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
2015-12-21肖建国
肖建国
大保同钟海仁是好朋友,发小,关系铁得不得了,一个包子分着吃,一根冰棒轮着唚,俗称“一对油盐坛子”。
两人是上初中以后才关系热火起来的。小学六年,同班,但不同组,虽是熟识,少有来往。县城里的小学,生源固定,学生主要来自三类家庭。一类机关干部子弟,一类手工业和小商贩家庭,还有一类是农业户。县城是座古城,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格局十分周正。旧时的衙门正在县城中心地带。解放后改作了县政府(也叫县人委会),当地人还是习惯叫那里“衙门口”。衙门口当然是很气派,很庄肃的。门头高大,全用青砖垒成,两扇大门包了铁皮,铁皮上密密麻麻地凸现出拇指大小的圆形铁钉。铁皮铁钉都很老旧了。乌黑沉重,更透出一种威严。衙门口早先应该是有两尊石狮子的,但解放后只余下两座石墩了。石墩皆有一人多高,可以想见当年的石狮该是很高耸,很威武的。衙门口前面有一道小小的斜坡,下宽上窄,两侧各有几级石阶。早先,县城当然是有东、南、西、北四条城门的,依次叫作东门头、南门口、西门里、北门脚。如今,旧城门没有了,城墙也没有了,只在南门口和西门里余下几段城墙废墟。那些地名也沿袭至今。一条城门,代表一条街。街,都是石板街。街道两旁,不断有小巷口朝里伸延进去,一拐,一插,又横生出更多的小巷子。于是,以四条街道为经,无数的长巷短巷为络,结构出了一座错综繁复的县城。两条小河,分别从西门里和北门脚注入,流经全城,再在衙门口汇合(衙门口前面一段的河道上是用石板盖住的,都是一丈多长两尺余宽厚可尺余的青石板),从石板桥下穿越约十数丈,快到东门头了,忽然又现出在地面,水面一时显得宽阔拥挤,折身城东坝口,砸出訇然巨响。县城里头临街的住户,大多都是商铺,或是手工业作坊。房屋一水的皆为青砖黑瓦,都有一进、二进、三进,还有四进的。都是前店后家,是商铺,是作坊,同时也是住家。这些人家大多家道殷实,米缸充盈,饭桌上不断荤腥,油水很厚,每天能喝上壶把两壶水酒,家里小把戏的裤兜里总卷着几块零用钱。逢到仁和墟上的戏台楼头有大戏公演,或是电影院到了新片,或是县里湘昆剧团在大礼堂演折子戏,他们都会挤到里头去凑个热闹。他们的生活大致还是艰辛的,可是总算稳当。他们脸上常常浮着一层满足的笑意。
街道背后密挤的巷子里住了很多农业户。那里的堂屋错错落落,高高低低,大多很低矮,很逼仄,但也有不少明窗亮瓦,高房大柱,各各显出上辈人的生活痕迹,这些人家虽然住在县城,却还是农业户口,在城外有田、有土,有自留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计工分。他们的堂屋里挂着镢头、耙头,竹篙上搭着干红薯藤。他们和城里人在同一口井里挑水,但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总是黑黑的。那里的巷头巷尾,常常忽然拉下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不一会,就给人刮走了。他们的勤快,一点不逊于乡里农民,每天黑早,就挑着一担尿水上自留地去了,到天亮时,已经披着一身露水回来,尿桶里头装着水淋淋的青菜、南瓜、冬瓜、苦瓜、辣椒、葱姜大蒜,穿街过巷,在衙门口的街边上一停,没几下就卖完了。那里的巷道里,常年飘荡着熬猪潲的带点酸涩的气味。那里的人家从早到晚都不安生,从门窗里不时传出大人打骂小把戏的愤愤声(他们打小把戏不是甩耳光,是用竹扫把,用竹响篙,用铁火钳,用鞋底板,恶起来时也有抄板凳抄扁担的)。那里的婆婆姥姥时常聚在一起喝抬茶,男人抽烟都是裁报纸卷喇叭筒。他们吃饭用捧碗,夜晚出门点麻杆火照路,家里的小把戏上学路上拿个煨红薯边走边剥皮。
机关单位的人大多居无定所。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是从邻县、从地区,从长沙调过来的,还有几户是南下干部。他们都靠租房子住。所以,他们往得很零散,不可能相对集中,街两旁,小巷里,四处都有。因为是租房,不可能周正齐全,有的是从一栋堂屋里劈出半边,有的是在一条长屋的后面隔出一间两间,有的是租住在人家的楼上,还有的干脆是拿杂屋厕所改造出来的。这些人家在一个地方都住不长,隔不好久就要搬一次家。钟海仁家就在东南西北四条城门都住过。这些人家的门一天到晚都是关着的,家里的墙壁都糊了白纸或报纸,桌子上覆了塑料布,电灯是有罩子的。他们大都穿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一支(或两支)钢笔,下口袋鼓鼓囊囊地兜一本笔记本,走路迈四方步。他们理发都是到衙门口旁边的大理发店,他们喝水都是用一种洁白的搪瓷缸。冬天穿那种毛领大衣。他们来这里几年或十几年了,却还不会讲本地土话,开口都是外地官话。他们当然都是有国家工资的,吃粮吃油也有定量,但不少人家生活还是很拮据。家里的煤灶都很小,生火时四围的煤渣多过中间的炭,饭桌上经常是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偶尔房东送过来一碟坛子菜,会喜欢得不得了。他们似乎跟当地的生活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小把戏们却融入得快,小把戏们在家里还是讲官话,到了外面跟小伙计们在一起,就都是满口的土话了,半点不隔。
但小把戏们在骨子里却有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凭什么?那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在班上,他们都很活跃,脑子灵泛,口齿清楚,学习成绩都很好,老师在课堂提问时往往喜欢点他们起来回答。班里一些主要的干部职位:班长、少先队中队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都是这些人。他们喜欢读课外书,经常互相交换着看。他们的作文常常被作为范文张贴在教室里的墙上。课间休息时,他们总是首先抢占住教室旁边的乒乓球台。他们都有自己的胶拍,在乒乓球台上噼里啪啦一阵抽打。动作潇洒,神情夸张。其他的人都只是挨着墙壁呆呆地看。这些人里头偶尔有人不服含,也会排队上去比试。但不过几个回合,就稀哩哗啦败下阵来了,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学校外面。他们的世界其实更为宽广,更为丰富多彩。他们在衙门口打纸麻拐(三角板),打抱箍子架,打泥炮,打线香棍子;他们到拱花滩头跳水游狗爬式;他们都很手巧(这是有家传的),会制作各种“短火”,泥巴枪、木头枪、铁丝枪、纸板枪,无不精妙绝伦,他们最喜欢玩的是“工兵捉强盗”,挥舞着自制的武器,啸聚在衙门口,再从南门追到北门,嬉笑喧闹,兴奋不已。吵翻一座县城。那些农业户家里的小把戏则比较乖,比较木讷。他们都有着比较沉重的生活压力。他们放了学还要去生产队出点集体工,或到自留地里给菜秧子淋点水。他们的口袋里总兜着炒花生,或是炒豆子,或是炒南瓜子,或是干红薯片,课上课下互相交换着吃,吃得一座教室都香气馥郁。在这香气流荡中,浮沉着那种童稚时代的自卑与自持。
小学六年,童时无忌,各自过得都很快乐,似乎一晃就过去了。王大保和钟海仁,没有同路上过学,没有同台打过乒乓球,没有同去戽水捉过鱼,更没有互相交换过零食,连在毕业时的集体照上,两人距离也很远。钟海仁站前排中间,王大保在最后一排的最边头。
上了初中,变化很大,班上原先的同学考进一中的只有一部分。这一部分同学也打乱重新分了班。王大保和钟海仁又分在了一起,同一个班,还同一个小组。跟他们一起分到一个班的还有两个女同学,一个叫朱慧琴,一个叫唐玲玲(唐玲玲后来改名叫了唐红卫)。两个女同学家里都是开商店的,朱慧琴家开的中药店,唐玲玲家是南货店,还都住在同一条街上,两家相隔不过七八间铺子。但两个人的资质却相差很大。朱慧琴长得秀秀气气,鸭蛋脸,淡眉,凤眼,细腰直腿,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总有点害羞的样子;唐玲玲则有点胖,腰似水桶,腿如棒槌,手里常常抓了一把瓜子(南瓜子、葵瓜子、西瓜子)放进嘴里嗑,她只要在哪里一站,地下一阵子就散起了好多瓜子壳。朱慧琴读书十分用功,每天傍晚时候,她都静静地坐在柜台边的小桌上做功课,一大早就起来坐在后门的门槛上背课文了。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比所有的女生好,也比所有的男生好。所以,小学六年,她一直在班里当班长。进了初中,她还是班长。那时候小学校里男生跟女生的界线分明,很少有说话的。在校不说话,在校外街上迎面碰到了,也是一偏头一低首,擦身而过。有的隔壁邻居,小时候都让父母带着串门,互相很熟络的,一到上了学,成为同学,忽然就都生分了。在学校里男生同女生多讲几句话,很快就会成为其他同学嘲噱的焦点。王大保生性孤傲,读小学时就跟朱慧琴和唐玲玲没有说过几句话,进了初中,在教务处报到时才知道跟她们还是同学,照理说是应该有种亲切感的。可是,没有。他只跟她们点点头,就走开了。他当然早就知道她们也考到一中了,假期里放榜时就知道了。朱慧琴考取一中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唐玲玲也进了一中就有点出乎意料了。有人议论说她是运气好,王大保想想也许是有道理的。后来过了好多年,经历了好多事情,发现每次几乎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他就相信了冥冥之中是有一只手在推动事情发展的。
