别的满意自己,又像是陶醉在某种可以让人忘却的意境中。有一天,她在深夜悄悄出了家门。那一晚,月亮又大又圆,像是为她升在天上。她来到水库边,抬头盯着天上的月亮看,像盯着一只明亮的眼睛一样。她看着这只眼睛,也被这只眼睛看着,脱光自己。她的衣服像翅膀一样离开了她。她在月光下持久地欣赏着自己的肉体,那是一具年轻带着日渐饱满的丰腴和青春的肉体,月光让这身体挂满了水色,像蜜一样甜的水色。韦金花忘我地欣赏着自己,直到自己对自己满意了。她笑了。笑过的她,凝视着水中的月亮看,水中的月亮真好,真美,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还美。她忽然听见月亮在呼唤她。那是一种柔柔的,听到后心里能感到温暖的声音。她慢慢被这声音吸引着,向着月亮靠近。她来到了水边,一纵身,跳下了堤坝。她跳进了月亮里。她把月亮打碎了。等她浮上水面被发现时,已经发泡得像一头吹过气褪了毛的胖大猪。
韦三大姐死后的一个星期,一群警察闯进了他家,他们抓走了那个叫郑唐的的男人。韦三没有看见郑唐的被抓走。那时,他正在学校的教室里上第二节课。那一节课是数学课。讲课之前,他们的老师也是班主任金广全,在同学们坐下之后,又大声喊了一声:“起立!”屁股刚挨上凳子的全班同学又都站了起来。金广全把教案用力往讲台上一摔,张嘴就骂,他骂全班同学都长了一个猪脑袋,骂同学们的耳朵都长在裤腰带上,骂同学们把他讲的知识都当屎拉了、尿尿了、屁放了。金广全骂了一节课,韦三和同学们就站了一节课。期中测试,他们班数学成绩最差。中午放学回家后,韦三知道郑唐的被抓走了。郑唐的被抓走,韦三隐隐约约知道大姐是因为什么疯掉了。晚饭时,母亲破天荒地给他们炖了红烧肉,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饭桌中央,有了红烧肉,韦三就忘记了郑唐的为什么被抓走这件事了。红烧肉让韦三和弟弟把肚子都吃撑了。
第二天早晨,韦三还在梦里就恍惚听到了哭声。这哭声进了门,来到他的床前,拽醒了他。是二姐韦银花在哭。很痛地哭。二姐拽醒了他,又哭着把弟弟小四拽醒。醒了的韦三,听见隔壁的小五在哭。小五很亮很害怕的哭声,让韦三跟着二姐来到了隔壁。他们涌进母亲的屋里,看见吊在窗棱上的母亲。母亲的短发遮着半张脸,大半个身体悬在透过玻璃照进来的晨光里。母亲原来很瘦,但光影中的母亲像是一下子丰满起来。她的脚边,倒着一个方凳。韦三抱着二姐哇地哭了,弟弟小四抱住他哭了,小五爬到床边,抱住二姐的腿哭了。一群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邻居。邻居跑到就在下道街的派出所,喊来了警察。那个大个子警察拨开人群,进了屋,他慢慢走到窗前,一手托住了女人的身体,另一只手剪断了绳子。
母亲死后,奶奶从一百多里外的老家过来,照顾他们姐弟四人。没过几天,二弟小五被在牛家峪矿上班的舅舅接走了。舅舅的自行车驮着小五走远了之后,韦三在胡同口站了很久。奶奶站在了他的身后。奶奶的手揽住了他。他转过脸来。韦三看见奶奶在揉眼睛。奶奶绾成一个发髻的花白头发像草一样枯涩。当回到教室的韦三,在一篇课文中读到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后,心里像是扎满了针刺一样的疼痛。他忽然就理解了这样一个词语。人理解某种东西,有时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一切来得都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跟上去想。
韦三上学的教室从一个二层小楼,搬到了学校新盖的五层教学楼内。新教学楼宽敞明亮,桌椅板凳都是新的,韦三很兴奋。等到教室的墙壁上有了灰尘,桌椅板凳也出现残缺和毁损的时候,韦三初中毕业了。他告别了校园,来到汪村矿北边的下洼矿上班了。初中毕业的韦三,虽然有将近一米七的个头,还可能会长,但在大人看来他还是个孩子,韦三就被分配到总务科去烧锅炉。这个活是半年闲,也没什么技术,韦三觉得很适合他。比他早几年,二姐韦银花初中毕业被内招在汪村矿灯房上班。韦三记得,父亲死前的一个周末,还领着他和大弟爬上汪村矿边的西山,父亲左手揽着他,右手揽着弟弟,让他们看近处远处一个个冒烟的黑山。父亲告诉他们,那黑山叫矸石山。每有一座矸石山,就有一个煤矿。他们站在西山上,看到大大小小十几座矸石山。矸石山上来回跑着像一个黑点一样的罐车。父亲指着在远处拐了弯的西山说,那山南边,还有好几座煤矿,那些煤矿也有这样的一座座黑色的矸石山。父亲还说,咱们这一带叫百里煤城。那时韦三不知道“一带”是个什么概念,也不知道“百里煤城”有多大。
韦三初中毕业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舅舅家。再远一点,就是和舅舅家的表哥向东,偷偷跑着去过离牛家峪矿十里地的竹林寺,他们是去那里赶庙会。向东有一块钱,他有五毛钱。他们在庙会上把这些钱都吃完了。父亲一说百里煤城,韦三觉得天地一下大了很多。等韦三自己上班了,坐着那种红白两色的破公共汽车,自由地在百里煤城这里那里来去过之后,才觉得这个地方很小。等到他自己有了车,二十分钟就能从矿区最北边的焦村煤矿,跑到冀南矿区最好的酒店隆滏酒城去和文老七、朱四喝酒说事玩乐的时候,就更觉得矿区小了。别看矿区有一个像是城市名的名字:新市区,说白了就是一个县城,比一般县城要繁华一点的县城。它的繁华来自煤,以及和煤相关的产业。等他带着换来换去的女人,去过北京、上海、西安、广州之后,才知道井底之蛙这个成语说的就是他这样来自小地方的人。
韦三在这些有着名头的城市都留下过自己的影子。那是他有钱后像发烧一样的游荡史。在北京前门附近一家小酒馆,韦三喝完了半斤二锅头,他的女人吃完一碗炸酱面,他们准备离开时不小心碰了一个正在喂孩子的女人。只是洒了一勺汤,那个北京女人就唠叨起来没完。她唠叨也就唠叨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也就当个乐子听,但她的那个男人也甩开两片子京油子嘴唠叨起来。光他俩唠叨也算了,旁边真北京人、假北京人也跟着一起唠叨,等他们把韦三唠叨烦了,韦三“嗷”的叫过一声,随后喊了一嗓子矿区话:“嚷嚷你妈屄个屌!”小店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韦三脱掉T恤衫,露出一身腱子肉和肩头的刺青,瞪着一双像是见到仇人的眼,拿着啤酒瓶子挨个饭桌墩捣了一遍,吃饭的,等饭的,刚进门的,都被他吓走了。饭店空了,韦三才骂骂咧咧地出了店门。这时,他才发现,北京人都是讲道理阴损人的大爷,一旦他韦三撒开了泼,洞开地道的矿区粗口,摆出要跟他们拼命的架势时,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孙子。韦三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北京人都是孙子。在上海的锦江饭店,韦三住了三天,他这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几乎每天都要被服务员奚落,那狗眼看人低的酒店,让韦三着实感到了自卑。在临离开酒店时,他光荣地代表矿区人民在床垫下拉了一泡屎,并小心盖好,以此为心声表达矿区人民对上海和上海锦江饭店的强烈抗议和不满。走出酒店门口,韦三突然觉得自己做这事就像在一处景区的砖石墙上写下“到此一游”一般,心里荡漾着一阵轻松、踏实、自在。在西安的一家星级宾馆,他故伎重演,又代表矿区人民庄严地留下“到此一游”的深刻痕迹。在广州白云宾馆,他住过一个星期后,把使用过的避孕套排成一排,用图钉钉在了衣橱内最不显眼的地方。在他心里,这个城市像他排出体外的精液一样浑浊恶心。韦三成了一个富人后,闲的时候就这样给他的弟兄们吹嘘他的辉煌游荡史,引得弟兄们一阵阵赞叹。他们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去了北京、上海、西安、广州这样的地方,也像他一样留下引以为豪的骄傲。
韦三上班的第二年,家里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春天时,他二姐韦银花结婚了。秋天时,他奶奶死了。他们家很多大事都是发生在春天和秋天,这让韦三对春天和秋天记忆特别深刻。二姐韦银花结婚时,奶奶高兴得不得了,人高兴起来就会看着顺眼,韦三也不再觉得奶奶脸上又深又密的皱纹难看了,他忽然有一种奶奶脸上开花的感觉。因为这个感觉,他觉得奶奶能够活一百岁。但奶奶没有能活一百岁。在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没有什么征兆,就离开了他们姐弟。因为是星期日,韦三那天起得很晚。他记得奶奶喊了他好多次,说了好多次太阳都晒着屁股了,他才起床。起床后的韦三,走到水管边洗漱,他瞭了一眼屋里,奶奶半靠着床头,像是睡着了。韦三洗漱完了,奶奶还半靠在床上。要是平时,韦三洗完脸,奶奶就会把饭给他端到饭桌上。韦三想,奶奶累了,就让她睡吧。他自己走进了厨房。韦三胡乱吃了几口,想起和朋友约好了去打鸟,就给奶奶说,我出去了。奶奶没有回答他。韦三自己笑了,奶奶睡着了,就听不见他说话。他又笑自己,只是吃了几口东西,就忘了奶奶睡着了这事。
