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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记”的几个层面

2015-12-17易彬

阿来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竺可桢阿来昆虫记

易彬

“物候记”的几个层面

易彬

一、病理

大自然是有“语言”的。大自然的语言,不管你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随着时序而变化——

每年春节过后,大地就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冰雪融化,草木萌芽,各种花木次第开花。再过两月,燕子翩然归来,大自然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久,布谷鸟也来了,于是渐次转入炎热的夏季;植物忙着孕育果实。等秋天到来的时候,果实成熟;植物的叶子慢慢变黄,经不住阵阵秋风的吹袭,就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时北雁南飞,其他各种候鸟也相继离去,大地又呈现一片万木落叶、衰草连天的萧飒景象。过此,活跃在田间草际的各种昆虫也都消声匿迹。大地又沉沉睡去,准备迎风雪载途的寒冬。岁岁如是,周而复始……。

这些自然现象不知陶醉了多少诗人,因而一草一木、一鸟一虫也都成了他们讴歌大自然的素材,成了他们抒发感情的凭借。不过农民们对这些自然现象的感受和诗人们又不同。几千年来,他们注意了草木荣枯,候鸟去来等自然现象与气候之间的联系,并据以安排自己的农事活动。在农民看来,鸟语花香、秋山红叶都是大自然的语言。杏花开了,就好象大自然在传语他们赶快耕地;桃花开了,又好象在暗示他们赶快种谷子。春末夏初,布谷鸟开始唱歌,可是我们的农民却懂得她在唱什么:她在声声地啼叫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这一类的自然现象,我国古代的劳动人民称之为物候。物主要是指生物(动物和植物),候就是我国古代人民所称的气和候。在二千多年以前,我国古代人民就把一年四季寒暑的变换分为所谓二十四节气,把在寒暑的影响下所出现的自然现象分为七十二候。

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①阿来:《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中,阿来摘引了我国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大自然的语言》中的这段文字。②竺可桢:《大自然的语言》,节选自《一门丰产的科学——物候学》,原刊《科学大众》,1963年第1期;现据《竺可桢科普创作选集》,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81年,第176-177页。阿来素以书写藏地作品著称,虚构类作品《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以及因书写川西汉藏交会之地瞻对土司自清朝至新中国成立200余年的命运变迁而获得“2013年度人民文学非虚构大奖”《瞻对》等,多半都会视为“藏地史诗”。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却有重要的转向:它处理的对象不是藏地历史,而是大都市的当下现实;不是人,而是草木,是一个人所“置身的环境”,是“如此开阔敞亮”的大自然。

阿来所写的是成都,一个素来以“生活享受”闻名的城市。在《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的《自序》当中,阿来称这是一本“属于‘意外’的书”,自己“是一个爱植物的人”,“对观察和记录植物上瘾已经好些年了”,但这本书的写作契机却是在病后,身体的某个器官被摘除,“读书的习惯没有让我心安,而爱植物,爱花的习惯却助我渡过了一个心理上的小难关”。又称,“我在成都生活十多年了,常常听人说热爱成都的话,但理由似乎都比较一致地集中于生活享受的层面。我也爱这座城市,但我会想,还有没有别的稍离开一下物质层面的理由。”(这段文字也被摘录于封底)细究起来,此类文字可谓别有意味地透现了这本书的病理学动因:于自己,有一种心理拯救的意味;于社会,也是试图寻求更高的东西,以纠偏当下人们对于“物质层面”的沉溺,“反省生活中何以还会有那么多的粗陋”。从这个角度来看,《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并非如出版物所宣称的那样是“藏人阿来‘尘埃落定’之后的拈花微笑”,而是阿来对于现实当中粗陋不堪、“尘埃”扑面的局势所作出的积极反应。也是基于此,《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的实际写法以及可能存在的问题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二、城市文化记忆

《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总共写了21种草木:蜡梅、梅、贴梗海棠、早樱、玉兰、李、梨、苹果、紫、桃、迎春、桐、丁香、含笑、鸢尾、栀子、荷、紫薇、女贞、桂、芙蓉,不是来自于深山老林或荒郊野外,也算不上是珍稀品种。这大概也是阿来的本意所在,这些原本就是从自己生活的环境之中拣出一些草木,就在身边、眼前,只是忙忙碌碌的都市人们无视于此。

