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闻
2015-12-16■孙频
■孙 频
丑 闻
■孙 频
一
张月如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忽然就感觉眼前今是昨非。
在校园里走过时勉强压着内里的火山,对着和她打招呼的学生点头微笑。一晃回租住的房子,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卫生间,她急需要看到此刻的自己是怎样一副嘴脸。果然,她往镜子前一站便看到镜子里有一张愚蠢的笑脸,这副表情刚才大约都被学生们看在眼里了。好像为了掩盖罪证一样,她连忙冲了把脸,却发现镜中人脸上的笑意并没有被冲掉。她便一下下地抚平那笑容直到看不出来为止。
末了,她还是舍不得从卫生间出来,又借了院长的眼睛来,头一次事无巨细地端详着自己。似乎她活了三十一年还不如刚才在院长办公室活过的十分钟。现在看来她长得确实不错,姿色当属上乘,大约还有些风情。在那十分钟里,她全身的毛孔张开,像株植物一样吸收着那间办公室里的呼吸、声音和光影。一口气吸得太多,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臃肿肥大,那间办公室简直都盛不下她了,她急需要一个更阔大的地方为她此刻的灵魂提供一个栖身落地之处。
来这所大学当老师也快一年了,第一次被院长叫到办公室约谈。院长李文涛年过四十五,有留美背景,风度翩翩,嘴角永远挂着他的招牌美式微笑,秋冬喜欢穿一袭黑色长风衣。对女老师们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据说早在五六年前,他的妻子就得病去世了。也就是说,他完美地符合了一个中年男人升官发财死老婆三大夙愿。光死老婆这一项,就足以让他在单身女老师眼中金光闪闪。让她们幻想着自己是否能转正为院长夫人。其他男教授和他一比就不能不相形见绌,学术水平不及他就不说了,眼看人到中年了老婆却还健在,而且老婆还健壮得很,看样子会活得比他们更长久些。只能骗来些女学生的崇拜聊以自慰。
刚才她一进他的办公室他便站起来表示欢迎,然后又忙着给她倒咖啡。她正惊魂未定地坐在那里想自己是不是教学上出了问题,只听他问要不要加糖。她略一思忖,觉得如果喝咖啡还要加糖实在显得自己没有品位,便咬牙说不要加糖,似乎那一杯苦咖啡已经提前冲击她的味蕾了。然而,这个高大的男人擅自给她加了两块糖,嘴里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喝加糖的咖啡好。
以三十一岁的高龄而被人称作是女孩子,她简直是悲喜交集,白白被贴了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封号,又让她觉得如坐针毡,好像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只觉得自己三十一岁的身体上忽然被强行安装了一张少女的脸,她便不能不学着少女的样子细细地啜起了加了糖的咖啡,学着少女把脸红到耳根处,只恨自己没能立刻剪个童花头给他看。
李文涛端着自己的咖啡杯,并没有回到办公桌后面那把阴森的大椅子里去,她觉得任何人坐到那把大椅子里都会顿时变得像墓碑一样肃穆整齐,彰显着一种来自于地底下的余威。他此刻坐在她旁边的一张沙发里,她小心翼翼地目测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三尺,不,两尺,他距离她只有两尺之遥。这个距离像只手一样正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提醒着她什么。在这种提醒之下,她一边细啜着咖啡,一边开始偷偷打量着这间办公室。除了阴森肃穆的桌椅之外,在书架后面居然还放着一张单人床。与这张床对视的时候,她心里不由得一惊,像是不小心从这房间绽开的缺口处看到了它露出的骨骼。然后,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盯着咖啡上面的那层细碎泡沫。每个泡沫里都有一张她缩小版的脸,看上去就好像一堆的她勉强挤在了一只咖啡杯里。
你来学校也快一年了吧。
嗯。
一个外地人在这里还过得惯吗?
嗯。
平时除了上课,业余生活都做什么?
看书……养养花什么的。
她只恨自己嘴里少长了两条舌头,可是转念一想,她能真的把一个单身女人枯燥乏味的业余生活暴露给他吗?难道她告诉他,她把两片仙人掌嫁接在金虎头上,强迫它以一只兔子的形象往下生长。或者,她告诉他,她最得意的事情其实根本不是看书,更不是什么学术研究,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吃蛋糕和自己改衣服。鉴于普通奶油蛋糕根本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便隔三差五到学校门口的蛋糕店为自己定一只硕大尺寸的生日蛋糕,以至于老板每次见了她都要笑脸相迎,你家又有人过生日啊?他心里肯定在计算,一个每周都有人过生日的家族该是一个多么庞大繁茂的家族,最少也是五世同堂。他哪里会知道,在那一室一厅的租住房里,从客厅到卧室再加上卫生间也只有她一个人苦逼的影子在晃动。她像鼠类动物一样把生日蛋糕囤起来慢慢吃上他几天。
最享受的时光莫过于晚上,她会胡乱披挂着睡衣,当然她就是愿意全裸着也没人会管她,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往嘴里大块塞蛋糕,有时还要在身边放只酒瓶子,蛋糕佐以红酒,完全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反正在这床上也不会有人鉴赏她是不是女博士,是不是中文系的讲师,鉴赏她究竟发表了几篇论文。此时她看上去更像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不过她还会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形象。是的,兴致好的时候她嘴里还会叼根烟,然后坐在阳台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看着自己吐烟圈。兴致更好甚至能达到盎然的时候,她会翻出一件早已过时的衣服,几剪刀下去把它改成一件看不出年龄也没有时代归属感的新衣服。事实上,当她每次穿上经自己亲手修改过的衣服之后,她都会在镜子前由衷地感叹,当初为什么没去做一个裁缝?为什么不去做裁缝而一定要去读什么博士?她甚至怀疑,如果当初做了裁缝或者面包师,都会比现在快乐。
当然她也有看书专心的时候,比如每天早晨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她还是会很认真地拿起一本文学或哲学类书籍,像只猫头鹰一样四平八稳地坐在马桶上看书。她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坐在马桶上看书是怎样一幅情景,却怎么都想象不出。这种猥琐的情景她情愿独自享用,她情愿老死在这租来的一室一厅里也不愿让任何男人看到她的不堪与丑陋。所以她有时候认为结婚确实是一件不人道的事情,因为它会逼着两个人去看到对方最丑陋的地方,看到了还要甘之如饴。但如果真的就这样孤独终老,显然比结婚更残忍。她认为终究会有个男人跪下向她求婚的。
不管怎样,她离开卫生间之后还是会穿上衣服道貌岸然地走到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以至于有时候她讲得越是兴奋,自己便越有罪恶感。
喜欢养花?我也喜欢。都种了些什么花?