韦三出了家门,觉得照在脸上的阳光真好,好到了温暖。他刚拐过胡同口,就碰到买菜回来的二姐。二姐脸上也是满脸阳光,温暖到幸福的阳光。他觉得二姐结婚后,比结婚前漂亮多了。二姐说:“三儿,奶奶呢?”韦三说:“奶奶睡了,二姐。”“睡了?”“嗯!”二姐又说:“三儿,你干什么去?”韦三说:“我去打鸟。”二姐说:“奶奶不是说不让你去祸害鸟吗?”韦三没吭声,想转身走。二姐拦住了他,说:“三儿,你帮姐把鱼杀了,再去。咱中午吃红烧鱼。”韦三想了想,没吱声,接过二姐手里的鱼,重新走进家门。他奔水管去了。二姐进了屋。韦三记得他刚喊了一声:“二姐!”后边的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二姐就哭了起来。二姐的哭声把韦三的后半句话吓飞了,那后半句话是:给我把剪刀拿来。他要杀鱼。韦三扔下鱼,跑进屋里。他知道了二姐为什么哭。奶奶死了。奶奶像睡着一样死了。奶奶脸上安静得像是连梦也没做过,或是做过又都忘干净了。这么安静的脸色,有一刻让韦三恍惚觉得奶奶像是没有活过。韦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奶奶怎么会没活过呢?但韦三就是奇怪地认为奶奶像是没有活过就从这个家里没了。
韦银花抱着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死,就像她从来没想过妈妈会死、大姐会死一样。但奶奶死了。妈妈死了。大姐也死了。韦金花死后,在家里感到最害怕的是韦银花。只有她知道姐姐是怎么疯的,又是怎么在疯后死掉的。不止一个晚上,那个已经成为她们继父的男人来到她和姐姐睡的床前,那是个比屋内的黑暗还大的影子。然后,这个影子就趴在姐姐身上晃动起来。在这晃动中醒来或是还没有睡着的韦银花,每次都吓得要死。她忍住自己一声不吭,直到那个影子下了床离去。她哭着把一切告诉了母亲,而母亲只是用同样软弱的哭声回答了她。姐姐金花死后的第一个夜晚,银花就对夜晚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觉得屋子里都是姐姐的影子,还有一个她在想象中制造的影子,这个影子重叠在姐姐的影子上,在屋子里来回游动。她插上门销后,又在门前放下一个方凳,在方凳上摆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洗脸盆。半夜时,银花听见了门销被拨动的声音,她吓得坐起身,靠在床边,捂住了耳朵。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再推时,凳子倒了,脸盆掉下来,一声闷响后,脸盆里的水撒了一地。那个男人像是被吓着一样缩回了身去。银花跳下床,重又把门插好。她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韦银花在那个男人阴沉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可能的命运。她更害怕了。她更害怕的结果是,银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她走进了派出所,找到那个把姐姐扛回家的大个子警察,说出了真相。她说出真相后,郑唐的被抓走了,母亲死了。韦银花没有想到母亲会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郑唐的被抓走了,母亲会死。她以为郑唐的被抓走了,母亲会很好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母亲死了。韦银花一直认为,母亲是她害死的。她要是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母亲就不会死。但银花知道,母亲不能保护她,她要是不说出真相,有一天,她也会像姐姐一样被那个男人屈辱地压在身下而不知所措。银花不想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去死。像姐姐一样去死。但她不能这样。不能。
那个男人被抓走后,压在韦银花心头的石头没有了。但母亲的死,让韦银花感到了想象不到的痛苦。这时,奶奶来了,这个不再像家的家重又像家了,也安全了。银花一边在心里高兴,又在暗暗地痛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也想不明白这件事。这时,初中已经毕业的韦银花上班了。上班了,韦银花就开始接触到男人,也从班上的女人那里更多地知道了男人。男人不只是那个让她有着恐惧记忆的人,银花觉得他有点不像人。男人有很多种,多得超过想象。她慢慢知道了男人是女人离不开的一种人,她简单地理解是:女人需要男人。
韦银花也在暗自选择自己需要的男人,她的男人。一个叫童大海的男人走进了韦银花的心。这是一个高大粗犷的男人,家里只有一个瘫在床上的母亲。他比韦银花大五岁。由于母亲的原因,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走进他的家门。银花悄悄打听到两件事,一件事是童大海每月很少休班,另一件事是他十分孝顺母亲。至于他脾气火爆,三天两头打架,韦银花对此一点都不关心。童大海都是打别人,从来没有被别人欺负,这正好是韦银花需要的男人。她想,如果有童大海在她身边,那些有点坏的男人就不敢欺负她了。他们认识了。韦银花在向童大海走近,童大海也在向韦银花靠近。就在他们决定自己永远是对方的依靠和一半时,童大海的母亲病故了。这更加快速地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有一天,童大海把韦银花领进了自己的家,一个简单到空旷的家。这不是童大海第一次领着韦银花走进这个家。但在有一件事上,这是第一次。他们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除了看到屋子里的空荡之外,他们什么也没看见。这时,他们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离得很近的人。他们还想再近一点,更近一点,近到没有距离。他们先是相互抱住了。觉得这还不够近,就抱得更紧一些。这还不行。他们就来到里屋,在仅有的一张大床上,童大海放倒了韦银花。韦银花几乎没怎么拒绝就被剥光了衣服。当童大海的身体即将完全覆盖她时,韦银花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她用力推了童大海一把。童大海根本没有准备,在惊吓和意外的双重作用下,这个高大的男人光着腚滚落到了床下。韦银花裸着身子半坐在床上,愣怔一会儿后,她醒过神来。这时,她看着一脸惊愕不解的童大海光着屁股有点狼狈地半躺在地下,她忽然捂住嘴笑了起来。笑够了的韦银花,有点温柔,也有点羞涩地示意童大海上来。当那个男人再次上来后,他的身体覆盖了她。她感到了一点压迫的窒息,跟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这时,有一种带着尖锐的爱抚彻底刺痛了韦银花,并把她像流水一样带走了。在水里飘了很久的韦银花,知道她再也离不开男人了。男人是让女人痛到骨头里又无法离开的一种东西。虽然大多时候男人不是东西,但他是东西时,就是女人离不开的东西。女人需要的东西。
韦三也喜欢童大海。不是一般的喜欢,他很喜欢童大海。自从这个大个子开始进出他家,他觉得这个家安全多了,也像个家了。奶奶去世后,童大海用他家的两间房换了邻居的一间半房,他们住在了一起。韦三有一天和姐夫开玩笑说,打掉院墙,咱就更像是一家人了。童大海看看韦三说,不打掉院墙咱也是一家人。人亲不亲不是东西隔开的,是人自己隔开的。人的心要是近了,啥也隔不开。韦三觉得童大海这话很有道理。童大海又说家里这两间半房,是他们兄弟的家产,打掉院墙就说不清了,也会让别人说闲话。童大海这么说,韦三也就更加钦佩这个姐夫了。凭这一点,童大海又赢得一次韦银花的心,让她觉得自己赌对了。晚上,韦银花软软地靠在童大海怀里,夸赞他人粗心细,是个好人。童大海用力抓了一把韦银花的屁股说,咱都是好人。韦银花爬到童大海身上说,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更好。
二姐和姐夫完全撑起了这个家,韦三就充分享受着一个男孩子长大后自由散漫的快乐时光。他偷偷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还像姐夫一样,很哥们义气。他有了几个不错的兄弟朋友,他也学着他们在身上刺青。别人都是刺龙刺虎,韦三在自己的肩头刺了一只壁虎。韦三喜欢壁虎。壁虎能在墙上或玻璃上安静地趴很长时间,有时韦三也能安静地看壁虎很长时间。那时,他就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壁虎了,趴在生活的某个角落,安静地想着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想。韦三上班后的工资,除每月留够自己的生活费,其余全数交给二姐。他的二姐韦银花明确告诉韦三,她说,三儿,你姐不会花你的一分钱。这钱一分不少地攒下来,等着将来给你成家娶媳妇。韦三相信二姐。韦三觉得他的日子就会像很多人一样,在等着成家娶媳妇这样美好的期望中平静地过下去了。但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让韦三发现了隐藏在生活中的财富秘密。生活中还有一种不一样的人,他们能够不靠上班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
