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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读书人群像与《红楼梦》人文主旨

2015-12-18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贾雨村贾宝玉曹雪芹

苏 萍

(鞍山师范学院,辽宁 鞍山114007)

一、《红楼梦》开篇人物之我见

《红楼梦》开篇人物出场,特别耐人寻味,从这个角度入手,将对红学家有关“《红楼梦》主旨”与“主角人物”的定论,提出挑战性的新思考。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我虽不学无术,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读者之意。”

如今多数读者都知道这段文字是作者自述《红楼梦》“亦真亦假”的写作手法,与“使闺阁昭传”的创作目的,但是笔者总觉得如此界定不尽曹公旨意,原因有四:

一是作者明确指出自己“历经一番梦幻”,要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从曹雪芹的经历来看,一定是“秦淮旧梦”与“燕市悲歌”相交织的人生失落与洞彻,不可能仅仅是闺阁故事。

二是本段文字末尾明确“提醒阅读者”:“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亦即感慨人生梦幻,才是《红楼梦》的主旨。如此才能理解仅300字左右的开篇,为何大半文字都是自诉“一事无成”“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悔愧。

三是梳理本段出现人物,作者、通灵、裙钗、甄士隐与贾雨村。结合《红楼梦》文本可知,通灵与裙钗正是《红楼梦》正面所写人事,串联起“使闺阁昭传”的线索,即贾宝玉与大观园女儿人文世界。但是甄士隐、贾雨村、作者与此书主旨关系却少人关注。

四是结合后文,甄士隐与贾雨村都由写作手法转而成为《红楼梦》中人物,而作者在书中的去向需要引起读者探究。

上述有关第一、第二问题,笔者认为交代得很清楚,《红楼梦》是借助通灵与裙钗之人事,抒写作者人生梦幻的感悟,“使闺阁昭传”是顺笔而为矣,更深沉的人生“梦幻”主题才是真旨。如此曲笔言志是当时社会政治环境所定,对此很多学者论述,恕不赘述。

关于第三个问题需要说明的是:《红楼梦》不是“曹雪芹自传”,更不是清代某人的影射,也不仅仅是曹雪芹的“自悔”[1]。曹雪芹心中沉淀了自屈原到清代纳兰性德等所有读书人性灵的光芒与人生抉择的困惑,这是古今个体理想追求与社会现实需求悖谬的深度思考问题。由此也就明白,甄士隐、贾雨村与作者都是读书人,他们才是《红楼梦》的主角,围绕他们形成一个读书人的群体,包括后文出现的贾政、贾代儒、贾兰、林如海与情悟之后的甄宝玉,当然包括另类读书人贾宝玉,甚至视艺术如生命的“石呆子”。

作者以刀笔之功写出封建读书人不同的个性与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与裙钗命运一样,伴随封建末世百年望族的衰落,封建文人也不可避免地走向玉石俱焚的悲剧结局。这个群体中,曹雪芹最用心刻画的贯穿始终的人物就是贾雨村与贾宝玉(甄士隐是贾宝玉的缩写),贾雨村是被世俗价值观认同的读书人典型,却是作者否定的人生道路典范;贾宝玉是作者理想人生道路的代言人,却是被世俗骂为“无能”“不孝”的“孽根祸胎”。

关于第四个问题需要辨析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统领全书的三个人物甄士隐、贾雨村与作者,在《红楼梦》正式开篇时,曹雪芹让“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甄士隐做个结构性人物,“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既暗示曹雪芹末世君子儒“有命无运”的悲剧意识,也为《红楼梦》一号主角贾宝玉人生归宿埋下伏笔。仅从人生道路抉择视角看,甄士隐的灵魂依附在贾宝玉身上,正如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一样,贯穿《红楼梦》始终,这是曹雪芹的隐笔,也是《红楼梦》的人文灵魂。

第二,作者在《红楼梦》正文中的去向问题。

首先,曹雪芹开篇写一个“女娲补天”所余弃石的命运。弃石“自经锻炼,灵性已通”。而发现弃石、点化其为通灵宝玉,最后携带其下凡成为贾宝玉的是贯穿并主宰全书的“一僧一道”,此时的一僧一道是“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青埂峰下”。脂评戚序在此双批曰“这是真像,非幻象也。”靖墨眉批曰“作者自己形容[2]”。

