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的民间文学家们
2015-12-16刘锡诚
刘锡诚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北京 100083)
抗战中的民间文学家们
刘锡诚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北京 100083)
抗日战争期间,爱国的民间文艺工作者克服种种困难深入大西南、大后方进行采风工作,搜集记录了各地区各民族人民创作的民间歌谣和民间传说,为现在认识民歌的源流与变迁以及社会风尚提供了宝贵史料。尤其是抗战歌谣,不仅真实记录了这场非正义战争,而且讴歌了中国人民对民族精神的坚守和对国家的认同,堪称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史上的一个辉煌时代。
抗日战争;民间文艺家;民歌民谣
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广大军民在与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中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祖国领土完整和民族团结统一的同时,还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创作了无以数计的民歌民谣和民间传说,鼓舞那些离开父母、离开家乡与敌人厮杀的英勇军人,真实地记录下了人类历史上的这场战争,批判了入侵者在中国领土上所犯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反人类罪行,讴歌了前方和后方的中国人不屈的民族精神和国家认同感与凝聚力。我们的民间文艺工作者们,关心民间文学的诗人作家们,接近和同情民众的文化人艺术家们,在沦陷区,在大后方,在解放区……,搜集记录下了各族民众口头创作和传播的不计其数的抗日歌谣和民间传说,谱写了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灿烂篇章。
20世纪80年代,我受《中国新文艺大系》常务副总主编李庚同志的委托,编纂《中国新 文 艺大 系?民间 文 学 集》(1937—1949),把八年抗战时期和三年国内战争时期的民间文学进行搜集、研究,包括抗战歌谣的创作、采集、研究情况,作了一个大概的梳理,并写过一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民间文学运动》[1]作为《导言》。我在“导言”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战争改变了一切,一切为了战争。‘七·七’事变之后,由于国民党实行不抵抗主义,使形势急转直下,先是平津失守,华北沦陷,继而把战火烧到了南京、武汉、长沙,接着粤西告急,全中国被投入了战争的深渊。在这民族危亡的严重关头,中国的知识界,包括从事民间文学的人士,发生了大分化。有的卖身求荣,当了汉奸;有的不堪做亡国奴的境遇,逃亡到了大后方;有的投笔从戎,上了打击侵略者的前线;有的毅然奔赴延安。尽管战乱不已,生活颠沛流离,仍然有一大批热爱中华本土文化、中国民族传统的民间文学家、作家、文化工作者,在极困难的条件下坚持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开拓的道路,进行民间文学的搜集、出版、调查、研究以及推广事业,并且做出了足以彪炳青史的可喜成就。当我们认真地研究了这段时期的材料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1937—1949年,无论是调查搜集还是学术研究,都堪称是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2]
《中国新文艺大系·民间文学集》(1937—1949)编纂出版后,再也没有机会对抗战时期的民间文学作进一步的材料搜辑和深入的研究,而且那本书当年只印了500册,流传极为有限。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我愿意在原有的材料基础上略作补充,以《抗战中的民间文艺家们》为题,再作一次探索,就教于学界朋友们。
一、投笔从戎上前线的民间文艺家们
抗日战争爆发,上海陷落成了孤岛,许多文化人纷纷奔赴新四军。劳辛、林山、芦芒、贺绿汀等,都是从上海到苏北的诗人。有的是从延安和边区分赴各根据地参加了八路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面从事诗歌创作,一面参与民歌民谣的搜集与出版。
