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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师

2015-12-20刘向东

诗选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陈超诗学陈老师

刘向东

陈超与刘向东1994 年在野三坡

力军兄来电话,说《环渤海诗歌》要以专号纪念陈超老师,让我也写。真该写写,可心里乱。11月8日从台湾回来,家人告诉我说,网上到处都是怀念陈超老师的文章,就不见你。 我沉默以对。 说什么呢,真的不知说什么,说不出来。10月31日以来,老毛病犯了,睡不好。11月1日之后,闭上眼睛,常常看到陈超大哥的微笑或坏笑,赶紧把眼睛睁开,黑夜在动,影影绰绰。

哎,生命真的只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回想起来,每年的秋天,我老家燕山的栗子熟了,或就近从太行山里摘来苹果,我都给他家送去,他的宝贝儿子扬扬爱吃。 到了春节前夕,也去拜望,那是我永远放不下的三个良师挚友家之一。 就在今年10月23日下午5时,带着刚刚出版的《刘章集》和我从井陉杨庄亲手摘回来的红富士,我到了陈超老师家里,捎带着和他商量一起编选出版河北经典诗人诗选的事,他很高兴,答应出主意想办法。 我说,这两年每次见面,见您又黑又瘦,不同寻常地沉默寡言,让人担心。这次他没说没事没事,没说和孩子一起游泳游的,他说,向东,说实话吧,我最近休假了,讲不了课了,老长时间以来,老是失眠、耳鸣。我问,最厉害的时候您有多长时间睡不着? 一天一夜吧,他说。 那耳鸣呢? 老是满屋子嗡嗡响。 我说我也常常失眠,最长三天三夜不困,看完了《唐诗百话》和叶嘉莹的一摞诗歌讲稿,后来一下子睡了十二个小时。我说,睡不着别躺在床上想睡,越想越睡不着,越着急越睡不着,不如看看书,或者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看着看着没准儿就困了,管它白天黑夜呢。他说试试。忽然,他又说,我的思维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了,讲不了课,也不一定有什么好主意好办法了。 我说,您可别多想,睡一觉就轻松不少,吃点药就会好转,即便不讲课了,不写文章了,有啥呢,足够了不是,您知道您有多大的影响力多高的高度多深的深度!要是连您都想不开看不开,我们可怎么办呢?我建议一起出去玩玩,去爬封龙山,去太行山大峡谷里找奇石。他说好。嫂子靠在沙发扶手上,守候在他的身边,也连连说好。 陈妈妈从卧室出来,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把我觉得对解除焦虑特别管用的一个药名发给他,没有收到回复,觉得不对劲儿。以往偶尔给他发短信,总是很快得到一两句回复。10月27日,见到郁葱兄和陈超老师带的博士生立秋,忍不住说出他的状况,郁葱很关切,立秋说尽快去看看,还说陈老师挂念着他的博士论文呢。31日晚8点,我在路上接到立秋的电话,说给陈老师打电话了,不让去,怎么办? 我说那就别打电话了,直接上门吧,我11月2日去台湾,回来带上金门高粱酒,找几个朋友陪着他好好喝一场,喝醉了,大哭一场没准儿会好些。当晚,隐隐的不安挥之不去,无心读书,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想让自己困,却眼睁睁怎么也不困,直到凌晨三点,我才迷迷糊糊飘在床上。 8点爬起来,一眼看见立秋的短信,懵了,还没回过神儿来,大解的电话到了,呜呜地哭,说不出话来。见立秋在短信中嘱咐:消息先不扩散,不要去家里,不要给亲属打电话,稍后再联系。 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我和大解说,赶紧走,我也拉上小放赶紧走! 见了嫂子和孩子,光是流泪。 独自从十四楼爬到十六楼楼道的窗口望望,心都飞了,下到楼外,对着水泥地上那“转世的桃花”深深鞠躬,目光焚烧,恍然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默默地忙乎一天,晚上11点我把从北京赶来吊唁的晓渡兄嫂和韦锦兄嫂带回家,本想一起说说话,说不出来,相互呆呆地望着望着,眼圈儿都发红发黑。 深夜1点,让我们抻着纸,晓渡用颤抖的手挥笔写下:斯哲弃世恨人间顿失知音呜呼痛哉,赤子升天哀诗林永折梁栋噫吁悲夫!

就这样过去十多天了,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怕。

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朋友乃时常亲爱。”我有些后悔。到了突然生死两茫茫,领悟到一种特殊关系之美好,晚了。 一种内心的诚挚的眷恋、吸引力,使得我们过去了的多半辈子往来变得越来越短。

一晃30多年了,那时我们都才二十多岁,因为对诗的热爱走到一起。上世纪80年代初,还是陈超大哥在河北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写了文章让我家老爷子过目,问可否发在他主持的刊物《新地》上,老爷子看了,说好,说发在《新地》可惜了,于是写了一封信,把稿子推荐给在《飞天》杂志主持“大学生诗页”的朋友师日新。 我不知那是不是陈超大哥最早发表的诗学文章,只知道《飞天》发出来影响很大,被多家报刊转载。随后陈超大哥留校教书,还拉上我给学生们搞过两次讲座。到了1985年,任用干部不管能力只看文凭,我被迫参加了当年的成人高考,考入河北师大中文系干部专修班,因为是与河北作协协作办学,俗称“作家班”,我从此成为不折不扣的陈超老师的学生。陈老师教我们诗歌写作,常常讲着讲着就停下来说,其实你们懂。其实我们不懂,是陈老师高估了我们。陈超老师讲诗,立足于文本细读,文本分析与精神分析和西方现代主义哲学紧密结合,开宗立派,自成一体,听着让人迷醉,让人脱胎换骨。