裕瑞《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记载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3]。”曹雪芹生前好友敦诚、敦敏兄弟都有诗句证明曹雪芹具有不拘礼节、疏狂傲岸的魏晋风度,如乾隆二十二年,秋,敦诚写《寄怀曹雪芹霑》有“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罹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数晨夕”典出陶潜《移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接罹倒著”用晋人山简“倒著白接 ”之典[4]。

“接罹”是一种白色的帽子;“倒著”即倒戴,敦诚借此形容曹雪芹如晋人山简般不拘封建礼法,酒中傲世的狂态。“虱手扪”用晋人王猛“扪虱而言,旁若无人[5]”。这里敦诚说曹雪芹具有王猛般的高谈雄辩,毫无拘束和蔑视权贵的傲岸性格。乾隆二十九年,敦诚《挽曹雪芹》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何插葬刘伶”句,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以赤裸待官吏反抗时政的晋代狂人。曹雪芹另一生前好友张宜泉也证实“其人(曹雪芹)素性放达”。

综上证据可知:作者即曹雪芹,在《红楼梦》正文中,就是那“一僧一道”的原型,文本第一回有证:“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简直就是魏晋狂人形象。而那“一僧一道”既导演“红楼”故事,揭示人生哲理,戳穿梦幻本质,更主宰“红楼”人物个性与情节的展开,并时时点化人物命运。这正是小说作者职责所为。况且,僧道即佛道,在中国一体化为禅学,因此“一僧一道”实为一人,《红楼梦》文本中两人也从未分开过,他们是曹雪芹佛道思想的形象化载体。因此,“一僧一道”无论外貌、神韵,还是哲学依据,都与曹雪芹相似,最起码可以说,“一僧一道”是曹雪芹人生理念的主要代言人。

其次,贾宝玉通过通灵宝玉与“一僧一道”紧密相连,经历了带之下凡、生病点悟到带出凡尘的整个过程,完成了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的性情文人的生命历程。所以,从曹雪芹给予《红楼梦》人物不同思想感情与审美理念角度看,贾宝玉只是曹雪芹人生理想之一的寄托者,当然是其主流人生理想,但不是全部,因而,贾宝玉的“博爱心劳”与“使闺阁昭传”也不是《红楼梦》主题的全部。除了红学界公认的以王熙凤为代表的百年望族兴衰主题外,还有中国封建读书人人生价值追求深度思考的主旨。

目前,红学界有关“宝玉为何如人”说法甚多,主要有五种观点:一为清世祖顺治福临,《红楼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代表是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二是清词人纳兰性德;三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说,代表是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四是曹雪芹自传,代表是胡适《红楼梦考证》,与此相近的还有署名平价生的《曹雪芹的忏悔录——红楼梦》;五是今人的观点,即是《红楼梦》是以曹雪芹及其家族为原形的艺术作品,代表人物周汝昌等。

笔者比较赞成第五种观点,更确切地说:“宝玉”是曹雪芹塑造的凝聚其人文理想的艺术典型。换句话说,曹雪芹借助“宝玉”形象抒写自己人生思考:爱情与皇权纠结的顺治帝情怀,人文理想与社会价值追求矛盾的纳兰才德等等,剖析曹雪芹寄寓红楼梦儒生与女儿群象内质,才得《红楼梦》真正主旨。为此《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全书主旨的概括,必须仔细玩味。

首先,最早出场的是两个读书人——甄士隐与贾雨村:一梦幻,一事功;一通灵性,一通洞达;一真诚恻怛,一假语狡猾,曹雪芹在文学中采用“分一为二”的写法,使两类文人各尽其性,各展其才,形象鲜明,而在现实中“合二为一”却是作者最大的精神困惑,亦即读书人的人文理想与社会价值追求的悖谬问题。《红楼梦》开篇浓重的忧伤、无奈、悔恨交加,都由此产生。

其次,需要强调的是,笔者不同意前辈平价生先生的“忏悔”说。《红楼梦》开篇说得很明白:“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蓬牖茅橼,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街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这是“痛并快乐”的人生抉择。