金虎,水仙,红掌……白掌。
他们已经有一种即将认亲的节奏了,什么花是他们接头的暗号。她捧着半杯凉咖啡扭头看了李文涛,不料李文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侧面,冷不防给了他一个正面,显然他吓了一跳,便起身接过她的杯子,顺便触到了她的手,他以一种熟稔的绅士口吻埋怨她,怎么这么凉。不知是说她的咖啡凉还是手凉。他给她续了一杯咖啡,加糖,递到她手里。咖啡滚烫,好像他刚摘下来一件新鲜的器官塞到了她手里,不由得她手忙脚乱,几乎把咖啡溅到手上。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呆若木鸡地这么坐下去,好像她是一个只知道四种植物名字的傻瓜。她必须要让自己看起来有情趣一点,情趣,对,虽然不能穿着露背晚礼服捧着鸡尾酒,没法摇曳生姿,她也得让自己看起来懂风情一点。想到这里,她忽然对他粲然一笑,斜视着他说了一句,李院长晚上经常独自在办公室吗?若有人能红袖添香,意境自然就更好了。说这句话本是为了挑衅他的,说出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以至于话说完了,嘴还惊愕地半张着。仿佛刚才有人替她说了那句话。
你来给我红袖添香就更好了,这样读书才更有味道。周末的晚上一般我都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就住这了。他的嘴角仍是招牌美式微笑,语气里好像尽是真诚又好像尽是讽刺,好像怎么读都能读得下去。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这话是该拎着头读还是该拎着尾读了。它像个怪物一样窥视着她。她两手死死抱着咖啡杯,全身僵硬,忽然便自我解嘲地哈哈笑起来。以表示她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且她要表示她比谁都明白这不过就是个笑话。一个笑话就能把她吓住?哈哈哈。她越笑浑身越僵硬,结果那杯咖啡真的洒出来了,溅到了地上。
她连忙蹲下去拿纸巾擦地上的咖啡,等她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放在她头上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美式微笑还挂在嘴角,他慈祥地说,你这孩子。好像她只是个穿校服的中学生。他的语气里好像带一点责备又好像带一点更意味深长的挑逗,他似乎在责备她生涩的调情调门,又似乎对她意外营造出来的这种生涩的游戏空间充满浓厚的兴趣。好像过于熟稔的调情反而会让他胃口减半。她的生冷幽僻第一次被做成菜的模样,被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桌子。
他的手已经撤走了,手里的温度却还辐射着她的整块头皮。她相信,即使是一个从未和男人拉过手亲过嘴上过床,戴着一千度近视眼镜的老女博士,也能幡然明白,这是一种多么明显的暗示。还能比这更明显一点吗?难不成要他就着她的耳朵大声告诉她,我看上你了,和我睡一觉吧,我想和你睡觉。
她站在那里,不敢看他,只好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感恩戴德地看着那扇百叶窗。似乎这百叶窗也是拜他所赐才成为一扇百叶窗的,而她现在,真的被他轰隆隆地赋予了另外一种全新的生命,以至于她相信她再见到自己时都要认不出来了。她很想转身问他一句,为什么是我,那么多女老师为什么会看上我?原来我是足够优秀足够漂亮的,足够被人注意的?足够被男人意淫的?她觉得自己不小心获得了重生。
她只是悲喜交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从这百叶窗里流进来的风正吹向哪里,也不知道此刻她应该立刻消失还是应该留下来继续这学院派混杂着流氓气的调情。正在惶惑无措之际,李文涛却已经泰然坐在了那把阴森的高背椅上,刚才那个抚摸她头发的男人已经被这个高背椅上的男人整个装进去了,消化了。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他还要处理些公事。
她得了赦令,急忙逃出院长办公室。寂寂的楼道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她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极其猥琐的词,宠幸。她要被宠幸了。这个词因为实在是太猥琐了,猛地冒出来砸在地上简直掷地有声,她不由得环顾一下四周,看有没有人正在窥视着她。周围没有一个人,她才放心了一点,赶紧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走了一路,这个词穷追不舍地跟了她一路,她被它追赶着,又是狼狈又是得意。狼狈的是,她一想到要被宠幸竟然恨不得立刻去投怀送抱,好像一个最下层的丫鬟被主子摸了一把胸,这一把也便成了资本。得意的是,他居然看上了她?那么多女老师和女学生,为什么他看上的偏偏是她。这使她一路上前所未有地渴望想看到一个陌生化的崭新的自己,那个女人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样子。
对着镜子横看竖看了半天,越看越肯定了李文涛的眼光是正确的,她以前怎么都不敢承认自己也是有这等姿色的。显然,现在她看上去又比从前高级了一个档次,好像她是女人界里最新进化出来的物种。等到第二天一去学校,她忽然可怕地发现,当她和那些女老师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身上居然一夜之间如水草一般滋生出了一层薄薄的优越感,她站在她们中间忽然有了鹤立鸡群的感觉,似乎她是已经被验收过的,是被院长盖过戳的,而她们还是一群单细胞的低等浮游生物。这些无耻的隐秘的小情绪仿佛忽然之间扩展了她的生命,在人群中形成了一片海洋任她遨游。
她想起那天在办公室李文涛对她的暗示,便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做,是该矜持一点还是主动一点,矜持一点甚或像女烈士一样大义凛然的话,除了显得自己太装,还可能会得罪院长,影响以后评职称之类的事情。主动一点的话,则可能因悬念设置不够而被他小瞧。但和李文涛这样的男人上床毕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要不怎么能叫宠幸呢。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真的好上了,她也就真的有了转正的机会,说不来哪天就一步从小讲师晋升为院长夫人了。
不管怎样,从总体上来衡量,显然还是主动要比矜持更有利一些。她全然不觉得其实在盘桓这二者之前,她就早已把自己说服了,此刻再把自己说服半天倒像是对着镜子装装样子,先把自己骗过了再说。等到她顺利地骗过了自己,便开始考虑采取相应的行动来支持自己的想法。
她把衣柜里所有像样不像样的衣服都翻出来,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划,试图虚构出一个气质逼人的学院派女知识分子形象。奈何多数衣服都已经老弱病残,她不得不考虑出去购置新衣。她所在的大学为赶潮流,也把新校区建在了鸟不拉屎的郊区,虽然周围只有两所作伴的职业技术学院也美其名曰大学城,丝毫不觉得自己大而无当。老师学生们每逢周末才得以挤上一两个小时的校车去市区购物,真是与乡下人进城赶集没有二致。
她觉得事不宜迟需要果断行动,第二天正好没课,她便挤上了最早的校车杀往最繁华的市中心。正是初夏,恰逢很多店家打折,怀揣着一个知性气质女人的秘密形象,她一口气扫购了几件衣服,外加胸罩内裤若干。在挑内裤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最性感的豹纹内裤。很显然,她在这些性感内裤里成功发现了一个裹在知性外衣下的芯子,或者是她期待自己应该有的芯子,那是性感的甚至是淫荡的。就是要用最学院最知性的外衣裹住这样放荡性感的内裤,才最有杀伤力。她为自己即将调制出的杀伤力而沾沾自喜,决定买下这几条最妖娆的蕾丝内裤,包括那条豹纹的。付钱的时候她不敢直视收银员的眼睛,唯恐收钱的小姑娘盯着她的脸猜想,这女人多大年龄了,看着还像个正经人,怎么好这口?
她卷起内裤仓皇逃出内衣店,还回头看了看有没有人尾随,好像她脸上已经堂而皇之地贴上了标签,她在告诉街上的每一个人,她买性感内裤是专门为了和院长睡觉用的。她觉得就是真做贼也不过如此紧张了。而她毕竟是一个苦读了四年(延期一年)才毕业的女博士,从五岁读书一直读到三十岁,却为了和一个男人睡觉而在这里偷偷摸摸费尽心机挑选内裤。妈的。
终于挤上了回大学城的校车,她突然开始怀念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天上的飞机比地上的汽车还多,到处是学生们傻乎乎的面孔,和他们在一起多好。他们崇拜你敬仰你把你当个人物,哪里知道此时的你手里正偷偷捏着几条准备勾引男人的性感内裤。
她望着车窗外的夕阳,夕阳正鲜血淋漓地挂在天边,看上去分外伤感和凄迷,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涂上了一层血色,她身在其中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渺如尘埃,觉得自己其实像这路边的一棵草木一样卑微。
二
回到房子里才发现下水道又堵了,她租的是学校后门的一套老房子。从住进来就这样,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连续下雨的时候,下水道里还会蹦出一只青蛙来,满屋子乱跳。她打电话叫来了她的御用维修工,一个从河南乡下来城里务工的小伙子,准确地说还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经常穿一条油渍斑斑的牛仔裤。每次都只能叫他来是因为这学校附近只有他一个维修工可以清理下水道和马桶,简直也算得上是垄断生意。
打电话后不到十分钟,一个乡下人模样的小伙子便带着工具来敲门了。张月如虽然以三十岁的年龄混进了高校当老师,算是把后半生都移栽到了城市,但前半生终究是埋在农村的。所以她每次看到这维修工都会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出来,有点亲切,不能不亲切,因为她所有的亲人亲戚至今还都在村里,他提醒着她,他们可是连在一条根上的植物。虽然亲切,但她看着他时却终究是一种看小说的亲切,似乎无论怎么熟悉,他都是小说里的人物,他不仅是乡下人,还是修马桶的乡下人。她可以在小说里怜悯他熟悉他,却不许他走出小说,一旦走出来了,她便立刻觉得,他终究是个乡下人,而她早已蜕变成城市人了。这可是两种不同的人种。中间隔着一个太平洋。
维修工很快把下水道通好了,憨厚地笑着和她道别,她觉得她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以示对乡下人的礼貌和尊重,于是便一边塞给他一瓶水,一边像个领导似的亲切问了他一句,最近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小伙子憨憨一笑,摇头表示没有。她同情地想,她和他的优劣之分其实并不在出身,一个出身就能把人捆死了吗?根本不可能的。她一个女博士难道是嫁不出去吗?她这么多年没随便嫁掉自己,那是因为她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女知识分子,而且恨不得在自己的肖像下面标注一行字,民主自由性解放。觉得只有这样了才不仅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轨迹,也与国际化接轨。而眼前的维修工只是因为没有房子没有钱不是城里人,而娶不到老婆。他是被迫的单身,而她是自愿的单身。他们中间应该在隔了一个太平洋之外再加上一个印度洋。真是远隔千山万水。
送走维修工之后,她想给远在北京的解青燕打个电话分享一下即将被宠幸的喜悦,解青燕是个自由散漫的画家。但鉴于解青燕前不久刚和第N任男友分手,此刻和她说这样的消息似乎不太道德。有时候她想,她之所以能和解青燕保持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关系,无非是因为她们都是单身状态,解青燕就是告诉她她已经飞速有了下一任男友她也毫不惊慌,因为她知道,再过几天列车还是要照旧滑回原地,因为轨道早已经铺好了。她下次还是要分手的,所有的恋爱都不过只是强迫症的再一次发作而已。
虽然想着此时打电话不是很道德,但人心里一旦揣着一点喜悦,就像揣着一块石头一样消化不了。实在消化不了只好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气无力的,看来失恋的余威犹在。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喜悦,她尽量让自己用哀婉的吊丧的声音对她表示同情,女人,你这两天好些了吗?
