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代英语世界晚清小说研究的“现代”意义

2015-12-17方頠玮

关键词:现代现代性文学

方頠玮

晚清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早在五四时期,国内学术界便对本领域有所研究,鲁迅、胡适、刘大杰、孙楷第、郑振铎等在小说史文学史著作中均为晚清小说留有一席之地,阿英则在1937年出版了《晚清小说史》,成为中国第一部晚清小说专史。但综观这一时期晚清小说研究,仍存在研究面较窄的毛病,大多将研究焦点集中在梁启超、严复等所提倡的“政治小说”之上,在研究方法上倾向于生搬硬套西方理论术语。事实上,晚清小说不仅数量巨大,而且由于复杂的生成环境,其主题、思想意蕴、人物形象、结构形式、表现手法,以及传播方式等诸多方面焕然一新;晚清小说同时还显示了与历史、与社会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折射出社会现象,反映出历史进程,与社会、历史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话关系,呈现出社会、历史的复杂性,并且在晚清时期跃为所有文类大宗,见证了传统文学体制的剧变,可谓是新旧杂陈,多声多义,具有文学现代性意义。相对于国内晚清小说研究,从20世纪70年代韩南开始,当代英语世界的学者注意到了中国文学在这一阶段的突变,肯定了其“现代化”成绩,在研究过程中凸显了文学现代性意义。他们的研究不仅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而且还提炼出新的现代性话语,归纳出新的研究模式,对其进行了不同于中国本土的价值分析,揭示其非比寻常的张力,因此有助于我们反思晚清小说的“文学现代性”,以及中国晚清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文化现代性”症候。

从总的价值取向来看,当代英语世界对于晚清小说的解读呈现出与国内自五四以来学界不同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以及倾向性,这些“倾向性”不同于对古代经典小说所蕴含的正统价值观的倡导,也不同于对五四文学或晚清新小说中对“文以载道”“感时忧国”的肯定。在当代英语世界学者眼中,国内建国前后近半个世纪,研究者受意识形态所限,过于重视小说中的政治和革命功用,他们对晚清文学成就的论赞,均止于清末“新小说”,即梁启超、严复等人所提倡的政治小说,他们的评价标准,均以革命“精英”文学思想为政治、道德或艺术尺度。而对那些与革命正统价值观稍有相悖的小说,则持否定态度,因此忽略了晚清小说所存在的新旧杂陈、多声复义的现象。这些论赞为评论者根据意识形态所需衍生出来的褒奖之词,而否定态度则是受儒家正统价值观所累。

从1898年百日维新到1911年辛亥革命为晚清小说高峰时期,类似于谴责、历史、短篇、侠义、言情等各种新体小说皆成书于这个阶段。其中谴责小说既在数量上占压倒性多数,又在质量上成就较高,社会影响也较为广泛。以晚清谴责小说为例可以见证国内外学者对于晚清小说研究的不同思想倾向。一些革命评论家认为四大谴责小说“揭发伏藏”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05页。,鼓吹变政,倡言民权自由,具有民族忧患意识,因此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瞿秋白认为,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状》《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等小说是“继《红楼梦》《水浒传》而成为中国近代文学的典籍”,“的确能够充分的表达当时的所谓新思想:排满,反对官僚,反对帝制,改良礼教”,“是那个时候所承认的新文学”②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由此可见,从民主政治的角度来看,四大谴责小说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十分符合当时革命评论者的思想倾向和价值观。但是,吴沃尧、李宝嘉等人对于时事的讽刺、人情的笑谑过于辛辣油滑,在革命评论者眼中,其失之轻浮,毫无深度。鲁迅曾指出:晚清谴责小说“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5页。。

事实上,对于晚清小说作者而言,文以载道并非他们的初衷。文学作品的学术以及思想价值在晚清时代早已大不如前,写作对于作家来说,不再能寄情言志,更多的只是谋生之道。因此,鲁迅等人对于晚清谴责作家的失望,其实也是源于晚清小说家的写作初衷与鲁迅一辈的革命心态相悖。鲁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觉得晚清小说“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5页。,他们辞气浮露,在插科打诨之中使小说变得无意义化与虚无化,在鲁迅眼中,他们只是一批末代的玩世文人,他们的小说虽能反映现实现状,但是字里行间却透露出玩世不恭之意,因此,鲁迅将这批作家的作品“别谓之谴责小说”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5页。。只是,这种看法只能代表以鲁迅为代表的革命评论者的价值取向,事实上,鲁迅等人看重的是晚清小说家的写作动机以及其是否符合社会潮流,是否具备现代“革命”意识,但晚清小说家至多只是徒有“革新”意识而已。