再次,作为古代读书人,曹雪芹是矛盾的。这是马克思“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矛盾”的悲剧再现。清代“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揭示社会评价体系的物欲化标准与读书人人文理想悖谬的困惑。有关这一点,我们再来解析开篇“女娲补天”的神话写法:“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借助“女娲补天”神话原型,曹雪芹创新为“单剩一块石头未用,弃在青埂峰下。”石头“灵性已通”,“鲜莹明洁”,一僧一道认为“没有实在的好处”,“过了几世几劫”。最后空空道人看到这块石头时,记事“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当空空道人犹豫年代不清时,石头自辨道:“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

不能不佩服曹雪芹绝妙的笔法与构思:“女娲补天”是史前创世神话,在《红楼梦》中预示着儒家“大济苍生”的人生理想。曹雪芹故意模糊朝代,是在暗示有史以来,读书人始终演义“有命无运”补天的悲壮人生。曹雪芹借石头之口点明的汉唐,自古就有“臭汉脏唐”之说,主要指私欲横流、人伦败坏的社会状况。以亘古为面,汉唐为点,纵观历史如梦幻,这种绝妙构思使《红楼梦》主旨更为丰厚而深刻,也成就了读不完的红楼故事。

曹雪芹仅用第一回的两页笔墨就送别了自己大济苍生的社会理想——让甄士隐遁入空门,这是其刻骨铭心的痛与愧,不是“不为”,实在是“不能为”,这是弥漫《红楼梦》悲剧气氛的主要原因之一,即是“不得入选(补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二、《红楼梦》儒生群体形象之解读

(一)甄士隐的结构意义

“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喜欢在古籍中寻找自己行为的理论依据,曹雪芹笔下的甄贾宝玉都喜欢读书,只是读书的目的不同而已。

第十九回,袭人数落贾宝玉:“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混编篡出来的。”第七十三回,贾宝玉要“搪塞”贾政问书,静下心来“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常把‘五经’集些……‘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

我们简单梳理一下贾宝玉涉及的书:《论语》与《大学》都主张由内圣而达外王,“明明德”就是修养圣明的品德,元末明初江南大儒宋濂以帝王之师的身份,教诲朱元璋父子就是以《大学》为教材,主张“为学与为政相统一”;《孟子》主张“仁政”“爱民”;《中庸》主张中正和谐,统治者用民要“执两端而用其中”;“五经”(诗、书、礼、乐、春秋)则是从文学、音乐等不同角度,实践这些理论的经书。而‘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用现在学者的话,都是“垒加”的史书与论著[6]。八股科举更是“读书仕宦”必备之书。可见,曹雪芹借助贾宝玉抒发的人生理想,依然是当年屈原“九死不悔”所追求的“美政”理想,即明君贤臣各尽其才的大治时代,读书是为了修身成人,而非功名富贵,这是与清末理性事功价值观相忤的。所以,曹雪芹开篇无奈送走真名士甄士隐,集中笔墨剖析贾雨村的人性蜕变,通篇让贾宝玉与贾政父子对立,目的都是倡扬自己的人文理想,亦即《红楼梦》核心主旨。

甄士隐是曹雪芹“梦幻”的灵性文人形象,却无奈以名“费”,字“士隐”,暗示真士子无用而隐的命运。真正红楼故事是从姑苏葫芦庙旁乡宦甄士隐在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时的白日梦开始的。在这里,曹雪芹完成了小说男一号由补天无用的顽石到神瑛侍者的转变,也就是文人由“兼济天下”到“独善其身”的人生转折,瑛,似美玉之石,也就是传统文化中“石性”向“玉性”的转变,这时“玉石”已经是“绛珠仙草”(女儿)的“侍者”,亦即纯真人性的守护者。这块被道人称为“蠢物”(借世俗用语)的“玉石”,“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铸着‘通灵宝玉’四字,说明甄士隐与神瑛灵性相通,只是“僧道”在此没能向甄士隐“预泄”人生“玄机”,才让甄士隐把女儿英莲留在红尘,历经磨难。尤其士隐天真错爱人才,捐助穷儒贾雨村中第为官,痛失爱女又遇火灾,“贫病交攻”遭人嫌弃,最后醒悟人生只是“‘好了’二字”,与疯道“飘飘而去”。曹雪芹把天赋“夙慧”“识得美玉”的文人命运,借助甄士隐展示出来,甄士隐在此留下伏笔,草草退场,而其悲惨命运的延续,一直在辗转被卖最后被折磨致死的香菱(英莲)身上呈现着,曹雪芹是在告诉读者,真诚恻怛的甄士隐们保身安家均不能,何以大济天下!

