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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诗和理论的双轮车

2015-12-20大解

诗选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陈超诗学诗人

大解

2014年10月31日凌晨,诗人、诗歌评论家陈超走了,他带走了病痛,给人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文化遗产和精神遗产。

作为一个诗人,陈超所走过的道路,伴随着朦胧诗以后直至今天的整个发展过程,并一直保持着先锋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为当时新生代诗人的代表人物,陈超在关注新诗理论建设的同时,操刀上阵,开始了探索性诗歌写作。当时,人们在努力探寻脱开朦胧诗的路径,以便从历史意识和集体意识中走出,充分地展现自我,并建立个人的言说方式。可以说,从那时起,陈超就已经具有了敏锐的自觉性,写出了一些具有前瞻性的作品。 后来的一段时期,他的诗歌创作开始探索个人命运与整体世界的关系,甚至出现了表现小人物、小细节的作品(如:“弯腰赎罪”1986,“沉哀”1990等)。 这些作品比当今的低于生活的叙事,早了至少二十年。

但是,向具体的生活靠拢,并不等于放弃审美的高傲,陈超的创作主调依然保持着激情和语言的活力。 “博物馆或火焰”、“青铜墓地”等代表性篇章,依然表现出超越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思考;而“风车”、“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等又将个人带回到具体的事物中,把纯美推到超然的境界。 这个时期的作品,语言硬度较强,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甚至把语言推上了悬崖,创作无疑成了精神历险。 因此,在这种语境下,陈超的诗在深沉的思想力量之外,常常带有荡气回肠的感染力,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审美冲击。

陈超的探索并没有停留于此。 在视角的转换上,他的自由度体现在个人的站位和精神需求之间,始终以“人”的立场在审视这个世界,并把自身命运置于运转的核心。这时,身体的出场就成了必然,亲历性和亲和性成了诗人走向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一旦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细微的琐事就成了诗人通向精神远景的一条隐秘通道,远景和近景被随时挪移和置换,于是陌生化产生于人们熟悉的事物中。陈超在“安静的上午”中这样写道:

早晨的安静帮助了睡眠

我像被夹在平铺直叙的书页里

醒来,又告诉自己睡去,转眼已是上午

秋天到了,毛巾被第一次显出必要

窗外射进的阳光仿佛来自天空更远的地方

这个上午安静得有些异样

我听到了久违的麻雀啁啾

妈妈用小布袋拎回了夏天最后落架的扁豆

而泡桐树下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哦,是的,暑假结束了

今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往日早晨他们游戏的喧笑

和我对他们的厉声训斥,也消逝了

泡桐树下空空荡荡

已没有孩子们接受我的道歉

1992.9.1

而“早餐”的素描式生活片段更加细腻,温馨,读后催人泪下: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厨房传来窸窣

年轻的妈妈

轻轻击碎水缸中的冰片

捅火 烧饭

爸爸结束了晨练

“你轻点 让孩子再睡会儿”

——妈妈对他嘘着指尖

被窝里

我已经醒来

望着窗玻璃的冰凌花

想它像宝剑 还是像船

吃吧 一碟雪里蕻

一碗米粥 烤窝头片

我背起布书包 拉开家门

雪地的反光使我眯起眼

有雾凇的柳树干枝上

三颗晨星闪烁

妈妈的早餐使冬天温暖

多年后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妈妈的头发白过了冰凌花

在枕头上揉得凌乱

人到中年的我

打开煤气灶煮早餐

不要开油烟机 让妈妈再睡会儿

嘘——,轻点

积雪映亮五路车站的站牌

早班的公共汽车轰鸣

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

是否还保持着晨练的习惯

1998.4.8

与他早期作品的挥霍才情明显不同,在这类作品中,他有着很强的截取生活以及叙事的能力,在取材上非常经济,叙述准确而生动,绝少有浪费的地方。从他的这类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身体的陈超和精神的陈超同时出现,游走于具体的开放的时空里。 这时反而使人产生了似是而非的幻觉,让我们突然意识到,那些熟视无睹的事物,那些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却被人们忽略甚至遗忘的事物,正是诗意之所在。

