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海关与中国近代教育的发轫
2015-12-16徐玉英
徐玉英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中国近代海关发轫于咸丰三年(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之时。起义之初,由于上海地方政府羸弱,小刀会得以迅速占领上海海关。由于这一举动严重威胁到了西方列强在中国的商贸利益。驻上海的外国领事为维护自身权益而乘机接管上海海关,并组成了由英、法、美三国领事各提名一人担任税务监督的税务管理委员会共同管理海关。这也开启了外国人掌控中国海关的历史,中国近代海关由此开始形成[1](P77—78)。咸丰十一年(1861 年),清廷任命英国人李泰国为海关总税务司,此标志着由列强掌控的近代海关正式成为清政府的重要行政机构[2](P150)。近代海关在晚清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其势力渗透到清廷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19世纪60年代起,随着内忧外患的加剧,清廷开始旨在学习近代西方“器物”以挽救自身统治危机的洋务运动。因此,作为中西“交流”重要平台的海关,其与中国近代新式学堂的创办、留学生的派遣等有利于中国教育近代化的举措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互动,在促进新式教育萌发的同时,对中国教育的发轫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海关与新式学堂的萌发
近代中国,内忧外患,民族危机日渐严重,为维护自身统治,清廷改革势在必行。同时,由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所限,清廷改革在一定程度上与列强在华利益相平衡,正如当时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所言:“对于英国来说,保全中华帝国,使其不致瓦解,才是最合乎自己利益的,要想做到这一点,唯一可行的是宽容的政策以及逐渐的改革。”[3](P57)由此可见,列强期望于“以华制华”方略维护其在中国的利益,并且在必要时给予“帮助”。这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即是安排西方人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以“帮同总理稽查各口洋商完税事宜”[2](P35)。
近代西方列强入侵对晚清中国社会造成的巨大冲击,使中国丧失了一系列国家主权,从而,使得当时中国有识之士意识到中国羸弱的同时亦见识到西方的坚船利炮。同时,清廷由于在与西方列强的交往过程中语言不通,经常受到愚弄、欺骗,这使得部分先进的中国人意识到“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4](P5177)?且当时“各国均以重赀聘请中国人讲解文义,而中国迄无熟悉外国语言文字之人”[2](P509)。言语不通等客观事实迫使在以“自强”为口号的洋务运动大旗之下,曾国藩、李鸿章等纷纷提出建立新式学堂、派遣留学生赴欧美留学以培养适应自强运动的新式人才。种种举措需要清廷财政上的强力支持。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一时期清廷的财政系统业已濒于崩溃,虽然各常关所征税收为清政府控制成定制,但要偿付巨额的战争赔款以及寻求平定太平天国叛乱所需军费和维持帝国统治的庞大机器运作,可谓是入不敷出。
在英人李泰国执掌中国海关时,管理十分混乱,直到赫德接任,这一局面才有改观。由于赫德“为人谨慎圆通,又富经验,为众所知晓”[2](P50),且“机敏、善意和谦逊”[2](P50),因而深受洋务运动当权派的赏识。赫德在李鸿章等“改革派”的支持下,厉行清除海关陋规,要求机构人员“首先要清清楚楚而且经常记在心里的就是,税务司公署是一个中国的而不是外国人的机关”,“他(海关职员)是中国政府之下支取薪金去做指定工作的人”[2](P484-485)。同时,新海关加强对沿海、沿江走私的打击,同时引入西方先进的管理体制,这些举措使得海关税收得以持续、快速增长,从而成为清廷财政收入的重要支柱。海关收入的增加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清廷财政危机,同时,清政府将新海关税收的一部分用于兴办新式教育。关于晚清海关收入概况见表1所示。
表1 晚清海关税收概况