王大保和钟海仁上初中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了。原因是两人都喜欢上了打篮球。每天下午课外活动,两人都会同时出现在球场上,跟一群同学一起占住半边场子打散球。有时也分作两队打比赛。两个人的运动素质和基础都很好,跑得,跳得,手脚灵活,很快就在同学中脱颖而出,成了佼佼者。分边时,同学都会将两个人分开在两个队,各自带领几个人决雌雄。打完球,两人拎着衣服,背着书包,各自回家。回到家,王大保还要在天井里练一练拳脚。他很小就开始跟父亲学功夫。他父亲是个老铸匠,早年间长年四季出外面做铸造,去过广西、广东、浙江。他的功夫很好。倒炉头功夫好,拳脚功夫也好,他赤手空拳打两三个人不在话下,如果手里持有棍棒或板凳,十个八个人都拢不得身,父亲似乎预见到大保日后要继承他的衣缽做铸匠,小时候就告诫他:做我们这行的免不了经常要出门在外,学点功夫在身上,不吃亏。大保自五岁起跟父亲学功夫,每天早晚在家中的天井里练半个时辰,大保在天井里练拳脚的时候,父亲就架条板凳坐在堂屋门口,随时点拨。大保练了七八年,已经习惯了,每天不练一练,手脚都要发痒。有一次打球,钟海仁撞在他的手拐上,如同撞到了一根石柱,回家吃了两天跌打药,他就知道了,这家伙有功夫。
钟海仁跟王大保不同,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喜欢一个人独处,静静地看书。他看的都是课外书。他也不知道怎么有那样多课外书,读完一本又一本,就像跷脚岭上的树叶一样总也掉不光。很多同学都羡慕他,找他借书,却无不碰壁。“我的书不外借!”他总是梆硬地一句回答,不怕让人难堪。他为了防止同学翻他的书包和课桌,常常把书藏掖在胸口的衣服里面,像个驮肚婆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其实不是个小气的人。看到同学少了墨水,少了笔记本,他当即会给过去。有时打完篮球,正好有游动商贩背着冰棒箱过来了,他会给在场的每个同学买根绿豆冰棒捅在嘴巴里。那时候白糖冰棒三分钱一根,绿豆的要五分,他选贵的买。有回一个乡下来的同学鞋子烂了,没有钱买,第二天他就从家里带了双半新的解放鞋给那位同学。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小气。但就是不借图书。这让不少同学心生怨怼。初中时的同学从乡里来的占了一大半,他们本来对县城里拿粮本本吃商品粮的人就有种生成的隔膜。他们认定是钟海仁对自己看不起。
大保也看不惯钟海仁这个样子。大保不是个太喜欢看书的人。如果碰到了,也会拿在手里翻翻,有时也看得津津有味,饭都忘了吃,如果不就势,也不强求,随便。他家住在南门口,那条街巷里的住家,大多是手艺匠人和商贩人家,家里的宝蓝柜下面都或多或少掖着几本书。都是旧书。像《三侠五义》《隋唐演义》《说唐全传》《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海上花列传》《拍案惊奇》《江湖奇侠传》……之类。那里的人家都不保守,只要有,随便可以借。但大保看的大多是同样书名的连环画。连环画里那些有形有势的好汉或猛将让他神往。看了书,他有时也会遐想,想象自己如果生在那些朝代,只怕也敢跟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过过招,或是上到梁山去占一席位,再或是跟随岳家军的八大铜锤大闹朱仙镇。遐想常常让他身上充满豪气。他不知道钟海仁看的是什么书,那样入迷。他也曾经想过借来看看,但是看到钟海仁那个歪相样子,这一点念头也就打消了。
谁知他们的一段情缘就出在书上面。
那天课间,钟海仁去上厕所大便。那是上午两节课以后的课间休息,时间稍长,有二十分钟。钟海仁都是在这个时候上厕所。钟海仁上厕所也会带上本书,蹲在里面看。学校的厕所是个统厕,有一间教室那么阔大,木板地上凿了一排十几个坑口,无遮无拦,蹲厕时可以左右交谈,互相递手纸。地面离粪池很高,为了消解秽气,池里灌了很深的水,从上往下看只见一片恣肆汪洋。人在上头排泄,像扔炸弹,“咚”一声激响,溅起好高的水花。如果十几个坑口蹲满了人,“炸弹”纷纷坠落,咚咚咚咚———那场面是很壮观的。不过那厕所因为空间敞阔,打扫得又很勤快,倒是没有什么臭味的。一下课,钟海仁第一个冲出教室(他坐第一排座位,有这个便利),直奔厕所,占住紧里边的坑口蹲下,从怀里掏出书来,埋头看之,不管旁边是否人来人往,也不管有无臭味(有的人屙屎真是臭。那些人天天吃红薯,吃得气鼓气涨,屙屎还夹放响屁,特别臭),他却全然不顾,充鼻不闻,只管悠悠然看他的书。直到快打上课铃了,他才合上书本,系好裤带,急忙返回教室。每天如此,同学们都知道了他这个习惯。于是几个同学就密谋了一个方案,要出他的丑。那天钟海仁刚到厕所蹲下,几个同学一拥到了跟前,伸手抢过书去,转身就往外跑。钟海仁猝不及防,往后一让,光屁股就坐在了坑口上。他也不管屁股干净不干净,提起裤子就追出去。说来也巧,那天大保正好也去上厕所,刚到门口,就见几个同学从里面冲出来,撞得他一歪,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一路嘻嘻哈哈地大笑。接着就见钟海仁追了出来,一手提着裤头,两眼睁得溜圆,一副气急了的样子。大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地估计是前面几个同学欺负了钟海仁,于是也立即跟了过去。大保脚快,几步追上,一探手就揪住了一个同学的手腕子。那几个同学停下脚步,返身向大保逼过来。大保喝一声:“把书还给人家!”其中一个同学扬着手说:“你以为你们城里人了不起啊!”大保说:“谁都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只要你们把书还给人家!”大保说时,手下就使暗力紧了紧。那同学的脸即刻涨成了酱紫色,忙喊道:“赶紧把书还给他。你松手。松手!”他知道大保的厉害了,不惹为好。
下午放学,钟海仁在校门口等到大保出来,靠拢去并肩走了两步,开口说:“大保,我们交个朋友吧。”大保很奇怪,交朋友不交朋友,还要这样直咕隆通地说出来?钟海仁说:“当然要说出来,因为我认了你。”大保有点好笑了,你认了是你的事情,你晓得我认不认呢?钟海仁说:“你也会认的。我测出来了,我们两个性格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大保问自己:是么?钟海仁肯定地说:“就是。书里头有描述的。”大保在心里头笑一声,书呆子。不置可否。
大保和钟海仁很快就成为朋友了。钟海仁去他家探访过铸造作坊,拉了一阵风箱,跟他父亲学做铸件模子,把油泥拌得很匀,出了一身老汗。大保父亲很欢喜这个学生崽,赞他脑壳灵泛,手脚麻利,做事踏实。大保父亲说:这个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样子没有练过功,但是脚底下桩子很稳,是个能做大事的样范。直问这是哪个家里的崽。老前辈跑过很多地方,见过的人多矣,大保长这么大,还没听他这样夸赞过人的。他心里有点不服含。