在具体写法上,阿来其实基本上并不是循着草木的“物候期”来写的。所谓“物候”,前文所引竺可桢先生的文字已有形象的说明,就植物而言,其一年生长过程当中,随着气候的季节性变化而发生种种具有规律性的变化,从萌芽、抽枝、展叶到开花、结果、落叶、休眠等等,都属物候现象。阿来所选取的只是开花类的植物——更确切地说,是植物的开花过程。他也会记载看花、寻花的过程,但对其物候期的更多变化,几乎没有着笔。实际上,在写花的段落,也较少对于花本身的细致描摹,而是夹杂着较多植物形态的介绍,以及更大篇幅地援引古体诗词之中关于花木的记载——所引述的基本上都是和成都这座城市相关的人物与诗词。

以此来看,阿来更看重的乃是“物候记”背后的东西,是“人文历史”,是文化记忆——草木是一座城市历史与文化的重要载体,这一点,《自序》里边其实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这不是纯粹科普意义上的观察与书写——虽然包含了一些植物学最基本的知识,但稍一深入,就进入了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杜甫、薛涛、杨升庵……几乎所有与这个城市历史相关的文化名人,都留下了对这个城市花木的赞颂,所以,这些花木,其实与这座城市的历史紧密相关。”这样一来,一部关于草木的书,最终成了一部宣扬“美的教育”的书。这种“美”,趋向于自然,简约,而不是人工培育出来的繁复:“园丁们以繁复为美,其实是服从一种贫困美学。从人类美学史着眼,以过度的繁复为美的时代,社会总体是贫困的——或者是物质的贫困,或者是精神的贫困。”(第111页)

记忆是中国文学的内核,是“文学的力量”的“来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王羲之:《兰亭集序》)。“记忆”或“往事”是中国文学叙事的某种中介,关乎过去,也关乎将来:“这种同过去以及将来的居间的联系,为作家提供了信心,从根本上起到了规范的作用……古典文学常常从自身复制出自身,用已有的内容来充实新的期望,从往事中寻找根据,拿前人的行为和作品来印证今日的复现”。①胡晓明:《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81页,[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译,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页。若此,则阿来的这部散文集实际上也可谓是在当下嘈杂的时代语境之下,藉助古已有之的诗性文化“来充实新的期望”,它是成都文化记忆的一个重要传承者,对同类型的写作也能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

三、自然文学

在出版者的定位中,也有一种是自然文学。当当网的广告语即是“中国版《瓦尔登湖》”——“一部重新定见人与自然关系的碑铭之作”,“从此,中国有了自己的《瓦尔登湖》”,“请我们记住:你怎么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对你”。

这也题中应有之义。《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屡屡提到美国自然主义文学、环保主义者先驱缪尔,美国人波伦描述植物如何开发人类的欲望并驯服人类的《植物的欲望》②[美]波伦:《植物的欲望》王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等人物或著述,这也符合当下知识界对于《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的定位。这本书2010年开始写作,据说博客浏览者、报刊编辑、出版社的反响都很热烈。2012年4月即出版。如此之迅速,自然得益于阿来本人的名气,但写作本身所具有的话题意义无疑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最主要的话题莫过于自然与生态。自然文学“不是一种高高在上、脱离社会、责任的文学。它主张现代文明应当重新唤起人类思家的亲情,人类和土地的联系,人类与整个生态体系的联系,并从中找出一种平衡的生活方式,引导人们从个人的情感世界走向容纳万物的慈爱境界。”①程虹:《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序》,[美]西格德·F·奥尔森著:《低吟的荒野》,程虹译,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页。近年来,自然文学来在中国呈蔚然之势,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日渐兴盛,梭罗的名著《瓦尔登湖》常年热销,且往往是某类写作的比附对象;程虹评述美国自然文学的著作《寻归荒野》以及“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等译著,以及从海峡那边引进过来的《讨山记》、《小地方》②阿宝:《讨山记》,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赖钰婷:《小地方》,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等等,也都引起了不错的反响。《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的出版也可说是顺应了这样的出版热潮。