这一天,韦三休班,正在家里像壁虎一样盯着天花板看,只不过他是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一本他刚看完的杂志。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喊,家里有人没有?听那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韦三斜着脑袋出来,问那人干什么?那人脸上堆满了笑,有点巴结地对韦三说,小兄弟,家里有煤票吗?韦三愣愣地问,你要煤票干吗?那个人又笑了,纠正韦三的问话,他说,不是要,是买。一个煤票五块钱。韦三又问,你买煤票干吗?那人说,我是山东人,来你们这里拉煤,没有煤票人家不卖。韦三明白了,这是一个煤贩子。韦三对他说,我家煤票我姐拿着呢,她上班了。那个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谢谢!走了。韦三想自己什么也没给他,他还谢自己。这人有病。韦三听见他在下道街敲别人家的门。这人走后,韦三的脑子像是安上轮子一样转了起来。矿上每家都有煤票,一月一个,而且开煤票不要钱。一个煤票拉六百斤煤,一吨煤是三十五块钱,三个煤票就可拉一吨煤。工人村有五百多户人家,每月家家都有煤票,家家也有用不完的煤票,这些煤票买回来,再变成煤,堆起来,卖给来拉煤的外地人,该是多少钱。韦三脑子里的轮子越转越快,快得把韦三都要转晕了。他不敢算了,也算不清。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内某个地方被狠狠地碰了一下,像两块铁碰在一块,溅起了火花。这一碰,把他整个人碰醒了。韦三动起了煤的脑筋。他死缠烂打从姐姐手里抠出二百块钱。很快,他这二百块钱就生钱了。等到年底,只小半年工夫,韦三最初的二百块钱已经变成六千多块钱了。而他和姐姐韦银花、姐夫童大海上一年班,三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挣不到三千多块钱。等到韦三入道之后,他又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他的一个六百斤的煤票,可以拉到一吨煤甚至还要多,而这多出来的煤,只需要他隔三岔五地送上两瓶酒,或是一条烟、一个烧鸡就行。韦三被自己的发现吓坏了。他按住腾腾的心跳对自己说:这挣钱怎么跟做梦一样。这一年,他不声不响地挣了三万多。韦三的心一下子就被钱撑大了。
人的心一旦被钱撑大了,要想再收小,就难了。韦三看不上他的工作了,开始混天了。本来他那烧锅炉的活儿,就是个混天的活。现在,他几乎不去上班了,但照常月月考勤,挣一份少得只够他吃饭塞牙缝的钱。钱的神力,帮他解决了不去上班照常在单位挂名开支的困难。他只要到月底把工长班长叫上搓一顿,每人再发上一盒烟,基本吃光他的那一点工资,问题就解决了。韦三不在乎这点钱了,班上也就不在乎他这个人是否上班。他韦三不挣他们的钱,他们又何苦得罪一个人。现在,韦三需要的是时间。他用公家给的工资换来了时间和自由,时间也就源源不断地给他送来财富和机会。
这一年,下洼矿煤炭严重积压,到年底煤场堆积的原煤像矸石山一样高了。春天过后,整个市场需求似乎还沉在冬天的寒凝与沉闷中,一点出现转机的迹象也没有。矿上开始压产限产,但即便是这样,每天从井下运输上来的煤,还是在不停地堆高那让人看一眼就沉重的煤堆。下洼矿出台政策,谁要是卖出去一吨煤,提成一块钱。而且可以先拉煤,后付钱。韦三像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一样,在看着像垃圾一样发霉的煤堆里嗅到了财富这根骨头的香味。他要大赌一把。
韦三找到了他的合作伙伴,山东人刘长发,就是那个去他家买煤票的煤贩子。他们已经合作几年了,也成了朋友。他问刘长发:“你的货场能存多少煤?”刘长发一愣,没回过神来。
韦三说:“你在山东的货场。”
刘长发说:“八里庄车站的货场大,能存五万吨煤。我家村子边上还有一个货场,能存几千吨。”
韦三问他:“你的场地租金是多少钱?”
刘长发说:“车站的货场一年八千块钱。村子边上的是大队的,不要钱。”
韦三说:“车站那一个就够了。”接着韦三又说:“老刘,五月份之前,你把货场腾空,五月份之后,我租下你的煤场,到年底给你五千块钱,怎样?”
刘长发说:“咱俩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别说你给钱,不给钱也让你用。”韦三打开挎包,点出五千块钱就给了刘长发。刘长发愣愣神后,伸手接住了钱。
韦三说:“你给我打个条吧。”刘长发就给韦三写下一个字据,按了个蓝手印。
韦三收好说:“这一段时间,你就不要来矿区收煤了。收煤换别人来,你就给我盯在八里庄车站,等着煤列。”刘长发点点头。
韦三交了五万元的保证金,又用卖出煤后的返利抵扣,一口气从汪村矿发出去十五个煤列。然后,他就坐火车找到刘长发,住在八里庄车站的货场里,像等死一样守着每天让他看一眼都胆战心惊的煤山。他把几年来攒下的血本全部投了进去。胜败在此一举。韦三发誓说,卖不完这些煤,他不理发,不刮胡子,不回家。
韦三真的就不刮胡子不理发地在煤场蹲守着。每天只做一件事,围着货场转圈,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转,转得刘长发都跟着晕。韦三一边转圈,一边在心里暗自祷告,老天爷开眼吧!开开眼吧!韦三每天围着煤场转,每天都在心里暗暗祈祷。有时不留神就从嘴里咕噜出来半句话,把刘长发吓一跳。到了晚上,他就叫刘长发去弄一瓶烧酒,一包猪头肉,刘长发从家里背来半布袋生花生。他俩就开始喝。一包猪头肉吃完了,酒也喝完了,话也说够了,刘长发就踩着剥了一地的花生皮回家了。刘长发回家了,韦三就踩着花生皮子的乱响爬到一张小床上,倒头睡了。
刘长发货场小屋后边堆满酒瓶子时,夏天过去了。他们还在小屋子里闷闷地喝。韦三常在眼喝得红红的时候,突然问刘长发:“这煤会变成钱吗?”刘长发也用同样红着的眼睛看着韦三说:“这么黑的东西要变成钱,这煤还是不是黑的了?”然后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屋里的沉默像那盏四十瓦的白炽灯泡一样无精打采地发出昏黄的光。
韦三不理发不刮胡子的形象,在货场周围出了名。几乎每天都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来参观他一番,韦三也不在乎这个,偶尔还把长过脖子的头发用根皮筋揽起来,远看像个女人的马尾辫。刘长发看着韦三每天围着货场转圈,开始还有些担心,怕韦三有什么想不开的。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就不再担心韦三了。韦三除去偶尔表现出一点失神或是焦虑外,其余时候,韦三总是乐呵呵的。这让刘长发对这个年轻人有点刮目相看了。这么一大笔投资押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的日子上,换了他,早发疯了,完蛋了。但三四个月过去了,韦三像没事人一样。在这个生意上,刘长发没有投本,不管韦三赚不赚钱,他最后都不会赔。但刘长发从没做过这么大的生意,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没消停过。他有时也会对韦三说:“这把是不是赌大了?”
喝过了夏天,秋天来了。眼看着就要到中秋节了,这煤市的价格还像墙上的壁虎一样安稳地趴着没个动静。刘长发有点受不了。他脸上藏不住事,每天吊着个脸,像吃了苦瓜一样。
韦三就逗他:“老刘,你老婆跟别人跑了?天天哭丧着个脸。”
看着一脸安静的韦三,刘长发说:“兄弟,你真行啊。你这心里就一点也不怕?”
韦三看看刘长发,抓了抓嘴边的胡子,扭过去脸说:“怕有用吗?”
这时,忽地吹过来一阵风,韦三头顶上的一绺长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半个脸。这阵风刚过,又起了一阵风,而这阵风刮过,风就不停了,越刮越大,风里带着嘶嘶的哨响。刘长发看到西北天边上卷起一片黑云。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要下雨了。当一阵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开始下落时,韦三转身跑进了小屋,等他再出来时,只穿了一个裤头。刘长发看到韦三肩头上的刺青,那只壁虎。他光着身子冲进了雨中。在电闪雷鸣中,雨越下越大,韦三一动不动站在雨中,像楔进雨幕中的一根橛子。等一个霹雳爆响过后,韦三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接下来,他就站在大雨中一声高过一声兴奋地呼喊着,像整个人都成了这瓢泼大雨的一部分。韦三的样子,让躲在屋里避雨的刘长发惊愕不已。
老天爷真的开眼了。刚过中秋,煤炭价格就开始向上涨。半个月后,价格已经每吨上涨了十块钱。刘长发对韦三说:“卖吧!”