民间文艺家、诗人林山,1933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1934年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1937年到延安,任延安陕甘宁边区文协秘书。1938年1月25日延安战歌社举行“诗的朗诵问题座谈会”,林山在会上的发言《关于街头诗运动》,经《新中华报》发表座谈纪要后,成为中国诗坛开展街头诗的宣言。他说:“时代迫切的需要诗歌的朗诵,而诗歌也可以而且应该是一种朗诵的艺术。”[3]1938年5月,1938年5月,美国海军陆战队杰出的指挥官、、美国罗斯福总统的侍从武官卡尔逊第二次来中国,考察抗日群众运动和国共合作的情况,毛泽东建议卡尔逊到敌后根据地看看,命刘白羽组织5个人陪同。陪同者除刘白羽外,还有欧阳山尊、汪洋、金肇野和林山。1938年9月1日陕甘宁边区文艺界抗战联合会(后更名“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在延安成立,第一届执委会成员有丁玲、林山、田间、成仿吾、任白戈、沙汀、周扬、柯仲平、雪苇、刘白羽等。1940年任桂林文化供应社编辑,4月6日重庆《新华日报》在《我们声讨汪(精卫)逆!》栏题下发表一组桂林文艺界同仁讨汪文章,其中有林山的文章《扑杀另一种狗》。皖南事变后,去香港。后返回苏北抗日根据地,从事敌后诗歌运动和编写通俗读物工作。何时到的苏北新四军,笔者未能查到确切的日期。但有材料说,他与劳辛、芦芒、贺绿汀等于1941年6月在盐阜成立了苏北诗歌协会。他在盐阜区参与《大众知识》杂志的工作,继续提倡“街头诗”。据“盐城旅游信息港”网《苏北抗日根据地文化大事记》载:1941年6月28日,“苏北诗歌协会因常务理事分散各地无法集中,特由副理事长劳辛聘林山、陆维特、江明、高文四同志组成诗歌辅导委员会,林山为主任委员。”1941年7月19日,“苏北诗歌协会在《江淮日报》辟‘街头诗运动专号’,发表《自卫队》《都来参加妇救会》等8首街头诗和林山文章《开展街头诗运动》。”可见,林山1941年6月即到了苏北新四军。1943年11月13日,“王阑西、阿英、林山等人研究,拟将《大众知识》扩大改名为《新知识》,每期5万字。……林山作10首墙头诗发表在《大众知识》第7期上,师鲁工团为诗配画,于是林山又发起组织‘墙头诗画社’,出版了《墙头诗画集》,其中集诗28首,画6幅。”1943年1月4—6日,“因形势紧张,黄克诚同杨帆等人商议决定将尚在盐阜区的文化人转移到阜东县海边八大家一带,6日起行。他们是芦芒、林山、沈柔坚、阿英、铁璎、贺绿汀等。”这是盐阜区文化大事记有关林山的最后一次记载。为保护文艺工作者的安全,有的文化名人回了上海,有的去了延安。此后,林山可能又于1943年回到了延安。①林山因1962年发表右倾运动中受批判和处理,1984年病故于家乡,故留下的史料很少。他到延安的时间,史料多有矛盾,1943年到延安的说法较为可信。林山到延安后,在柯仲平领导的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是延安陕甘宁边区文协秘书、延安鲁艺文学系研究室实习研究员,民间文学家,从事敌后诗歌创作。”[4]1945年陕甘宁边区文协成立说书组,由安波、陈明、林山等组成。米脂县的盲艺人韩起祥就是在林山的帮助下成长起来的,他帮助韩起祥改造旧说书,修改完成了《刘巧团圆》。全国解放后,先后任广东省文化局长和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秘书长。
苏北新四军的文化人,还要提到是著名的文学史家、俗文学家阿英,上海失守后他带领全家赴苏北盐城参加了新四军,建国前夕在他任华北局文联主席和察哈尔省文联主席期间,关注和倡导民间文艺,并对察哈尔的民间剪纸做过全面调查,建国后在全国文联担任副秘书长,1955年4月起担任了《民间文学》月刊的主编。他的长子钱毅,到苏北后任《盐阜大众》的副主编等职。苏北大“扫荡”后,担任政治工作,辗转海边,专攻大众文艺和民俗学,1947年从容就义、壮烈殉国,留下了《庄稼话》《海洋神话与传说》《钱毅的书》等民间文学著作及民俗学等杂稿。
歌谣学家薛汕在北京上学时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后到上海参加了司马文森、钟望阳组织的文艺俱乐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到闽浙赣边区新四军根据地搞文艺工作。1939年任中共赣州市委宣传部长。1940年被国民党逮捕入狱,翌年从江西集中营中逃出,辗转至桂林、柳州、重庆。1941年开始搜集和研究各地民歌,主要在广西,后来扩大到思南地区,即抗日的大后方,从江西、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到陕西等地。完成稿本有:《邕江儿歌》《刘三姐歌乡》《瑶歌》《侗歌》《岭南梅》和《客家山歌》等。在《柳州日报》上编《民风》副刊。1946年任上海震旦大学教授,与丁英(丁景唐)、袁鹰等组织民歌社,与李凌、沙鸥编《新诗歌》月刊,在创刊号上发表《胜利灾》,继而发表《抗战梦》。编纂《中华民族歌谣文学大系》。为躲避国民党的追捕,出走香港,参加中华文协粤港分会,成立民间文艺部,在《星岛日报》上编《民风》副刊,出版《岭南谣》《愤怒的谣》等。