我马上要过生日了,怎么办?
你想怎么过?
我想有一个男人陪我过生日。
找到了吗?
正在找。
实在没有男人我就飞过去陪你过嘛。
可是我需要一个男人陪过我生日。
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陪着。
和男人在一起女人才有存在感。
她的舌头在嘴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把李文涛的事说出来。挂了电话,她对自己的道德水准很满意,没有把自己的幸福横架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她把那一堆性感内裤摊在床上,宛若身在夏威夷,想象着自己穿上它们之后的风情万种。她决定,从明天开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响应李文涛的召唤。她决定先演习一下,于是去洗了个澡,然后穿上了那条豹纹内裤,再穿上刚买来的新衣服。她又给自己精心化了个妆,然后,她跑到镜子前,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衣服一换加上化妆,简直像变了个人。她兴奋之余,又对着镜子解开了外面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内裤,她想象着一个男人脱下她的衣服看到这条内裤的第一反应。忽然,她有些怯场了,连忙把衣服裹上。就在刚才展览内裤的一瞬间,她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活脱脱像个应召女郎。好像急吼吼地要赶着去卖淫似的。她都有些无法原谅自己了。
睡了一夜,起床前思索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条豹纹内裤,她要整装上阵以备召唤。临出门前她给自己化了个学院派的妆容,就是让自己虽然化了妆却要看起来根本没化过。为了制造出一种天生丽质的效果,她用了三层化妆品才把一张脸铺垫好,最后又薄薄施一层粉,刷刷睫毛,涂了一张粉色的嘴唇。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不能让人看出来,以为她浓妆艳抹地去取悦谁,她可是女知识分子,又不是妓女。
化妆完毕,她顶着这样一张喷香的脸出门去上课,一路任是看见谁包括清洁工都想和人家主动打个招呼,按捺都按捺不住。好像身体里的那座火山又活过来了,正在冒烟喷发,而她必须用意志把它镇压下去。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显得分外活泼,分外兴奋,她生怕学生们窥视到了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时简直为自己这样的活泼兴奋而感到丢脸。一天结束了,李文涛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她神经过敏地注意着手机有没有响起,响倒是响了两次,却和李文涛没有半点关系。下午上完课,她又顶着那张已经开始冒油光的脸狼狈地回到了家里。睡觉前她盯着那条豹纹内裤愤怒地想,这条内裤今天算是白穿了。第二天醒来,尽管没课,她还是穿上了另一条性感内裤。怎么说呢,有备无患嘛,总不能突然和他上床的时候,脱了衣服里面是一条松紧带没有了弹性的大花高腰内裤,说不来什么地方还破着一个小洞。她决定,必须让自己的品位从内裤开始,也好对得起一个女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
连续一周李文涛不动声色,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好像已经把她忘掉了。而她在这一周里,每天都一丝不苟地顶着一张化好妆的脸,里面穿着蕾丝内裤外面穿着新衣服去上班,搞得比应召女郎还要敬业。不见李文涛动静的时候,她内心也在纠结,自己要不要主动送上门去。反正他的暗示已经摆在那里了,说不来他就是在等着她主动送上门去,人家毕竟是院长嘛,还是要面子的。虽然几次跃跃欲试,她还是始终没有做到把自己主动送过去,她想,他毕竟是男人,她毕竟是女人,上床之前女人还是应该矜持一点,或者说端着一点。这样终究比较科学。
这天晚上才七点她就实在忍不下去了,给解青燕打了个电话,也顾不得是否会刺激她的失恋了,她一口气把李文涛的暗示讲了一遍,同时说明了自己此时的困惑,那就是,这床,究竟是上还是不上。
解青燕终于听明白她的倾诉之后,懒懒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想好吧,男女之间,很多时候都是始于暧昧,终于上床。上一次床很可能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再见面的时候恨不得把脸埋进裤裆里装作不认识对方。
可是他是我领导,他给了我暗示,我若不和他上床,会不会得罪了他?她居然没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狡辩。但除了她自己,就是傻瓜也能轻易就听出来。
你要真想和他上床就不用给自己找理由,当然了,如果他长得不错还颇有风度,你就不要把和他上床当成是见不得人的事了,你就当你喜欢他嘛,这样还可以拔高你们关系的档次,也显得你重情重义。恋爱自由,为了感情上床谁能拦住你?
他学问做得不错,风度确实也不错。
那你还找什么借口,你只是倾慕他而已,这是喜欢,又不是要性贿赂他。
听完这话她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又忽然觉得对电话里的女人真是感激涕零。她帮她解了围,让她断然把自己和一个应召女郎的形象划清了界限,她又是金光闪闪的女知识分子形象了。而且还是重情义的女知识分子。而且她也有了足以和他上床的理由了。是啊,应召女郎那是要收费的,而她只是崇尚民主自由性解放,这是全人类的文明事业。她打算把《第二性》再重读一次,以保证一个女性应有的基本权利。想到应该关心一下解青燕的生日大计,她便殷勤地问电话里的女人,怎么样,找到陪你过生日的男人了吗?
没。太惨了。
不是还早吗,慢慢找。实在没有男人陪,不是还有我陪你嘛。
但我需要一个男人的陪伴。
实在没男人了你就会考虑女人的。
她觉得自己显得很讲义气,满意地挂了电话。刚挂了电话,忽然就看到了李文涛的短信,他约她今晚九点到他办公室聊天,说他会在办公室里等她。
她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晚上九点聊天?傻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盛装预备了一周却独独把周末给忽视了,她一跃而起,百米冲刺到卫生间,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换衣服。用四层化妆品裹出了一张假装自然的脸,换上了一周愣是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服,她还不忘检查一下里面穿了条什么内裤,还没出门之前,对和李文涛的上床似乎已经志在必得。
九点整,她整理好表情,端凝地敲开了李文涛的办公室。李文涛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已经摆了一杯为她冲好的咖啡,自然是加过糖的。外面夜色已深,她一进去就发现办公室里的那扇百叶窗已经提前被拉下来了。整间办公室忽然有了一种严丝合缝的不透气感,因为这不透气,屋里的空气闻起来有些酽熟,好像枝头上的果子熟透了,正沉沉地往下坠去坠去,连这屋里的两个人也一起夹裹着向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坠去。
他们都脱了外套,表示屋里很热,然后坐在沙发上喝了半杯咖啡,半杯咖啡还没喝完的时候,李文涛站了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她不敢看他,心里一边紧张着一边嘀咕着,连个宾馆都不开吗?难道就在这办公室里?倒也省钱。看来也绝对是老手了,谙熟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到这里可能也睡过其他女人,她心里未免一酸。
他轻轻把她揽在了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脱她的衣服。他们一言不发,似乎此时说什么都是废话。脱衣服的方式也算得上温柔,再次证明他虽然没有老婆,事实上却并不缺女人。心里的酸味在继续发酵,她又转而安慰自己,一个男教授总不能嘴里挂着各种哲学文学术语,然后像解决不了性生活的农民工一样去按摩店嫖娼。稍有层次的男人,女人就自会送上门来的,比如她不就自己颠颠跑来了吗。
他做爱手法纯熟,节奏完美,看来确实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尤其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做爱之后他还紧紧抱着她吻了她很久,好像很舍不得她。她心里近于狂欢,想他也一定是喜欢她的,他一定是早喜欢上她了。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晋升为院长夫人了,她想更紧地抱住他,以便证明这一切的真实。他却开始穿衣服说今晚还要加班,意思是不能留她过夜了。她有些沮丧,但知道必须离开了,便穿好衣服,他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出了办公室,她看看周围没人,想抱他一下再走,却被他阻止了,他退后一步,微笑着说,这样不好。然后目送着她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转身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她听到他关上了门,有些失落,还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下一步又该去哪里。她便久久地站在黑暗的楼道里。客观地讲,他的床上功夫确实是一流的,可是她真正在乎的却并不是这个。当她离开他的办公室后,忽然就被一种奇怪的仪式感笼罩着周身,好像她现在可以如释重负地对自己说一句,她终于和这个男人睡过了。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每天严阵以待,时时刻刻准备着要接受他的检阅和宠幸。睡觉这一步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便是睡过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那睡过之后会是怎样一种走向呢?她在黑暗中幻想着,一个刚和她睡过的男人,身上还应该残留着她的体味,他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内给她把电话打过来,嘘寒问暖,问她到家了没有?是不是要早点休息了?末了他应该暧昧地说,是该早点休息了,今天累了,改天见。然后,她就可以在这种关心中安然地,类似于酒足饭饱地一觉睡到天亮。这才勉强算有情有义吧,既然睡都睡了,这点情义总还是拿得出手吧。
可是,她在黑暗的楼道里站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接到他电话,甚至一条短信。那一刻,她真想返回去敲他的门,质问他一句,刚和你睡过,你就问都不问我一句吗?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又在黑暗中呆呆站了几分钟,然后毅然离开办公楼,向自己家里走去。
洗澡时她的耳朵单独放在了手机上,假装看书时她的耳朵还搁在手机上,过了午夜她在床上躺下的时候,耳朵还不甘地系在手机上。但是手机忽然哑了,整晚上都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她勉强按捺着心里的失落,但这失落却越是按捺越是强壮起来,以至于她都要按捺不住了。这失落整晚上躺在她身边渐渐长成了一个比她魁梧十倍的人形,她整个晚上和这巨人搏斗着,以至于断断续续只睡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不愿一个人在屋里呆着,似乎呆在屋里就只剩了她和手机两个物体,这手机的任何一点呼吸将剥夺她全部的空间。她得走到人多处,让更多的人冲散她的恐惧。她懒得化妆,草草披了一件衣服便出了门,在图书馆和花园之间选择了半天最后进了图书馆。
她一整天坐在图书馆,面前摆着厚厚一本书,看起来似乎她正埋头看书,而事实上她还是在一丝不苟地焦灼地等待着那部邪恶的手机响起来。等到黄昏时分图书馆快关门的时候,她全部的想象,包括想象出来的喜悦与幽怨,都一概成空。他一整天都没有给她发来一条短信。她一边合上那本一天只翻了两页的小说,一边面色惨灰地对自己说,真是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他把我当什么,把我当什么?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手机终于如蒙大赦一般响了起来,她正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一听见手机响便立刻跳起来向手机扑了过去,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终于想起要问她一句什么了,他终究是想起来了。她就说嘛,他怎么可能健忘得这么快,除非是老年痴呆症。等她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解青燕,她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凉水里,连鼻子和嘴巴也在水位之下了。她本不想接了,费了半天力还是接了起来,解青燕的声音立刻扑了过来,要死啊你半天不接电话。
……
女人你怎么了?