(二)贾雨村的人性堕落

贾雨村是曹雪芹笔下世俗文人典型。在《红楼梦》男性人物中,除了贾宝玉,曹雪芹罕见地也写了贾雨村的姓、名、字、别号、籍贯、出身等,并通过甄士隐的丫鬟娇杏眼光,写其外貌:“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对比友人眼中的曹雪芹:“身胖头广而黑,善谈吐[7]”。“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8]”。现实与小说两文人颇有相似之气韵。由此可推知,起初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应该是方正耿介之士,是很有血性的读书人典型,且有“求善价”“待时飞”的卧龙之志。曹雪芹借助甄士隐赞叹“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即使中第升官之初,也还是“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报恩甄士隐弃家并迎娶知己娇杏。也因文人“恃才辱上”的耿介,不到一年,即被革职,悠闲地做林如海家“西宾”(林黛玉的私塾教师)(曹雪芹也做过富家西宾以为生),可见此时曹雪芹笔下贾雨村还算本色书生。

贾雨村最精彩的是第二回,对冷子兴的“淫魔色鬼”说,“罕然厉色”地反驳,建立《红楼梦》著名的“正邪二气”人性论,并成为后文曹雪芹塑造各色人物的理论依据,这是贾雨村才智聪敏的集中表现,也是其人性堕落的莫大讽刺。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写贾雨村同为书生意气的时候,也流露其以后蜕变的天赋宿根。第二回,借同僚之口介绍,贾雨村被革职的原因,除了文人“恃才辱上”之外,还有“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如果说这里有同僚嫉妒诽谤之嫌,那么再次就职升官的贾雨村就耐人寻味了。

经林如海引荐,贾政推荐,“轻轻谋了一个复职的候缺,不上两个月”,就到金陵应天府上任去了。这里的“轻轻”与“不上两个月”,写出官场人脉的诱惑力,这是贾雨村人性堕落的客观环境,也是曹雪芹批判的官场腐败。贾雨村主观的“贪酷”“狡猾”,加上如此权钱交易的社会环境,必然完成由君子儒到小人儒,由本色文人到草菅人命贪官的人性蜕化。《红楼梦》直接或间接写贾雨村为官办案有两回:第四回葫芦案,贾雨村听了门子建议,徇私枉法,放走打死冯渊(逢冤)的薛蟠,收买原告,因为工部员外郎贾政是薛蟠的姨夫,节度使(清代军政总督)王子腾是薛蟠的舅舅,所以贾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滤’等语。”为自己将来升迁铺平道路,并且发配知根底的门子到远方充军,断绝后患,真可谓滴水不漏。以后贾雨村都是间接出现在《红楼梦》中。第三十二回,贾宝玉和史湘云、袭人说话,贾政让贾宝玉去见贾雨村,贾宝玉说“回回定要见我”。说明贾雨村不但经常去贾府,而且寄希望这种人脉延续到贾宝玉,可见其贪婪与城府。第四十八回,通过平儿口叙述“贾雨村与贾府结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来”!最新的是“古扇”案件,贾赦看中石呆子收藏的20把古扇,石呆子也是文人秉性,宁死不卖,贾雨村就讹诈石呆子拖欠官银抄没扇子,并将其拿入衙门,不知死活。

第五十三回写贾雨村升为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位列中枢,这应该是古代文人为官较高典范了。贾雨村走的是古代文人读书仕宦的惯常之路:苦读八股——科举中第——为官害民——徇私舞弊——宦海沉浮。这其中在追求富贵价值观引导下,虚伪奸诈的天赋与趋炎附势的奴性是末世文人实现社会价值的必备条件,因此,曹雪芹借贾宝玉人文视角否定贾雨村式人生之路,即贾宝玉“不合外面的式”。《红楼梦》中多处可见贾宝玉对贾雨村的厌恶,以及贾雨村对贾府的曲意逢迎可证。

