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文学命题的理论思考①
——“文学藏区”之我见
2015-12-17高亚斌
高亚斌
对一个文学命题的理论思考①
——“文学藏区”之我见
高亚斌
19世纪,法国文学史家丹纳提出,种族、时代与地理环境是决定文学的三大要素。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看来,任何文化的存在,都是一种空间形态的存在,有它的地理、地域分布空间。同一地区或相近地区的文化,由于地理环境较为接近,而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正因为此,才会出现所谓中原文化、三秦文化、燕赵文化、三晋文化、齐鲁文化、巴蜀文化等等不同的说法,才会形成所谓地域文化的概念。文学也是如此。我国是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的分布大体遵循整体分散、局部集中的方式,这就为特定民族文化的存在、延续和发展,提供了客观的空间条件。就藏族来说,它主要分布在我国西部西藏、青海、云南、四川和甘肃等省区,在各省区,还有一些专门的藏民族自治州和自治县,把整个藏区(或曰藏地)作为一个统一的地理区域,便于对藏族文化与文学的整体研究与考察,具有极大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在自然界,地质、地形、资源、土壤、植被、流域等等,都有着层状、带状的地域分布特点;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文化与文学领域,文化与文学的分布也是呈现出层状带状分布的趋势。这种分层方式,有的是以时间年代为划分的,某一段历史时期,文学总是表现出趋同的态势;有的是以空间地理位置为依据的,地域文学就是由此而来;有的是以某种文学主张或抱团结社的形式,形成不同的文学流派;有的是以民族归属作为区分,不同的民族,其民族心理、文学样态是迥异的,同一民族则在文学形态上极为接近;有的是以宗教文化作为区分的,在我国,佛教、伊斯兰教等宗教都形成了各自的文学体系,等等,不一而足。从广义上来说,这些分类都可以算作文学的分层方式。由于参照系的不同,其分层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千差万别。
目前,在我国多民族的文学格局中,藏族文学的影响很大,仅次于汉族,位居第二。学界对于藏族文学史的研究与论述,一般是以纵向的时间为线索和顺序,按照不同的文体分类来编排内容。这种做法固然不错,但我们更应该把藏族文学的发展,放置在整个中华民族文学史的版图中予以横向的考察;甚至,应该把包括藏族文学在内的各民族文学放在与汉族文学对等、平等的地位上予以考察,才能够得到客观和科学的结论。在这一点上,有研究者提出的“文学藏区”这一说法①相关阐述见白浩:《文学藏区的先锋气质与混血认同》,《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第5期;白浩:《文学藏区与先锋文学启动机制》,陈思广主编:《阿来研究》(一),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219页。,便于对藏区(藏地)文学特征的整体把握,有利于在整体与局部关系的角度上,凸显藏族文学的独立地位,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与文化意义,很值得深入思考与探讨。
一、“文学藏区”与地域文化特色的凸显
在人类社会的文化版图中,文学也是一种生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文学主张、创作风格与表现领域相近的作家,自然而然会形成相应的文学群体和流派,“五四”时期的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如此,30年代的京派与海派也是如此。少数民族文学由于其在地理分布、民族心理、风俗习惯、语言运用上的特点,使之形成了民族共同体,同时也形成了一个个文化共同体、文学共同体。藏族有藏族的文化与文学,其他各民族也莫不如此,从而构成了中华文化整体大同而局部小异的特点。这一特点,使得“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具有了切实的意义: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有个性的。
在少数民族的文学创作及理论建构过程中,民族性、地方性等特征,往往被明显地突出和强化,从而与地域文化、地域文学等理论发生复杂缠绕的联系与纠葛。从客观上说,由于汉语文学创作的广泛普及与深刻影响,使之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当下文学的主流,相应地,其他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被迫居于主流文学之外的边缘性的地位,但它们自有其存在的必要:各民族文学以自身的差异与个性,丰富和壮大着主流文学的发展;并且,它们以层状、带状分布的文化格局,存在于中国多民族文学、多元文化的版图之中,构成了别是一番风景的文化与文学景观。