没事……
说完没事她忽然就对着电话嚎啕大哭起来,她要把这一天一夜里的每一秒钟的煎熬都哭过去给解青燕听,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听。她对着电话,一边哭着,一边口齿不清地把同样几句话反反复复地灌进解青燕的耳朵里,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刚睡过就居然连一个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他把我当什么了,把我当免费的鸡了吗?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睡过一个女人后居然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真的是睡了就睡了?
三
解青燕在电话里嗤嗤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呢,其实你和他睡觉有点睡早了。学学十二世纪的那些贵族们,他们本可以和情人之间非常容易地发生肉体关系,但他们刻意要在肉体关系发生之前安排一个长长的未遂阶段,以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因为任何游戏都这样,一旦畅通无阻了就无趣了,男女之间也这样,上床太容易了反而会倒了胃口。
张月如心想,莫非上床快也是由她的农民出身决定的?而世家子弟们买房买车从容半拍就罢了,连上床这种事上也要比底层人民从容半拍?她解青燕倒是出身于画家世家,大约也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可末了,还不是为找不到一个男人陪她过生日而苦恼。她们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谁也不用笑谁。想象自己刚才的愤怒,确实有点太苦大仇深了,活脱脱一个乡下女人被人睡了就横下心要赖住人家一般。不能让男人白睡了。想来解青燕肯定在心里鄙视她了。
她便讪讪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怎么能刚和一个女人睡过就装得若无其事一般,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倒是我自己意淫出来的。
难道你觉得他和你上过床就应该娶你吗?
她感觉到自尊开始受到伤害了,她虚弱地替自己辩护着,我才没那么想,我白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啊,难道还和他睡了就要赖上他?
那不就得了,你们之间又不是夫妻又不是在谈恋爱,充其量就是个一夜情罢了,你还较真干什么。现在手中有点小权力的男人大多都是这样的,他们对女人奉行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所以你就别指望他一条短信什么的来做后序了。他觉得根本没必要。
张月如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更明显的伤害,她尖着嗓子喊道,是他主动来勾引我的好不好,不是我跑过去一定要和他睡觉。我怎么也是个女知识分子吧。
那你还不是把他的勾引当成一种荣耀,他早看透了你这点心思,大约睡过的女人也绝不止你一人。你想睡都睡了,还有必要再讨好你吗?
妈的,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堂堂一个女学者。
她把自己从女知识分子改成了女学者,似乎这样又升级了一步。
解青燕说,我给你分析一下啊,你气愤的原因在于你觉得你被他睡了,你觉得你吃亏他占便宜了,事实上你不要这样想,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你把他睡了,你把你们院长睡了。这也是一种光荣啊。先把这个睡与被睡的关系搞清楚,你也就释然了。
可是……真的是他勾引了我,这分明就是一场诱奸。
她忽然发现,她真正气愤与悲伤的症结确实在这里,那就是,她确实觉得她被睡了。一定是她身上农民的血液让她这么想的,她确实觉得自己吃亏了。想到这里,她真想唾弃自己,真想看不起自己。不行,她得把《第二性》再通读三次。为了捍卫一个女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她宁可把他们之间定义为通奸,也决不能定义为是她被睡了。被睡,一个多么可怜而不堪的状态。而通奸起码还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较高级形式的爱情。
她拼命说服自己,她此次的献身行为应当堂而皇之地定义为爱情,她本就在仰慕他喜欢他,不是吗?而一个女人因为喜欢一个男人而和他上床是没有错的,况且这男人几年前就死了老婆,她连小三的嫌疑都不算。至于他手中那点小权力,她相信自己并没有觊觎太多,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院长而已,又不是煤老板,可以直接送她两眼煤窑外加一辆悍马。既是爱情,那就是睡一次也是爱情,和睡一百次没有区别。只睡一次更容易刻骨。想到这里,她觉得她基本上已经把自己说服了。她不再需要为这次偷情感到可耻,更不需要为睡过之后人家理都不理自己而感到愤怒。她当然不会像后现代主义一样把性爱纯定义为只是一小会儿运动而已,但她觉得也没有必要为此让自己返回到中世纪之前,像个修女一样向着神父忏悔自己的罪孽。
她以为她已经把自己成功说服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失败了。接下来的一周里都是如此,她几乎时时刻刻在注意着自己的手机响起,而每个电话和短信都会让她心跳加速,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怀疑并提前断定一定是李文涛,一定是他的电话。结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不是。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手拎起来拎到半空中,再丢下去,然后再拎起来再丢下去。
当又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居然又死心不改地储备了十倍的力气在等他的一个电话,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等他的召唤,大家都是平等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召唤她。作为一个女学者最该看重的不就是做人的基本权利?可是到下了一秒钟,她发现自己全身的神经还是系在那只手机上,只要它一响,她全身的神经便哗哗作响。一直等到十点钟的时候,她都没有接到他一个电话。她一个人下楼,从后门走进了校园,慢慢走到了办公楼下,然后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二楼的院长办公室。窗户是黑的,他不在里面。
她离开办公楼,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这时候在校园里散步的多是学生情侣,她避开他们,觉得连他们也在讽刺她,这么一把年龄的女人了在这里独自惆怅。走到了幽静的人工湖边,她站在湖边看着水面,湖里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那是另一个她自己。她盯着那黑黢黢的影子,像是要把她的五官都一一从湖里捡出来,要看清楚这个女人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影子周身有一种魅惑的却是鲜血淋漓的感觉。它在向她提醒着一种崭新的耻辱。
是的,不管她是一个女知识分子,一个女学者,或者随便是一个女什么,她发现,只要和一个男人睡过之后,她还是不能不幻想着,睡过之后他应该给她一点爱,似乎必须在事后像甜点一样配置一点情或爱,那么那次性交才有了存在的合理解释。独立存在的性,应该简称嫖,可她不是妓女。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不再试图占据道德上的优越感,而是把自己降格成一个女市侩女小市民,实在不行就女农民,她也觉得不能和一个男人只为睡觉而睡觉,他不给她爱,不会娶她,那是不是就应该给她点别的东西来补偿。比如说……一些具象的好处?想到这里,她恨不得立刻跳进这水里淹死自己好遮羞。看来就是化成灰也是个农民,是啊是啊,就像解青燕说的,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是她把他睡了。睡和被睡本来就是一样的。对于一个女知识分子来说,尤其应该是一样的。她可是有人格有尊严的女人,她绝不能替别人去羞辱自己。
最后她自己没跳进去,只把一块石头扔进湖里,那影子碎成了一团,拾都拾不起来。
转眼一个月快过去了,她从第一天等到第三十天,好像是等了漫长的几年,又像是只等了一天,因为每天和每天都没有任何区别,看起来也就可以合并成一天。这三十天的中间再没收到李文涛一个短信,他也再没有召唤过她,好像他们中间曾经仅有过的一次性关系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连点骨头渣都不留。倒是在学校里碰到他两次,但那可以算是真正的碰见,他看见她了冲她略微点一下头,不吝啬地向她展示一下他的美式笑容,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就过去了。他在告诉她,他们已经完全恢复成上下属关系了。他们再不会有除此之外的其他关系。情。性。都没有了。等到第三十天的时候,她完全清醒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像个正烂醉街头的流浪汉一样可怜。
原来,她确实是被一夜情了。
这个晚上,她不知不觉又游荡到了办公楼下,她抬头看着院长办公室的那扇窗户,窗户里亮着灯,但是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她看着那扇百叶窗有恍若隔世之感。一个瞬间里她真想爬上二楼死命敲门,去捉了办公室里的那对奸夫淫妇。不过就是在最愤怒的时候,她也还是没有忘记,首先她没有捉奸的权利,其次他就是化成灰也暂时还是她的领导,她不能得罪了他。是的,这下她终于把自己的嘴脸彻底看清楚了,现在她甚至应该把自己那民主自由性解放的标签拆掉,因为她忽然发现,本质上她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女奴隶,她既不愿自由也不愿解放,就是给她摘了镣铐,她也还要做出戴着镣铐的样子。她甚至一心幻想着通过性关系就把两个人的一切永远绑在一起。就是再读三十年书读到白发苍苍,再读十个博士学位,她也不过是个女农民女奴隶。
够猥琐。
她站在办公楼下面的树影里哭了很久很久。
这晚直到深夜她都睡不着,只好给解青燕打电话,解青燕睡意蒙眬地接起了电话,女人你又怎么了,大半夜的。
我忽然觉得我被玩弄了。
什么叫玩弄,你这个词太男权了。我不早和你说了吗,你就当是个一夜情嘛,他睡你你也睡他,谁也没吃亏没占便宜,这样想你不就心理平衡了吗?