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先后在中山大学和杭州主办《民间文艺》和《民俗学集镌》《民间月刊》等民间文学期刊的钟敬文,在从日本留学回来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便随他所工作的浙江民众教育实验学校内迁,而后毅然放弃了他所热心的民间文学事业,辗转到了前线,在广东四战区政治部任视察专员,撰写报告文学(写了报告文学集《良口之战》);并与何家槐共同创立了中国全国文艺抗战协会曲江分会,被选为常务理事。中山大学由云南迁粤北坪石后,他又转到学校执教。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抗日战争时期,前期因为主要在广东前方从事救亡工作,写了许多报告文学、抒情诗及带火药味的文艺短论,关于民间文学艺术的论文,记得只写过《民间艺术探究的新开展》。后期在粤北中山大学教书,也年年讲授民间文学课,但是,很少写作关于民间文学的论文。”[5]
从20世纪30年代初起就专事谚语研究、晚年定居台湾的著名谚学大家朱介凡,抗战期间在西安国民党王曲中央军校第七分校任政治教官,1939年两次向各方寄发征集谚语的启文,1940年起在军校“不讲武而讲谚语”,在学员间采录南北各地谚语和歌谣。[6]他从学员口中和他自己行军途中所搜集的各地抗日歌谣和谚语,大多编入他和娄子匡合著的《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台湾:正中书局1963年8月初版)、《中国谚语里的历史传说》(台湾省政府新闻处1987年6月)两部著作中。从军校学员中得来的,如:“我有爸,我有妈,我有婆娘我有娃。谁要想占我的家,我教他脑袋搬了家。”(陕西)如:“日本鬼,喝凉水,过黄河,沉了底,打了罐,赔了本。“(华北)有的是朱介凡自己从民间老百姓口中采集来的。如:“不怕南来一只虎,就怕背来一只鸡。”(采自河北保定一带。虎,谓大刀队;鸡,谓日本飞机。)如:“要想不当亡国奴,先要当几天亡国奴;他才不当亡国奴!“(采自河南博爱一带。)在后一书中,作者还对搜集来的歌谣和谚语作了注疏和考据,例如:“当兵不发饷,当土匪不许抢。”作者注曰:“黄恒浩(口)述。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义勇军风起云涌,或由留在沦陷区的正式军队为骨干,容纳了广大抗日群众而组成,如有名的马占山。或由绿林英豪,基于家国苦难,挺身抗敌。或由地方自卫乡团、警察武力扩编发展而成,如出名的苗可秀、邓铁梅。或由大学师生编组,如冯庸大学义勇军。……‘当兵不发饷,当土匪不许抢’这谚语,22年间在义勇军中十分流行,于东北义勇军的艰苦生活,描述尽致。”[7]
二、三千里路云和月:闻一多、朱自清、刘兆吉与西南采风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于11月南迁长沙,成立西南临时大学。12月13日南京沦陷,继而武汉告急,日本飞机轰炸长沙,立足未稳的西南临时大学决定再次西迁昆明。兵分三路:一路乘火车赴广州,转香港,经安南(越南)海防,由滇越铁路去昆明。一路由长沙乘汽车经桂林、柳州到南宁,出镇南关(今友谊关)经越南河内,再沿滇越铁路前往昆明,朱自清任团长。第三路是由336人(一说284人)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于2月19日启程,徒步向昆明进发。加入步行团的教授和学生,分别成立了各种沿途考察的组织,民间歌谣组就是其中之一。闻一多是参加步行团的教授之一,他担任民间歌谣组的指导,而且沿途对少数民族的习俗、语言、服装、山歌、民谣、民间传说亲作调查。“每到一处山寨,他顾不得安顿住处,也顾不得沿途的疲劳,一到宿营地就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走家串户,采风问俗。他在破旧的村舍里和老乡们促膝长谈,谁也看不出他是中外著名的教授和学者。他兴味十足地观看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的舞蹈,并从中考证《楚辞》与当地民俗的关系。他喜欢去茶馆酒楼闲坐,听素不相识的老乡论古道今,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亲自指导同行的原南开大学学生刘兆吉沿途搜集民歌民谣,到昆明后整理成《西南采风录》,并亲自为之作序。”(马学良《记闻一多先生在湘西采风二三事》,《楚风》1982年第2期,长沙)刘兆吉在书的前面有一篇文字,记载了有关这次徒步旅行中搜集采录民歌的种种细节以及他个人关于民歌的一些观点。