再看当代英语世界的研究视角,我们可以发现,晚清谴责小说家相较于政治小说家或者五四文学革新志士,更具有现代意识。国内学术界对于清末民初政治小说以及五四文学所取得的现代化成绩的重视,是因为这些革命/政治文学带领我们进入了西方“现代意识”的话语范畴,从而忽略了晚清文学中所蕴含的新旧杂陈、多声复义的现代性倾向。事实上,这些现代性倾向对于“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更具有推动作用。英语世界有学者认为晚清小说“题材、形式无所不包”,“它们的作者大胆嘲弄经典著作,刻意模仿外来文类,笔锋所至,传统规范无不歧义横生,终而摇摇欲坠”⑥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页。,与其他非政治文类的非“新小说”相比,“殊不知‘新小说’内包含有多少旧种子,而千百‘非’新小说又有多少诚属空前的创造力”⑦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2页。。由此可见,晚清时期的非政治小说及其所包含的五花八门的意蕴比起晚清政治小说以及五四革命文学中日趋窄化的文以载道、感时忧国的“正统”,更加具有“现代性”。

当代英语世界研究晚清小说所采用的不同的价值取向、思想倾向以及研究视角,为我们反思晚清小说“文学现代性”问题提供了一条全新的路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对于晚清小说叙事形态的独到认知以及与国内学界大相径庭的研究侧重点。

首先,从叙事学角度来看,晚清小说的叙述结构、叙述技巧以及叙述形态发生了显著变化,但是国内学者和国外学者对此的看法却存在着差异。国内学者裴效维认为晚清小说的表现形式有了一定的丰富和发展,这主要在于“向外国小说吸取了不少表现手法,如倒叙法、插叙法、补叙法、第一人称叙述法以及不同于中国小说的人物外貌、人物心理、自然环境的描写方法等等”⑧裴效维:《论晚清小说的演变》,见《中国近代文学研究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第56页。。张炯等人主编的《中华文学通史》也指出晚清小说“开始转变中国小说的传统形态,师法西方与日本小说的叙事结构、描写技巧等,向外国小说靠拢”⑨张炯:《中华文学通史》,北京:华艺出版社,1997年,第490~491页。。由此可以看出,国内学者将晚清小说叙述模式转变的功劳完全归为外来文学的影响上,是晚清小说家师法西洋小说以及东洋小说的结果。外来文学的影响固然重要,但国内评论者难免忽略了晚清小说自身所蕴含的文本张力以及前进的动力。

当代英语世界的学者们从文本内部入手,发现了解读晚清小说的新方法与新视角。其中,韩南认为晚清小说作者优秀且富有创造力,他们的小说甚具实验性,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既不墨守成规,也不拾人牙慧,这与国内学者所持“晚清小说是因循前人的”说法大相径庭。韩南对于晚清小说叙事模式转变的认知主要源自于“叙事者”的演变过程以及角度的转变。小说的叙事者一般是按照知晓度和可信度来划分的,其中知晓度又可分成全知的、限知的、外部的等等,韩南认为晚清之前的小说多少有些中规中矩,“直到1903年起吴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逐步发表之后——或者更严格的说,直到1906年《禽海石》问世,我们才发现那种贯穿小说始终的、限知的,也即小说中现代意识的实质性特征”①韩南:《中国晚清小说的兴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页。。由此可见,晚清小说中叙事者角度的转变,以及小说叙事者所拥有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促成了晚清小说发生了持久而重大的变化,其中创作主体自我意识的生成也成了晚清小说“现代性”诞生的标志。