目前,藏族地区的文学创作,基本上是以藏族作家为主体,大致分为两个大的板块,一是运用藏族母语的创作,一是运用汉语的创作,此外,还有一部分藏族作家,同时进行藏语和汉语的双语写作,所有这些不同形式的创作,共同缔造了藏族文学的文学品格。从其历史发展来说,已形成了藏族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的文学史脉络,出现了一大批卓有建树的作家与煌煌巨著,构成了中华多民族文学版图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关于藏族文学独特品性的相关论述已经很多,笔者不再赘述,在这里,主要强调两点:
首先,从地域特色上来说,藏族主要生活在以青藏高原为主的区域,西藏是整个藏族的文化核心地区,以西藏为中心,形成了所谓的“青藏高原文化圈”,并向周边各省区辐射。在藏族文学中,往往出现雪域、高原、雪山、湖泊等等地理景观,以及青稞、酥油、奶茶、糌粑等等地方风物,体现出浓郁的农牧文化特色,因此,整个藏区的文学是有着鲜明的民族共性。以农牧文化为主体,“青藏高原文化圈”也融入了汉文化、印度文化等中外文化的异质因素,藏区作家“穿行于边缘与中心、传统与现代、藏文化与汉文化、藏文化与多元文化之间”①丹珍草:《藏族当代作家汉语创作论•前言》,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谱写着藏区文学的时代风貌。
其次,藏族普遍信仰的宗教是藏传佛教,它是在融合古老苯教与外来佛教的基础上形成的本土特色的宗教形式,这就使得藏族文化、包括藏族文学,都带上了宗教文化的深刻印痕。对此,有研究者指出:“藏族传统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宗教文学。”②梁庭望、张公瑾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论》,中央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尤其是藏传佛教,使藏族文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正如丹珠昂奔指出的:“藏传佛教的形成,从另一意义上说,也标志着新的时代意义上的藏族文化的形成。”③丹珠昂奔:《佛教与藏族文学•代前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整个藏区的文学创作,无论是古典文学,还是当代文学;无论是像仓央嘉措情歌这样的情诗,还是像马原、扎西达娃他们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都渗透着浓郁的宗教文化因子,成为藏区文学的一个显明特色。
上述两点因素,构成了整个藏区文学主要的文化基因,为藏区作家提供了共同的叙述语境,极大地彰显出藏区文学的地域文化特色与民族特征。
二、“文学藏区”对多元文化的包容
从中华文学的整体观上来看,每个民族的文学都是中华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彼此影响、相互渗透,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发展态势。就藏族文学的产生来说,它本身就是各民族作家共同努力、多元文化交融互渗的结果,尤其是藏族作家的汉语文学更是如此。“文学藏区”这一说法,有利于打破藏族内部由于地域分布与行政规划的不同而造成的狭隘阈限,把原本处于分散、割裂状态的藏族文学,联结成为一个统一的、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即所谓的文化共同体,以此来凸显藏民族的文化个性,彰显藏民族的文学精神,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
在传统上,学界通常用“藏族文学”来命名藏族地区作家的文学,但是,对于这一命名,还是有着较多的歧义和争议。曾经长期生活在西藏、并且对藏族文学做出很大贡献的李佳俊先生就指出:“关于‘藏族文学’含义的讨论,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意见。一,指藏族作家用藏文创作的表现藏族地区生活的文学作品;二,指藏族作家创作的表现藏族地区生活的文学作品;三,指表现藏族地区生活的文学作品。”①李佳俊:《论新时期十年的藏族地区文学——兼及五十年代藏族地区文学》,《西藏研究》1987年第2期。这类不同的说法,多少暴露出“藏族文学”在命名上所产生的混乱。相形之下,“文学藏区”这一说法,则具有明确的能指和所指,至少,它既限定了非常明确的地理阈限,又可以包容本土的和外来的、不同民族身份的作者,因而具有更加宽泛的开放性,以及更加开阔的学术视野。
由于生活在藏区的作家,既有广大的藏族作家,也有其他各民族作家,因此,“文学藏区”的说法,理应涵盖以藏族作家为主体的各民族作家。就其他非藏民族作家来说,有的是生活在藏区的本土作家,更多的是来自内地的外来者。自古以来,不断有内地各民族作家进入藏区,尤其是在当代,随着西藏的和平解放和解放军进驻西藏,曾经有过两次激动人心的“进藏”浪潮,一次发生在建国初期的50年代,另一次是新时期以来的7、80年代,出现了老一代进藏汉族军旅作家刘克、徐怀中、杨星火等,以及专业作家李佳俊、李瑛等人;年轻一代的进藏作家中,有汉族作家范向东、马丽华、马原、海子、杨炼、唐晓渡、贺中、洋滔、李双焰等人,都有过赴藏生活的经历,有的还长期生活在西藏等藏区。除汉族作家外,还有少数民族作家如土家族作家汪承栋、回族作家阎振中等人,也进入藏区生活,并构成了藏区作家中的一分子,为构建“文学藏区”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而且,内地作家“进藏”的局面,一直延续至今,像阿坚、范稳、陈丹青、张荞等人,都为“文学藏区”的进一步繁盛共襄盛举、谱写华章。也许,“文学藏区”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但不断召唤着本民族作家的精神回归,而且还吸引着异族作家的精神皈依。正因为这样,与“藏族文学”相比,“文学藏区”这一民族性特征不太明显的中性表达,有利于对各民族作家的容纳,有利于我国多民族文学的整体发展,也有利于国家的统一与民族的团结。