基于当下中国雾霾、污染问题持续难解、世人物质生活压力不断加剧的现实环境,完全可以放大来看,“成都”不过是一个地理名词的代称而已,它也可以是重庆、武汉、长沙,或者那些同样无视于自然法则、粗陋的三线城市乃是小市镇。有理由相信,此类写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会有其特殊的阅读效应。

四、观察者

也还是有必要寻找另外的一些参照。

如前所述,“物候”一词取自我国著名气象学家、地理学家竺可桢(1890-1974)的科普小品。“物候”这个词虽有些科学化,但中国读者对此应不陌生。《大自然的语言》长期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据说,竺可桢先生从1936年1月1日开始,每天对天气与物候均有记载,直至逝世,共得300余万字。这类著作,对一般读者而言,可谓长期湮没无闻。阿来在《草木的理想国》的《自序》中称自己“不能忍受自己对置身的环境一无所知”,推衍开去,竺可桢等前辈曾经用非常细致的笔法为世人描摹出了大自然的种种图景,却基本上可说是被束之高阁。

竺可桢的工作多半会令人想起法国博物学家法布尔(1823-1915)的《昆虫记》——其中一些篇目也入选了中学语文课本,一般读者应该都读过《昆虫记》中的单篇,单册《昆虫记》曾以不同样式出版过,如近年来列入“中小学必读丛书”或“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的一些版本;全译本前些年也已出版,煌煌十大卷。①[法]法布尔:《昆虫记》(10卷本),梁守锵等译,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

《昆虫记》被称作是“昆虫的史诗”,在法国自然科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已毋庸置疑,置疑,在文学史上,它同样被认为是一部出色的作品,据说,罗曼·罗兰、梅特林克等克等著名文学人士都曾向他致敬。法布尔所做的一切均来自于他长期的观察,他的名言名言是:“我是圣多马难于对付的弟子,在对某个事物说‘是’以前,我要观察、触摸,而且不是一次,是两三次,甚至没完没了,直到我的疑心在如山的铁证下归顺听从为止。”②[法]法布尔:《昆虫记》(第7卷),梁守锵等译,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页。按:该书译者注:“圣多马: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据史书载此人亲手触摸耶稣伤口后始相信耶稣已复活。后以圣多马喻亲自获得有关某事物之确切证据后始相信此事的人。”正因为长期的观察,法布尔的《昆虫记》被认为是“以人性观照虫性,昆虫的本能、习性、劳动、婚恋、死亡与繁衍无不渗透着人文关怀,并以虫性反观社会人生,睿智的哲思跃然纸上;最重要的是,整部作品充满了对生命的关爱之情,充满了对自然万物的赞美之情。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尊重、热爱与敬畏之情,给这部普普通通的科学著作注入了灵魂,使这部描写微小的昆虫的书成为人类获得知识、趣味、美感和思想的鸿篇巨制。”[③参见邹华:《法布尔与〈昆虫记〉》,很多教学参考资料都引节录了这篇文字,此处转引自马正友等编:《语文教师教学用书六年级(下)》,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85页。]

对非虚构类写作——特别是对旨在察知自然奥秘、重绘历史文化记忆的写作而言,竺可桢、法布尔那种谨严的写作精神无疑都具有某种典范性意义——质言之,《草木的理想国》通读下来,碰到了不少比较刺眼的字眼或说法,比如不时出现的饭局;比如频频出现的相机——有时候提到因为天阴,相机拍摄的效果不好,也就没有去看花;还有关于时间的表述,“一年可以完成的事情,竟用去了两年时间。”换个角度说,面对浩瀚的大自然,如何赋予“物候记”式观察及实际写作更为足够的时间长度,如何以更为“谦逊的姿态”去“进入它,学习它”,对知名作家阿来而言,对忙忙碌碌的当代作家而言,都是一道不小的难题。

(作者单位:长沙理工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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