综上所述,曹雪芹写尽甄士隐的无助,贾雨村的无耻,抒发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困惑。曹雪芹开篇就悲怆而无奈地送君子儒甄士隐出家,宣告其在末世现实人生的无用(名“费”);通篇借助贾宝玉及大观园女儿对贾雨村的厌恶态度,否定其小人儒虚伪霸道、媚上欺下的仕途经济道路;也借助贾宝玉形象至始至终与其父贾政的抗争,否定理学真儒的保守落后,曹雪芹还经常“让贾政缺席”,来否定其在大观园中的价值。最后曹雪芹借助贾宝玉形象,选择了本色文人充满人文理想的价值观。

(三)贾宝玉的人文理想

《红楼梦》前五回,几乎都是抒写如此人生价值取向下大观园世界美妙与悲壮,也即红学界说的“颂红,怡红,悼红”。有关贾宝玉形象及其寓意,红学界论述很多,也很深刻。笔者想说以下几点:

一是从为读书人寻求人生出路的角度看,大观女儿,是曹雪芹“香草美人”喻志的寄托者,其“志”就是古代文人执着追求的人文理想,红学界基本概括为自由、纯净、博爱的灵性,也就是贾宝玉形象内涵。笔者同意周思源老师的观点:“大观园没有原形,完全是曹雪芹诗化了的人文世界[9]。”也正因为如此,曹雪芹才只赞美女儿,并有“宝珠”“死珠”与“鱼眼睛”的观点。因为由不谙世事的女儿到成熟女人最大的改变就是世故代替了纯净,理性的冷酷凝固了灵性的自由,这种人性改变在曹雪芹看来太可悲了,所以“拒绝长大”[10]是贾宝玉本能的心理叛逆,《红楼梦》中多处描写贾宝玉对“长大”的恐惧与悲哀。

二是曹雪芹人文精神的文化背景。由女娲遗弃“无才补天”的顽石,到“似玉之美石”神瑛侍者,再到“诗礼簪缨”之家的贾宝玉,主宰由“石性”到“玉性”转变的是一僧一道。拯救大观园贾宝玉灵肉危机的也是这僧道,曹雪芹的寓意很明确,贾宝玉人生抉择的理论依据是佛道之学,具体说是道学内涵与佛学思维智慧共同构成贾宝玉的人生观,也是曹雪芹最大但不是全部的人生理想。

先秦老子在人性与道德关系上主张“赤子说”,认为这是得“道”之本心;明末思想家李贽推崇“童心说”,童心就是真心。这应该是贾宝玉“拒绝长大”的哲学依据,也是文人为文与为人所推崇的人之本性。道家还有“柔静说”,庄子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庄子·人间世》)老子的“上善若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都肯定“柔能胜刚”的价值。加上清代袁枚的“性灵说”,明代王阳明“心即性”理论,都是曹雪芹人文理想的理论依据。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思想家的生活地域:老子、庄子是楚国人(今湖南),李贽是泉州晋江人(今福建泉州),袁枚是钱塘人(今浙江杭州),王阳明是浙江余姚人,朱熹是徽州婺源人(今江西),这些学者都属于江南文化群。而据红学界泰斗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曾祖曹玺、祖父曹寅、伯父曹颙、父亲曹頫,“承袭江宁织造达58年之久”[11]。江宁,今南京。据朱淡文考证:“曹雪芹在江南地区度过十三年富贵温柔的生活”[3]。虽然红学界对这个时间有争议,但是江南文化对曹雪芹人生观的影响是必然的,是他永恒的“秦淮旧梦”的祭奠。第二十九回,曹雪芹就借张道士的口证实“我看见的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就和当年国公爷一个稿子呢!”曹寅当年就是“诗文”与“操守”均“晶莹如冰雪”,而且“才华横溢”[3]。正是江南这种如水柔性文化启迪了曹雪芹的灵性,使其创造了“女儿水做骨肉”并且具有涤人灵魂使其“清爽”的人文价值。