韦三说:“再等等。”
又过了一个月,煤炭价格像发疯一样猛涨了二十元钱。刘长发又说:“卖吧!”韦三被这涨价的疯狂吓坏了,他眼睛红红地盯着刘长发点点头说:“卖吧!”
他们的货场热闹起来了,每天穿梭来往的都是汽车。没过几天,这煤价又涨了十元。等到十五个煤列全部卖完,刨除全部开销,韦三被自己挣到的钱的数目吓了个半死。而这时,煤炭价格像发烧一样,又一吨涨了二十元。韦三电话打回矿上,他付足了全部煤款,又以每吨低于市场价十五元的价格,从汪村矿发过来五个煤列。而就在煤列到站的当天,一吨煤又涨了十元。韦三一下子就兴奋得疯了。他抱起刘长发原地转圈,嘴里大声地不着调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他扔下刘长发后,自己手舞足蹈地又足足唱了十几分钟,整个货场都回荡着韦三那一遍遍不着调的歌声。
五个煤列卖完,韦三刮了脸,理了发。这时,再看韦三,一下子变成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了。理了发,刮了脸,穿上一身新衣服的韦三再次站到刘长发面前时,他竟没有认出来。刘长发几个月来一直阴着比晴着多,比留了胡子一头乱发的韦三还难看的脸也笑成了一团花。韦三挣了钱,他也跟着狠狠地肥了一把。现在,他把这个自己偶尔撞上的年轻人当成财神了。
韦三一身西装回到家时,韦银花根本就没想过眼前这个人是韦三,她以为是谁走错了家门。这时韦银花正挺着大肚子,再有一周,预产期就到了。
韦三叫了一声:“二姐!”
这一声二姐,才把韦银花从半梦半醒中叫过来。醒过来的韦银花,抱住弟弟就哭了起来。韦三小心地躲着姐姐的肚子,眼睛里的泪水也下来了。韦银花抱着弟弟激动痛哭的结果,是让肚里的孩子早出来了一周。她的胳膊还没有从弟弟的肩膀上挪开,肚子就疼得让她无法站立了。韦三小心地把她扶进屋里,就转身跑出家门,他像风一样冲进了工人村医院。等他叫来大夫,拿来担架,姐姐肚里的孩子已经等不及了,这个小家伙着急地已经把头探出了那扇向他打开的生命之门。他太着急了。也许,男孩都这样。等姐姐安全地把孩子生下来,韦三对沉浸在幸福的疲倦中的二姐说:“你家这孩子跟姐夫一样,是个急性子。”
韦三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有了钱了,这日子怎么过。但等他真正有钱了,日子完全和他想的不一样了。没做成这样大的生意之前,韦三已悄悄认为自己是有钱人了,等这次生意做成了,他才知道怎么算有钱。等他跨入有钱人的行列,他又知道了有太多的人比他有钱。他得重新学习过有钱的日子。而这之前,他一点经验都没有。他不知道有钱人怎么过日子,之前他从没有过这么多钱。虽然电视上不断演有钱人的日子,但那不是他的生活。韦三觉得那些人的生活,跟他有十万八千里,他够不着。他也不想够着那样的生活。但有钱了,韦三还是会享受的。他也开始享受了。韦三再去刘长发那里的时候,就不住货场了。他在宾馆常年包了一个房间。他能在宾馆包下房间,就有女人自动投进他的怀抱里来了。韦三知道,这些投进怀里的女人,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钱。韦三现在货场的煤炭生意足够他养几十个这样的女人。但韦三是一个谨慎的人,逢场作戏就行了,有女人就行了,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不再是一个人睡一个床就行了。钱是什么东西?王八蛋!王八蛋是什么,是钱。钱都是王八蛋了,这钱换来的女人又是什么呢?韦三想不明白,他无法想明白。想不明白了,就糊涂着过。反正明白和糊涂都是一天。
有了钱之后,韦三就学得糊涂了。他觉得人糊涂了好,糊涂有很多明白不知道的好处。韦三就糊涂着挣钱,糊涂着混女人,糊涂着在天南地北跑来跑去。他天天这样,急坏的是韦银花。弟弟发达了,她这姐姐当然跟着沾光,心里也高兴。小四上大学了,小五也上重点高中了,韦银花更是心里痛快,常常在夜里祈祷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全家平安。但让韦银花闹心的是,韦三快三十了,就是不说结婚。韦银花一提结婚的事,他就说慌什么,像是在一天一天过去的日子中,他只过日子,不长岁数。任凭她韦银花说破天,韦三总是笑着不吐口。韦银花的儿子都六岁了,见着韦三就“舅舅”“舅舅”喊得又响亮又生甜,就这也没有把韦三喊动过心。韦三仍每天糊涂着挣钱,糊涂着花钱,糊涂着玩乐,像是这个世界就该这样糊涂着过一样。韦三觉得糊涂没意思了,就抱着一本书看,看着看着,他觉得书里讲的也都是人世间的糊涂事。这时,他就又放下书,继续糊涂着混日子。韦银花真是不明白弟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每天又在想什么。
有一天,韦银花嘟囔着说现在矿上的孩子都不在矿上上学了,嫌这矿上学校的教学质量差,都跑到市区买房子上学去了。韦三听了也没吱声,只顾在饭桌上逗着外甥玩儿。韦三喜欢这个叫童晓辉的男孩。他跟姐姐韦银花说:“二姐你该再要个女儿。”
韦银花说:“我还要什么孩子啊,你都不结婚,姐姐快愁死了。”
韦三笑着对二姐说:“二姐,我不结婚你愁什么?”
韦银花说:“三儿,你说姐愁什么。你是韦家的长子,你说,你不结婚姐愁什么?”韦银花这样说了,韦三觉得他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韦三抬起头看看二姐,想想姐姐刚才说别人家孩子都去市区上学了,就莫名其妙地笑了。韦银花看着韦三莫名其妙地笑,心里像漏了的锅又没底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韦三弄了辆车,拉上姐姐、外甥说去市区玩一圈,叫童大海去,童大海说要给工友帮忙盖房子,他就不去了。童大海是个热心人,在单位谁家有事都爱去凑个热闹,帮衬个场面。韦三说姐夫是个有爱心的人。童大海不仅有爱心,还是个活得实在又简单的人。韦三曾劝他别上班了,跟着他倒腾煤。童大海说:“三儿,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你的事,我和你姐决不干涉你。这是你的能耐,我和你姐天生就是老实上班的命。你挣了钱,是你的,我们高兴;要是赔了,不能干了,就回家,我和你姐在家兜底。”童大海的这话,还真让韦三感动。他就再也没动过让姐姐姐夫跟着自己干的心思。他觉得这样挺好,他糊涂着混日子挣钱,姐姐姐夫管好家。
要说起上班,童大海和韦银花结婚后,除去有天塌下来的事,从来没有休过班,遇到加班的活,他也总是抢着干。他觉得自己娶了韦银花是福气,自己本事不大,就能死上班,他要让银花放心自己。童大海对姐姐和这个家的好,韦三心里清楚。童大海逢年过节酒喝热了,就指着韦三兄弟几个说:“咱们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要相互心疼。”
这家里不缺钱了,童大海还是老样子,常年是一身工作服,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他知道银花肩上的担子,这个家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和银花操持。另外,他总是担心,像韦三这样挣钱如流水的日子不可靠。人怎么能挣钱如流水呢?这样的日子,还是日子吗?童大海心里想不明白,这社会真让人搞不懂。但小舅子能挣钱,他还是高兴。
韦三拉着姐姐外甥逛了商场,去了游乐场,买了东西,又在小辉的强烈要求下,去饭店吃了饭。走出饭店门口,二姐韦银花说:“该回去了。”韦三就让车子开到一个小区里。韦银花问:“这是去干什么?”韦三只是逗着小辉玩,笑着不说话。车子在一栋楼前停下来了,韦三抱着外甥领着满脸疑惑的二姐上楼。他们来到了三楼。
韦三放下小辉,拿出一串钥匙,他打开了东边一户的门,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西边一户的门,然后笑着对二姐说:“这房子现在是咱们家的了,你想住东边就住东边,想住西边就住西边。”
韦银花一下子就呆住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两套房子都是一百多平,西套比东套大十五平。韦银花看看这屋,又看看那屋,等看完了屋子,韦银花喊了一声:妈啊!又喊了一声:爸啊!喊完了,蹲在装修一新家具齐全的屋子里哭了起来。她哭着哭着就趴在了地上。趴在了地上的韦银花,哭得更痛,声音也更响亮了。她把韦三也哭哭了。小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站在两个大人中间,愣愣地看着妈妈和舅舅哭。他想不明白,有了这么好的房子,妈妈和舅舅为什么不高兴,反而哭了呢?