当然,国外研究者也注意到晚清小说因循前人的毛病,但他们认为晚清小说更多的是对传统经典小说的戏谑模仿,“几乎所有经典说部,从《水浒传》到《红楼梦》,均在此时,遭到谐仿”②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4页。。细细读来,的确在《荡寇志》《品花宝鉴》《风月梦》里找到了类似于《水浒传》《红楼梦》的印记。乍一看,晚清小说与这些经典小说的叙事风格、审美品位相近,但是细读下来,就能发现所谓的模仿经典,更是晚清小说作家充分表达自我的表征,他们自甘颓废,却又不耐传统藩篱,力图颠覆旧日窠臼,用相似叙事外套掩盖住了创新性,在这些小说里,传统经典说部已然产生异变,“文学现代性”的种子由此生根发芽。此外,我们还发现,晚清小说家在戏谑模仿经典的过程中,其复杂的心理历程无意中被揭示了出来,其间既显示了作者的创作动机又显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为晚清小说商品化倾向日趋严重,作者创作小说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因此,作者以及读者的丰富多变的内心活动(“欲望”)都能在小说中找出端倪。而一般看来,“欲望”也是驱动“现代化”进程的原始本源之一。

从所选文本以及研究视角构成上看,国内外学者关注焦点也有着明显不同。以革命/政治等为视角的理论,在国内长期受到重视。因此,具有浓郁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新小说更受青睐,即使是四大谴责小说,也难脱窠臼;对于晚清狎邪艳情小说等,一般持批判否定态度,而对其中非著名的则基本就没有提及。但在当代英语世界中,一些不被关注的清末“非主流小说”以及稍早的作品,被重新挖掘出来加以研究。例如由莱顿·布里尔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司马懿(Starr,Chloё F.)的著作《晚清妓院小说》(Red-light Novels of the Late Qing),是英语世界第一本研究妓院小说的专著。该著分析了从1840到1910年间的六部小说,它们分别是《青楼梦》《品花宝鉴》《风月梦》《花月痕》《海上花列传》和《九尾龟》,其不仅对妓女有所描写,也在恩客上花费了很多笔墨,尤其强调了叙述者以及人物形象的自我意识,从不同角度肯定了晚清狎邪小说的存在价值。韩南在《中国晚清小说的兴起》中的《〈风月梦〉与烟粉小说》这一章节记录了五名妓女与她们的恩客之间的来往,从城市市井小说的角度分析出一幅类似于福斯塔夫式背景似的城市图景。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引用了袁进《中国晚清小说变革》中的观点——“清末重被发掘的稍早作品,如1877年发现的沈复(1763—?)的《浮生六记》,以及1879年付梓的张南庄(19世纪)的《何典》更具有在文学传统以内另起炉灶的意义”③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4页。,同时还引用了范伯群对《浮生六记》和《何典》的看法——“《浮生六记》描摹情性自主的向往、《何典》夸张人间鬼蜮的想象,对二十世纪作家的浪漫或讽刺风格,各有深远影响。《何典》依循以往话本小说生鲜活泼的世俗叙述,并点染极具地域色彩的吴语特征,自然可视为五四白话文学的又一先导”④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4页。,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即在“新小说”兴起之前,晚清小说所蕴含的现代性因素,不能等闲视之。由此可见王德威对晚清一些较为边缘化小说的足够重视。王著中的《浮生六记》类似于《九尾龟》的晚清狎邪小说;另外,表现新女性形象的侠义小说《东欧女豪杰》《女狱花》,以秋瑾为蓝本的《六月霜》,四大谴责小说之外的丑怪谴责小说《何典》《活地狱》等被赋予了较为浓厚的笔墨。这些作品一向为国内批评者所诟病,但是其中所具有的现代意象令人深思。例如,其对《浮生六记》的分析,充分揭示了为“人”的情性自主;对《何典》的分析,则看重它“对晚清丑怪谴责小说的兴起影响深长”⑤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236页。及其在对具有地域色彩的方言的渲染和运用中所展示的生鲜活泼的世俗叙述。这些都反映了晚清小说叙述的多样性以及现代化趋势,以此可以推断,“新小说”不光是在西方影响下生成的,同时也离不开“说部”的影响,西方的外来冲击和文学本身的内在动力向我们展示了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的复杂性,从而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反思五四文学革命的源起。

当代英语世界关于中心作品的非主流分析同样体现了晚清小说的现代性。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胡缨《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Tales of Translation:Composing the New Woman in China,1899—1918,2000)对《孽海花》的分析研究,别开生面地从傅彩云的经历出发,考证“新女性”的个人自我意识,论证“新女性”这个时代符号在当时晚清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举足轻重的意义。总之,由于价值取向以及研究出发点的不一致,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更重视小说内在动力以及自主性特征,专注于对晚清小说内面“风景”的发现,最终发现晚清小说别样的现代性。