这里需要思考的是,明清时期江南文化多元,有江西朱熹为代表的理学,主张“道统性情”,“存天理灭人欲”,而且曹頫就信奉理学,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贾政形象予以否定;而从宋元起浙江金华盛行的婺学在清代发展成为永康陈亮的事功学,反对淳儒,尊崇大儒、通儒,重在读书为了“经世致用”,即是让理论走向实践,让心灵面向社会,出现很多儒医、儒商,并将儒家理论用于政治军事。曹雪芹家族虽好礼仪诗书,却世代为官,据周汝昌等红学前辈考证,曹家为官可上推三国时的曹参,是以武功起家的。再况且当年《红楼梦》中“石头”投身下凡时,特别要求去“诗礼簪缨”之家。可是曹雪芹让《红楼梦》一号人物贾宝玉只选择“诗礼”文明,而没有选择“簪缨”仕途,反而极力批判“仕途经济”道路,其原因是最大的“辛酸泪”。首先末世“读书仕宦”成功必然造成人性堕落(如贾雨村);其次政治仕途险恶是其深层心理原因,对此许多学者考据论述,蔡元培的《红楼梦》为政治小说就基于此;再次末世读书人参政者少有善终,仅明代就有高启被腰斩,方孝孺被灭十族的惨案。所以,曹雪芹对社会、对读书人的传统社会价值观彻底绝望了[9],转而守候其纯真本性,宁为世人诬为“无能”“蠢物”,中国古代文人这种被动人生抉择源远流长,有着深远的文化背景[12]。

三是曹雪芹人文精神内涵的构成。曹雪芹这一价值的构成多是借助贾宝玉形象来实现的。

1.“钗黛合一”的婚恋观

这是许多学者论述过的,也是曹雪芹常用的“分一为二”写作方法。《红楼梦》中贾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实质就是理想与现实难以统一的心理反映,是曹雪芹两种人生抉择纠结的表现,构思灵感来自陶渊明《形影神》灵魂对话,也未可知。总之,从道德优劣评论甚至谴责贾宝玉是十分肤浅的解读,集宝钗现实美与黛玉精神美为一体的两美必合婚恋观,是曹雪芹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完美的女性观。

2.陶冶性情的读书观

与传统读书人不同,贾宝玉读书是要与古代士子实现心灵对话,滋润丰厚自己的性情,建构人类的精神乐园来栖息其心灵,这是其“不合外面的式”的地方,却是千古中国士子的人生追求。从传统价值观角度看,贾宝玉的人生选择确实不“实在”,是个“混世魔王”“无事忙”,甚至认为是“轼君杀父”的“孽根祸胎”,贾宝玉也确实彻底颠覆了父辈的读书观与价值观,而其人文精神也在于此,人文精神成就的是高尚灵魂而非物质利益。

3.爱博劳心的世界观

贾宝玉的博爱是一种对宇宙万物、社会人生的广博永恒的爱,是一种超越私欲占有的崇高情结。表现在不仅对自然万物,还是对人间真情;不仅对大观园女儿,而且对女性友伴,都倾注无限的真情,甚至痴迷陶醉。如为平儿理妆,帮香菱换裙,替湘云盖被,冒雨提醒写“茴”字女孩儿别淋雨生病,更别说对黛玉的关爱备至了。就是对大观园外面的男孩,如帮助秦钟上学,隐瞒秦钟与智能的爱情,与棋官赠送礼物的情谊,与小厮茗烟的心心相印,只要志趣相投,不分性别,没有贵贱高低,反而尤其怜爱弱者,为此宁愿牺牲自己的快乐,甚至“化烟”“化灰”。也经常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说话,常得世人嘲笑乖僻疯傻,难怪曹雪芹开篇发出“谁解其中味”的旷世孤独心声,这种朦胧的民主意识,阔达的宇宙意识,自由的心灵追求,别说在封建社会,如今又有多少知音同道呢!