大保也去他家看了他的书房。钟海仁家是租的房子,就在衙门口前面正街上的第一个巷口,房子一边临街,一边延伸到了巷子里。这栋房子的朝向有点奇怪,它的大门没有临街,却开在了巷子里头。巷子比别处的要宽,可以同时给四个人并行。巷子里石板铺地,同正街上的石板一个式样,都是又宽又厚,一块石板可以躺下一个人。进巷不远,在大门口的斜对面,有一口深井。井那边,斜对大门的地方有扇砖砌的照壁。井名曲龙井。井口不大,井却很深,离地有一丈余深,过来挑水的人都要随带一根长绳,结在水桶把上,躬腰曲背,手上一抖一镇一用力,才能打上水来。一些小妹子躬腰曲背还够不上,还要单膝跪地下能打到水。这井是有来历的。传说井底盘了一条黄龙,头在衙门口那头,尾在南门口的仁和墟墟坡下,已经沉卧了几百年。井水从来没有干过,也从来没有涨过,无论天干落雨,都是那样深。也从来没有浑浊过。井里的水清凉,微带甜味,煮出来的饭特别香,馊起来都要慢些。这井水还有药效,南风天气哪家的细毛毛身上长痱子,拿井水洗一道就好了。县城里好远的人家都到这里挑水,井边上常常排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水时无不躬腰曲背,那姿势有点类似朝拜。井沿上和巷子里(那巷子很短,一共不过十几丈长),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十分阴凉。大热天时每天都有人搬把竹椅坐在巷子里歇凉闲谈。巷子这一段还没有蚊子(这也很奇怪),晚上就有人在地上铺张竹床睡觉。这口井很出名。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大保也知道,但是没有进去过。他还知道钟海仁家租的房子过去是大户人家,主人叫李荣生。知道这栋堂屋建造的时候特别讲究,一色的青砖,块块过选,拿井水洗过,用磨刀石细细打磨过,无不棱角分明,再又砌墙的,灰浆是拿糯米饭掺上等石灰掺细河沙调成的,砖缝细如丝线,整齐一律,固如磐石。堂屋很高大。县城里的堂屋多是二层,这栋堂屋多加了一层阁楼,是两层半。站在阁楼上可以越过别的屋脊看到衙门口的半截门楼。李荣生长年在广东、广西一带做买卖,生意做得很大,偶尔也回来做点善事,后来死在外面的。据说灵柩抬进县境内时,所经之外,很多人跑到路上点放鞭炮。放鞭炮的人,即刻可得到一块光洋。解放以后,堂屋收归政府,分给了四户人家。钟海仁家租的是堂屋进门左侧的两间厢房,一楼二楼住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钟海仁一个人睡阁楼上。钟海仁在家里是老满。大保去他家里时,钟海仁直接就带他上了阁楼。
阁楼很小,很矮,但光线很好,很洁净。大保站直身子,头就挨着瓦檐了。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两口大箱子。小小的四方桌子挨窗放着。钟海仁每天放学回家,就在这上头做作业,看书,累了就斜倚在窗户边凝望一阵远处衙门口的门楼顶。门楼罩在一团日光中,十分耀眼。
大保是第一个上到他住处的同学,钟海仁显得很兴奋,手忙脚乱地打开两口箱子给他看。大保惊讶地发现,两口箱子里全部是书;他又惊讶地发现,这是两口樟木箱子。从木箱里散发出的气味能闻出来。大保家里也有两口樟木箱子,但都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器的,放在父母亲床铺底下。大保没有想到钟海仁会有这么多书,真是大开眼界。箱子里的书都用画报纸包了书皮。一口箱子里装的中国小说,另一口箱子装的都是外国书。那些书名,大保好多都没有听说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老残游记》《三言二拍》《儒林外史》《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烈火金刚》《卓娅与舒拉》《当代英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难的历程》《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童年》《我的大学》《青年近卫军》《静静的顿河》《契诃夫小说选》《泰戈尔诗选》《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记》《高老头》《悲惨世界》《好兵帅克历险记》……大保抓起几本书持在手里翻了翻,那里头外国人的名字长得让他烦躁。
他把书丢回箱子里,斜倚在窗边,问:“你哪里会有这么多书的?”
钟海仁说:“买的啊。”
“你家里有钱哩,舍得这样给你买闲书。”
“这怎么是闲书呢?都是正经的书哩!”
“莫说正经,我们那边人家都说这是闲书。”
钟海仁想了想,说:“你要说它们都是闲书也没错,古人也是有这样说法。”
“这样多书是家里大人买的还是你自己买的?”
“当然是家里大人买的。我爸爸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到新华书店买一本书回来,包好送给我。他还要我哥哥我姐姐也经常给我。他要我有时间多读点书。他说多学点知识总归是有用处的。”
“你爸爸很关心你的学习喔。”
“那自然。他是老大学生。他希望我以后也要考取大学。”
大保听人说过,钟海仁的爸爸是个老牌大学生,旧职员,长沙人,家里很有钱。解放后在省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后来成了右派分子,带起全家下放到了县里,安排在建筑公司当职员。他在大学学的经济,毕业后一直做经济工作(听说他的业务很强),忽然转到建筑公司做事,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按说命运出现那样大的拐弯,很多人都会萎靡不振的。可是在他身上看不到多少沮丧的神色。那是个很精神,很自信的角色。面色红润,双眼烁烁,一个厚肩膀担着一颗肉脑壳,走路很沉稳。建筑公司在北门外,大保有时在路上碰见他。总看到他跟这个那个大声地打招呼。一口长沙腔,好多年不变,声音很洪亮。他知道大保和海仁是同学,有一回街上碰到,他忽然主动跟他打招呼,问大保吃饭没有,还说没有吃就到他家里去吃。县城里还没有大人会这样跟小把戏说话的。大保觉得这个人很好玩。
大保说:“你爸爸想得远喔,都想到以后考大学的事情了。”
钟海仁神情黯淡地说:“我家里出身不好,我哥哥姐姐都没有读到大学,我爸爸就拿希望都放到我身上了。”
大保宽慰他说:“你成绩一直都好,读书连不费力,以后考个大学还不是一碗饭的事情。”
谁都没料到大保预言成真,后来国家的变动很大,钟海仁也经历了诸多磨难,最终还是考起了大学,得成夙愿。这是后话。
钟海仁幽幽地说:“管他以后考得起考不起,一路这样读下去吧!”
“我爸爸都说,你有读书的命。”
“真的?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看了你的相,说你的额头、鼻子、嘴巴都生得好,说你额高三寸,可有威权,口大有棱,鼻大有梁,南面之职,说你以后有出息。”
钟海仁惊喜地问:“你爸爸有这样神?”
大保骄傲地说:“那当然。南门街上一块牌。”
“好!好!”钟海仁很兴奋,不断地点头。
过一会,他又冷了下来,说:“实在不瞒你说,我心里还总有怀疑的,我出身不好,学习成绩再好,会不会有用?”
“有用。肯定有用!”大保说完心里也有点虚,感觉这话不着边际。但他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他总不能给人泼冷水。
“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钟海仁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笑过了,他又显得很高兴。他指着箱子要大保挑一本书借回去看。
“你让我借你的书?”
大保意外地站直了身子,脑壳一下子顶在亮瓦上,阁楼里暗了一片。他想起钟海仁平素惜书如命的样子,连示人都不得肯的,现在却主动要借书给他,这实在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不借书给人的么?”问过了才发觉这话说得好蠢。
钟海仁恼怒地说:“那些人都不懂得爱惜书,更不懂得尊重人,我为什么要借书给他们?”
他又硬硬地问大保:“你看不看吧?不看算了!”
“我看!我看!”大保赶紧应承。但他一时不知借本什么书好。他还是喜欢杀仗的书。
钟海仁这里没有杀仗的书,但打仗的书却不少。在他们的概念里,杀仗的是古人,打仗的是今人。他们以兵器划分。
钟海仁给他推荐了一本《青年近卫军》。
“是苏联的么?不看不看。”
“为什么?”
“外国人名字太长,记不住。”
“这本书好看哩,里头尽是打仗。”
“不看!”
钟海仁不再强求,想了想,从箱子底下掏出本《烈火金刚》。大保翻翻前面又翻翻后面,脸上一塌一塌地笑开了,说:“这本书可以。”
大保拿着书兴兴头头地回去了。
大保一个晚上就把书看完了。
第二天上学,大保悄悄地把书还给钟海仁,然后小心地问:“我还可以搭你借书么?”
“可以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只是钟海仁不相信他这么快就把书看完了。
“看完了。绝对看完了。”大保赌咒发誓说,“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有丢。”
“好看?”
“好看!”