从长沙到昆明3300华里,路经大小城池30余座,村镇不计其数。旅行团走了68天。刘兆吉在闻一多指导下沿途采风,采得各地区、各民族民间歌谣2000多首。这本《西南采风录》中所录的歌谣,不仅有三千多里广袤地区都流行的情歌(七言四句式),而且也有即席编唱的“抗战歌谣”和“民怨”歌谣,强烈地反映出民心的背向。这类民歌可以作为中国民众敌忾的见证,而在艺术上,有的也堪称可以咀嚼玩味的上品。如他在湖南常德采集到的一首《调兵歌》,歌词是这样的:
姐在房中闷闷沉沉,忽听门外来调兵,不知调哪营;咦呀呀,多喴喴,不知调哪营。//
一十八省都不调,单调我武汉得胜军,一般好学生;咦呀呀,多喴喴,一般好学生。//
大的不过二十整,小的不过十八春,一般好年轻;咦呀呀,多喴喴,一般好年轻。//
他的队伍多整齐,操得实在精,打仗往前行;咦呀呀,多喴喴,打仗往前行。//
左手拿的花皮条,右手挂的指挥刀,口中喊洋操;咦呀呀,多喴喴,口中喊洋操。//
身上背着几排子,右边摆的盒子炮,明天去打仗;咦呀呀,多喴喴,明天去打仗。//
湖南湖北都不打,单打日本东洋人,他是矮子兵;咦呀呀,多喴喴,他是矮子兵。//
吃菜要吃白菜心,投营要投得胜军,莫投矮子兵!咦呀呀,多喴喴,莫投矮子兵!
还有一首在昆明附近采集到的《送郎出征抗日歌》:
一送我郎去出征,走马扬鞭快启程,后方事务莫顾虑,对内对外有奴身。堂上父母奴孝敬,家中田产我管耕;望你放心免挂念,挂念家庭非军人。//
二送我郎出昆明,一路之上要小心,凉水生物莫乱吃,枪支子弹莫离身。见着长官要恭顺,见着兄弟要相亲;对待人民要和善,采买东西要公平。//
三送我郎出云南,云南有个胜景关;胜景景致虽然好,奉劝我郎莫留连。因为倭寇太无理,杀害同胞万万千;前方人民朝日望,早到一天好一天。//
四送我郎到贵阳,贵阳省城好风光;野草闲花休要采,纸烟鸦片切莫尝。赌博场中莫去望,诸事退让莫逞强;军风军纪当注意,违反纪律怕挨枪。//
五送我郎到长沙,到了长沙休想家;军中就是家庭样,上官一样像爹妈。身上刺刀当磨亮,背上枪支要常擦;擦好枪支好命中,磨亮刺刀好刺杀。//
六送我郎到北边,北平文化几千年;东洋鬼子疯魔样,杀我同胞抢我钱。良家妇女遭蹂躏,华美房屋被火焰;努力杀到前方去,夺回我国领土权。//
七送我郎到前方,前方敌人太猖狂;望郎跑到前线去,到了前线上战场;上了战场要镇静,看见敌人莫张惶;休怕飞机和炸弹,休怕大炮机关枪。//
八送郎来上战场,敌人来时就放枪;我们士气比他旺,我们技术比他强。一个杀他几百个,十个杀他几千双;哪怕敌人千和万,不值一战就杀光。//
九送郎君到关东,看见敌人莫放松;敌若进时我防守,敌若守时我进攻。奋勇前进是好汉,再接再厉真英雄;为国牺牲有价值,生也荣来死也荣。//
十送郎君到扶桑,收复东北过东洋;失地未复不回转,日寇不灭莫还乡。要与民族共生死,须同国家共存亡;待到凯旋归来日,千秋万世姓名香。
为了容纳较为广泛的抗战内容和普通中国老百姓的卫国信念,两首民歌都采用了民间小调的范式,表达了劳动妇女在民族大义面前的刚毅与温柔。无疑称得上是浩如烟海的抗战民歌中的上品。
闻一多先生为《西南采风录》写了一篇序言:
正在去年这时候,学校由长沙迁昆明,我们一部分人组织了一个湘黔滇旅行团,徒步西来,沿途分门别类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谣一部分,共计二千多首,是刘君兆吉一个人独力采集的。他这种毅力实在令人敬佩。现在这些歌谣要出版行世了,刘君因我当时曾挂名为这部分工作的指导人,要我在书前说几句话。我惭愧对这部分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无尽力,但事后却对它发生了极大兴趣。一年以来,总想下番工夫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种种关系,终未实行。这回书将出版,答应刘君作序,本拟将个人对这材料的意见先详尽的写出来,作为整理工作的开端,结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实现,这实在对不起刘君。然而我读过这些歌谣,曾发生一个极大的感想,在当前这时期,却不能不尽先提出请国人注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乡下人从你眼角滑过,你的印象是愚鲁、迟钝、畏缩,你万想不到他们每颗心里都有一段骄傲,他们男人的憧憬是:“快刀不磨生黄绣,胸膛不挺背腰驼。”(安南)女子所得意的是:“斯文滔滔讨人厌,庄稼粗汉爱死人,郎是庄稼老粗汉,不是白脸假斯文。”(贵阳)