可是明明睡了怎么就能当根本没睡过?人又不是动物,人是有感情的啊。
那你还想怎么样,让他把你当长期情人还是向你求婚?
我没有说要赖着他让他娶我,就是真要娶我我也未必稀罕。可他怎么能睡过之后就这么对我不闻不问,最无耻的是,我发现他今晚不知又和哪个女人睡到一起了,这就是他死了老婆好几年而不结婚的原因,既有没老婆的自由,还能享受到有老婆的待遇,要是还想结婚那就怪了。你想想,很多女老师对他都有好感,他又是院长。他还带着博士生,男老师和女学生最容易暧昧,我读博时的女同学后来一不小心就变成我的师母了,那些女博士生怕是也闲不住。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丑闻吗?我总算理解了花边新闻里写性爱日记举报情人的女博士是怎么诞生出来的了,说实话,我现在都有去举报他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了。以后和男人们上床一定要写性爱日记,最后大不了就公布于众鱼死网破。现在我才明白这大概是女人保卫自己的最歇斯底里也是最心酸的方式了。因为写的时候大约真是为了感情为了纪念那一刻的美好,后来却发现其实不过是保留了一枚定时炸弹。
你疯了?有这必要吗?我告诉你,其实你现在是自尊受辱了,你难过是因为你觉得你就只值得他睡一次吗,可是你想,如果他和你睡十次之后还是要不再理你遗弃你,那一次和十次又有什么区别?在和你睡之前,他可能确实被你身上的某个地方打动,他可能是真的心动了一下,也可能是因为那几天里他没有合适的女人,而拿你填补一下缺口,这都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睡过之后他觉得你连点神秘感都没有了,觉得你和其他女人毫无二致,于是也就没有欲望再睡你一次了。既然如此你还纠结什么,你应该这样想,他这把年龄了,借着权力睡女人,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再有学问也不过是道貌岸然。一夜也就一夜了,哪还有下一次之说。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个被抛弃的怨妇。
我还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我根本就没图他什么,我只是喜欢上他了。她替自己辩解。
那只是因为他比你高位。其实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女人总想着要和地位比自己高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的男人上床,因为这样就是不为感情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好处。所以你得承认女人天生就带着婊子性。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往下睡那还不容易?所以在性交中男人心理上不占优势就怪了。在这段关系中,你是低位他是高位,所以只能你仰视他。你不仅仰视他,还把所有的主动权交给他,那你想他会怎么对你,他会珍惜一个处在低位的女人吗?你就别和自己过不去了。
可是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企图。
你是想说你已经爱上他了?
我真的没有任何企图,你不信吗?你也不信吗?
这句话第三次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她发现她已经可以很笃定地告诉自己,这句话是真的。
这句话一定是千真万确的……她认为这是她在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里最后推导出的结论,她应该把这行结论刺到自己的额头上,最好让每个人都看到,最关键的是要让李文涛看到。她可是冲着感情和他上的床,她希望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能知道这个最新的真理。
为了感情那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她独自笑着,又开始流泪,她觉得这次她做了回烈士。她就当自己英勇就义了。
时间过得飞快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连着下了几天雨,下水管道再次出问题,满屋子是下水道里的腥味。不得已又叫来了那维修工,他还是默默地帮她修好了管道,都不敢抬头多看她一眼,他超乎寻常的腼腆与朴实让她觉得更应该和他说几句话才好,才显得她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她搭话道,最近回老家了吗,想父母了吗?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转向别处,没回,回家一趟火车票也很贵的,路上还要两天,影响干活。她像长辈一样笑道,这么拼命挣钱是不是急着娶媳妇?谈过女朋友吗?
没。他的头更低了,几乎要把自己的头整个塞进裤子里去。
她说,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意着,你看这学校里的女生好多的。
他突然抬头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姐,你是这大学的老师吗?
她轻轻一笑,表示这实在是个白痴的问题,不是老师难道她是这学校的清洁工吗?
他又问,姐,你们大学老师是不是都很有钱?
这个问题是真的把她难住了,她要是告诉他,其实她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千块钱,她都三十出头了还买不起个房子,只好租住着这样的老房子。可是这样会有损于她的光辉形象,对这样棘手的问题,她决定选择不回答。看来她真是不该和他多搭话,她两手抱肩,表示送客的意思。小伙子一看她的脸色,连忙背起工具包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她又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好像欠了他钱一样,她想,等下次再叫他来干活的时候要多付他一点钱。毕竟他们都是乡下人,乡下人见了乡下人总还是会有亲戚不小心碰见的感觉。
解青燕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近,她电话里诉苦说还没有找好一个能陪她过生日的男人。她说她本来已经退而求其次地找了个有妇之夫来陪她过生日,生日嘛,也就一天,权当租个男人了,可是后来她发现找个有老婆的男人陪她,简直像虎口夺食一样惊险。而且有妇之夫最拿手的永远是,和你上床前拼命诉苦,说自己的婚姻如何压抑如何不幸,如何恨不得今晚就能离婚。上床之后又会告诉你他的婚姻其实还不错,还能过下去,他的老婆其实也还可以。忽然就天下太平,不唯如此还差点要张灯结彩。她给张月如打电话诉苦,你说我活了三十年了怎么能惨到这种地步,连个陪我过三十一岁生日的男人都找不到。
你找个男人有那么费事吗?