当代英语世界的中国晚清小说研究促使我们重新审视“现代”问题以及对“现代化”路径进行重新界定。传统研究一直认为是晚清“新小说”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之门。梁启超所开创的“新小说”在政治和文学方面的确有创新之处,它不被传统封建思想所束缚,并引进了大量西方文学思潮、叙事方式和艺术技巧。但是所谓“新小说”难逃文以载道的窠臼,所谓的“感时忧国”侧重于“忧国”而忽略了本身之“感”。文学石破天惊的变革之势也沦为革命的附庸。主体的创作意识被忽略,并逐渐被卷入巨大的国家机器之中,成为群体政治欲望的附庸。然而政治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不能总是同步,所以政治上的革新代替不了文学上的变革,文学的现代性路径不应如此狭隘,文学现代性问题需要被重新评估。

第一,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突出了叙述主体的创新意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路径被重新扩展,它并非起源于五四,在晚清时期就已萌动。所以,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学中的“现代”一义。“现代”在一定程度、一定层面上是对自我身份的一种认同、一种自觉的求新求变的意识,一种厚今薄古的创造精神。晚清小说家们的种种主观行为,充分反映了文学创作的“现代”性。当代英语世界研究者充分肯定晚清小说家那种表现自身主体性的文学试验,并认为在这些文学试验中,作者充分描绘了自己的生活蓝图,在这片蓝图中,不仅是创作者,读者也能自在地徜徉其中,每种个体行为都得到了完美的演绎。单就小说名称或者书籍刊物的命名而言,晚清小说家喜欢用“新”字,例如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吴研人的《新石头记》,《新小说》杂志,这些“新”充分表现出创作主体急于摆脱以往的叙述、主题乃至所处的历史情境,也正是这种主体性,充分显示了晚清小说的现代性。

固然,晚清小说的这种自我变革在晚明白话小说中同样有例可循,晚明时期诗文小说同样也“中兴”过,但不能等同于文学现代性进程。种种研究表明,晚清小说具有主体内在的生成动力,将这种生成动力放置于历史情境来分析有利于作者以及读者对“新”及“变”的追求与了解,因为“现代性的效应与意义,必得见诸19世纪西方扩张主义后所形成的知识、技术及权力交流的网路中”①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6页。。与晚明白话小说的不同在于,晚清小说具有历史的特殊性,“新”及“变”的发生不能仅安于对本土文化的传承,十九世纪以后的西方扩张主义所带来的知识、技术以及权力、政治等因素同样对小说的创作主体产生影响。因此,晚清小说中的“现代”一义,经由当代英语世界的研究,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公式,即在晚清特定的历史情境下,中土本位架构加上西方外来冲击力量促成了创作主体以及读者对“新”与“变”的追求,进而有了一个“现代”的、“国际”的生存情境;另一方面,晚清历史本身已经对小说的现代性创作主体有所亏欠,所以,创作主体才要更具备主体创造力,而这种创造力,则是对“现代”一词的最好诠释。

第二,当代英语世界揭示了晚清小说与众不同的“文学现代性”。从理论上看,文学的“现代性”,是由“政治、技术”等诸多社会因素的现代化引起的,也就是说,文学现代性应该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文学现代性应该处于一种线性发展的过程中。因此,国内学者自然就将五四文学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因为中国社会的发展落后于西方,进入现代化社会自然也就比西方缓慢,因此中国近代文学中自然不能十分体现其“现代性”,只有五四文学才是“现代性”的全面爆发。但是“五四”现代性是迟来的、翻版的西方现代性,对读者乃至国人展现的也就是一种完成的现代。但是真正的“现代”应该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现代性是一种张力,是一种内在的生生不息的发展动力,不论是创作个体,还是国家群体都应该凸显其主观意识,一种时刻具备“求新求变,打破传承”的主观意识,而晚清小说一直蕴含着这种主观意识。由于晚清小说所处的特殊的历史情境以及创作主体思想欲望的复杂性,它已然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的“文学现代性”。当代英语世界研究者认为无论是线性的时间发展还是政治历史的变革,任何外界因素与文学现代性的生成都无举足轻重的关系,现代性的发生其实是自身的一种“求新求变,打破传承”①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6页。的过程,依靠的是自身生生不息的生产动力,而不仅仅是机械的汲取西方的余唾。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一方面应该是自身具备了由近代向现代转型的动力,另一方面应该是有了和西方不断进行对话和比较的主体意识。