他们何尝不要物质的享乐,但鼠窃狗偷的手段,却是他们所不齿的:“吃菜要吃白菜头,跟哥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铡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盘县)哪一个都市人,有这样气魄、讲话或设想?“生要恋来死要恋,不怕亲夫在眼前,见官犹如见父母,坐牢犹如坐花园。”(盘县)“火烧东山大松林,姑爷告上丈人门,叫你姑娘快长大,我们没有看家人。”(宣威)“马摆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放火烧。”
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几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啮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种文明姿态,当不起什么“正义感”、“自尊心”、“为国家争人格”一类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血中是否还有着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休想在这块地面上混下去了。感谢上苍,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在后方几万万以“睡到半夜铡刀响”为乐的“庄稼老粗汉”,已经保证了我们不是“天阉”!如果我们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根据就只这一点,我们能战,我们渴望一战为至上的愉快。至于胜利,那是多么泄气的事,胜利到了手,不是搏斗的愉快也得终止,“快刀”又得“生黄锈”了吗?还好,四千年的文化,没有把我们都变成“白脸斯文人”!
闻一多从民间的歌谣中看到的,是在穷凶极恶的日寇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时),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几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啮他一口。”“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为国家争人格。”“我们能战,我们渴望一战为至上的愉快。”
作为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也为刘兆吉的《西南采风录》一书写了序言,从与闻一多不同的角度,高度评价了刘兆吉的采风成果:
刘先生是长沙临时大学步行团的一员。他从湖南过贵州到云南,三千里路费了三个月。在开始的时候,他就决定从事采集歌谣的工作。一路上他也请教老人和孩子;有时候他请小学里教师帮忙,让小朋友写他们所知道的歌谣。但他是外乡人,请教人的时候,有些懒得告诉他;有些是告诉他了,他却不见得能够听懂每一个字。这些时候,他得小心的再三的请教。若有小学教师帮助,自然方便得多。……他这样辛辛苦苦的搜索,记录,分辨,又几番的校正,几番的整理,才成了这本小书。他这才真是采风呢。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做采风的工作,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他将采集的歌谣分为六类。就中七言四句的“情歌”最多,这就是西南各省流行的山歌。四百多首里有三分之一可以说是好诗。这中间不缺少新鲜的语句和特殊的地方色彩,读了都可以增扩我们自己。还有“抗战歌谣”和“民怨”两类,虽然没有什么技巧,却可以见出民众的敌忾和他们对于政治的态度;这真可以“观风俗”了。历来各家采集的歌谣,大概都流传已久;新唱出来的时事歌谣,非像刘先生这样亲历民间,是不容易得到的。