4.自由率真的人生观

追求自由是贾宝玉与其父的主要矛盾,也是其叛逆父权的主要原因。第七回,贾宝玉第一次见到秦钟时感慨到:“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相交,也不枉一世。”第四十七回,贾宝玉对柳湘莲说:“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使。”天性热爱自由,这是曹雪芹类的读书人视如生命的人生追求,也是反对“仕途经济”的内在心理原因,只有自由灵魂才有创新意识与批判精神,这是中国人文精神的精髓所在。

5.生死相助的情义观

继承曹家武将血统,曹雪芹养成琴心剑胆的个性。在同时期朋友敦敏、墩诚的诗中,我们能找到“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以及曹雪芹唯一留在敦诚《琵琶行传奇》中的两句七律“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都可见曹雪芹的气魄。曹雪芹如李白般的侠士风度,在《红楼梦》中主要寄托在柳湘莲形象中,爱憎分明,拔刀相助,杀尽人间不平事。最有意思的是,破口大骂荣宁二府龌龊男人的烈女尤三姐,竟然肯定贾宝玉的人文理想价值。尤三姐与柳湘莲侠义本性相同,他们对贾宝玉的肯定,证明曹雪芹人文精神之侠义品格。

总之,曹雪芹给予贾宝玉及其身边知己形象的人生理想,总体上说是自由平等、纯真博爱的灵性美,是一个摧刚化柔的优美世界,也是“秦怀旧梦”最值得留恋的内质,而侠义剑光,又为这个惟美的精神世界输入刚健浩然之气,这正是红学界所说的“燕赵悲歌”真意。

三、末世文人“玉石俱焚”的人生悲剧

脂砚斋在甲戎本夹批中有这样一句话:“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其平坦[2]。”(甲戌眉批6页)红学界公认“脂砚斋”与“芴叟”是曹雪芹最亲近的人,因此对曹雪芹的个性与人生观也最了解。脂砚斋的上述批语明显是责备社会对曹雪芹人生价值的全面毁灭,为其鸣不平。

首先是责备社会不允许曹雪芹补天,不是其自己不想承担此责,即是曹雪芹处于“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封建末世,“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命[9]”。

其次是有关“补地之坑陷,使其平坦”,应该理解为曹雪芹希望建立的自由平等富有灵性的大观园世界,亦即不能实现“济苍生”的石性价值,也该实现晴耕雨读般的玉性价值。可惜现实给予贾宝玉型的末世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垄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故人故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敦诚《挽曹雪芹》诗为我们描述了才如李贺、性如刘伶的曹雪芹,却与开篇甄士隐一样妻儿难保,贫病交迫,孤独离世,年仅“四十”(红学界考据在37~45之间,死于1763年2月12日除夕夜)而终,实属遗憾。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13]”。曹雪芹借助贾宝玉传递的悲凉不仅仅是这个似乎命中注定的悲惨结局,而是在举世独醉于盛世繁华的假象中,贾宝玉感觉到社会必然灭亡的趋势;在所有女儿的欢笑中,贾宝玉预知了“万艳同悲”的归宿;随着这些美质毁灭的,还有曹雪芹为代表的本色文人的人生追求。但《红楼梦》闪烁的人文精神却成为永恒。曹雪芹深度思考的读书人人生道路,或如贾雨村人性堕落,成就功名富贵;或如贾宝玉们皈依佛门,成就人文精神的升华;曹雪芹没让贾宝玉走向屈原式的殉道,但是最早解读《红楼梦》的大师之一王国维却走上如此悲壮的不归路,用生命警示后世:读书人要高尚地、有价值地、有尊严地、优雅地活着,人文理想是他们超越生命质体的精神信仰,千古如此。

[1]平价生.曹雪芹的忏悔录——红楼梦[M]//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郑红枫,郑庆山.红楼梦脂评辑较[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3]朱淡文.红楼梦论源[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4]房玄龄等.晋书·山简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房玄龄等.晋书·王猛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6]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裕瑞.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8]敦诚.佩刀质酒歌[M]//四松堂集:诗集卷上.影印本.

[9]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6.

[10]张惠.拒绝长大与压抑欲望[J].红楼梦学刊,2010(4):285.

[11]周汝昌,严中.江宁织造与曹家[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6.

[12]苏萍.试论屈原<离骚>的神话寓意[J].辽宁大学学报,2004(5):121-125.

[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人情小说[M]//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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