“好,放了学我们一起走。”
从此大保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放了学,他不再去找过去的小伙计们玩耍,不再一条街追过一条街地疯野,而是很快回到家。他觉得书中的世界比街巷里头的生活更让人神往。他借了书,不敢像钟海仁一样带到学校去,他怕搞坏,怕丢失,也怕别人开口跟他借。他像对待铸件模子一样小心。他把书压在床铺的枕头底下。回到家,要拴好门才拿出来看。那时他的坐功也变好了,可以一坐两三个钟头,不挪不动。他一翻开书本,就感觉魂魄游荡出去了,跟随书中人物一起南征北战,四处杀伐。夜色罩下来了,他不知道。吃饭了,他不知道。母亲在门口催了几道了,他才开门出去,很不耐烦地在饭桌边上坐下。父亲母亲都知道他是关在房子里看书———看课外书。母亲说:看那些书作得什么用,是抵得饥还是抵得寒?父亲说:多读点书好,以后我们家里也出个读书人。父亲还常常会顺手赏给他一杯水酒,叫他:铳一铳。
以前到了星期天,大保总会要到父亲的炉头前帮帮忙的。父亲一个人开了个铸造作坊,常常搞手脚不赢。大保从小就过去打下手,学会了拉风箱,调油泥,除铁渣,几样技术活譬如做模子、看火候也已经慢慢上手。他成了父亲很得力的一个帮手。自从他迷上看书以后,父亲有意无意地纵容他,一切随他的意。大保要过去帮忙,他就可以有时间坐下喝几杯茶,可以多出点活;大保不去,他也不勉强。父亲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宽容的好父亲。
到了星期天,大保常常会到钟海仁的阁楼上去,一泡一天。两个小伙计很快把作业做完,就开始看书。现在大保也不挑剔了,中国的,外国的,都看。外国人的名字长,他不全读,只读前头三个字。比如“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静静的顿河》),他只读“潘捷莱”;“聂赫留朵夫”(《复活》)他只读“聂赫留”,“约翰·克利斯朵夫”他则直接只读“约翰”。这样一经省略,他发现外国人的名字也是很好记的。他觉得外国书读起来更有味道。他们一个坐在小桌前,一个斜倚在窗户边,各看各的书。有时也一起挤坐在凳子上,两个脑壳粘在一起,同时看一本书。往往是钟海仁看得快,大保总是跟不上,看完一面,钟海仁正好翻下一面时,大保即会一把摁住他的手,不准他动。偶尔争执起来,两个人又嘻嘻哈哈笑作一堆。有时看得兴起,他们也会大声朗诵书里头的一些句子。他们很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头一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他们一声高一声低地读着这段话,努力制造一种抑扬顿挫的效果,感觉热血奔涌,情不自抑,浑身战栗。他们都把这段话抄在笔记本的扉页,当作座右铭。
大保也开始跑新华书店了。他把母亲给的零花钱集起来,把早饭钱省出来,都买了书。他不好意思总跟钟海仁借书,也要有自己的书去交换。他觉得这样才能长久。
他们的那段日子过得真是十分快乐。他们把钟海仁的藏书都快看完了,有的还看了两三遍,他们记住了书里好多人物的名字。能把一些章节倒背。他们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比较稳定,钟海仁一直稳坐在班上的前三名,大保也在慢慢往前靠。他的目标是要跟钟海仁并列。偶尔他们也会想一想以后上高中考大学的事情,不免一阵调笑。他们常常一起走上东塔岭,看看阳光下静卧着的县城,以衙门口为方位,努力辩认每条街每条巷,想象一下熟识人家的日常生活,再看看县城边头的清凌江水在宽宏的河床上无语东流,忽然抬头,就看到一只岩鹰在宝塔顶上缓缓盘旋,巨大的黑影遮住了他们,一阵子又移开了。他们感觉到天空无限灿烂、高远。
到初中二年级的下学期,钟海仁的父亲托人给他们在县图书馆每人办了一张借书证,图书馆就在正街上,和文化馆同在一个院子里。门面不大,但里头房间很多。大保和钟海仁曾偷偷溜进书库看过,挤密压密的书架上面,大多是毛主席著作和农业技术书籍,文学艺术类图书只有一个书架,还没放满,稀稀松松地歪放着。他们粗粗地扫了几眼,有点失望。都是些大路货,是他们看得不爱看了的。但手里有了本县图书馆的借书证,他们还是很兴奋的。他们知道,能在图书馆办出证来的人只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职工,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他们不信一个县图书馆,会没有一些他们想看的书,只要耐烦找,总能找得出的。图书馆不是每天都开放,只在每个星期的一三五下午和星期天开门。他们约好了星期天去图书馆。
可是还没等到他们在图书馆借到书,“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运动一来,很多事情停止了,很多事情加速了,一切都乱了套。
大保对运动的明显的感觉是:兴奋、迷惘。
参加红卫兵、破“四旧”,这让他非常兴奋。大保是第一批参加红卫兵的。参加红卫兵的要求很严格,要出身好、表现好、学习成绩好,比加入少先队还严,比评“三好学生”的要求更高。班里第一批参加红卫兵的有六个同学。从县城来的只有朱慧琴和大保,县城的同学大多出身不好,有些出身好的(如唐玲玲)学习成绩又不好,左不成右不就。参加了红卫兵的同学都很得意,把红袖章套在左臂上,在校区里走来走去,见了同学打招呼都是扬左手,晚上在宿舍里睡觉也不褪下来。有个同学上场打篮球,只穿背心,手臂无法别别针,就拿条细带子将红袖章绹在手臂上,兴奋地满场飞跑。领到红袖章时,大保也很激动,小小的脔心兴奋得乱跳。但他又有点小小的遗憾,因为钟海仁没有参加红卫兵。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他出身不好呢?不知为什么,他戴着红袖章见到钟海仁时,心里会忽然有种对不住人的感觉。红袖章像块凹凸镜,将他同钟海仁之间的区别凸显了出来。
破“四旧”是件让人很来神的事情。那段时间里,他每天一早到学校和同学们集合,手里提着锤子,抓着起子,操着木棒,分作无数个小分队,从几条路口进入到县城里。每支小分队前头,都有两个同学举着一条横幅,上书:“砸烂旧世界,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或是“要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又似乎极其模糊,谁也不能说得十分明白。他们手握威力无比的生杀之权,足以让年轻稚嫩的身体膨胀,神气雄唐,耀武扬威。第一批扫荡的地方是文庙、寺院、祠堂、戏台,里头的木雕、石雕、砖雕、泥塑、香案,统统捣毁,无有幸免。接着就深入到了街巷里。县城的人家,多是砖房、旧房,一栋大堂屋里住过好几代人,几十上百年的时光流逝,多少会积留下一些古旧物器。大门上的铜环,堂屋里的神龛,八仙桌,太师椅,窗户上的木槅,屋檐下的雕塑,兽形的大门礅,天井前面屏风上的木刻,睡房里的雕花大床,厨房里的洗脸架,还有细毛毛脖子上的长命锁、老婆婆头上的银发髻、床底下的铜尿壶、碗柜上的银筷子……只要是同学们认为旧东西的,一律毁灭。有家商铺门口摆了个木躺椅,下钉子的地方不是拿洋铁皮作的垫片,垫的是铜钱,立即点起火,烧成灰烬。他们在街上看到穿瘦裤腿的、穿高跟鞋的、留包菜头的,都没得客气,瘦裤腿,剪掉;高跟鞋,敲掉;包菜头,嚓嚓几剪刀下去,转眼变成个阴阳头,一片狼藉。他们有个称呼:小将。他从小就想要当将军。现在“小将”,将来“大将”,在社会上建功立业创一番事业。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做什么,但“破四旧”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快感。当他猛一锤子将石人石像砸得碎片乱溅的时候,当他摁住那些社会青年的肩膀嚓嚓几下剃成光头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种东西在欢快地爆裂。他觉得“破四旧”比读书有意思。
大保有一段时间没有读书了。他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同钟海仁在一起了。等到“破四旧”搞完,想起来时,他心里陡然一惊,竟生出了一丝对人不住的歉疚。他明白钟海仁家里出身不好,运动开始时流传很广的那副对联对他打击很大。那副对联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从北京传过来,本地人又加注一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班上的同学跳到讲台上大声念这两副对联时,钟海仁的脑壳即刻勾了下去,好久没有抬起。看到对联,大保有点骄傲,但又觉得不是很有道理。他家里出身好,是可以值得骄傲的资本,可是他也看到好多出身好的家里养出烂崽头的。反过来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却可以做伙计的。比如钟海仁。他怎么看都觉得钟海仁表现是很好的。
他赶紧到曲龙井旁边的家里去看钟海仁。
钟海仁一个人独自在阁楼上忙碌。小桌上摊放着钳子、挫刀、铁皮和几块玻璃。看到大保突然上来,他站起身,嘿嘿地笑。大保从这笑声中,体味出一种生分。
阁楼上很热。两匹阳光从亮瓦上透进来,一匹落在小桌上,一匹搭在钟海仁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一粒粒亮晶晶的汗珠。
大保把他往旁边拨了拨,躲开阳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问。
“做点手工活哩。”
“你这人好积极,还把学工学到家里来了?”
那时学校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让学生学农或者学工,但那都是集体活动,没有听说谁回到家还学的。大保觉得钟海仁是在搞假积极。
大保的猜想错了。钟海仁做的是毛主席语录牌。他看到报纸上的照片,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旁边的林彪和周恩来总理胸上都戴了毛主席语录牌,上书:“为人民服务”,还有好多红卫兵也戴了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语录牌,他就想,我也可以做一个给自己戴起。
“我没有资格跟你们一起去‘破四旧”,钟海仁说,“我就要用这个行动表示我对毛主席的忠诚。这个想法怎么样?”
“这个想法了不起,亏你想出来!”
“也是冤枉主意哩!———冤枉主意。”
“我也正想要有块语录牌。我们一起做?”