晚清海关税收一部分解交给所在省份,称之为“省用”,这一部分款项名义上受清廷控制,但实质上由地方督抚掌控,从而使得从中抽取部分作为新式教育的经费成为可能。这一时期的新式教育以新式学堂的创办为先驱。除了“京师同文馆”外,清廷亦明令各省督办新式学堂,“上海已议设立外国语文字学馆,广东亦应仿照办理”,并规定:“所有一切薪资工食各项经费,酌提船钞,妥善办理。”[5](《卷五十七》)由于当时清廷财政困难,举办新式教育的经费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海关税收。以同文馆为例,自设立同文馆以来,总理衙门入不敷出,为维持同文馆,“令各海关所纳外国船钞项下酌提三成”以为同文馆办学经费所用[6]。在同文馆初创时期,赫德亦从“南北各海口外国所纳船钞项委员批解臣衙门交纳,以资应用”[7](P8)。于此同时,其他各处的新式学堂无一不是如此,上海广方言馆所用经费来源为上海江海关每年拨付船钞6 000两,共计192 000 两[8](P684-685),占其办学总经费的 71%。广东同文馆办学经费凡288 300两,其经费主要来源于广州粤海关船钞七成内拨付,初年约4 800两,光绪五年(1879年)增法、德文馆后增至约7 200两,新海关共拨付办学经费 192 000 两[8](P684-685),占其总经费的66.6%。另外广东同文馆洋教习最初为1人,年薪1 200两,后增为3人,每人每年1 800两,皆直接按月由税务司支给[8](P684-685)。由此可知,晚清海关对于中国近代新式学堂的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支撑作用。
二、海关与留学教育的源起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英法等国与清政府达成协定:“嗣后英国文书俱用英字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中国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即不用配送汉文”;“凡大法国大宪、领事等官有公文照会……均用大法国字样,……候大清国京师有通事谙晓且能译大法国言语,即时大法国官员照会大清国官员公文应用大法国字样,大清国官员照会大法国官员公文应用大清国字样”[9](P102-105)。这迫使清政府加快培养通晓外国语言文字者的步伐。19世纪60年代以来,洋务运动不断深入、壮大,从军事工业到民用工业且规模不断扩大,“夫习造轮船,非为造轮船也,欲尽其制造驾驶之术耳;非图求一二人能制造驾驶也,欲广其传使中国才艺日进,制造、驾驶展转接受,传习无穷耳”[7](P28),这就愈加需要通晓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新式人才。而新式学堂培养人才受课程及学习周期的限制,很难一下子供应足够的高水平的新式人才。故同治十二年(1873年)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上书清帝“前学堂习法国语言文字者也。当选其学生之天资颖异,学有根柢者,仍赴法国深究其造船之方,及其推陈出新之理。后学堂习英国语言文字者也。当选其学生之天资颖异,学有根柢者,仍赴英国,深究其驶船之方,及其练兵制胜之理。速则三年,迟则五年,必事半而功倍”,以便使他们能够”循序渐进,窥西学精微之奥”[10](P51)。而派遣留学生出国考察学习,必定要耗费大量钱财,而这一切若没有晚清海关的税收支持,必定会胎死腹中。
由于有海关税收的保障,中国近代官办留学教育发展迅速。同治九年(1870年)李鸿章在回复曾国藩的信中就曾指出:“选幼童出洋学习……需费亦巨。既经远学,必求有成,自非十五年后难期深造,惟经费稍多。……先清试行,每年选送三十名.以三年为度。九十名及委员、三教习驻洋,岁需仅五万四千两,加之来往脚费。不过六万馀两,即以二十年计之,约需百馀万耳。奏明在沪关四成洋税按年提拔,尚不为难,亦不致骇人听闻。将来果学有成效,积有经费,再议充拓。方有步骤。拟恳尊处转饬陈、容二君,酌照此数核减,另拟简明章程。……此事由南洋主政,沪关出费,所需尚不过巨,总署必可允行。”[11](P154)同治十年(1871 年)李鸿章和曾国藩联衔向朝廷上奏建议向美国派遣官方留学生,学习西方语及军事技术,最终该项措施得到批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批官办留美学生产生。从同治十一年(1872年)清政府派遣赴美官办留学生到光绪八年(1882年)赴美留学使团被撤销止,共派送120名幼童赴美留学,分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12](P7);共花费 540 470 两白银[8](P692),而其经费皆由海关关税拨付。
因此,如若没有海关经费的有力支撑,清政府将难以推行留学教育这一举措。晚清海关税收的稳步增加使得留学生队伍不断扩大,19世纪末期,清政府又派遣赴欧留学生,欲求“十年之功,尽谙西人长技,然后回国传授,奋发图强”[13](P944)。如光绪三年(1877年),李鸿章、沈葆桢向清廷上奏将船政学堂的毕业生派往欧洲深造,以海关税收和福建省厘金中拨付二十万两作为经费[14](P526),最终此项计划得到应允,赴欧留学使团才得以成行。
三、海关与西式教员的引进
随着民族危机的日渐加深,有识之士逐渐意识到中国传统教育的局限性。李鸿章曾指出,传统教育是“拭帖小楷丝毫无与于实务”[15](P2696)。洋务运动关于近代教育方面的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改变以科举为目的,以正史和儒家经典为主要授课内容的传统教育模式。19世纪70年代,李鸿章、沈葆桢等改革派人士进一步主张改革现行的人事制度,倡议在考试中增设算学新科,设立讲授西学的学堂,毕业生授予文官官衔[14](P496)。地方官员亦极力倡导西式教育,旨在培养适应中西交往、自强运动的新式人才和西方军事科技。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学习西方语言,进而开设天文算学、物理化学、地理等西方新式课程成为迫在眉睫,于是在中国东南沿海诸地如广州、上海等纷纷设立外语、水师、武备等新式学堂,并教授新式课程。