从师大毕业两年多之后,我调入河北作协,与陈超老师在一起的机会更多起来,他也找我,我也找他,有时各自见到好书,也都多买一本,他给我留着,我给他送去。 出了书,陈老师都给我留一本,写上我的名字放在床头;我编成诗集,请陈老师作序,两三天就写好了,那么会心,那么精道;我有了新作,请他过目,他随手就写下推荐文章;我写论文,想借陈老师的观点使使,陈老师说,随便使吧,在哪本书的哪页哪段;省作协多次到师大搞文学活动,我们都特别乐意,有陈超老师在,心里有底,只有火爆的掌声和笑声,从不冷场。

陈老师专门为我写过三篇评论文章,指出我的长处和短板,激励我,引导我,可惜,我这个学生并不争气。 私下我把老师的书读了又读,有些心得,结合我对他的印象,写过一个短文,发表在1998年的《文学报》上,现在看来别有意味。 当时我说,如果不是我过于熟悉我的老师,而仅仅是他诗学研究著作的一个读者,或者有一面之交,只记住了他那老成的表情,或者听过他的课,我想我不怀疑他是正带着一群研究生的中文系教授,不怀疑他的实力诗歌批评家地位,但我不相信他是1958年出生的人。 他的学问他的人,都太成熟。

同样是因了我对陈老师的熟悉,我说我有把握认定他的诗学研究并非从理论中确证理论,而是有着如醉如痴的描述“当下”的热情;他写作的个人方式,是介于诗人与批评家之间的那种,类似于快乐的自由撰稿人。

但这并不妨碍陈超成为理论家。 他是理论家,同时又是诗人,有大量诗作。 我十分欣赏他的话语立场,十分乐于接受他的那种诗情随笔式的表述。对他来说,文体或许并不是特别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被精神浸透了的可以让人获得愉悦的文字,是自由的心性。

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陈超老师给自己规定了两项任务。一是立足文本细读和形式感,经由对诗的历史语境的剖析,揭示当代人的生命、话语体验;二是将诗放置到更广阔的哲学人类学语境中,在坚持诗歌本体依据的前提下,探究诗的审美功能。 实际上他的这两项任务是沿着一条线索展开的,这条线索就是研究个体生命——生存——语言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现代诗本体中的展现。

陈超老师认为,诗学研究的本质,乃是其对形式自足体和深层话语结构的分析,它不能离开现代语言学和结构主义的基础而专事于“印象”的批评,要有明确的适合于对象的方法论。 高度的专业作风,使他的诗学研究取得了实质性进展,在诗学界产生了强烈反响。 是他最早开启了我国诗学界新批评“文本分析”的先河,他的自觉的立足于细读之上的诗歌分析,标志着诗学在方法论上的根本转型。“文本分析”的重要成果是其专著《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精彩准确的文本分析,独到的见识,丰富的诗学理论、诗史知识,使这一著作具备了很高的科学性和学术价值。 研读他的这部著作,我觉得在他与真正的诗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心灵的默契,每个诗人都可以通过他的眼睛反视自身。

尽管在我国诗学界有不少人认为陈超老师是“诗歌形式问题专家”,但他并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读过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生命诗学论稿》的读者会发现,虽然他十分关注诗人运用材料的方式,着迷于对诗歌本体依据的研究,但在个人方式上,他是始终坚持对终极关系、价值重建进行紧张追向的理想主义者。 他在不断地寻找证据,来证明诗歌乃是生命的诗歌,诗歌理论即是生命的理论。 因而,对光明和正义的追求,对通向精神高迈圣洁天空的仰望,就成了他的基本姿态,成了他抒情力量的主要来源,成了他进一步发展自身的力量。

陈超老师常常说,他希望能够从诗歌界各个不同的创造力型态中,都发现某种为他喜欢的东西,而不想彻底执于某一端。 他认为他的随时肯定又盘诘,亲和又拆解的立场,使他不同阶段的诗学向度呈现出自身的磨擦,他表示,要不停地清理自己的思路,靠修改自身过活。 我对他的“修改自身”特别在意,我想正是这一点,才让人不断体会到他的包容与超越,他的年轻和他的“自由撰稿人”的快活与活力。

毫无疑问,那时陈超老师还是一个快活的不断修改自身的“自由撰稿人”。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情况发生了变化,是什么让他变得不再自由和快活? 他的一生,都在证明诗歌乃是生命的诗歌,诗歌理论即是生命的理论,但他失望了,他的仰望是空,是不见天日的雾霾。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他想的也不是别的,除了生命还是生命,想着想着,到了忘我的境地。在57年这并不算长的岁月里,他对生命的把握及生命意义的理解,远远胜过我们,即使我有可能靠吃药打针活过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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