“这是我巴不得的。我有想法,能力有限,怎么做都不如法。你来一起动手就好了。”
“你早搭我说啊。”
“早说怕你那头走不开。”
“那也是。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不迟。不迟。”
大保看了看桌上的工具和材料,说:“到我屋里去做吧。我屋里什么工具都现成,方便。”
两个人就将东西收拢来,拿书包装了。走到正街上,大保又弯进百货公司买了几口别针。
到了大保家,两人一头钻到房里,就开始工作。自然是钟海仁动口,大保动手。大保自小跟着父亲倒炉头,粗通一些钳子锉子钻子功夫,做个语录牌自然不难。工序简单,无非是在玻璃里头衬一张毛主席语录,再用一块铁皮自四周浅浅地包住,最后在铁皮后头固定住一口别针,就成了。事情无巧,但需要耐得烦,过得细,原因是语录牌的面积不大,比半块橡皮擦子还小,要将铁皮的四个角剪出四个小小的整齐的略带点三角形的叉口,使之卷过来正好能浅浅地包住玻璃。那还是要点功夫,要点巧劲,要点耐心的。深了不行,浅了不行(深了不好看,浅了包不住),比小妹子的绣花也差不多了。大保一连做了五块,钟海仁都不满意。到了做出第六块时,钟海仁才点头了。
大保扯过毛巾揩着满头的汗水,说:“同你做事真是不轻易哩,要求太高了。”
钟海仁眯着笑眼说:“你不要怪我要求高。你要知道,我们做的是毛主席语录牌,是要戴在身上给人看到的,不做得最好最好怎么行?”
“这个道理我晓得。”
“知道你晓得。”
钟海仁将语录牌小心地别在胸口上,退后两步,让大保看。
“不错。很雄唐。”大保夸赞说。
钟海仁低头看了看,也说:“我悟起都是很雄唐的。再做一块吗?”
“为什么?”
“你自己不要一块么?”
“哦对,我当然也要一块。”
大保就又做了一块,给自己戴上,两个人都很高兴,意气风发,在屋子里挺胸走了几圈正步,约好第二天一起戴着到学校去。
学校早已经停课,但同学们都没有离校,有的缩在宿舍里睡懒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在校园四处游荡,寻找新鲜刺激,有人在篮球场上投篮,大保和钟海仁刚走近教室门口,眼尖的同学就发现他们胸前戴着的毛主席语录牌了,即刻爆发出一阵惊喜和感叹。同学们围住他们,好多只爪子伸过来,都想摘过去看一看,再戴一戴。大保知道,这些同学见到什么东西就想要的,“看一看”“戴一戴”,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何况毛主席语录牌犹如圣物,谁都有权力配有,抢了也不算抢。抢过去就再要不回来了。慌急之中,他抬起双手,掌心向外,虚虚地护在胸前,一边说:“只准看,不准动手!”
倒是钟海仁大方,一把摘下语录牌,拍在眼前的一只手板上,说:“拿去,送给你了。”
同学们一阵欢呼,然后就一齐大喊:
“大保,大保,大保———”
他们要用这个办法逼大保有样学样。
大保偏就不吃这一套。他不喜欢别人用任何方式来勉强自己。他的脸一塌一塌地阴下来,沉声说:“大保不是钟海仁,我的物器不给人。”
他伸开双手,像游泳一样把跟前的人群扒到两边,昂起头,转身走下操场。
钟海仁在跑道的沙坑边上找到了大保。两人默默地坐了一阵。钟海仁忽然开口说:“大保,你这样做是对的。我那样是不对的。”大保一愣,脑壳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转脸望着他。钟海仁又说:“我们劳神费力,辛辛苦苦做的语录牌,这些人喊声要就拿过去了,不仁义。”大保点头说:“我就是不服含这种做法。”钟海仁又说:“要让谁碰到心里都会过不得。”大保说:“就是哩!”钟海仁说:“我尤其心里过不得。但是我又不得不那样做。”大保又偏转脸去望他。望了一会,点点头,明白过来。大保啐了一声:“可恶!”钟海仁低着脑壳重复一句:“十分可恶!夺人所好,是最最不仁义的事情!”大保起身说:“我去找他们要回来。”钟海仁拉他坐下,说:“给了别个的东西,再去要回来,那就显得我们不仁义了。做不得!”大保将一根枯枝慢慢折断,一截一截地砸在沙坑上。大保说:“我再搭你做一块。我要做得更加好。”钟海仁感激地望他一眼,小声说:“谢谢你!”
过一会,钟海仁又说:“只做一块恐怕不行。”大保不解:“为什么?”钟海仁说:“我还是戴不出来。”大保说:“哦,你怕他们还来抢?”钟海仁点点头,“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大保就又说:“我看他哪个还敢来抢,对他不客气。”钟海仁喃喃地说:“没有用。没有用的。”大保说:“没有用?你看我不一拳打得他到墙壁上巴起!你怕他们,我不怕。我家里出身不比他们差。”
钟海仁勾下头去,好久没有开声,大保忽然悟到讲错话了,正自懊恼,就见钟海仁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想只有一个办法了。”大保忙问:“什么办法?”钟海仁望他一眼,犹豫一会,说:“搭他们每人做一块语录牌。”大保瞪起眼睛说:“给他们做?卵都没有给他们唚!”钟海仁忽然坚定地说:“对,只有这个办法了。”又说:“你不肯做,你就教我,我来做。”大保瞪眼望他一会,猛然将手中枯枝摔出好远,然后勾下头说:“好吧,我们一起做。不过把话说在前头,我是为你做的啊!”钟海仁说:“我清楚是为了我。”神情黯然。
两个人守在大保家里关了三天。两个人分了工,大保负责裁剪铁皮、熔锡水和把别针粘上去;钟海仁则要拿砂布把每块玻璃打磨光洁,最后用绒布把语录牌擦拭干净。三天时间,做好了四十六块语录牌。
第四天一早,两人回到学校,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块语录牌。同学们都很高兴,一边把语录牌别到胸前,一边拍着钟海仁的肩膀夸他心灵手巧。钟海仁低眉盯着语录牌,不停地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大保跟在后面,只把眼睛望着远处,不作声。
不久,大保听到消息,外地有好多学生开始串联了。北京、上海、广州、韶山、井冈山、延安、遵义、大渡河……有徒步的,也有坐火车的。只要手里有一纸学校证明,无论坐车、吃饭、住宿,统统免费。大保立即找到钟海仁相约一起出去串联。两人商量一个晚上,定下串联路线:先步行到郴州,再搭车到长沙,然后又步行,走到韶山去,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居。第一次出去串联,他们也不敢走得太远,先完成这个夙愿,以后怎么走,再看。
第一次出门远行,两个人都很兴奋,一夜没睡着觉。两人一早在衙门口会合,顺大街出西门,走到马路上,就感觉是真正踏上征途了。意气风发,一身轻快。他们都身着一件旧军衣,脚踏解放鞋,背一只黄挎包,兜里只带了十块钱。黄色的马路像一条飘带,弯弯扭扭地往前面伸展。空中飘着零星的冻雨,风声凛冽。他们的心里却像裹着一团火,不断哈出热气。他们忽然很想唱歌。其实两个人都五音不全,在学校里最厌烦的就是唱歌课。可是这时候却觉得唯有唱歌最能抒发心里的情怀,于是一首歌曲就冲口而出:“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不是在唱,而是在吼。竭尽气力地吼。一边吼唱,一边蹦跳着前行。马路两边,远远近近散布着很多村庄。他们有时会踅下马路,深入到村子里,坐在火炉边,一手支住下颚,皱眉,凝神,模仿革命先辈的样子倾听村民的诉求,然后又用高亢激昂的声音,拿报纸和传单上看来的东西,给村民宣讲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但他们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村民们一个个目光呆滞,有的连连哈欠,有的还蹲到一边去剁猪菜,丁丁丁剁出一屋的噪音。
第三天下午他们到了郴州。两百里路走了两天半,一点没有累的感觉。如果要他们一直走下去,两万五千里路也是走得完的。他们找到火车站,从窗口把学校证明传进去,不一会,里头一个女声很清晰地传出来,要他们先去地区学生串联接待办公室办理手续,在那里拿到坐车证,就可以直接上火车。他们问清楚接待办在地委里头,马上找了过去。
地委大院在十字街头上去一点的街边上。那里好热闹。大院里拥了好多学生,有的戴了红卫兵袖章,有的没有戴。有几个学生打了一面红旗,上面几个黄字:清华大学红卫兵长征队。让他们肃然起敬。一打听,学生来自四面八方,有本市的,有下面各县的,也有广西、广东的。年纪跟他们都差不多,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都十分精神。他们挨到接待站,顺利地拿到了两张火车乘车证。当天已经没有车次,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上车。他们被安排到地区卫校暂住一晚。
地区卫校在市郊。从地委出来,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卫校里头也设了接待站,顺着临时路标的指引,他们一路走去,没有走一步冤枉路,很快找到了接待站,又很快拿到了住宿证,一个工作人员带着到了住宿的地方。那是由一排教室临时改成的宿舍,搭的地铺,左右各有六个铺位,互相对称。床单、枕头、被子,都很新,白得有点晃眼。临时宿舍刚刷过墙,有股淡淡的石灰水味道。给大保和钟海仁安排的是右边五号、六号铺位,两人靠在被窝上坐了一阵,喝完一茶缸水,顺走廊走过去,下阶梯,拐个弯,走过一截砖铺的甬道,迎面是一个大操场。操场好大。比他们学校的操场至少大一倍。篮球场、排球场、羽毛球场,都有。都不止一个。靠边的树荫下放了一排有十几张乒乓球桌,桌上都架了墨绿色的球网。