第三,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促使我们重新审视现代性出现的迂回道路。近年来,国内研究晚清小说的学者日趋增多,对小说中的文学“现代性”问题也有所关注并且逐渐有了自己的心得。但是基本的研究情况是将“现代性”置于“历史化”的前提下,现代性的生成只是历史化的一个表现,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这种研究成果过于看重历史的结果而忽略了历史本身的多变性。事实上,通过英语世界的研究我们发现,现代性不是历史的生成物,相反,现代性作为历史流变中的一个阶段成为历史进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性的出现是迂回的,不是历史线性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正是这种迂回性向我们展示了其内在的非比寻常的生成动力。现代性的生成和历史化进程其实是相辅相成互相作用的,历史本身其实也处于一种不断变化的过程中,现代性的生成有助于晚清小说的创作者对历史前景坐标的不断改变提高警觉,而正是有了这种警觉,作者才能将现代性看成一种流变的状况,并且站在“他者”的立场上看待现代性,进而拥有更多的主体意识,来塑造出多样复杂的文学“现代性”。我们逐渐能够明白,文学“现代性”不是一种信仰,也不是一方遥不可及的“图腾”,文学现代化进程更不会是不可逆的发展,存在着迟到的或者落后的情况。文学“现代性”是一种创作力量更是文学本身应该有的属性,而这种力量和属性在晚清小说中得到最大的发挥和最丰富的体现。所以文学的现代化历程不是单一的、生成的既定结果,我们应该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文学现代性问题,这样才能探究出其中复杂多变的文学现代性问题。

最后,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不仅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创作者的现代意识,同样也揭示了读者的深切的现代感受。虽然文学“现代性”不是历史的生成物,但是历史的已然走向是我们不可逆转的。所以,英语世界研究的不同视角给了我们极大的启发:晚清小说家以及读者有十足的能力去想象历史所延展的其他的偶然的脉络,那些没有发生但是却可能发生的未来走向,这些隐而未发的走向,能够揭示出小说复杂的现代性问题,并且被付诸小说创作和阅读的实践,不仅深刻地反映出晚清文学活动个体的现代性意识与动力,也折射出在晚清那个特定的跨国界、跨语言与文化范畴的情境下,整个文学的现代性意识。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促进了我们对中国小说的现代性问题进行重新反思以及评估,开拓了我们的研究视野,使小说的现代性研究成为一项深具魅力的课题。

总的看来,当代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详细分析了其多重现代性,指出晚清小说家对于文学现代化所做的努力不晚于西方,晚清小说至今仍值得我们研读是因为小说融入了彼时作者求新求变的意识。

每一个时代都充斥着复杂的矛盾与冲突,晚清亦然,矛盾和冲突所构成的诸种形态都悉数融进了晚清小说的创作中。晚清小说创作一方面受到欧洲“现代”方式的影响,一方面又在力图对中国本土的多重形态进行重塑。欧洲本身的“现代”方式多样,华夏本土也具有丰富的传统,因此,传统与现代的杂糅对抗,注定产生“多重现代性”,而这些现代性,只要细心探究,都会在晚清小说中找到相应的对应点。但是,由于五四以来对文学的研究,本土学者对于文学现代性问题往往不太关注,因此,英语世界对于晚清小说的研究,或可给我们带来与“现代性”问题紧密相连的更为丰富的文学学术景观。

在当代英语世界中,晚清小说会凸显其存在的多样形态以及这些形态本身所具有的丰富的“现代性”意蕴,不同于“五四”文学精英对“现代性”定义的偏颇以至于将小说的叙述最终缩至为“感时忧国”的叙事。晚清小说形态复杂多样,主题也是变幻莫测,相对于五四小说单一的叙事,晚清小说更像是一种多元共存、杂语共生的文学实验,在这些实验中,创作者尽力架建实验框架,追寻想要的实验数据,构造出一个又一个典范之外的“花花世界”,这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后果就是文学“现代性”的生成。同时,英语世界对晚清小说文本的分析,已经延伸到文化生产的角度,尤其是对小说创作者的分析。国内也有对晚清小说文本生成的分析,如前文提到,鲁迅很早就发现了晚清作家的商业化倾向,事实上,晚清作家比起之前的作者来说,的确显得有些轻浮甚至给人以毫无深度之感。但是,这种现象的产生,不仅来自于作者个人的期待视野,还是由整个文学市场机制的剧变造成的。这些作家不再有时间和闲情去感受作品以外的冷暖。他们所处的时代已经是一个学术价值被极端边缘化的时代,写作信仰也不仅是寄情言志,而更多的是谋生之道也就是对于金钱的追逐。他们在作品中尽情讽刺世态的同时也在加速着世道的形成。例如,吴研人和李伯元即是近代中国第一批所谓的“职业”文人,他们的小说开始体现出一种浓厚的“现代”商业意识。当代英语世界的研究不仅分析小说创作者的内在创作动力,更指出了晚清多变的社会形态对创作者所产生的影响,由内及外,内外交织,揭示了文学“现代性”的生成以及文学“现代化”的进程。