其实我就想找个男人简简单单陪我过个生日,可是男人们更愿意对你进行三陪,陪吃陪玩之后还要陪睡。
那当然,女人对于男人就像衣服对于女人,总少下一个。而且下一个永远不是最好的。
电话挂了才发现又是个周末。没课的日子总是容易过得紊乱,像没上发条的钟表。张月如决定出去走走。
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学校前门不远处新开了一家小酒吧,橘色的灯光关在磨砂玻璃里,像一瓶桔子果冻似的,她决定进去坐坐。
酒吧小巧异常,只有两张桌子,桌子旁边空无一人,倒是在吧台后面孤独地坐着一个男人,估计是酒吧老板。张月如打量着这小酒吧,觉得它简直可以随时被装进口袋里带走。酒吧的桌子上墙上挂着很多植物,植物无非是吊兰绿萝芦荟文竹之类,倒是装花的花盆很是别致。有废弃的饮料瓶,用完的洗衣液瓶,有半截丝瓜瓤,有鸡蛋壳,废灯泡,甚至有一只红色的漆皮高跟鞋也做了花盆,从里面爬出一串翠绿的长春藤。吧台后面的男人端正地穿着一件西服,正微笑着看着她。她平素喝酒不多,今晚却忽然想喝点酒以祭奠一下这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她说她想喝点什么,老板就说,我给你调一杯酒吧。很快,一杯粉红色的叫佳人的酒调好摆在她面前了。她喝了一口,松木和鸢尾混搭的清香,尾调是橙香。没有别人进来,只有她和他隔着吧台坐着,音乐黏软,和橘色的灯光与她此刻的心境真是绝配。她顿时感觉她和他此时就像是两只被卡在了琥珀里的虫子,出不去也不愿出去。
四
老板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问,果然比她还年轻两岁,妈的,这世界上好像每个人都要比她年轻。这男人很瘦,目光精明,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做生意的。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很多材料都是天生的,当然,她坚定地认为,女人和博士都是第二性的,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女人和天生的博士。老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你是这学校的老师吗?她悲伤地想,她看起来果然是不年轻了,他都不屑于猜猜她是不是学生,不是本科生也可以是研究生嘛。但他直奔老师而去,简直都不给她留一点情面。她含糊答应一声,哦。好像不屑于承认也不屑于卖弄。
他却立刻两眼放光,简直吓了她一跳,好像她随身佩戴着什么金矿被他发现了,他问,你真是这学校的老师?她有些生气,好像她是假冒伪劣产品。她更不屑于回答他了,又喝了一口酒,这次真是喝出些味道来了。从前喝酒总觉得像灌药,还得提起鼻子一口灌下去,又感觉腹腔之内酒精所到之处皆烧起燎原大火,实在搞不清楚人类为什么喜欢喝酒。后来她特意向一个好酒的男人请教过这个问题,那男人几度戒酒又几度开戒,越戒越厉害,以至于后来一大早起来就得先喝一杯白酒垫垫底,一天才能正式开始,下酒的是一根黄瓜或者一根大葱。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喝了酒还要骑着自行车回家,结果路上摔倒磕掉一颗门牙。门牙掉了之后他照喝不误,随时准备再丢掉第二颗门牙。她问他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酒能让人麻醉,麻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搞了半天,原来喝酒不过就是人类为自己刨了一个洞,以便随时能躲进去冬眠。
这时候他又问了一句,那你应该是博士毕业吧。她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像个电影明星从银幕里走了出来,不小心坐到了这个观众的对面,有些把他吓着了。短暂的荣耀感过后她又觉得自己和这男人都很可笑,现在的大学里,随便哪个系里的博士都是被踢过来踢过去的,她在其中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小讲师,根本没有几个人会把她放在眼里,所以被院长宠幸一次她才会那么感恩戴德,被睡过之后还想被人家再睡,但人家只肯睡她一次。一次性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像是笑自己又像是在笑李文涛,冷笑的时候眼睛却是盯着对面的男人的,其实她只是需要盯住一个方向发呆而已,在刚才的一瞬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了。可是对方显然已经被她盯得发毛了,他很不自在地坐在那里,声音僵硬地赔笑了两声,好像他被绑架了,不得不如此。
一层笑容还薄脆地挂在脸上,他忽然垂下了眼睛,声音竟发起抖来,就像一个还没上刑就开始主动招供的犯人,他说,我知道我不能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也是我活该。其实上高中时我成绩还不错,后来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就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上过学。所以我每次看见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又想躲着又觉得羡慕……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酒吧开到大学门口,其实真不是考虑别的,就是想离大学近点,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
越往后说他的声音抖得越厉害,以至于都要带出一点哭腔来了。她忽然明白了,他以为她刚才的冷笑是冲着他的,他以为她看不起他。她不禁心里一阵感叹,她像个呆子一样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又像个呆子一样终于读完了博士,然后又像个呆子一样被发派到这种偏僻的高校,不年轻了,没钱,租了个房子下水道还能跳出青蛙来。除了她这个女单身,系里还有个长得很标致的单身男老师,但人家每天奔波于和富婆们相亲的路上,因为不找富婆他就得一直像她一样租房子。而且他既然有这个姿色就不能浪费了。并且他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可以说服得了自己和别人,以他的姿色和才华找一个有钱而相貌平庸的女人,无异于是一种社会资源整合,也有助于繁衍出品种优良的下一代来。这相当于是给人类的基因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个男人给自己的相亲强行扣了一顶关于人类遗传学的帽子。
过了三十岁之后,她连把优质基因繁衍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就为繁衍一点死读书的功夫吗?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读这二十多年的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一群装模作样的同行们聚在一起讨论所谓的学术?同事们中间有所谓学术做得好的又能干的,申请到了十几二十万的科研项目,项目申请到之后,接下来需要发愁的事情就是怎么把这钱花掉。某男老师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这钱花出去,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把钱花出去居然也成了一件任务。好在学校里他有个小情人,于是他叫了情人一起外出度假一趟便把花钱的任务解决了一大部分。但他的小情人毕竟是个学生,良知未泯,在销魂度假归来的途中还是感叹了一句,你们高校老师申请到国家的项目经费就是用来开房打炮用的,这国家的学术水平也就这样了。
她学术水平有限,任何一个科研项目都没申请到,没有必须和情人开几次房才能消费完经费的任务,就是在这学校的老师里她也平凡地如同一粒沙子。没想到在几步之外的小酒吧里,却是另一番异域风情。她似乎看到自己正如天外来物一样降落在这里闪闪发光。对面男人目光里的崇拜使她忽然就膨胀了一圈,而他的话语则让她额外又膨胀了好几圈。久违的骄傲终于在这个夜晚复活了,这骄傲好似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张开全身的毛孔,伸展四肢,驱除了疲劳,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这热气腾腾的语言。
现在她觉得她有责任和义务来抚慰他,她又喝了一口酒,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她自认为这样看上去会让她显得比较优雅知性。不过,她可从来都是学院派路线的。她一开口便像个坐在讲台上的老师,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没读大学也真没什么的,你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自己开个酒吧,还布置得这么有情调。
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真像在给一个毕业的学生灌输励志鸡汤。男人对她的话微笑了一下,这让她有点微微的尴尬。只听他又说,其实我原先是开饭店的,高中一毕业就到餐饮业去做学徒了。开了几年饭店后才想着要再开这么一个小酒吧,而且一定要开到大学门口去,我就想着,就算没什么顾客,我自己也可以在这酒吧里呆着,没进过大学这辈子是补不上了,但总可以在边上闻闻大学的味道。
她优越地笑了起来,你知道高校老师在酒桌上讨论的是什么问题,他们在一起讨论的不是唐诗宋词,他们会讨论自己是黑丝癖还是制服控。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忽然就听不懂她的语言了。她自觉失言,忙说还要一杯酒。她说你也喝一杯吧。她想让他压压惊。
他又给她调出了一杯天蓝色的叫海洋的酒,她一口就喝了半杯,空气里的尴尬才慢慢散去一点。他说他叫周小华,又讨教她姓什么,听她说姓张,他便脱口而出张老师。又讨要了她的电话,拿铅笔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记在本子上,毕恭毕敬真像个她今晚刚刚收下的学生,准确地说,就是学校里的那些学生们,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对她恭敬的。
事实上她每天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发憷。如果不点名,他们来的人数只会一天比一天少,一直少下去,只怕她要在课堂上唱空城计了。点名吧,一来是显得她不够有名士气,二来就是靠点名把学生们胁迫来,他们也懒得听她的课,他们会在课堂在做各种事,除了听课。有睡觉的,看小说的,玩手机的,偷吃零食的,谈恋爱的,大一就开始准备考研的,真是刚进校门就开始为毕业做准备了。她想,现在的孩子们怎么能务实到这种地步,满眼只有就业就业,活着就是为了就业,就业是为了等死。
有时候她站在讲台上讲文学讲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一个学生专心致志地与她对视一眼,就是看她一眼也是怕被她发现了小动作。有时候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她会狠狠瞪上某个学生一眼,瞪眼的后果是招来了全班学生对她的集体鄙视,因为他们觉得她实在是没有别的本事了,只好使出这最无能的一招。后来她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经验,隔三差五不定期点名,学生在课堂在做什么她都装看不见,她讲她的课,他们看他们的小说睡他们的觉,虽然身处一个教室,却像两个星球上的人不小心晤面了。连语言都不通,更别说别的。
学生们那样对她,院长那样对她,现在,忽然跳出来一个男人这样仰视她。她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当然她主要是被遇的那个人,对面走来的是谁并不重要。她被一种全新的幻觉所包围,差点委屈得要落下泪来。
手里的一杯鸡尾酒已经见底,周小华弯腰抱出一瓶CHIVAS,咣往吧台上一放,红着眼圈,像见了组织一样诚恳地说,张老师,今晚的酒是我请你喝的,来,我陪你喝,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她已经开始有点醉意了,她就着这醉意回头看着自己这几年的生活,这几年的生活?该用哪个词形容呢?她坐在那里,好像一个沉了船的水手,正在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着帆船的影子。但是这点浅浅的醉意既不够她悲伤也不够她发发酒疯,索性就再多喝点。
半瓶威士忌下去,周小华又叫了她一声,张老师。张月如头已经大了起来,听见他又这么叫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此时他这么叫她真是充满了讽刺色彩。他悲怆地说,张老师,你知道高中的时候我有多想去大学读中文系,后来却做了饭店的学徒,当起了厨子。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头又膨胀了一圈,她晃晃酒瓶子说,你都不知道,中文系那些学生,根本就没有几个喜欢文学的,他们是因为不知道该学什么才来学文学,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谈恋爱。然后她开始向他大谈文学,从但丁谈到海明威,从托尔斯泰谈到马尔克斯,因为课堂上很久都没有人这样专心地听她讲过文学了,她太需要一个听众了,最后连同无常的人生也扯进来大谈特谈,好像此前她一直被活埋了,直到现在才得以爬出来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喝着喝着,脑袋在继续变大变空,像一只逐渐透明起来的容器,残留的意识正在里面游来游去。这时候她断然喝住了自己,不能再喝了,趁着自己现在还能走回去。和这男人再喝下去,结果无非就一种,两个人烂醉如泥地睡到一张床上。她说要走,男人果然留她,张老师你喝完再走,喝完我送你回去。但是她坚决要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出走。他忙说太晚了他开车送她回去。她这才注意到酒吧门口确实停着一辆车。她看到他几步冲到车跟前,手忙脚乱地摸钥匙,佯装摸了半天忽然说,钥匙落在酒吧了。又跑回去取钥匙。钥匙取来了,他开车门的手在发抖,开了车门他先上去,她看到他慌里慌张地把副驾驶的座位收拾了一下,掸了掸灰,才让她上去。他一系列诚惶诚恐的动作让她非常受用,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这里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受辱多日,一晚上被满足成这样,简直有被撑着的感觉。
他开车把她送到楼下,下车亲自为她开了车门,然后目送着她往里走。她本犹豫着要不要让他进去坐一会,但一想到这样就有可能发生一场新的一夜情,她便作罢。上回一次性的性爱她还没有消化掉,再来一次一夜情她会积食不化的。何况上次怎么着也是个儒雅的院长,这次呢,厨子的前身,酒吧小老板的现世?