在中国民间文学的学术史上,抗战中诞生的《西南采风录》是一个直接从老百姓口头上采风的典范。朱自清说“(刘兆吉)以一个人的力量来作采风的工作,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这评价并不为过。朱自清指出了他采风的特点是:与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初期北大歌谣研究会的前辈不同,那时一方面行文到各省教育厅,请求帮助,另一方面提倡私人搜集,这些人的采集,大概是请各自乡里的老人和孩子,由于是同乡,不存在语言和习惯的隔膜。而刘兆吉的采风,却是在外乡、外民族,遇到的问题和困难更多。但他同时搜集了湘、黔、滇一部分地区的民歌,不仅对认识民歌的源流与变迁,而且对认识社会风尚、特别是抗战歌谣所提供的民众对这场非正义战争的认识和民族精神的坚守,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三、大西南与大后方的民间文艺家们
(一)大西南
由上海迁至贵阳的大夏大学的社会学家们,对民间文学的搜集与研究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该校于1938年春设立了“社会经济调查室”(后改名为“社会研究部”),由社会学家吴泽霖主持。他们曾先后到安顺、定番、炉山、下江、都匀、八寨、三合、荔波、都江、榕江、永从、黎平以及广西的三江、融县等调查社会状况和民俗资料,并主编《社会研究》(以《贵州日报》副刊形式发行)期刊,出版“贵州苗夷研究丛刊”:《贵州苗夷歌谣》《贵州苗夷社会研究》《贵州苗夷影荟》等著作。吴泽霖调查记录了贵州花苗的兄妹婚神话、大花苗的古歌《洪水滔天歌》、八寨黑苗的洪水遗民神话以及炉山等地的短裙黑苗的洪水神话。[8]陈国钧到下江一带深山中的生苗(少与外界交往的一支苗族)进行社会与民俗调查,用国际音标记录了三则生苗的人祖神话,其中有一则是诗体的,长达488行,是演唱时记录的。大夏大学社会研究部对贵州各民族各地区歌谣的搜集成绩尤为突出,仅陈国钧一人就搜集到几千首歌谣,涵盖黑苗、花苗、红苗、白苗、生苗、花衣苗、水西苗、仲家、水家、侗族等,他从中选择出一千首编成《贵州苗夷歌谣》厚厚的一册。[9]其他人员,如吴泽霖、杨汉先、张少微、李植人、胡体乾、梁瓯弟等人在搜集歌谣方面也各自有所贡献。[10]
在广西,有陈志良、刘介、雷镜鎏、乐嗣炳等民间文艺家在从事搜集和研究工作。陈志良在苗、瑶、壮、彝等民族中搜集到的歌谣,数量达3000余首,选编为《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1941年11月)一书。其中不乏当地少数民族中流传的抗战歌谣,如《抗战救国歌》:
送哥送到五里亭,再送五里泪眼淋;你得安心杀日本,我在家乡把田耕。//妹莫忧,哥去当兵把国救;杀尽鬼子回家转,我俩结双到白头。//妹莫愁,哥去当兵妹莫忧;哥去当兵打日本,杀完鬼子就回头。//不分汉瑶苗侗壮,人人抗敌直上前;共把日兵赶出境,保住我国好江山。//哥去前方妹莫忧,莫要挂哥在心头;哥去打败日本鬼,慢回同妹结风流。
对西南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进行调查,搜集了大量材料,对我国民间文学事业贡献殊多的,还有当时也迁到昆明、1940年后又迁到川南南溪县李庄的中央研究院的一批学者。
原为杭州艺专的学生,后成为中央博物馆研究人员的李霖灿,1939年也在抗战促成的大迁徙中来到了昆明,抱着绘画的目的去了丽江的玉龙山,被纳西族(当时译名通用么些族)东巴经里的民间故事所吸引,改变了终身的事业。他在纳西人和才的帮助下,搜集了几十个东巴故事.其中包括几个创世神话。《敦和庶的故事》是关于人类始祖某莉敦孜的神话,曲折地反映着人类早期的氏族斗争的情景。这些纳西族(么些族)的传说故事的搜集与翻译,大大推动了对纳西族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社会的认识与研究。[11]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芮逸夫与傅斯年的研究生胡庆钧1940年冬从临时所址李庄出发赴川南之叙永县鸦雀苗居住地进行婚丧礼俗田野调查,搜集到仪式歌多首,对于研究鸦雀苗的礼俗和口头文学有相当价值。[12]当时也在李庄的,还有先是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的马学良,由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与北大文科研究所合并,他也是中央研究院的研究人员了。他长期在云南彝族地区进行彝语学习和彝族民族调查,与彝胞朝夕相处,搜集了大量彝族的民俗、信仰以及神话、传说和故事。他所搜集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如《洪水》《八卦》《山神》等都发表在方国瑜等人创办的《西南边疆》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边政公论》等期刊上。由于他是语言学家,又在西南联大大迁徙中跟随闻一多采过风,他所搜集的彝族口头文学,都是从讲述者口中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的。