韦三混了那么多女人,还是没有把在心里扎根的一个女人从心里混出去。他想过,等自己把这个女人从心里混出去了,就老老实实找个踏实的女人,像童大海死守着姐姐、姐姐黏糊着童大海一样过日子。但他就是无法把这个女人从心里混出去,她就像是他心里的钉子户,扎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她又像一面反射着太阳光的小镜子,一闪一闪在岁月中晃着韦三的眼。韦三心里的这个女人,叫舒玉。
上小学时,韦三和舒玉在一个班里同学三年,同桌过一年。舒玉的爸爸舒炳辉是矿上的工程师,妈妈蒋馨芳是一个机关干部。从小舒玉身上就有一股子高贵干净的雅气,让韦三看着喜欢,在心里羡慕。韦三的父亲死了,大姐死了,继父被抓走了,母亲又死了。这个家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舒玉不知道更深的原因,但从父母和别人的议论中,舒玉知道韦三和他的姐弟们遭遇了人生的不幸。一种很大很可怕的不幸。舒玉知道不幸这个词,又能进一步深刻理解到不幸的意义,就是从韦三家开始的。她开始同情这个没有父母的小男孩了。她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总是分给韦三一部分,但又不让韦三觉出她是可怜他。她还常常把自己的文具借给韦三用,韦三忘记了还,或是根本不想还了,她就像忘记一样,装作不知道。上初中了,韦三和舒玉不在一个班了。下课铃响了,韦三跑出教室,就在另一个教室跑出来的人群里找一个影子。他看到了,心里就满足,就温暖。舒玉碰见韦三,先是粲然一笑,然后就大大方方和韦三说话。她觉得上了初中后,韦三要比上小学时干净沉稳多了。舒玉说话,韦三有一种特别安静想听的心念。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说话,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子说话,说过去就完了。舒玉的话,说出来就留在了他心里。哪怕只是见了面一句客气话,舒玉说出来,也会带着一股暖意淌过心里。韦三初中毕业上班了,舒玉考到矿中上了高中。之后,他们很少见面了。后来舒玉考上大学,就更见不着面了。但韦三还是把舒玉很深地装在心里。韦三自己明白,他把舒玉装在心里,完全是他的心病。他心里病了。病得很重,重到谁也都不能治。那个梳马尾辫、穿白色连衣裙、系着红领巾的小女孩,总是和那个穿蓝色连衣裙婷婷玉立的少女并置在他的心中。那是他心里最美的图画。她们一会儿是一个人,一会儿又分开。分开时,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就拉着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在韦三心里跳房子。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从韦三左边的心房,跳到右边的心房,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右边的心房,跳回左边的心房。她们不停地交替跳着,就把韦三跳得快幸福死了。一次次有了这种快幸福死了感觉的韦三,身边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忘记舒玉。
二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在韦三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但韦三不能告诉二姐这些。何况,他还病了,病得无药可救,无医可看。韦三觉得恋爱就是一种病。他混女人就是为了给自己治病,但越治这病痛越深,自己心里的绝望就更可怕。这时的韦三是清醒的,他不糊涂了。但韦三害怕这种清醒。他一清醒了,就会看不起自己。觉得能挣几个臭钱的自己,人都被钱熏臭了。这时,他就又强迫自己糊涂。他一糊涂起来,就能短暂摆脱清醒时对舒玉的思念带给他的折磨。
韦三这病很可怕。是他自己觉着可怕,别人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韦三做生意赚钱。在韦三运煤生意正旺的时候,已经改制为冀南集团出台政策,所有原煤销售改由集团集中管控,收回下属各矿的自主经营销售权。这时,已经积累了雄厚资金的韦三,早已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了。他注册成立的“鼎兴”公司,已是一个拥有煤炭经营、煤机设备销售、钢材、物流等主营业务的综合性公司。他已从一个煤贩子完成了向一个商人的蜕变。另外,他还控制着整个冀南集团北半部的地下煤炭副产品市场。只有他知道,在表面光鲜的体制制度之下,有着多么深的利益黑洞。他的实力越来越大,已经大到韦三没有想过的边沿。在没边没沿大下去的生意,又让韦三糊涂了。韦三是一个糊涂了就想想明白,想明白了再糊涂的人。但这时不管韦三再怎么想,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生意,有这么多钱,像个富人了。这会儿,他再看书,就觉得书里讲的都是明白事,只不过是他糊涂,看不明白。这时韦三有了一个发现,凡事都能想明白的人,是真糊涂。而凡事都能装糊涂的人,是真明白。想通了这件事,韦三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他才三十多岁,但觉得自己像六十岁一样老了。人不停地想事有多么可怕。韦三怕把自己想成七十岁,就又装糊涂不想了。不想了,他就对自己说:“继续混吧!”
这时候,韦三就觉得老七和“死脸”朱四活得比他轻松。他俩占据冀南集团南部和中部地下煤炭副产品市场,与他明着是朋友,生意伙伴,暗地里是竞争对手。他们之间小摩擦不断,但从没撕破脸。有时他们会觉得太平静了没意思,就故意制造出点摩擦来。用刑警大队长高凡的话说,你们都把钱挣了,不闹点事,我们干什么,吃谁喝谁。他们也就隔三岔五弄出点小事来,让高凡他们有事干,有饭吃,有酒喝,有其他乐子玩。在韦三看来,老七和朱四比他活得潇洒、轻松,他有点羡慕他们。他们心里没病。没事了,韦三就拿自己和老七、朱四比着玩。论做白道上的生意,老七、朱四和他差一大截。要说这花花道上的生意,似乎老七、朱四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他只不过稍稍不那么坏得很。韦三也不知道这个“稍稍”是多大的差别,也不知道“不那么坏得很”和坏得很差多少,他就觉得自己比老七、朱四“稍稍不那么坏得很”。他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其实更多的时候,韦三觉得自己和老七、朱四一样。怎么又一样了呢?吃饭、喝酒、造钱、玩女人、投机钻营,等等,他们就像叮在一块臭肉上的苍蝇。还有哪里一样呢?他们身上的腐烂味。韦三觉得自己只要和老七、朱四在一起,待够半天时间,就能闻到一股腐烂味。像这味道是从骨头里滋生出来,这不仅是最让韦三奇怪的感觉,也让他害怕。韦三不赌,老七不赌,朱四也不赌,在这一点上他们又一样。而他们手下那些弟兄们,几乎都赌。和老七、朱四一样,韦三喜欢他们赌,还怂恿他们赌,偶尔还掺进去玩几把。韦三只玩几把,有这几把就够了。他不能和他们太一样了,他们就是他们,他们赌得越大越疯狂才好。这样他就更容易控制住他们。有缺陷的人,才会被别人利用。韦三虽然称他们是兄弟,也像兄弟一样对待他们,但他知道这样的兄弟是干什么用的。有时,韦三就想自己是一个坏人,连心都坏掉了的坏人。
韦三“犯病”了,就像犯傻一样想,想不明白地想,他韦三为什么就不能忘掉一个人呢?韦三知道,他不能,就是不能。这个不能带来结果,他所有生意上的成就,他的所有钱,都抵不住舒玉。韦三觉得自己快堕落得没救了的时候,就想舒玉。一想舒玉,他就又得救了。舒玉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在哪里呢?他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舒玉了。他不是没有机会见到舒玉,舒玉几乎每年都回汪村矿看望父母。韦三要想看她,完全有机会,也有借口。但他不敢。他想自己堕落了,怎么能去见舒玉呢?见了舒玉,就等于毁了自己的梦。没有了这个梦,他就不再是病人,而是死人了。他想活着,也就忍着不去见舒玉。他都想不起舒玉现在是什么样子了。韦三盯着墙上的某个斑点,像是在夜晚的灯光下盯着一只卧在墙壁上的壁虎一样,他在想,在想舒玉的样子。韦三没有想起来。他只想起来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和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她们奇怪重叠在一起的样子,比梦还虚渺的样子。
这天韦三回到家里。姐姐搬到新市区去住后,他更是很少回家。不是他不想回来,是他怕面对二姐的唠叨。二姐一唠叨,韦三就会犯病。二姐是急,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想结婚的动静。前年小四大学毕业了,分配到省城一家医院当大夫,过年时还带回来他的女朋友。他这个大哥没有动静。去年,韦三的四弟结婚了。韦三还没有动静。今年,弟弟有了一个儿子,韦三还是没有动静。而这时,弟弟小五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和女朋友。韦三还是没有动静。韦银花看着没有动静的韦三,有点绝望了。她不知道弟弟心里装着什么,只是觉着弟弟韦三心里有一口深井,很深很深的深井。她看不到底。
就连韦三的外甥小辉,这个已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大男孩了,也对大舅不结婚不找女朋友,心里怀疑。有一天,他在饭桌听他妈唠叨,就随口说了一句:“我大舅没准是同志。”