两个绕着乒乓球桌走了一圈,在每张桌上都拍了一巴掌。穿过操场,就到了教学大楼。楼的四周种满了树。樟树、柏树、玉兰树、法国梧桐,都长得十分高大,枝繁叶茂,寒木春华,蔚然成荫。教学楼顶上拉着一条横幅,上书: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教学楼外墙贴满了大字报,重重叠叠,满满当当,足有半寸厚,一直铺陈到墙壁的拐角处,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一些新贴大字报上都用红笔特别标明:不许覆盖!或:保留三天!违者格杀勿论!旁边还斜画了一把尖刀,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两人挤在人群里看了看,似乎也无什么新意。无非是些北京来电、长沙消息、最新动态之类,同县城里衙门口的大字报差不多。而且,文采不行,毛笔字也差火。两人就又进到楼里,逐层走了走。教学楼高四层,每一层都分布着教室和实验室。他们扒着窗户看了看,教室里的布置跟中学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这里都是单人课桌,还有就是每块黑板一侧都挂了人体解剖图。他们很想看看人体解剖图上面有些什么物器,可是隔得远,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也就罢了。
两人怏怏地往回返去。大保说:“看来读卫校是没有什么神气。”钟海仁说:“我们以后要考就考北大清华。”大保疑虑地说:“这个样子,以后还有书读么?”钟海仁迟缓地说:“一个国家,总不能不给人读书吧?”大保想想,是这个道理。
两人仍然信步乱走。教学楼后面有一个小树林,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片红瓦屋顶。刚走近树林子,忽然一阵阴风袭来,陡然都打了个寒噤,大保疑惑地问:“这是什么鬼地方?”钟海仁说:“管他什么地方,过去看看。”再又趋前一看,却是一栋长方型的平房,水泥打墙,铁门,钢窗,窗户上安着磨砂玻璃。小平房门窗紧闭,四周阒静无声,显得十分神秘。两人心里忽然生发出很大的好奇心,围着平房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窗户上找到一条缝隙。钟海仁攀上窗台,凑近缝隙朝里看了一眼,换个眼睛又看了一眼,随即默默地一纵身弹下地来。大保也凑近去,贴着缝隙一看,心里一噤。他没想到里头放着的是两具死尸。尸体各用一只玻璃柜装着,里面泡了药水。尸体没有头发,皮肤皱得很厉害。尸体是平躺着的。大保的膝盖骨一下就软了,跳下地来就往回走。开头是小步走,后来就是大步狂奔了。钟海仁紧紧地跟随在后面。
好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那尸体是卫校作为人体解剖教学用的。
可是这个场景给大保心里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夜里躺在铺上,久久无法入眠,一闭上眼睛,枯皱的尸体就浮现在眼前。他扯过被子蒙住脑壳,还是不能摆脱。沉黑中,那影像反而更清晰了,那么挺挺地、枯枯地,脑壳光秃着。周围的铺上睡满了人,鼾声一片,却一点也减退不了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紧缩。
好久他才迷糊过去。
忽然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有人大声喊道:
“起来。都起来!”
大保猛一下蹬掉被子,跪身站起来。
宿舍里灯光大亮。一伙红卫兵纠察队挤在门口,正挨铺问过来。问是哪里人,问什么出身。
很快到了钟海仁跟前,钟海仁似乎还在睡梦中,迷迷瞪瞪地,小声嘟哝:“贫农。贫农哩!”说完就把头埋下。红卫兵纠察队没有多停留,就走过去了。
宿舍里很快安静下来。有人关了灯,大保再又睡倒身子时,一阵放松,立即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身边朦朦胧胧有了人声,宿舍里有人起床了。大保侧过身,看到钟海仁倚坐在枕头上,双眼大睁。大保问:“就起来了?”钟海仁说:“没睡。”大保一眨一眨地睁着眼睛,问:“怎么不睡呢?这被窝好热和。”钟海仁顿了顿说:“我想今天返转去。”大保反问道:“回去?”钟海仁说:“回去!”大保一下爬起来,问:“你不是说梦话吧?”钟海仁摇摇头,说:“我不想走下去了。”大保说:“以后再有人来查,你只管说自己出身‘红五类,怕条卵啊!”钟海仁还是摇头,不开声。大保就又问:“你硬是不想走了?”钟海仁说:“不走了!”大保默了默,无奈地说:“那我也不走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大保看到钟海仁眼睛里一滴泪水一闪,砸在被头上。
回到家里后,大保天天晚上作噩梦。梦醒好久,泡在药水中的尸体还尽在眼前晃动,身上的汗水冷一阵热一阵地往外涌,周身瘫软。
他有好多天不出门了。
这天,家里来了几位班上的同学。奇怪的是,扯头的是唐玲玲。在家几天,学校里的形势又起了变化,别的班的同学都拉起旗杆成立了造反组织。他们不甘人后,也打算成立自己的红卫兵。大保出身好,擅作文,钢笔字也漂亮,是个人才,一个组织必须得有这样的人。他们专程来拉大保入伙。
讨论一夜,名称定下来了:八一造反兵团。名称是大保提出来的。他从小崇敬解放军,心头有个当兵的结。取名“八一”,还“兵团”,气象很大,很能表现他的意愿。他没有想到唐玲玲会竭力赞同他的提议。本来唐玲玲套用了毛主席诗词中的一个词,提议叫:丛中笑造反司令部。诗词的全句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可是在各种提名争执不下时,放弃了自己的提议,支持大保。
唐玲玲是他们这个红卫兵组织的司令。
那时唐玲玲已经改了名字,叫:唐红卫。
对这个名字,大保好久都喊不惯。
司令唐红卫委了他一个职务:宣传部长。一下将他心里的邪火又挑高了。一身劲格的。他这宣传部长是光杆一个,手下没有兵。大小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写标语、抄大字报、刻钢板、印传单、调浆糊、领纸张笔墨、布置大批判会会场,他都是一个人干。每天吃过早饭,他就出门了,先到衙门口,把新出的大字报浏览一遍,搜集搜集传单,再到学校。他们占领了学校教务处作为司令部,把里头的小仓库清出来给他专用,外头一天到晚都非常热闹,人来人往,争争吵吵,喊声不断,里头却十分清静。他安静地坐在桌前,先把各式传单看一遍,再在脑子里把刚浏览过的大字报过一遍,凝一会神,就在稿纸上唰唰地写起来。他的记性很好,综合能力也很好,能把各种信息归纳到一起,梳理梳理。再用自己的语言表述出来。唐红卫时不时会踱进来,俯在他身后,看看桌子上的传单,或是拿起一两页写好的稿子看一看。唐红卫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女娃子气息不时荡进他的鼻孔里,让他感到烦躁。他是个做事很专注的人,不喜欢别人的打搅。不一会,他就把一篇(或几篇)稿子拟就了。然后,铺开白纸,将墨汁倒在一只饭缽子里,伸进毛笔在里头滚几滚,略一凝神,提笔就写。这时候总有几个人围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大保的字其实不怎么样,他是拿写钢笔字的方式写毛笔字的。可是他的气势不得了,一落笔便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笔笔都是铁画银钩。好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回过神,那些同学大约不完全是看他写字。因为那里面大多是女同学,尤其唐红卫在的时候多,不断咂嘴夸赞,有时还帮他展纸倒墨,动作夸张,有意无意就碰他一下。大字报写完了,摊在地下晾干。歇口气,就卷拢来,夹在腋下,到衙门口去张贴。他身高手长,总能把大字报贴得比别人的高。大字报刚刚贴上,跟前马上就围起了一堆人,有人还踮起脚尖扯长了颈根看。衙门口天天有很多大字报贴上墙,可是内容都差不多,有些是互相转抄,有些是炒现饭,把前段日子的内容再又翻一遍,有些是抄报纸,有的干脆就是满版口号,或是骂娘挖祖宗。少有新意。大保笔下的大字报是用了脑子,是认真的。综述、评论、批判,有实有据,言之成理。时不时还引用一段马克思或者列宁或者毛主席的论述,引向一个高度。而且,文笔很好。看了的人都感到很过瘾。
下午,刻钢板。到了晚饭边子,他们的传单就像炸弹一样落满了大街小巷。
很快地,八一造反兵团在县城里很有些名声了。那段日子,有几个造反组织很出名。但出名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以打人出名。有的以砸领导机关出名。有的以抄家出名。有的以外地消息快捷出名。有的以批判会开得多出名。八一造反兵团则是以批判文章出名。他们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表现的是一种温良同理性。
可是这种理性很快就给破坏了。