上二楼开门,一只脚刚迈进去,电话就响了。她一接起电话,电话里就是一声毕恭毕敬的张老师。是周小华。张老师你到家了吗?没有难受吧,那就洗个澡早点休息吧,睡觉时记得把窗户关好,尤其是阳台上的窗户,你住二楼,不关阳台是不安全的。把被子盖好。晚安。她扔下电话半天都没有喘过气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把被子盖好了,以至于这话听起来怎么都不像真的。坐在那里忽然又想起了李文涛对她的不闻不问视若无睹,两相对比,她不由得又开始抽着鼻孔对着空气独自冷笑。
一周过去,又到周末了。一周只有两天有课,如果不搞点论文什么的,真是一副混吃混喝专心等死的节奏。周末的晚上,张月如正想着这个晚上该如何度过的时候,周小华的电话打过来了。仍然是一声毕恭毕敬的张老师,张老师来我酒吧小坐会儿吧,太想听你聊聊文学了。
她想,他又来找她了。这虽没有使她太喜悦,但总得来说,还是找她比不找她的好。如果连一个中学毕业的酒吧小老板都从此以后泥牛入海,那她真是要审视一下自己身上的魅力了。既然这样,那她就还是去赴约吧。这个决定让她产生了一种挺身而出的感觉,一种正向着危险走近的亲切感,以及对某种虚无的绝望的抗争感。她说,好,十几分钟后过去。他说,下来吧,我已经在你楼下等你了。
他果然正在那里等着她,见她下来了,他恭敬地给她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说自己只不过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而已。一瞬间她简直觉得自己有了女王的待遇,转而又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别人对她不好就罢了,好一点她也受不了,也觉得不应该。车子开到酒吧前,她看到酒吧已经打烊了,就说,你周末打烊这么早。他说,我是为了迎接张老师而打烊的,咱们俩聊天就不做生意了,以后每个周末我都打烊专门等候你。张月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来替李文涛还债来的。他要是学历再高点,长得再帅点,个子再高点就好了。
他给她和他各倒了一杯CAMUS,喝着酒她开始慷慨陈词,你知道什么是文学,它就是与宗教与哲学有暗合之处的一种艺术形式,就像宗教向人类提供了最大的慰藉与满足,通过丧失自我,人便能够与上帝和自然合而为一。事实上任何一种对精神的献身与自我沉缅都能获得这种满足。
他坐在对面,喝着酒当着虔诚的听众。这样的演讲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多少有了些厌倦的感觉,但他的谦恭又让她觉得自己完全身处高位。在李文涛面前那种卑微的感觉倒是没了,但这种身处高位的感觉竟然也不舒服,因为没有挑战了便觉得自己还是像个失败者。这种感觉催促着她把一杯白兰地很快就喝下去了,他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杯喝完她感到头晕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他也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张老师我送你回去。
结果他刚一扶到她的肩膀,她一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就栽倒进他的怀里了。他抱住了她,手在发抖,这发抖让她很享受。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挺可爱,她想起了解青燕的那句话,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所以这种格局里的男人从心里是看不起女人的。现在她一定要把这个程序颠倒一下,也好作为对李文涛的回馈与答复。她伏在他怀里没动,而他好像终于苏醒过来了,打着哆嗦紧紧抱住了她,似乎她是一缕青烟,随时会飞走。
两个人摇摇晃晃却默契无比地出了酒吧,到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间房。每到周末,学生们便纷纷出来开房,她担心会碰到自己的学生,结果没有。倒是前台好奇地打量着她,也是觉得她不像个学生?也是觉得她老了?她真想对着他们撒撒酒疯,老子是这学校的老师,老师就没有开房的权利了?就只能院长和学生开房?
当他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时,他居然还无比紧张地叫了声,张老师。她差点笑场,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叫我。他不再叫了,只是更忙了,把手和嘴都用上还嫌不够。他还是很明显地紧张,于是下床把灯关了才又爬上来,她想,他是怕看见一张女博士的脸吗?虽然关了灯,他却还是紧张,大约还是在心里把她当成是高高在上大谈文学的张老师,手忙脚乱了半天也做不成。她正要感到失望之际,他又卷土重来,似乎忽然之间就调整好了心态,他变得异常凶猛粗暴。他的凶猛粗暴满足了她身体里的某个空虚的断层,满足的同时又让她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下贱的女人,只配给一个高中毕业的厨子睡。而他大约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睡了个女博士而变得愈发英勇起来。两厢心理正好凹凸相扣,竟双双生出快感来。
五
事毕,他爬起来去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没关,她躺在这个角度,正好从卫生间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里面观摩着自己,原来他在照镜子,一面照镜子一面嘴里哼起了一支什么歌。她看到他站在镜子前,先是细细地看着自己的脸,自己的下巴,然后由上往下,开始仔细观摩自己下面的那个东西。他一边观摩一边唱歌,显然他在向自己的生殖器致敬。是啊,他不向它致敬都不行,毕竟刚睡了个女博士。
她周身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适。有时候她觉得她需要的是燃烧的城市,是俘虏们结结巴巴的哀告,是追逐她无穷疆域从而累得精疲力竭的战马,然后最后她却发现她只能得到最微不足道的性交的胜利。
她起身也去卫生间,在门口说,你用完了吗?他殷勤地说,你等一下,我给你铺好地巾,给你调好热水,给你挤好牙膏,马上就好,可以了。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这两段牙膏一样的裸体,忽然悲从中来,他爱她吗?一旦和一个男人上床她又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像眼前这个赤裸着的男人和赤裸着的李文涛究竟又有什么区别?那么,同理,她在脱光衣服之后将会和大街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区别。如果他愿意,他倒是还会在这裸体之上看到戴在她头上的博士帽。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博士帽,这情形大约更会刺激他的情欲吧。那也仅仅是情欲。
晚上,她把这次开房事件记在了日记本上,上次和李文涛的也补在案上,两件事此时均安静肃穆地并列躺在她的日记本里,遥遥相望着。她怎么觉得自己一副要继承绯闻女博士衣钵的架势,说到底,女人总是会提前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弱势的位置上,再去想办法拯救自己。然后她歪在床上把这件事和解青燕汇报了一下。解青燕在电话里说,你口味越来越重了,你喜欢他吗?
算不上。
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吗?
一个高中毕业生,基本上就是半个文盲,你说有钱吧,他开个饭店做个小老板能有几个钱,充其量也就是还有点养植物的小情趣。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上床?
因为,他崇拜我,把我奉为女神。你不也说过吗,女人都是往上睡的,所以一个女人一旦和一个婚姻之外的男人睡过了,就会被理所当然地被以为一定是有所企图的,男人睡了女人还要戒备女人,却唯独忽略女人的感情。你说李文涛为什么和我睡一次就再不理我,我想明白了,因为他怕我会赖上他缠上他,怕我找他帮我办事,他唯独不会相信我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他。最后,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是喜欢他,只是对他有企图,我会觉得我是多么下贱。在上床之后我被迫被划进了变相卖淫的行列,我不允许有尊严。你说如果现在我对这个男人无所企图,那从他身上除了能得到尊严我还能得到什么?