韦银花一愣,跟着问:“啥叫同志?”小辉不言语了。等他妈问急了,小辉说:“就是同性恋。”韦银花照着吃完饭的儿子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又用眼使劲剜了小辉一下说:“滚一边去。”
韦银花知道弟弟不是同性恋,整天有人在她的耳朵边说,弟弟韦三混了多少女人,今天一个,明天又一个的,都快把她的耳根子说破了。但没有一个女人最终成了弟弟的老婆。
韦三喜欢小辉。这家伙发育快,有童大海的身高,在他们班里海拔有点超高。和他站在一块,个头似乎比他还要生猛一些。韦三来家了,小辉特别高兴。小辉一边和大舅比身高,一边自信满满地说:“大舅,明年,明年我就能高出你这些。”他拿手比了一个大概尺寸。
韦三笑笑说:“你就知道大舅明年不长了。”小辉十分认真地看看韦三,又绕着他走了一圈看看,然后,他摇摇头,停住脚步,不放心地对韦三说:“大舅,你没病吧。我怎么看你像是得了妄想症呢!”韦三抬腿就朝他屁股上奔了一脚。这一脚不白踢,小辉一下子就缠上韦三了,嘴里嚷着,给钱!给钱!给钱!他相中了一双篮球鞋,妈妈嫌贵,不给买。他赖上大舅了。韦三掏了钱,小辉一把抢过,揣进兜里。韦银花指着弟弟说:“你就惯他吧。”
韦三喜欢这个外甥,他愿意和小辉待在一起,和这个孩子待在一起,觉得自己心里特别亮堂。姐姐银花凑了过来。姐姐银花一凑过来,韦三刚刚还兴趣盎然的脸,立马就平静了下来。他冲着小辉眨眨眼。小辉明白了。小辉有点得意地笑了。他愿意看着大舅被妈妈问得尴尬,也愿意看妈妈和大舅啰嗦着斗嘴。他满怀好奇地等着。
但这次,妈妈凑到大舅跟前,没有说劝大舅结婚,妈妈和大舅也没有啰嗦着斗嘴。他有点失望,有点失望的小辉就走出家门,他要拿大舅给的钱,去买鞋。他想象了自己穿上那双鞋的样子。很酷。
银花给韦三说了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一下就把韦三的心点亮了。银花告诉韦三,舒工程师两口子一块得病住院了。都是心脏病。舒工程师要厉害,他妻子轻一点。得病原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犯事了,被法院抓起来了,正等着宣判。韦银花没有说清楚是因为什么,但韦三听出了个大概。舒玉和她的丈夫在省城开了一家小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但舒玉的丈夫在公司倒闭之前,骗了银行三百万元的贷款。他跑到国外去了。和尚跑了,庙还在。对此,并不知情的舒玉被抓了。
二姐说完这事,问韦三中午吃什么饭。韦三说,吃什么饭,我什么饭也不吃。他匆忙和姐姐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家。出了姐姐家的门,韦三就打电话给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周成律师,问他有没有时间,他要和他谈一谈。见到周成后,韦三就把这件事告诉周成,委托他去处理这件事。而他去了医院,看望舒玉的父母。舒玉的父亲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情况很不好。舒玉的妈妈已基本脱离危险,正在接受进一步地治疗。韦三来到蒋馨芳的病床前,这个在年少时韦三心里风姿卓然的妇人,此刻满脸是倦怠和疲惫,眼神里晃动着无望和怨恨的光。韦三告诉蒋馨芳,他要救舒玉出来。蒋馨芳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她抓住韦三的手,眼里湿湿的,不知该怎么说好。韦三拍拍她的手,离开了医院。当晚,他就到了省城。第二天,韦三就去了羁押舒玉的拘留所。通过朋友关系,韦三见到了舒玉。见到舒玉之前,周成已经把所有案情打听清楚了,只要替舒玉还上欠银行的贷款,舒玉完全可以不被判刑。就是判了,也很轻,最多是监外执行。韦三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他要把舒玉弄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弄出来。他能做到。
韦三忙活起来了。他要去见舒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穿好,穿什么好。折腾了半天,韦三还是穿了一身最普通,显得干净舒适的休闲装去见舒玉了。见面之前,他想了舒玉。但他没想出舒玉的样子。韦三满怀期待的等待着。舒玉被领到了看守所的检察室。韦三的朋友,他托的关系是检察院派住拘留所的检察室主任。当狱警把一个穿着“冀看”样式服装、长相白皙、有点疲惫和憔悴的女人领进房间里,韦三有点失望。他怀疑狱警领错了人。但仅仅过了几秒钟,韦三就从舒玉的眼睛里认出了她。虽然舒玉一脸疲惫和绝望,但她骨感的脸型上仍辐射着遮不住的冷艳。舒玉根本不认识他。她有点漠然地看着韦三。韦三对此,一点都不意外,还感到了安慰。他就是需要舒玉重新认识他。
韦三说:“我是韦三。”
说完这句,他自己觉得有点别扭,就接着又说:“我是你的小学同学。我们还同过桌。”韦三说出了这一串带有记忆符号的话语后,舒玉才像从遥远的地方看到什么一样想起了记忆里有过韦三这样一个人。但她想不出就是眼前这个衣着朴素但很干练的男人。他是韦三。舒玉这样想着。
狱警出去了。韦三坐到了舒玉对面。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舒玉被抓进看守所之后,才深切感到了人世的凄凉与冷漠。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甚至连一个捎话的人都没有。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病了。而且父亲还在抢救中。还是韦三说话了。他说:“你的父母病了。”
舒玉一下子站起身来。韦三说:“舒伯母问题不大,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好。”舒玉两手支住桌子,等韦三说话。
韦三说:“舒伯父要重一些,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舒玉歪坐在椅子上,哭了。她知道为什么父母没来看她的原因了。舒玉哭了一阵子之后,突然站起说:“我要出去!”
韦三看着舒玉,递过去一包纸巾后说:“我这次来就是想把你弄出去。”舒玉一下子愣住了。她有点不相信。
韦三说:“我的律师说了,最多三天你就可以出去了。”舒玉更是不相信了。韦三在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怀疑。韦三临走时,轻轻拍了一下舒玉的肩膀说:“等着,最多三天。”这会儿,舒玉看韦三的眼光里,有点可怜巴巴的了。这目光,让韦三心疼。
韦三在省城里待了三天,办理完相关手续后,舒玉以候审的身份从拘留所出来了。走出拘留所的舒玉相信了韦三。等她看到韦三崭新的三菱越野大吉普后,就什么也不怀疑了。她很累地坐进后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韦三的车已经停在新市区冀煤集团中心医院的停车场上了。
韦三领着舒玉去看了她的母亲。一进门,舒玉就趴在妈妈的病床前哭了。等她哭够了,舒玉妈妈说,去看看你爸爸吧。韦三又领着舒玉来到重症监护室。他们都被挡在了门外。
韦三领着舒玉到了主任办公室,心内科焦主任热情地接待了韦三,韦三介绍了舒玉。焦主任告诉舒玉,舒工程师的病很不乐观。他要家属做好最坏的打算。舒玉的心悬起来了。果然,第二天下午,舒炳辉在见过女儿舒玉最后一面后,一句话也没说就撒开了拉住舒玉的手。舒玉在爸爸的眼睛里只看到像小时候一样的温暖、疼爱,一点责备也没有。舒玉趴在爸爸的身上哭了。她的哭声里充满绝望和愧疚。
父亲死了,妈妈还病在床上,舒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在生活上是一个一点经验也没有的人,也是一个无用的人。还是韦三帮了她。他调动所有资源来帮舒玉料理丧事,把所有舒玉想到和没有想到的事情都处理得周全到位。这让刚经历了自己人生大不幸的舒玉在内心里对韦三充满了感激。这个连日来在她身前身后不断出现,在忙忙碌碌中表现出一个成熟男人诚挚、稳重和干练的人,让她感到了意外的温暖。她不知道韦三为什么会这样做。现在,她也没有精力想知道这些。
一周过后,舒玉的妈妈出院了。韦三接到周成的电话,说舒玉的事有结果了,要她再去一趟省城,她的案子就可以结了。韦三把这些告诉了舒玉。韦三问舒玉,要不要他陪她去省城。舒玉点了点头。舒玉有点害怕,她不敢自己贸然去那个让她在心里畏惧的地方,害怕她会回不来,而再次失去自由。第二天天不亮,韦三就开车拉上舒玉去了省城,一切很顺利,舒玉的案子结了。舒玉又自由了。这么快的变故让舒玉都有点不相信这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下午他们就从省城回到了汪村矿。舒玉邀请韦三去她们家坐坐。韦三说改天吧,然后他冲着舒玉笑笑,开车就走了。在淡淡暮色里,舒玉觉得韦三的笑,醇厚,温暖。她对这个男人有了好感。
舒玉没了事业,还背了巨额债务,一时又不能脱身出去工作,就在家伺候妈妈。她知道这不是她的生活。就连舒玉的妈妈,也知道女儿不会很久留在身边。但她不说破。只要女儿留在身边一天,她就幸福一天。这天,舒玉接到韦三的电话。韦三在电话里问她是否愿意出去散散心。舒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舒玉妈妈问是谁的电话。舒玉说,韦三的。还说韦三想请她出去散散心。舒玉妈妈说,去吧,玉儿。舒玉答应了韦三。
不一会儿,韦三的车,就来到舒玉家的门口。舒玉上了车,韦三问:“去哪里?”
