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阿来的三种写作姿态看《三只虫草》的象征意义

2015-12-17李康云

阿来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桑吉阿来虫草

李康云

从阿来的三种写作姿态看《三只虫草》的象征意义

李康云

以阅读阿来文学三十年来的体验,坦率地说,回到地表的阿来,在泥土与阳光之间匍匐写作的阿来文学更可爱、更暖心润肺、明目养神。

我觉得阿来的写作有三种姿态,一是扎进历史的深处,头拱地、寻矿脉的写作,二是痴迷神话的力量,驾祥云、飞上天的写作,三是立足群山的波涛,回归地表、悲悯众生的写作。三种姿态都有意思、都漂亮,都有不错的成绩。不过,比较而言,我真的还是更喜欢他回归地表的民间姿态所带来的一路欣喜。

先说第二种姿态,代表作是长篇《格萨尔王》。不过,那不是他计划中的写作,是被一个出版计划弄出来的“被写作”。相对于藏区别的作家们关于格萨尔王改编创作的作品,阿来确实费心、费力,尤其说唱艺人的形象写得非常有意思,但是,尽管阿来已经高出其他许多,我仍然不觉得《格萨尔王》是阿来水准的作品。地心引力是多么强大呀,阿来的飞翔受到了太多的干扰,当作家内心失去了平衡,又无法真的生长出雄鹰的翅膀,文学的纯粹性就被磕碎了。

再说第一种姿态,代表作是《旧年的血迹》、《尘埃落定》、《瞻对》。《旧年的血迹》虽是摸索阶段的早期作品,作者对于文学的心态是纯粹的,感觉是犀利的,值得珍惜。《瞻对》号称非虚构实验,但是,当厚重的历史资料变成了一种拖累,作者、读者都会产生疲惫,我当然一直欣赏阿来野牦牛般的野性,但是,我担心他的蛮劲儿。这种蛮劲儿在他早年散文集《大地的阶梯》关于土司传奇的描述中出现过,算是白璧瑕疵吧,久了不改该是病了。个人以为,一个优秀的、一个被广大读者需要的、一个被未来文学史需要的作家,就不要把历史学家的工作都抢完了吧。我当然喜欢阿来先生头拱地、寻矿脉的写作姿态,我们也当然明白历史研究、田野调查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文学行为与学术研究行为还是本质区别的。《尘埃落定》就挣脱了研究家的束缚,1994年秋天的阿来35岁,神启似的,三个月写完《尘埃落定》,关于土司制度、土司传奇的那些硬件儿,被才情勃发的阿来融化掉,此作尽管没能彻底挣脱马尔克斯、曹雪芹带来的“影响的焦虑”,但是,真的是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开创了民族文学的新高度,有了世界文学、人类文学的气度和视野。我觉得一个真正的文学家,历史不是作料、也不是主菜、也不是顶级厨师,而是开创、影响一个或者更多时代的饮食文化风尚的大师级的思想者。那时候的阿来头拱地、寻矿脉,眼睛却并没有被尘埃迷糊、头没有被磕晕,《尘埃落定》的成功与缺失,多年来一直在开启着中国作家新的可能性。

这里更想说的是阿来的第三种写作姿态。所谓立足群山的波涛,正是作家回归地表,在阳光与泥土之间匍匐写作的姿态,此时的作家,回到了对现实当下的关注、回到了作为一个参与者、体验者、经验者的民生关注、回到了文学即人学的关注、尤其是回到了作家生命主体的体验现场,也就是说,阿来文学的视角再次回到了故乡梭磨河上游马塘村的精神原乡,童年视野的纯粹性使他那么自由轻松地找回了文字、文学的纯粹性,轻灵的文风,深海似的象征,一切都清晰淋漓、颇有嚼头,这样的阿来不仅可亲可爱,更让人心生敬意。