上海之江大学史学教授徐松石从1927年起到1940年间数次到广西桂北、左右江流域、黔西、黔中、黔南、广东粤江流域旅行调查风土人情,研究粤江流域人民史和泰族、僮族、粤族源流,便中也注意搜集少数民族的神话、传说、歌谣(苗歌)。他搜集到的桂北苍梧一带流行的《竹王的故事》以及手抄歌本《盘皇书》(忻城县瑶人)和苗民谱本,具有相当高的民俗学和历史学价值。[13][14]他的这部《粤江流域人民史》于 1940年付印,正是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在《跋》里说:“我爱两广,我爱西南壮族,我爱印度支那与我们同宗的泰人掸人。但我的心更爱念的,乃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
诗人光未然1939年1月率抗敌演剧第三队由晋西抗日游击区赴延安;3月间写了著名组诗《黄河大合唱》,经冼星海谱曲后广为流传,成为抗日军民的一支号角。皖南事变后,被迫从重庆流亡缅甸;1942年回到云南,在路南县一所中学里教书。他根据彝族青年学生毕荣亮提供的讲述,记录、写定了彝族支系阿细人的民间长篇叙事诗《阿细的先鸡》,于1944年2月由李公朴主持的昆明北门出版社出版。当时也在西南过着流亡生活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语音乐律实验室的语言学家袁家骅,参加路南县政府编修县志的工作,在路南读到光未然整理的《阿细的先鸡》北门版后,找到了光未然记录整理《先鸡》的“发音人”毕荣亮,用国际音标再次记录了这部叙事诗,这就是1951年由中国科学院印行的《阿细民歌及其语言》。
从大西北的兰州,辗转来到重庆的张亚雄,是一名新闻记者。他把他十年来在做新闻工作的同时,从牧童、脚伕、小工、车夫、雇农、学生、排字工友以及各阶层的文化人和朋友中间搜集起来,珍藏在贴身之处的一部《花儿选》的原稿,带到重庆,于1940年由青年书店出版。花儿是西北广大地区流行的民间文艺形式,但此前并没有人去搜集记录过,《花儿选》的出版使我国出版史上有了“第一部”。该书是搜集者由手头积累的二千首花儿中挑选出来,共计六百首。
抗战期间,民族学、民俗学、民间文学人才汇集中于西南边疆地区,开展实地调查,创办多种边疆期刊,发表和积累了丰富的民间文学材料,大大推动了学科的发展。晚年娄子匡写道:“抗战八年,日军入侵,我学术南移,多少清风亮节之士,在抗战大后方,过着日食粗糙,衣不蔽体的匮乏生活,走出书斋,掀起了边疆学术调查研究的高潮,其人文部分,少有不与俗文学有关。据古氏选目[15],战时出版虽极度困难,而边疆期刊,有二十七种。”[16]有些期刊,如昆明出版的《西南边疆》,成都出版的《康导月刊》和《风土什志》等,都比较注重发表民间文学作品和理论研究,对于西南地区形成我国民间文学运动的中心地位,起过一定的作用。《风土什志》创刊于1943年9月30日,发行人樊凤林,编辑有谢扬清、雷肇唐、萧远煜、裴君牧、杨正苾,其宗旨在于弘扬西南地区的乡土民俗文化,团结了四川的一批作者,其中包括作家李劼人。该刊常常发表一些各地的民俗随笔、民间故事和民歌,趣味性较强,是一份大众读物。但也发表过像《格萨王传》这样价值很高、篇幅不算很短的作品的片段。
抗战时期各地的文艺刊物,一般很少发表民间文学作品,间或也能看到一些,主要是抗战歌谣,能够配合抗日,鼓动人民抗战的。如1938年5月在武汉创刊的《抗战文艺》,1940年在成都出版的《战时文艺》等,大致都是这种情况。
(二)重庆、武汉
南京失守,重庆成为陪都,抗战的大后方,这里不仅集中了众多的政要,而且集中了许多文化人。30年代初期在杭州与钟敬文合作编辑《民俗》、后来又编辑《孟姜女》的娄子匡,抗日战争爆发后刊物停刊,也去了重庆。但民俗学家们多固守自己的学术本位,脱离中国的战争现实,一时无所措手足,正如娄子匡于1942年末召集的在重庆的民俗学同仁第二次座谈会纪要所言:“抗战发生,大家分散,民俗的研究工作不能继续,直到近时娄子匡同工来渝,赓续发动这一运动,联系同工,刊出《风物志》周刊,因而引起四川同工樊纟+寅、于飞的联合,而举行两次有意义的座谈。大家来商讨今后工作的推进。现时研究民俗,曾有人以为不合时宜。但是,如今建国建礼,当局对礼制之重视,风俗和礼乐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17]受时代限制,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大后方民谣出版物,只有由武汉的大众文化丛书社1938年出版的一本由江凌主编、江敉编著、图文并茂的《抗战时令歌谣》。