舒玉说:“你邀请我,我知道你想去哪里?”这时,韦三和舒玉说话已经有点老同学的随意和亲近味道了。
韦三说:“我想去鹿峰山许愿。怎么样,赏个脸,你陪我去?”韦三这话说的舒玉心里舒坦。
舒玉接过话头说:“正好,我也想去许个愿。”
韦三赶忙接了话说:“那就去鹿峰山。”舒玉点点头。鹿峰山在矿区西边的深山里,离汪村矿一百多里地,山上有一座娘娘庙,初一十五,烧香许愿的香客能把庙门挤破。人们都说庙里的神灵特别灵验。韦三还告诉舒玉,那里的风景很美。
韦三不信神。他心里几乎没有神。但他又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个神在。这神不在他的心里,在他看不见的空气中,像一个细碎的颗粒浮在空中。他只要想时,这个神就出来了,像光一样。他不想时,什么也没有。韦三的奶奶信神,每年奶奶都在过年时把家里准备吃的年夜饭先供给神吃,只有神吃了之后,韦三他们才能够吃到。奶奶死了之后,姐姐也信了神在。他们家的年夜饭,依旧是神吃了之后,他们才吃。韦三虽不信神,但从不反对奶奶和姐姐敬神,也不觉得奶奶和姐姐敬神荒唐。有时冥冥之中韦三还觉得奶奶和姐姐的虔敬有点神秘的崇高意味。舒玉也不信神。她从小生长在知识家庭氛围里,虽然是在煤矿,但毕竟也不一样。上大学了,舒玉学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和丈夫一同进了一家企业,后又一同辞了工作,在省城开一家小公司。开始公司还很红火,但慢慢就不行了。公司不行了,丈夫抛下她跑了,她被抓了。她咒骂她的丈夫,恨自己的命运。在绝望和焦虑中,她也短暂地想过神,她幻想着,但神并没有帮助她。她心里仍是一片昏黑。这次出事,她以为自己完了,彻底完了,像没救似的完了。没想到韦三像神一样出现了。起初韦三说要弄她出去,她怎么也不相信,不禁觉得荒唐滑稽可笑,还觉得比梦还不真实。她的那个很小就没有了爹娘,让她都忘光了的同学,在她跌入生活低谷也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突然成了她的救世主。这个世界真是荒诞无边了。但事实就是这样。韦三像个神一样,把舒玉领出了就要掉进去的苦海。那时苦海的水,已经淹到舒玉的脖子了。再往上淹一点,她就溺水了,就完了。舒玉觉得生活真是像个谜啊,人怎么也不能猜透,又永远猜不对的谜。当韦三提出要去鹿峰山烧香许愿,舒玉觉得心中某个很深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她问自己,难道自己的命运也要交给一个她从来没有信过的神秘的存在来决定吗?但韦三说得很委婉,是陪他去,还可顺便散散心。这又让舒玉少了些负担。但她还是在心里认真想了一番关于神的种种。她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瞬间信了点什么。
韦三选了个避开初一十五人多的日子去鹿峰山。他原本想让舒玉在个热闹日子去鹿峰山,但想想,凭舒玉的性格和这会儿的心情,还是选个安静日子去好。这天是初一过后的第二日。车子一进入到鹿峰山的主体景区,就像是在绿的迷宫里穿行。舒玉摇下车窗,她觉得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绿的,绿得都饱含了汁液。那种黏黏的,又有点滑的,粘上身子就流动的液体。她有点贪婪地深深呼吸着。这些天她犟着的心,也被这绿意稀释了。等下了车,那种远离尘世的安恬与静谧从四周森密的林子悄悄围过来,并给舒玉带来一种浸魂摄魄的莫名慰藉时,她想自己这趟来对了。她多么需要这样一种幽深的能够渗进心灵的安抚啊。舒玉忽然想,如果她什么也不干了,比如老了,她就到这样一个地方来避世。看着舒玉脸上露出的惬意,让韦三觉得他带着舒玉来这里,是冒险对了。开始他还认为舒玉会拒绝。但最终舒玉来了。当舒玉脚蹬一双浅蓝色旅游鞋,一身休闲牛仔,轻快地拎着一个旅游包从楼道里出来时,韦三眼睛一下子被刷亮了。这才是真正的舒玉。清美,飘逸,有着一种让人一眼看过就觉快心舒雅的美。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刚刚经历过磨难的少妇,倒像是一个有着少妇风韵的少女。舒玉能答应跟他一起出去,韦三就觉得自己胜利了。他的胜利不是有什么特殊意味的胜利,所谓胜利只是他描述自己接近舒玉的一种感觉而已。在攀爬到一段比较陡峭的石阶时,韦三抢前半个身位,回身向舒玉伸出了手。舒玉把手搭在韦三手上,韦三拉住了舒玉的手。舒玉并没有拒绝这看似没有内容但又似乎饱含了内容的举手之劳。她似乎也愿意有人在这样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走上一段路。经历了短暂的牢狱之灾后,舒玉有点害怕孤单了。她真的害怕。
而这时一件让舒玉真正害怕的事又出现了。他们来到了一座悬索桥边。要想到主峰的娘娘庙去,必须跨过这座桥。桥在两个悬崖边,用两道一环套一环的粗大铁链连接,桥长不到二十米,铺着厚厚的木板。不走这道桥也可以,从这个山崖沿石阶下去,过了一道沟,再沿着另一道石崖的山阶爬上去。舒玉看着这桥,直摇头,她不敢过。她晕高。韦三看了她一眼,一溜小跑到了桥的对面,他坐在桥边的一块石头上,向舒玉深出了双手。舒玉真的不敢过,她晕高。但韦三的热情还是鼓励的她。她起身来到桥边,战战栗栗地手把住铁环,迈出了一步,两步……正在韦三以为她会这样过来时,忽然,她又退回身去,坐在了桥边的石头上。
他们就这样隔着桥,静静地看着对方。舒玉在桥这边,向韦三摆摆手;韦三在桥那边,向舒玉摆摆手。他们都在等。舒玉想,韦三要是能回来背过去自己就好了。她的想法刚刚冒出,韦三就从桥那边站起。等她的想法落地了,韦三一溜小跑地回来了。跑过来的韦三,弓下身站在了舒玉身边。舒玉惊呆了。
这时,韦三戏谑地说:“老同学,上轿吧!”
舒玉不客气地趴在了韦三的背上,戏谑地回答说:“起驾了,老同学。”他俩都哈哈笑出了声。而在这笑声里,他们突然间就觉得心里有了默契。韦三慢慢走上了悬索桥。舒玉像似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什么也没有一样,穿过一条密荫中的小径,迈上石砌的台阶,走进了庙门。他们各自上了一炷香后,跪在跪垫上,在神仙娘娘面前默默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两人慢慢下山,舒玉问韦三许得什么愿?韦三神秘地看着舒玉,说一个神秘心愿。韦三问舒玉许得什么愿?舒玉大大方方地告诉韦三,事业愿!希望等妈妈好起来,能够早点找到自己想做的喜欢做的能挣钱的事做。
韦三说:“这么想出去做事?”
舒玉说:“我不出去做事行吗?我现在身背三百万的债务。这会儿,身边就跟着债主。”韦三笑了。
他看着舒玉,指指自己说:“我像个债主吗?”
舒玉停下脚步,夸张地瞪着眼说:“怎么看都像。越看越像黄世仁。”
韦三笑了,接过话说:“我这个债主不逼债。”
舒玉说:“不逼债,也是债。是债躲不过。”
韦三说:“如果你真的想还债,我倒有个主意。”
舒玉说:“说说看。”
韦三告诉舒玉,他在市里投资控股的一家五星级宾馆,下个月就要竣工了,接下来要筹备人员培训和开张事宜,如果舒玉不介意庙小,来当总经理,帮忙管理酒店。舒玉一愣。她真的要重新认识韦三了。韦三救她出来,让她有了一次重新认识韦三的机会,但现在看来,她还认识得不够。很不够。虽然这些天,母亲也跟她谈起不少关于韦三的事,但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犹如西游一般的故事。它能够丰富韦三,但不足以让舒玉认识韦三。韦三不单单是一个暴发户,他已是一个成熟的商人了。商人是和暴发户有区别的。
听了韦三邀请她的话,舒玉回答时,耍了点小聪明,她装作没听懂似的问韦三:“你说什么?”