另外,藏族文学虽然是一个整体,但由于地域分布的不同,也存在着地区上的差异,比如,在西藏地区就有“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茹,下部朵康六岗”的说法。这种状况,造成了不同地域的藏族文学处于缺少沟通甚至彼此隔绝的状态,不利于其内部相互之间的文化整合,有碍于藏族文学的整体发展。因此,“文学藏区”这一理念的提出和理论建构,揭示出藏区文化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有助于藏区内部的文学交流,对藏区文学的整体发展极为有利。
三、缔造藏区的民族形象与人文气质
文化是一种言说的方式,文学也是如此。“文学藏区”这一理念的提出,便于人们从文学的层面上对藏民族及其生活区域的表达与言说。我们注意到,在藏区内外的文学作品中,都有着对于藏民族的言说,所有这些言说,都在话语的层面上,参与了对藏民族文学形象的形塑。无论是历史上形成的古老落后的藏民族文学形象,还是一度曾经出现的神秘莫测的藏民族文学形象,都表征了藏民族形象的一个侧面,“文学藏区”就是对藏民族形象的一种表征。并且,以“文学藏区”来描述藏民族形象,相较于政治层面、宗教层面等其他方面的言说而言,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它昭示了藏区的文学气质,更能够凸显藏区浓郁的人文气质与文化氛围。
每个民族都有它的独特的民族气质,这些民族气质往往通过它的文化,尤其是通过文学体现出来。藏族是一个文化源远流长的民族,出现过浩如烟海的典籍,藏族人民普遍爱好文学,“西藏是民歌的海洋”、“藏族是诗歌的海洋”,自古以来,涌现过大量的作家和诗人,出现了像《格萨尔王传》、《仓央嘉措情歌》这样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的作品。如果说《格萨尔王传》讲述的是一个英雄的藏族、《米拉日巴道歌》表现的是一个智慧的藏族的话,那么,《仓央嘉措情歌》则吟唱着一个多情浪漫的藏族。自西藏和平解放以来,汉文化日益进入藏区,藏区文学取得了飞速发展,出现了益希单增、扎西达娃、阿来、梅卓、何马、次仁罗布等著名作家,像《幸存的人》、《太阳部落》、《尘埃落定》、《放生羊》这样的巨著接连问世,把藏族文学带入了一个鼎盛的时代,使整个藏区披上了“文学”的玫瑰色盛装。“文学藏区”这一理念的提出,恰切地反映了藏区这种文学气息浓郁的人文风貌,映照出藏区文学繁盛的景象,有利于藏族文学的整体构建、发展,及其创作、理论的传播与输出。并且,它还可以从纵深的层面上,发掘藏族文学的复杂结构和丰富内涵,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
从更深层的意义上来说,“文学藏区”这一概念的提出和描述,还包涵着对民族形象的形塑和表达,在文学的层面上,它使整个藏区发生了普遍的精神联系,构筑了一个极其富于文化意味的民族形象。在古典文学中,像朵噶夏仲次仁旺杰《勋努达美》、达普巴·罗桑登白坚赞《郑宛达瓦》等小说,塑造了专制时代的藏民族形象;当代文学中,益希单增《幸存的人》、班觉《璁玉》、旺多·索朗旺清《斋苏府秘闻》等小说,延续的是旧藏民族形象的主题;到了马原《拉萨河女神》、扎西达娃《西藏,隐秘岁月》等小说,以西藏为核心地带的藏区,散发出神奇瑰丽的文化魔力;而央珍《无性别的神》、梅卓《太阳部落》等小说,则把藏区的历史拉近到了现代,回到了一个现实和世俗的藏区(西藏)。总的说来,在藏区文学中,藏族的民族形象,已经经历了一个由专制到民主、由传统到现代、由高度意识形态到民间、由神秘到世俗、由魔幻到现实的发展历程,对藏族民族形象的客观描述与清晰呈现,理应是“文学藏区”肩负的文学使命。
目前,在藏族文化领域,藏学的出现已经是在国内国际产生巨大影响的事实,在文学上,以诸如“文学藏区”之类的说法来进行理论上的梳理与涵盖,实在有其必要与迫切,有利于在汉文化之外,开辟出极其广阔深邃的文学空间。
按照“文学藏区”这一命题提出者的初衷,主要是为了挖掘少数民族文学的先锋性潜质,为藏民族文学谋求独立的文学地位,使之摆脱边缘性的处境,在多民族文学版图中求得一席之地。但相比之下,笔者更注重该命题中对藏区民族特色与人文气质凸显的因素。自然,作为一个尚有待继续深入考辨的文学理念,“文学藏区”的说法,还有许多值得思考甚至商榷之处;而且,在具体阐释过程中,还存在着诸多需要进行理论廓清的问题。不过,不庸置疑的是,在当前“多民族文学文学史观”的学术视野中,学界应该在少数民族文学理论建构以及研究思路的拓展等方面作出突破,从这一点上来说,像“文学藏区”这类命题的提出,必然有其不容低估富于启发性的探索意义,值得大力倡导与深入探究。
(作者单位: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
①甘肃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甘肃藏族汉语诗人的民族身份认同”(批准号212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