可以说,在陈超的诗歌探索中,他的走向相对稳定,但胃口决不单一,他给自己预留了非常广阔的出入空间,以便在选题上有足够的自由。由于取舍的幅度较大,他的一些诗大开大合,放纵不羁,汪洋恣肆,而另外一些诗却走向了简约和澄明,读后有一种被阳光穿透的感觉。 “夜和花影”、“正午:嗡嗡作响的光斑”等,无论怅然或温馨,都透人肺腑,给人一种净化灵魂的力量。 “无端泪涌”尤其突出:

雪峰

巨大的投影

在午后两点

渐渐缩短

最后移开

瞬息间

太阳淡绿的光瀑

灌满了鹿马登的山谷

阳光照亮一座

各色石板垒成的……谷仓

哦,不,是傈僳人的小教堂

在它尖顶的十字架上

一只蓝杜鹃

静静伫望

脚下

怒江平静流淌

远处

溜索孤单

教堂内

传出赞美诗参差的吟述

我虚弱地蹲下

无端泪涌……

1991.7.4

与他的诗歌成就并驾齐驱,陈超的诗学理论建设是他的重要收获。 在从业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的《探索诗鉴赏词典》、《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中国先锋诗歌论》等著作的出版,对中国诗歌的发展进程,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关注点始终定位在前沿探索者,并对这些不断更替和前行的个体或诗群进行持久的跟踪, 从他所开列的名单中基本可以看出中国诗歌近三十年的大致走向。

近三十年来,中国诗歌的发展进程是快速的,流变的,其更新的速度超出人们的预期。流派的起落在短时间内完成,个人的沉浮也似乎带有戏剧性。在这种走马灯般的人流中抓住先锋者,并对其进行归纳、判断、跟进、助推,纳入自己的理论体系,完成贯穿几个不同时期的整体性诗学建设,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陈超的得力之处在于,他始终是一个诗歌写作者,他始终保持着写作的先锋性,这就使他具有纯粹理论家所很难具备的敏锐的感知力和亲历者的心路历程。他深知诗歌的底细,他走在诗人队伍中而不是站在外面说话,他所发出的声音是来自诗歌内部的声音。因此,他的诗学理论具有诗和论的双重特性,富有激情,同时又准确到位,总能切入诗歌要位,具有建设性和引导性。

诗歌创作和理论建设同时进展,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对于陈超是两面受益,互相滋长,成为他快速驱驰的两个轮子。 我怀疑他有时是从自己的创作中寻找理论依据, 有时也可能按照自己的理论从事创作,从而成为互补和互否的完全式结构。 因为他的诗与他的理论具有统一性,也就是说,他说到并做到了;换句话说,他做到之后,说出了普遍的道理。 这就是陈超的方式。

作为诗人和诗歌理论家,陈超的作品是严肃而庄重的;而作为一个人,他的为人非常谦和厚道,并不像他的诗文那样高迈卓然,难以接近。在日常的言谈举止中,陈超的睿智和诙谐带有很强的亲和力,有陈超在的地方,人们总能爆发出笑声,因为他并不总是一本正经,或者说是很“没正经”。 他出言即幽默。 这与他的修养深厚,为人平和,健康乐观的性格直接相关。他长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像是一头雄狮,但内心却非常善良、正直,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在诗学讲坛上,他满腹经纶,风范儒雅,却语出惊人,滔滔不绝,带有极强的灵魂杀伤力。这样一个教授,一个大帅哥,走在大学校园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崇拜者眼神里流动的波涛,会把自己淹没。

我和陈超相识并成为挚友已经接近三十年了,日常交往很多,对他的为人,我心存敬仰;但谈论他的诗学,我还尚欠资格。 因为他的诗和理论在前沿阵地,一直还在往前走着,不曾有所停顿。 有时多年以后回过头去,我才发现,他在当年所做的探索,是多么超前,多么可贵。 这一点,从他的诗集《热爱,是的》中可以看出。 近年,我和陈超见面并不总是谈诗,但从他出版的新书中,我知道他的思考在不断深入,视野在不断拓宽。 我感觉他一直在快速前行,就我的目力所及,等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前面,而且总是在远方。

如今,陈超永远离开了我们,他走的太远了,他与古人和先贤走在了一起,成为文化背景和资源的一部分。 他匆匆的前行脚步,记录了一个多变的时代。 我愿意用陈超的诗《秋日郊外散步》最后一段作为本文的结尾,并愿陈超永生: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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