韦三说:“我说的你听见了。”
他又追着刚才的话音加了一句:“我也说清楚了。”韦三的眼里有一道亮光,很亮地逼过来。
舒玉不能躲了,她说:“你想免费让我给你打工。”
韦三笑着说:“按你的说法是还债。”
舒玉说:“薪金怎么给?”
韦三说:“三十万。年底看效益情况,还有提成奖励。”
舒玉认真地掰起一个一个手指头,又伸开后说:“我要打十年工才能还清你的阎王债。”
韦三说:“先澄清一点,不是阎王债。这债,不还也行,一直欠着。”
舒玉说:“我不想。”
韦三说:“那就打工还。怎么样?”韦三的眼里满是热热的真诚和期待。
舒玉说:“成交!”
她伸出了手。韦三也伸出了手。他们的手拍在一起。他们的手即将分开时,韦三轻轻用力握了一下舒玉。舒玉在这一握中感到了点什么。她忽然想起来点什么来,问韦三:“刚才,在神面前,你许得什么愿?”
韦三说:“你会知道的。”舒玉隐隐约约感到了。
来到停车场,韦三问舒玉想不想开车。舒玉告诉他,现在她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发泄一下。她又看了一眼韦三,诡黠地眨两下眼说:“我快被债主逼疯了。”韦三说:“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协议,你完全可以赖掉这笔债。”舒玉推了一把韦三说;“你也太小看人了。”韦三笑笑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韦三把车子开下山后,穿行过一段盘山公路后,来到一片河滩上停下。舒玉下了车,觉得天又蓝又高,高得都觉着心有点空了。她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河滩地,东西长有一公里多,南北有一二百米宽,中间不足二十米的河道里,浅浅流着清澈的河水。河水的上游蜿蜒隐在群山的后边,下游也绵延着滑入山峦中,大大小小的卵石排满了河道,两边滩地上长着过膝的荒草,荒草中有凌乱的车辙,看着像是经常有人来。一对白鹡鸰,在河水绕流的卵石间蹦来跳去。它们一会儿,涉足在水里滑走几下,忽而又跳上一枚卵石,挓挲着翅子引颈歌鸣,忽而又像舞蹈似的在原地跳转。两只鸟儿,一只紧随了另一只,不离不舍。这一湾河水,无疑就是它们的天堂。舒玉看得有点入迷了。
韦三站到了舒玉身边,告诉她,自己心里不痛快了,就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来发疯。韦三把发疯两字说得狠狠的,像是牙缝里紧紧咬着什么。舒玉有点惊愕。韦三看看舒玉说:“你想不想体会一下人发疯的样子。”
韦三转身跑向了车,等舒玉明白过来点什么时,韦三的车已开到了身边。舒玉上了车。
韦三说:“扎好安全带。”舒玉扎上了安全带。
韦三说:“手握紧把手。”舒玉握紧了把手。
三菱越野吉普轰鸣起来了。车身紧张地颤着,在这颤动中有一种肌肉要撕裂的酥麻感。舒玉耳朵里灌满发动机的轰鸣声,她身子有了一个微微前冲后,车像一匹野马一样在河滩上疯狂奔驰起来。车子沿东西滩地疯跑了两个来回后,一个踅转,奔下了河道,水幕溅起来,喷出很远才落下。韦三加大油门,车子蹦跳着蹿上对岸,快速驶出一段,又返身冲进河里回到岸上。舒玉瞄了一眼韦三,韦三像个男神一样钉在车座上,稳稳地把住方向盘驾驭着疯狂吼叫的汽车。一个急刹车,韦三停下了车子。韦三看看舒玉说:“你来试试。”舒玉点点头。
车子打着了,舒玉先在河滩地上稳稳行驶了两个来回。她在认识这辆车。她认识了,并给出评价,车子真好。又一个来回开下来,她的感觉来了。舒玉开始发飙了。女人发起飙来,一点也不比男人差,有时比男人还要疯狂。舒玉发飙发到疯狂了。韦三没有想到。舒玉两眼眯成了一道缝,挺直的鼻梁像是要把颧骨微高的脸颊都带着冲出去,唇线清晰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在嘴角形成一道沟辙,给人的感觉是,她暗暗想咬住什么,又像是咬住了什么。刚刚过肩的一头浓密短发在汽车的晃动中摇来摆去,偶尔露出的白皙耳根,让韦三想凑过去亲一下。但韦三不敢。舒玉正在发飙。她发起飙来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过了一会儿,舒玉脸上冷峻的表情没了。她彻底放松了。一会儿高兴地大笑,一会儿又为一次车子激越的冲颠大声尖叫。她的脸上升起一抹淡淡的潮晕,人更媚了。她足足在河滩上疯狂驾驶了二十多分钟才停下来。
车一停稳,舒玉就趴在方向盘上像头母狼一样哭了。她伏在方向盘上身体波浪起伏地哭一阵子,就仰到靠背上摇着头哭一阵子,然后又趴到方向盘上哭。她哭得无遮无拦,昏天黑地,就跟饿着的孩子一直找不到奶一样拼着命哭。痛哭中的舒玉不再是淑女了,就是一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小泼妇。韦三被舒玉的哭声吓着了,不知该怎么办。他瞪着眼不知所措。这时舒玉突然一歪身扑在韦三身上哭了。韦三紧紧地抱住了舒玉。他觉得自己抱得不够紧,又在手臂上加了力气。等他更紧地抱住了舒玉,觉得自己心里黑了,黑得他想哭。原来哭也传染,就在他抱住舒玉的时候,他被传染了。他只愣怔了一会儿,就扯开嗓子哭了。韦三的哭声也是那样荡气回肠,无遮无拦的,像是要把什么从心里彻底摧毁一般。他的哭声又把舒玉吓着了。等舒玉和韦三都不哭了。他们彼此盯着看着对方,像不认识一样。他们的眼里都带着刀,一剜一剜的,像要挖出点什么。这样盯着看过一会儿,又看过一会儿,他们就明白了,他们是亲人了。舒玉轻轻凑过来,韦三抱住了她。她们亲吻了。他们像是寻找自己一样,嘴唇找到一起亲吻了。他们的这个吻,几乎吻了一生的长度。等舒玉觉着有点窒息了,她挪开了自己的嘴唇,趴在韦三的肩上。舒玉轻轻喘息着。
过了一会儿,她柔柔地摸着韦三的头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许的什么愿了吧。”
韦三说:“你已经知道了。”
舒玉说:“我让你说出来。”
韦三坐直了身子,双手扣紧舒玉的肩膀,盯着舒玉的眼睛说:“我向神祈求,如果神眷顾我,就让我娶到舒玉。”舒玉看到韦三眼睛里的火焰。韦三松开舒玉,推开车门跳下去。手在嘴边掬起,向着空阔的河滩和高淼的天空大声喊:“让我娶到舒玉吧!”
舒玉等韦三喊完了,对他说:“要想娶我,你还要等。”
韦三说:“我能等。我都等到三十二岁了,不怕再等三十年。”舒玉这回真是愣住了。她又觉得不认识韦三了。
韦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返身上车,从后座拿过他的包,从包里翻出钱包,又在钱包里找到一样东西。他拿出来攥在手心里。
然后,他把手伸到舒玉面前说:“猜猜看,手里是什么?”舒玉看看韦三,她不想猜,但看见韦三眼睛里的光芒后,又改了主意。她说:“这可是瞎猜啊。”
韦三说:“就当玩儿。”
舒玉第一次猜的是一枚硬币;韦三摇摇头。舒玉第二次猜的是巧克力;韦三摇摇头。舒玉第三次猜的是戒指;韦三摇摇头。舒玉不猜了,韦三打开了手掌。在韦三的手掌中,摆放着一块有点陈旧的彩色橡皮。天蓝色的那种,有点灰。韦三告诉舒玉,这是上小学时,舒玉送给他的。他一直留着。这些年,他一直随身携带,想她的时候,他就拿出来闻闻。闻到橡皮的香味,就像是闻到了小时候舒玉身上的味道。
韦三说:“现在,这块橡皮擦亮了我的明天。”
舒玉把那块橡皮轻轻捏在手里,她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她闻到了童年的味道。闻到了爱情的味道。
舒玉把橡皮攥在手心里说:“现在,这块橡皮擦亮了我的记忆。”舒玉被感动了。被感动了的舒玉突然想起了韦三的名字,韦学年。
这些天这个事一直在困扰着她。她记不得韦三叫什么名字了。她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她不想让别人告诉她,就让自己想。舒玉想她一定能够想起自己的债主的名字。现在,她想起来了,她的债主,名字叫韦学年。她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浑身颤抖,像是心里开满了花朵。笑够了的舒玉,看着韦三说:“韦三,韦学年,我小时候的同桌同学,二十多年后,他……你竟然成了我的债主。”
说完这话,舒玉放到车座,仰身大喊了一声:“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