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百合花
2015-12-20崔立秋
崔立秋
已是深秋。 树叶早就黄了,微风挟着几分寒意,那午后的阳光,却依旧暖暖地晒着大地。
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我便斜挎上背包,步行去平安公园冬泳。 我喜欢秋水的清澈澄明,更喜欢那丝丝寒意刺透赤裸的肌肤的感觉,它让我体会到生命的孤独又深邃。 而这种美妙的感觉,是那些站在岸上围观的人们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
清水洗尘,秋阳暖心,我像换了个人一般快活起来。 我便前去探望师母。
老师陈超前几天“远行”了。 获悉他“远行”的消息后,挚友铁凝匆忙赶来为他送行。 他的诗人朋友从大江南北,纷纷闻讯而至。 老师本想安静地走,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震惊了整个中国诗坛。 一夜之间,石家庄成了一座诗歌之城。
我随手拎了一兜桔子,进门时师母正在收拾家务。 我在窗边坐下,看见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把盛开的百合花,白色的花朵散发着缕缕的清香。 师母也在窗边坐了下来,她已经疲惫不堪了,眼圈黑黑的,脸色发暗,但是她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依旧平静如常。
“扬扬呢? ”
“在午睡。 ”
这些天,家里突然间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扬扬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他一次次地从卧室出来,大声地和妈妈说着一些极开心的话,还不时地冲着谁来上一句:“哥哥好! ”此时,他也许会这样想吧:爸爸如果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人,该有多高兴啊! 可惜妈妈说爸爸生病住院了……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有点儿冷清的家。 去年冬天,我和老师就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敲定了我博士论文的题目。 对面墙壁上斜靠着一个巨大的老式车轱辘, 记得当年上课时老师曾经开玩笑提起过这个车轮,说铁凝想要,他没舍得给。客厅的另一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杆猎枪,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奖杯和证书,有鲁迅文学奖、 庄重文文学奖、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作家》最佳诗歌奖、《星星》年度诗评家奖等等,它们无言地诉说着老师在中国诗歌界的成就及影响, 也见证着老师在诗学领域所付出的心血。 诗人姚振函说,有陈超在,任何路过石家庄的诗人都不敢昂头走过。
陈超在自己书房
我和师母闲聊着天,说起老太太,她这两天总在询问儿子的病情。 老人年近九旬,耳聋,老师出门远行的事一直瞒着她。 师母说,陈超是孝子,每次出门前都会给老人把饭菜准备妥当, 不管任何情况, 每天都会给老人打电话。这次老人肯定担心了,她考虑过几天就把老人接回家住。
最终,我们还是谈起了老师的这次远行。
今年六月,扬扬因糖尿病出现反复住进医院,我和妻子前去探视。记得老师问起我骑行西藏的经历,眼睛里充满向往,还问我扬扬会喜欢拉萨吗? 师母说,西藏是老师的一个梦想。 老师此时已开始耳鸣,最初是双耳堵得难受,后来就感觉头脑中像有个马达,一天到晚轰隆隆直响。 他们跑遍了省城,甚至是北京,寻医问药,未果,病情却一天天加重,失眠,焦虑不安,白天还好,漫漫长夜就纯粹是一种煎熬了。师母偷看了老师的日记,上面记录了他与病魔顽强斗争的心路历程,老师相信自己能扛过这道坎……想象着老师在黑夜里与病魔的搏斗,我想起自己冬泳时泡在寒冷的冰水里那种彻骨的孤独。
师母开始轻轻地啜泣。 她说,自己太相信陈超了。 多少年来,老师从来都是那么从容、宽厚、温和,像一座大山。 他不愿意让亲朋好友们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又何尝不是追悔莫及呢! 老师远行那天晚上,我7点半忙完了工作,带着妻子和女儿在路边简单吃了碗面,一边往家走,一边给老师打电话。 老师虚弱的声音,让我深感震惊,我想去家里看他,他不让,说自己需要休息,不能受刺激。放下老师的电话,我有些慌乱无措,给向东兄、郭老师和建周分别打电话。向东兄第二日要去台湾,他说从台湾带两瓶金门高粱酒,回来约老师出去好好喝一场;郭老师告诉我,早就说让他去医院,也不知去了没有;我和建周则约好,下周直接去家里看他……谁能想到,放下电话才仅仅4个小时,老师就悄然地走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回忆的宁静,也吵醒了午睡的陈扬。 他穿着短裤背心从卧室里出来,看了我两眼,没说话,直接进了洗手间。师母没有看陈扬,她要让他逐渐生活自理起来。我不时地瞥一眼门口,觉得陈老师随时都可能推门进来,用他那一贯温厚的声音说:“啊,立秋来啦。 ”
我告诉师母,有人指责老师抛下孤儿寡母太不负责任!师母说,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没有哪个男人像陈超那样有责任心。从陈扬3岁开始,每天下午5点,他都会亲自带着儿子下楼玩耍,二十多年从未间断过。 老师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很少考虑自己。
没过多久,陈扬洗漱完毕,来到客厅,从我们身边走过,快到厨房的时候,他突然扭过头来,冲着我大喊一声:“哥哥好!”然后快活地走进厨房。他看见了桔子,拿了一只在手上,说:“桔子。”师母说:“哥哥买的,谢谢哥哥。 ”陈扬便说:“谢谢哥哥。 ”
5点了,夕阳快下山了,师母要带陈扬下楼去玩。 我起身辞别回家,关上房门的那个瞬间,我又看见了客厅窗台上那把盛开的百合花。 是的,窗台和花朵,让我看到了老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