他在这种姿态下写出的作品很多。诗集《梭磨河》、散文集《大地的阶梯》、《就这么日益丰盈》、《成都物候记》、厚重的小说《格拉之死》、《遥远的温泉》、《奥达的马队》以及长篇小说《空山》机村(根据阿来介绍,机,是藏语根的意思)系列,每部作品都是现实与人性的犀利关注,都是纯粹的作家阿来在诉说,是无法复制的创造行为,都需要我们继续仔细聆听。

而中篇小说《三只虫草》(《人民文学》2015年第2期)的出现,在对现实与人性关注的基础上,关于人与自然资源、关于游牧与聚居、关于原乡与文明、关于宗教与文化(喇嘛与学校)、关于自然生态与人性生态、关于欲望与愿望、关于虫草究竟是虫还是草的所有矛盾冲突都汇聚在了桑吉和他的三只虫草上,所有高原阳光下的不和谐、不平衡都清晰锐利地呈现出来,而精彩的是,少年桑吉原谅了一切可以原谅的,天呐,在所有的不平衡中,居然只有桑吉的内心找到了平衡,童话般的平衡,美得让人心碎。

中篇《三只虫草》有八个部分。

第一,桑吉逃学,发现第一只虫草;时空转换的写作,灵动轻巧。

第二,桑吉挖了十五只虫草回家,自留三只虫草实现自己帮姐姐、奶奶的秘密愿望;

第三,牧民虫草季开始,出现了桑吉与表哥,桑吉愿望与喇嘛愿望的冲突。

第四,调研员贡布降临,三只虫草新的用途是给老师买礼物。桑吉与贡布两只虫草箱子的冲突,桑吉用最心爱的三只拥有不同用途的虫草换回桑吉家的虫草箱子。

第五,揭秘虫草假的真相。副县长贡布沦落为调研员,因为不高兴就宣布取消虫草假,导致桑吉逃学。贡布需要虫草打通关节使未来高兴,宣布恢复虫草假。桑吉的三只虫草开始旅行。收到贡布贡献的新虫草的书记召开开发与保护虫草资源会议。贡布要送桑吉百科全书,桑吉的愿望开始转移。虫草季的众生相,桑吉的世界被得而复失的百科全书打开。

第六,桑吉没有得到百科全书,与校长冲突。虫草假结束开学。喇嘛动员桑吉离开红尘俗世,桑吉却选择了继续读书。

第七,桑吉进城,要去找贡布。贡布因给书记送了虫草而高升。书记向上级送虫草。桑吉找不到贡布。桑吉被善良的老板娘帮助。

第八,桑吉回到学校。桑吉的三只虫草,一只被书记吃掉,一只用来救人未果,另一只跟随虫草大军迷失在欲望的旅途上。桑吉想知道长成一株草的虫草是啥样子,所有人给不出答案。桑吉考上了自治区的重点初中。桑吉的感恩打动校长。桑吉老师多布杰要求桑吉原谅校长私吞百科全书的举动。桑吉在新学校的图书室借阅到了百科全书,桑吉给多布杰写电子邮件:“我想念你。还有,我原谅校长了。”

以上是《三只虫草》八个章节的干货整理,粗略一看是一堆杂乱的坚果,但是,作家为我们开启了坚果之间的自然关系以及关系之间产生的文学逻辑,这得用心体会,找到开启的钥匙。