大保所在的这个红卫兵组织,起事时很单纯,只是同班的几个同学,有了点影响后,很快就扩张起来了,不少外班,甚至外校的学生都来投靠,队伍一下壮大了。没有了管束的学生崽热衷做的是带有破坏性的事情。揪斗权威。抢夺公章。打砸广播室。给人挂黑牌。抓人游街。跪罚班主任老师。到食堂偷缽子饭吃。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总部的房子里念空话吹牛。大保没有参加过他们的行动,也很少同他们坐在一起念空话。他看不惯有的人歪戴帽子,把红袖章紧箍在手腕上的样子。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是坐在地下,就是坐在桌上,坐凳子还要翻起来坐,好像不做出点痞相就不是红卫兵。他也不喜欢听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些事情。比如如何锯下一块铁板做成黑牌;比如如何拿一把生了锈的剪刀给女老师剪头发;比如如何一脚就将广播室的门蹬碎了。有一次抢到了学校的公章,有个同学在自己的脸上、手上、腿上都盖满公章印,还撩起衣服给大家看肚皮上的一圈章子。同学们看了都哈哈怪笑。大保也凑过去看,却一点笑不起来。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他尤其不喜欢听他们讲述打人的事情。他们拿校长抽耳光,左一个,右一个;右一个,左一个;抽得自己的手板都成了酱紫色。他们拿竹扫把甩打教导主任。扫把上的竹枝细如钢丝,十分硬韧,抽在皮上钻心地痛。他们脱掉教导主任的上衣,抽了后背抽前身。抽着抽着,教导主任脸上的汗珠就泉水一样滚落下来了。他们打班主任老师用的是皮带。皮带高高扬起。抡一个圈。啪一下打在班主任老师的头上,一声惨叫。腾空而起。他们说,原来班主任老师也那样不经打,早先那么严厉的人,只两下就打得鬼喊鬼叫,就地打滚,脑壳尽往裤裆里钻。听他们这样那样地说,大保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紧。他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下得去手。这都是教过自己的老师啊!自小父亲教的,书上说的,从来只有大人打细娃子,先生打学生,如今都倒过来了,完全没有了天理。他是从心里头不能接受。每天出门,父亲都要叮嘱一遍:你去参加文化大革命,我不阻你,这是毛主席号召的;但是打人抄家的事,你千万不能做。从古到今,我只听说打人犯法,杀人抵命,没有听说过打人有理的。他把父亲的话,牢牢记着。所以,但凡伙计们有行动,他都以要写大字报为理由躲开了。
可是到底没能躲得开。
这天,家里的窑炉开炉,他跟父亲帮了一阵忙,将炉火烧旺了,这才往学校里去。刚出北门,就给同学们截住了。呼呼隆隆一大帮红卫兵,都戴了红袖章,腰扎黄皮带,一副临战状态。里头有八一兵团的战友,也有别的红卫兵。几个人扳住他肩膀向后转了个身,裹住他就往城里走。
一头走,一头问清楚了,是机关单位的造反派今天行动,去抄一些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家,人手不够,请求红卫兵支援。他们是去助威的。
说着话,队伍已经到了衙门口。有人在石座下面接着,简单地说了几句,大家就重新集结,分作几部分,像洪水一样向几条街道卷去。
大保跟随着自己的队伍,懵懵懂懂地走不多远,往右一拐,进了巷口,等他醒过神来时,抬头一看,竟是到了曲龙井边。
这里是钟海仁的家门口。
眼前的场景有点让大保心惊。钟海仁家的物器都给搬出来了,堆在堂屋里,散乱在水井边上。太师椅、绸面被子、绣花枕头、红漆马桶、热水铜壶、相框、留声机、收音机、皮鞋(男式、女式,有好多双)、龙井茶叶罐、大前门香烟、细瓷白碗、象牙筷子、竹麻将……前面一个红卫兵抓起一瓶雪花膏在鼻子下头闻了闻,挖出一砣,胡乱地往脸上头上乱抹。一股香味立即弥散开来。真好闻呀!大保常到钟海仁的阁楼上看书,但每次去了,都是直奔楼上,从未进过他父母亲的房间,他没想到他们家里会有这么多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东西。这些物器在县城里都是不多见的。他心里有点好奇,往前又走了半步。于是他看到了堂屋里几个横眉立目的建筑公司的工人,看到了脸朝墙壁站着的钟海仁的父母亲,最后才看到了钟海仁。钟海仁缩在一个角落里,勾着头,眼睛失神地瞪着,好久不眨一下。大保心头一悸,赶紧退后一步,躲开了。他意识到,这就是抄家,自己正在亲历“抄家”的现场,一些小说中也有“抄家”的描写,古代被“抄家”的都是犯了好大的罪,有些会充军发配,还有满门抄斩的。钟海仁的父亲有这样厉害么?
堂屋里有人喊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资本家钟又坤!”
屋里屋外的人都举起拳头跟着喊:
“打倒地主资本家钟又坤!”
里头又喊:
“把右派分子钟又坤揪出来示众!”
一窝声地跟着又喊:
“把右派分子钟又坤揪出来示众!”
……
大保的手抬了抬,喉咙里却像给痰卡住了。终究没有喊出声来。他知道钟海仁的父亲叫钟又坤。他每次见到钟又坤都要尊一声:钟叔叔。眨眼之间就要让他把这人“打倒”“揪出”,他实在喊不出口。
他以手遮脸,把身子一点一点地塌下去。
忽然,口号声停下来,前面的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抬着两口箱子一前一后走出门,丢在水井边上。箱子砸在青石板上,瞬间烂开,一些书散落出来。大保对这箱子太熟悉了,里头的好些书就是坐在箱子上看完的。这些书给过他多少美好的记忆。可是现在它们也作为“四旧”物资给抄出来了。他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人堆里冒出一声:“烧掉它!”
即刻有人随声呼应:
“烧掉!烧掉!”
一根火柴一晃,引燃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火苗抖了抖,迅即兴奋起来,纵身一挺,舔着《苦难的历程》燃上去。又烧着了《青春之歌》《艳阳天》,然后迟疑了一下,暗了暗,几条火舌钻进书的缝隙,先是有黑烟腾起,接着就轰一声蓬起了明火。那些书似乎知道反正逃不过这一劫,索性表现出十分大义,自动地、飞快地将书页翻卷上去,让火烧得更顺畅。熊熊大火借势把书的灰烬托举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跌坠下来,砸在水井里,砸在人们身上。
大保身上也落满了灰烬。当第一片灰烬飘落在他头顶上的时候,他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头皮一麻,心就紧缩了起来,脚下变得飘忽。他用力稳住身子,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那堆大火。他感觉到心里头一凉到底。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叫:“看水井!看水井!”
接着就好多人惊呼:
“喔!喔!”
他费力地转过脸。他看到曲龙井里的井水翻腾着漫上来了,一直漫到了井沿边上。他看到井水是浑黄的,像烧开了一样翻着水泡。他看到浑黄的井水翻了一阵水泡,又哗一下退下去了。他看到井沿四壁留下一层浑黄水渍。
他呆呆地想道,传说中不是说曲龙井的水几百年都没有涨落过么?他又想,传说中不是说曲龙井的水几百年都是清澈的么?可是眼面前,曲龙井中水涨了,曲龙井水也浑了。
曲龙井。曲龙井啊!
他再转过脸。不知什么时候,钟海仁站在了门口,傻傻地望着那堆大火。
他看到了钟海仁。
钟海仁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触,大保听到了火花一闪一闪的嗞嗞声。
他赶紧把脸掉转来,满脸灼痛。
他不知是怎样迷里迷糊回到家里的。那时候他母亲扒开人群欺到跟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凶道:“哪个叫你欺到这里来的?搭我回去!”他母亲年纪不算很大,但身坯很大,样子显老,人都称她“柏良婆”。她这辈子很少骂大保,但这时显得很恶,上嘴唇都翘起来了。柏良婆的嘴唇很肥,一翘起来就很难看。她很少发脾气,不想给别人难看。
柏良婆攥住大保的手就往外头挤。走了不到两步,一抬眼看到了钟海仁,一搭手也捉住他的手腕,说声:“你也搭我走!”
唐红卫侧身拦住,连声问:“做什么做什么?”
“做什么?”柏良婆好像给问住了。嘴唇皮一搭,翻上来又说,“他借了我屋里老头子的钱不还,拿他回去还钱哩!”
说着,一头撞开前面的人墙,一手牵大保,一手牵钟海仁,横着出了巷子。
柏良婆拉着两个学生崽的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家门口才松脱手。两个人的手腕都给攥痛了,攥出一道血印子。
父亲王孝德正坐在堂屋门口的条凳上躬腰吃烟,见到他们,一下把手里的烟甩掉,说:“这样快就归来了。”柏良婆说:“你也不看是哪个出马。”王孝德说:“有本事!”柏良婆骄傲地说:“那是自然。”王孝德就吩咐她:“牛肉我割回来了,还买了个猪心,都在灶屋里,你去炒。”又叫两个学生崽:“跟我来,到炉头上做点事。”
父亲王孝德这天有点过分,不停地指挥钟海仁搬这搬那,手脚不停,累得腿都酸了。
他们过了中午才吃饭。饭桌上摆了一大盘辣椒炒牛肉,一大盘酸菜炒猪心,一碗小白菜。王孝德热了两壶水酒,一壶归自己,一壶给大保和钟海仁分了。
钟海仁一坐下来,眼睛就又开始走神,不肯端筷子。王孝德给他把酒碗端起来,说:“你不要担心你爸爸妈妈,几十岁的人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过,他们经得起的。”柏良婆也接嘴说:“管他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饭再说。吃!”