开展西式教育,中国传统儒师是难以胜任这一职责的,因而,聘用外籍洋教员成为可能。正如恭亲王奕所说:“苟不籍西士为先导,俾讲明机巧之原,制作之本,窃恐师心自用,枉费钱粮,仍无裨于实际。”[4](P4497)由于海关是当时中西交流的重要平台,因此,举荐或聘请洋教习的部分任务便成了海关的职责之一。同治五年(1866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向清廷提议派遣一个使团陪同其前往英国进行考察、招募洋籍教员。这一请求得到清廷的应允,恭亲王等人委托其在欧洲代为招聘自然科学教习,为即将在京师同文馆内设立的“天文算学”科目配备人员[14](P513)。赫德最终募得几名欧洲教习,如化学教习毕利干、法文教习雷比秀等。与此同时,清廷在英国伦敦设立驻外税务司,由英人金登干主持,主要负责招募海关洋员及中国急需的新式洋教员等任务。同治八年(1869年),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举荐下,美国传教士丁韪良被委任为同文馆总教习。丁氏对同文馆的学制及课程设置、教材选定、西学翻译等事宜做了大量工作[16](P8),并对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做出卓越贡献。
海关不仅向清廷推荐、延聘外国教员,同时部分海关外籍职员亦兼任新式学校教习。以京师同文馆为例,在1862—1902年的三十年间,在京师同文馆任教习的55名外国人中[17],多数是由海关延聘,清政府所任命的。此外,晚清海关外籍职员还兼任新式学堂教习。如马士等海关职员兼职新学堂教习,欧礼斐、骆三畏等由同文馆洋籍教习转为海关职员。从同治元年(1862年)京师同文馆开办并聘请英国人包尔腾为英文教习开始,清政府创办各级各类新式学校都聘请不少的外籍教习,据统计,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全国聘用的外籍教员就达313 人[18](P21—24,P56—61)。
四、海关与中国近代教育体制的萌芽
传统中国,特别是宋以降至明清,政府实行严厉的思想控制,中国的传统旧教育以读经为主要课程,考试皆以程朱儒学为本,以八股文为范,重伦理、轻技术,重政术、轻生产,士子文人读书的目的是“学而优则仕”,科举制度严重阻碍中国教育的近代转型和新式教育的发展。时至晚清,发展新式教育是形势所迫,当时的海关为新式教育的发展提供重要经济支持。在海关的支持下,清廷创办了一系列新式学堂,有培养外语人才的外国语学校如同治元年(1862年)成立的京师同文馆、同治二年(1863年)成立的上海广方言馆等;有适应学习西方技术的学校如同治六年(1867年)建立的上海机器学堂,光绪五年(1879年)建立的天津电报学堂;还有为适应抵御西方建立新式军队需求而建立的军事学堂,如光绪六年(1880年)建立的天津水师学堂、光绪十一年(1885年)建立的天津武备学堂等。这些新式学堂不同于中国传统的旧式学堂,其建立标志着中国近代新式学校教育制度的萌发,近代教育体制开始形成。
此外,传统教育教学内容也逐渐被西学所取代。北京同文馆创办初期有法文班、英文班和俄文班三个班级,后来海关所延聘的外国教员,纷纷奏请开设天文历算等自然科学课程。同治八年(1869年),赫德推荐丁韪良担任同文馆总教习以后,丁氏对同文馆教育行政管理进行改革,主持拟定了“八年课程计划”,这是中国教育课程史上第一个分年课程表,先后设置了八门课程,包括一种西文及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国际法和政治经济学。在19世纪后期又开设了解剖学和生理学课程。丁氏还于光绪二年(1876年)添设了近代中国最早的化学实验室及博物馆,又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设天文台及物理实验室,使近代教育规模不断扩大[16](P11)。不仅如此,丁韪良还组织同文馆外籍教授和优秀学生共同编译西学教科书多达二十余种,这些教科书所涉范围广泛,包括数学、医学、生理学、国际法、化学、物理、天文等。这不仅有助于同文馆西学教育的发展,同时对于中国近代新式教育体系的发展贡献卓著。
就近代海关而言,其在晚清中国的历史转型中,特别是中国传统教育的近代化转型中起过不可磨灭的作用,其对中国近代新式学堂的建立、留学教育的萌发、教育体制的转型都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包括后来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影响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的标志性事件中都能看到这一时期新式教育的后续性影响,而这一切与清末海关都是息息相关的。总之,晚清海关对中国近代教育的发轫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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