张弛曾说:“小说在清朗的笔调下,用儿童的思维审视世事,隐藏着较为沉重的意味。”①张驰:《读阿来的中篇小说〈三只虫草〉》,《人民日报》2015年4月3日。但是,沉重的意味究竟在哪,论者并无明示。实际上,在我看来,《三只虫草》,故事表层的语义是,虫草只是一种可以换钱的中药材,一只三十元。桑吉为了虫草而逃学,为了换钱帮助家庭、帮助姐姐和奶奶买衣服、止痛膏药。三只虫草价值九十元,不断转移升华了少年桑吉的内心愿望,聪明好学的善良男孩的品质让人心疼,让读者觉得桑吉也许就是少年的阿来。而透过故事,我们发现虫草是一种实现愿望的媒介。不是吗,桑吉用虫草的价值来表达善良的爱的愿望,贡布、贡布的书记用虫草实现晋升的愿望,虫草贩子、饭店小服务员用虫草实现发财的愿望,失去草原的牧民用虫草实现生存的愿望,当所有后者的愿望在原地停留的时候,我们欣喜地看见了桑吉愿望的转移,桑吉拒绝了喇嘛的诱惑、拒绝了焦虑的困惑,虫草的事情逐渐淡化,桑吉为了百科全书的奋争,代表了新时期藏区孩子的价值取向,所有人都焦虑在欲望之中的时候,桑吉只有纯粹的愿望,当桑吉终于读到了百科全书,看见陌生世界的可能性,桑吉居然仅凭如此就找到了内心的平衡,小小年纪,一笑泯恩仇。这也许是作家最想表达的一种审美情怀。而更有意思的是,桑吉本身就是一只阿来在人性荒原上发现的野生虫草,虫草就是一种象征,桑吉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万物生长,只有在和谐自然的环境中才能找到真实的平衡,中和之美的众生哲学的萌芽在山地摇曳。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对文本的过度阐释。请看,贡布、书记、虫草贩子们没有找到心灵的平衡,他们将来还会在欲望的泥淖里挣扎,用各种手段去实现卑微的欲望。那些靠挨家挨户收虫草换钱的喇嘛们,他们所代表的藏传佛教文化生态本身已经失去了平衡,成了作家所戏谑、所悲悯的角色。那些退牧还草被改变了生存传统的牧民们,他们的生态平衡又在哪里?新的时期里,新的形态下,局部社会与社会的整体的平衡又在哪里?作家锐利思想的草刺,藏在了小说文本的浮土之下,你只有触摸到才能觉得它们的尖锐和疼痛。那些疯狂掠夺自然资源、打破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平衡的人类行为触目惊心,作家用虫草的寓言、桑吉的寓言警示着、安慰着焦虑的当下。阿来超拔现实真相的书写,真的是暖心润肺。

是的,少年桑吉天性的魅力,恰似冬季里潜伏生长的蝙蝠蛾的幼虫,人性善良意愿的基因就像顺着雨水浸透土层与幼虫偶然相遇的真菌孢子,这些孢子将使幼虫涅槃重生,阻止它们变成飞翔的蝙蝠蛾,而长成一只只珍贵的虫草来。桑吉善良有慧根,作家说,这才是多么珍贵的一只虫草啊。

按照这样的理解逻辑,或许高原部落、民族区域、社会整体也是一只可能生长的虫草而已,那些蛰伏民间的众生景象,在等待一次次雨水带去的美好的真菌孢子。而所有偶然、必然的不期而遇,只需和谐自然即可。

问题是,桑吉提出了“长成草的虫草的样子”的哲学命题。牧民们没见过,动植物学家也不可能见过。因为,从来没有长成草的虫草。草生生不息,虫草也生生不息。虫草只是被生命与生命的缘分异化了的虫而已。而阿来的《三种虫草》就是一部当代的寓言书,文本中的桑吉也是虫草般的寓言,贡布系列人等是无缘化成虫草的害虫蝙蝠蛾的象征。

由此,《三只虫草》的故事与象征深意渐趋明朗,即平衡的自然与生命、民生与社会以及精神生态,才会是解决当下内心欲望焦虑的良药,第三种写作姿态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深切期待阿来这样的写作状态保持更为长久、更为精彩。

(作者单位:乐山师范学院文学院)

猜你喜欢

桑吉阿来虫草
虫草素提取物在抗癌治疗中显示出巨大希望
文章传统与文化敬意——由阿来《以文记流年》想到的
虫草素提取物在抗癌治疗中显示出巨大希望
会享受生活的人
为了传承的纪念——阿来谈周克芹
夜如铅
不一样的袋鼠
“药膳新宠”虫草花
桑吉
营养色美的北虫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