钟海仁捧起酒碗,试试探探地饮了一小口,接着就又饮了一大口。他的额头上立刻沁出了汗珠子,亮闪闪地布满一排。
这餐饭吃得很快。转眼工夫,酒也干了,菜也光了。大保有种微醺的感觉,也累了,扯着钟海仁进到屋里,一人一头,蜷起身子睡了。
一觉醒来,屋里暗了。王孝德仍然坐在堂屋的条登上吃烟,王孝德问:“醒了?”钟海仁说:“嗯,有神气了。”王孝德就说:“那你现在归屋去,看你爷娘吃饭没有。没有吃饭就自己摇手做。”又叫大保:“你送一下海仁。记住,送到他家巷口就打转归来。”
大保送了钟海仁归来,吃过晚饭就又睡了。这回却睡不着了,睁眼到天光。
这天大保没有去学校。
转过一天,大保还是待在家里。睡觉。发呆。从堂屋转到天井,又从天井转到堂屋。
唐红卫找到家里来了。八一造反兵团已经几天没有大字报上街,司令着急了。
唐红卫见到大保有点恼火,说:“你还活着的啊!———走,搭我到学校去!”
大保说:“不去!”口气很硬,没有抬头,不看唐红卫。
“是不是病了?”唐红卫抬手去摸大保的脑门子。大保偏头躲开了。
“你不要碰我。”他说。
“我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就到学校去啊!”
“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硬是不去?”
“硬是不去!怎么,你还要搭我来硬的?你不是不清楚,我家里的成分比你家还要硬!我会怕哪个?”
“这人真是,吃了闹药啊!”
唐红卫转身走了。
大保仍旧在家里待着。他预想着唐红卫还会再来,打算给她说点更厉火的,让她死心。
可是,唐红卫再没有过来。
等不来唐红卫,大保自己出门了。
他去了钟海仁家。
钟海仁家的门口贴了很多大字报和大标语。家里已经收捡过了,劫后余生,少了很多物器,但还整洁。钟海仁躺在床上睡觉。原先放书箱的楼板上留下两块空白,像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一望心惊。看到大保,钟海仁一蹶屁股坐起来。钟海仁说:“我刻捕要去寻你哩。”大保笑嘻嘻地说:“想寻我玩?”钟海仁说:“对,寻你玩。我在家里悟了几天,今天悟通了。目前这形势,太不似个家伙了。要读书读不了书,要串联串联不了,好像只有等老。我们还年轻,不能天天这样坐等。我想,我们一起去打篮球怎样?”大保说:“打篮球好啊!我喜欢!”钟海仁说:“打篮球锻炼身体哩。”大保说:“对,锻炼身体。”钟海仁又说:“我们打篮球海马没有理由来干涉了吧。”大保说:“哪个干涉。我屌他的娘!”钟海仁说:“唐红卫就干涉哩。她昨天还专门来警告我。要我不要找你玩,拉你下水。”大保骂道:“唐红卫,我屌他的娘。”钟海仁说:“不要屌娘,你屌她吧!”大保说:“屌她就屌她,你以为我不敢屌啊!”就对着窗外大喊一声:“屌你唐红卫!”
两人都笑起来。笑得嗬嗬的。大保感觉一头的阴霾都散去了。
两人跟家里各要了三块九角钱,凑拢来,买回一个橡皮篮球。他们把气打得太足了,往街上轻轻一丢,蹦起好高。从此,打篮球成了他们的专业。县城里篮球场不多。人委会、县中队、邮电局、商业局、文化局,只这几家单位有球场。那是机关,都有门卫把守。外人禁止入内。学校里自然是有球场的,但他们心里还是有点怯火,怕去得。他们常常去的是水利局的场子。水利局远离县城,从南门口出去要走好远一截路。水利局的场子很差,是在一块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竖起两个篮球架,连个边线都没有划。有时人多要打半边场子的时候,只好在周围摆一圈砖头瓦片作界线。可是他们在那里玩得十分畅快。运球、投球、三步上篮、边线突破上篮……他们也练快速跑、转向跑,练定点投、急停跳投……一玩一天,十分酣畅。后来城边的广场上建了个篮球场,他们就每天早起到那里占场子打球了。他们常常跟去占场子的球友斗狠。比投篮,比弹跳,比赛打半边场子。赢多输少。
一年过去了。
大保又长高了半个脑壳,快有一米八了。四肢很发达,很匀称,肌肉饱满,两个手板张开来像个小簸箕,原地一跳,能够触到篮圈。走在街上,总有人问:“这是哪个家里的崽?生得这样后生。”钟海仁却似乎没有长,只是脑壳更大了,大了一圈。打球歇憩的时候,他常常坐在地下似乎托住脑壳出神。大保有时笑他:“你那样大的脑壳,里头要装多少东西啊!”
有一天,他们正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歇憩,一个人慢慢走拢来,在跟前站住了。那人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人抬头一看,赶紧站起来,局促地拿手在身上抠痒。他们认识那人是县体委的干部,知道那人叫黄知福。他们看到过他在县里篮球联赛的赛场上张罗好多事情。还看到过他在决赛场上吹裁判。他的哨声干净、利落,声音很亮,到了空中还能拐弯。
“我叫钟海仁。”
“我是王大保。”
“你们球打得不错。”
“呵呵,你都这样夸我们?”
“我夸你们,是夸你们在同龄的学生中很突出。严格地讲,你们还没有入门。只是你们素质不错,基础很好。但是要想有造就,必须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尤其这位王大保同学,胚子很好,练得好以后应该是有名堂的。”
“呵,我们这是野路子,打着玩的。”
“好多人都是打野球打出来的。有的还打出了大名堂。这就要看一个人有不有抱负,努力不努力,要看造化。好了,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找你们,是要让你们参加县中学生队。后天有一场比赛,是桂阳县的学生队过来,打场访问赛。”
“哈,我们也能代表县学生队?”
“这只是临时组织的一场比赛。以后你们能不能参加学生队,还要看。”
“好。我们努力!”
第一次上场比赛,难免紧张。大保和钟海仁早早地就到了赛场。比赛就在广场的球场上。地下新划了界线,三秒区、跳球区,都十分清楚,篮圈下面挂了红白相间的篮网,让篮筐变得非常醒目。场边还设了裁判台,放了扩音喇叭。他们穿了印有本县字样的背心球裤,身体似乎陡然长高了三寸,跑起来有点虚飘。大保作为中锋首发出场,站在中间跳球线上时,能感觉到场外几百双目光投射过来的热力。跳球。奔跑回场。接球。转身投篮。球打在篮板上,斜弹过去,进了。他听到四周骤然响起的掌声,像在做梦。他的身体优势很快显现出来了。高,而且壮实,更要命的是弹跳力还出乎寻常地好。他往篮下一站,对方立即有两个队员包夹过来。他不怯火。两名队员又如何,就是三名队员合围也不怕。球一到手,照投不误。第一次不中,他能抢下篮板来二次投篮。他听到黄知福在场边不停地挥手大叫:“球给中锋。给中锋持球。”他知道这是黄知福对自己的信任。他必须好好地表现。他也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投篮,抢板;再投篮,再抢板。凶狠顽强,拼劲十足。
那一次钟海仁是替补出场,只打了五分钟。投了一次篮。可惜是三不挨———篮圈、篮网没有挨上,连篮板都没有挨上。他是太紧张了。他站在罚球线一边,那是他投篮最有把握的位置,大保已经持球作出投篮的架势了,忽然又出人意料地将球回传给了他。他一把接住球,起跳出手。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腕会忽然抖了一下,投出一个三不挨。好久以后,他总还记得这次失误,总是说:“我是很有把握的球啦,怎么会投出个三不挨呢?”十分沮丧。
那次比赛,大保拿的是7号球衣,钟海仁分到的是8号。以后,这两个号码一直跟随他们,背在身上,征战经年。
不久,县里正式成立了中学生篮球队。大保自然是首发。让人意外的是,钟海仁也选拔进去了。他在球队最矮,比别的球员都要矮一截。黄知福的解释是:“这头学生崽基本功好,篮准,最可取的是篮球意识好。”听的人都不明白“意识”是什么。一笑。
在中学生队,他们有了新的伙计:李本义、李石善、袁志……个个身怀绝技。大保给他们都起了野名:灰毛砣、奶猪崽、大小腿……
他给钟海仁也起了个野名:海脑壳。
钟海仁的脑壳好大———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