一月水仙白带黄,东洋倭子好疯狂,夺了东北尚不够,还要逞凶黄浦江。//二月茉莉白如霜,东洋鬼子多死伤,打了一月无胜败,落得损兵又折将。(注:“一二·八”时敌将白川被炸身死。)//三月桃花红粉粉,//倭子和我讲和平,哪知和平是骗局,转眼又攻承德城。//四月蔷薇白又赤,倭子肚里怀鬼事,东北演了傀儡戏,又向华北闹自治。//五月石榴红如火,大家抵制东洋货,倭子生意不能做,只愿军阀野心多。//六月荷花白带红,倭子国内本是空,失业工人成千万,乡村农民也闹穷。//七月凤仙红似火,倭寇居心实在野,七月八日卢沟桥,宛平城内又遭劫。//八月桂花黄如金,倭寇专喜动刀兵,进攻北平还不够,八月十三又挑衅。//九月菊花红又黄,中华英雄好雄壮,机枪大刀一起用,倭官倭兵齐惊慌。//十月芙蓉红带紫,到处都是鬼子尸,五次总攻都失败,三易司令无法子。//十一月里茶花红,倭寇飞机到处轰,不管民房或医院,尸横遍地血成河。//十二月里腊梅黄,中国全面来抵抗,倭寇到处受打击,怕见中华好二郎。
所收歌谣与全国民众的抗日信念和意志息息相通。至于台湾学者娄子匡在《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里提供的一帧《抗战歌谣》书影,笔者多方寻找,未能见到。是否为当时重庆的出版物,有待继续研究。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闻一多在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采风途中
[1]刘锡诚.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民间文学运动[J].《新文学史料》,1992,(3).
[2]刘锡诚.中国新文艺大系?民间文学集(1937—1949)[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1996:1.
[3]林山.关于街头诗运动[N].新中华报,1938-8 -15.
[4]孙晶岩.抗战年代的知识分子和名角[N].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7-7.
[5]钟敬文.民间文艺谈薮·编后小记[A].钟敬文生平·思想及著作[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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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朱介凡.中国谚语里的历史传说[M].台湾:台湾省政府新闻处,1987:278-279.
[8]吴泽霖.苗族中祖先来历的传说[A].贵州苗夷社会研究[M].贵阳:文通书局,1942.
[9]贵州苗夷歌谣[M].贵阳:文通书局,1942.
[10]李德芳.三、四十年代我国社会学者对西南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J].民族文学研究,1989,(3).
[11]李森灿.么些族的故事[J].民族研究所集刊,1968,(26).
[12]芮逸夫、管东贵.川南鸦雀苗的婚丧礼俗(资料之部)[J].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23,1962.
[13]徐松石.粤江流域人民史[M].中华书局1939.
[14]徐松石.泰族僮族粤族考[M].中华书局1946.
[15]古今式.抗战以来我国民族学选目[J].民族学研究集刊,1944,(4);古道济.战时我国民族学选目[J].民族学研究集刊,1944,(6).
[16]娄子匡.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M].正中书局,1963:3.
[17]记在渝同仁两次座谈[J].风物志集刊,19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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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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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5)09-0006-11
2015-09-09
刘锡诚(1935-),男,山东昌乐人,研究员,主要从事民间文艺学、文化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