如本文一开始提及的当代英语世界晚清小说研究的思想倾向与价值取向不同于国内研究者,英语世界对于中国晚清小说的分析研究,确实体现了其研究过程中的一种“反正统”的心态。在像鲁迅这样的学者眼中,写作是“事业”而不是“企业”,因此他们批判甚至是鄙视这批具有“商业素养”的文人。这种批判与鄙视无一不体现了他们正统的学术心态。而英语世界的分析者则抱有完全相反的态度,他们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这群末代玩世文人,在他们眼里,这些文人虽然插科打诨,并且对文学、象征、资本等元素任意运用,玩弄文字游戏,但是却在看似虚无的状态下更显其对传统道德的颠覆力,在他们身上体现的不仅是“现代”商业意识,而且是“现代性”的内在爆发力,而这种爆发力不仅是读者,连同他们本身都不能很好地掌控。例如米莱娜·罗莱热洛娃·韦林格洛娃在论文《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中指出,晚清小说的描写重要的是“对于社会阶层的描写”,并且更注重“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但是“这常常与传统的儒家观点形成鲜明的对照”①王继权、周榕芳编选:《台湾·香港·海外学者论中国晚清小说》,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0页。,就很鲜明地表现出对“正统”观点的异议。

中国晚清小说生成于内忧外患、古今中外文化杂糅、中国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近代社会,承载着既要传承中国古代文化又要汲取外来文化的责任和义务,因而从生成、发展到繁荣都被赋予了强烈的现代性意识。现代性意识,即现代的时代意识,是对自我确证的一种要求,现代首先应该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一个新的历史时代的概念。法兰克福学派领军人物哈贝马斯根据R·科瑟勒克《过去的未来》的解读指出,“在黑格尔看来,‘新的时代(neue Zeit)’就是‘现代(modern Zeit)’②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5页。,进而“循着概念史来考察‘现代’一词,就会发现,现代首要先是在审美批判领域力求明确自己的”③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9页。。哈贝马斯认为,“真实的当代也无法从与已被摆脱和克服的年代,即一种历史形态的对立中意识到自身的存在。现实性(Aktualitat)只能表现为时代性(Zeit)和永恒性(Ewigkeit)的交会。通过现实性和永恒性的直接接触,现代尽管在老化,但走出了浅薄”④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10页。。该观点指出只有在与历史形态的对立当中意识到自身的存在,现代性才能走出当代的浅薄感,具有“现代性”的永恒意义。

对晚清小说“现代”意义的理解,在当代英语世界的研究者那里得到了更全面的阐释。在他们的研究中,我们更明确了晚清小说家所进行的小说创作是一种自发的、拥有强烈主体意识以及自我认同的小说创作活动,这种主体意识及自我认同源自于创作本身的各种欲望以及对生活中类似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各种需求,而不仅仅是文以载道、感时忧国。晚清小说家需要找到一种自我价值观的认同感,他们或创作,或模仿,或戏谑,或嘲讽,或严肃,但无不在其生成的小说中彰显出非凡的影响力以及爆发力,没有目的性的去传承古代文化或者吸收外来精华,也没有目的性的去通过小说达到某种政治革命目的,却在小说中很好地阐释了古今文化、中外文化的完美融合,阐释了晚清帝国王朝的摇摇欲坠,这得益于他们生成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本身所给予他们的历史缺失感以及后来在小说中生成的自我认同感。

责任编校:刘 云

猜你喜欢

现代现代性文学
我们需要文学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也谈现当代诗词的“入史”及所谓“现代性”的问题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也谈现当代诗词“入史” 及所谓“现代性”问题
现代教育技术在体育院校教学改革中的应用研究
现代烟草工业发展趋势及降焦减害技术应用研究
谈森林管理管理体制的创新
解放军,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