你觉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崇拜能持续多久,尤其是在上床之后?
难道也是一次性的?
女人,其实你们院长和这个酒吧小老板对你来说,本质上是一样的,通过他们不同的身份,你想获得的不过是这个世界对你自己的认可。你这其实是在索取……
说说你吧,你的生日马上到了,男人呢?
我的生日伴侣还是没有找到,所以我打算去趟西藏,期望在朝圣的路上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伴侣。
你怎么这么庸俗,也以为丽江西藏就给你备着男人呢?难道不知道那里比别的地方都商业化?你说我和酒吧小老板上床的事如果被学校的人知道了,算不算一种丑闻?
当然算,除非他跪下来向你求婚,但你是绝不会嫁给他的。不是吗?
那还用说?
又一个周末到了。张月如独自坐在沙发上,心里莫名地紧张着。她和周小华自打上周末开房之后又有一周没有联系了。这个周末如果他再不联系她,那就无疑又被判为一夜情了,妈的,这次她可是女神,她不能又被一夜情了,她应该先发制人,给他打个电话过去,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们已经结束了。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默默地焦虑地看着不远处的手机。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慢慢拿起手机,是周小华。她顿时便觉得如释重负,好像打了一晚上的仗之后,她暂且打赢了。
她盛装下楼,一副急不可耐要去赴约的架势。他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了,见到她仍是毕恭毕敬地为她开了车门。又是去了上次的宾馆,开了房间。这次连文学都没有谈就直接上床了,以至于她对自己产生了严重怀疑,她就真这么想和他上床吗?为什么想和这样一个男人上床?其实没有男人的时候她也压根没觉得多需要一个男人,尤其在床上。他想和一顶博士帽上床自然可以理解,那么她呢?又是为什么?
做爱过程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他越是急切强烈地想睡她,便越是让她有尊严感。准确地说,便越是让她的肉体有尊严感。为此她简直有些看不起自己的肉体了,可这肉体已经独立出去了,不再受她控制,而且,这肉体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一只庞大的怪物,宛如一座奇怪的城堡与她巍然对峙着。
他没有上次那么紧张也没有上次那么粗暴,这次没有再叫她张老师。在做爱的时候他忽然改叫她张博士了,他一口一个张博士地叫她,这让她觉得他们俩正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进行一次学术探讨。
下一周她继续按兵不动,绝不主动联系他,决意在一个下层男人面前保持女神姿态。然而这一周里她发现她的肉体一直在蠢蠢欲动,她的肉体居然在前面一路小跑地想见到这个男人,但她清楚地知道,这种需要绝不是性欲,更不是爱情,她想,它只是需要得到他的饲养和膜拜,它需要他做爱时把她当成张博士,当成一尊神。她需要的是他供奉的香火。
到周末的时候,他又和她联系了,因为简直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宠辱不惊地接起了他的电话。但这次他没来楼下接她,而是约她到酒吧坐坐。才第三次待遇就降低了,她心里当然不痛快,但思忖了一番还是决定赴约。迟到十分钟,到了他的小酒吧才发现酒吧里还坐着另一个男人。周小华见她来了,忙起身介绍,这是我的发小刘家春,是个包工头。这位是张博士。他像推荐一种新菜品一样,把她隆重地推荐到了包工头面前。包工头目光有些猥琐又无所不知地看着她,嘴里说,这就是张博士啊。他无所不知的目光让她一哆嗦,她知道,周小华一定是把和她上床的事给包工头说了,而且她没有猜错的话,他一定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包括最详细的细节。她想,他一定恨不得举个高音喇叭,把地球上的每个男人都通知一遍。据说男人们都有这个共同的嗜好,自己睡了一个女人不算睡,一定要让别的男人和自己分享了,替自己意淫一番才算真的睡了这个女人。通过这个睡女人的过程,他已经像输血一样,完美地把她的学历输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既然睡了这个女人的学历,那这学历就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它已经隐秘地变成了他的某种私人财产。
包工头走后,他们还是去开房了,进了房间几乎没有说话就径直开始脱衣服。做爱成了立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建筑造型圆满的虚无,就是明知道里面是凝重豪奢的黑暗,她还是要走进去。但是做爱做到一半的时候,她盯着自己上方这张男人的脸,想起刚才包工头看她的猥琐目光,忽然就又一次逼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和他做爱?他只是一个男人,除了是一个男人,他什么都不是。想到这里她忽然就流泪了,他看到她流泪了,动作忽然就停顿了一下,他悬在她的上空迟疑着问了一句,张博士,你怎么了?
张博士,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他压在身体下面的大理石纪念碑,富丽堂皇地记载着他的战绩和荣光。她的泪更多地流出来,简直已经是在抽噎了,他骑着她的眼泪又无趣地独自运动了几下,然后就停住了,他把自己那忽然蔫下去的东西拔了出来,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它说,非被你搞阳痿不可,哭什么哭,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她躺在那里,只觉得连这屋里的门把手都知道,她不爱他。她甚至看不起他。她是在天上飘着的女人,可以被当做是仙女来看,他却是个厨师出身的高中生。她不爱他却要和他做爱。她哭得更厉害了,好像刚刚搞清楚了自己哭泣的理由,可以哭得更理直气壮一点了。他坐在床边抽了一支烟,并没有急吼吼地过来安慰她,我的女神,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让我来哄哄你吧。他没有一点点要安慰她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她愤怒而惶恐地哭着,生怕他真的不安慰她了,又生怕他趴过来对她说,张博士不要哭了好不好。这怎么看都不像一种安慰,倒更像一种讽刺。一支烟抽完之后,他站起来开始穿衣服,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单下面,开始感觉到穿衣服的与不穿衣服的人之间的不平等。她开始感到无助,哭得更用力了,他居然这样对待一个仙女,她一边用力哭一边还要像小孩子一样从指缝间偷窥着他的表情。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的猥琐。
他一边紧皮带一边对床上的她说,我有事要走了,你要是也走,我就把你捎到你楼下,你要是不走,就自己再呆一会儿吧。什么?他要把她扔到宾馆自己扬长而去?她差点一边哭一边冷笑出来,原来他对她的那点崇拜只值两次半的做爱,现在,她都能亲眼看到他对她的那点崇拜像碎玻璃片一样撒了一地。不仅看到了,她还感觉到自己赤脚踩在了一地的玻璃片上。
这个晚上的结果是她以赖在宾馆不走相抵抗,于是他真的把她像个弃妇一样扔在宾馆,独自走了。连看的观众都走了,她也就停止了哭泣。哭倒是不哭了,却忽然有一种彻骨的悲凉爬遍了全身。
又一周过去了,这个周末天刚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她就开始给自己暗示,这个周末她坚决不再见他,就是他跪在她楼下求她,她也坚决不见他。她要让他知道,她不仅是女神,而且她住在天上,他在地下,显然他排队都够不着她。但她发现自己一边给自己做暗示,一边却在恐惧地看着时间,那只表像石磨一样碾着她一分一分地走过去了。就像为了把周小华的电话彻底关在外面一样,她先发制人,拿起电话拨了解青燕的号,她听到自己有气无力地问她,女人,你还好吗?
我打算明天去西藏。
你还真去?
你呢,那小老板继续崇拜你了吗?
原来那点廉价的崇拜只够睡两次半,做了不到三次爱他就对我不好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宾馆。
你学过数学没有啊,其实两次半都不用,一次就够了。睡前他觉得你是个女博士,只要睡过一次他就会觉得你不过就是个女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你说你俩总不能在床上校对你的博士论文吧,脱了衣服你没有大胸吧,没有长腿吧,你平时那么书呆子的人,床上也没有多少情趣吧。只要和你睡过一次,他就会想,原来女博士不过如此。简直连睡其他女人也不如。
可是明明是我看不起他在先。
没有用,你就别骗自己了。
女人,我累了,先不和你说了,早点睡吧。
她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很虚弱,然后便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她连忙检查手机,没有,手机里空空的,她尽管想先发制人地把他关在外面,现在却发现人家根本都没有来敲门,连他一条短信都没有。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手机一动不动地发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惩罚得了它。墙上的钟表身上的那两条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她也觉得它们是在践踏她,从她身上咣咣踩着就过去了。一阵杂沓恐慌的踩踏之后,她发现那只表已经走到十点了。也就是说,从天刚黑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和她联系过。他像是已经彻底把她忘掉了。
她手脚发凉,只有脑子芯里是热的,好像那里埋着一枚核弹,随时要爆炸。她听见自己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怎么能这样对她,他怎么能这样对她?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是女博士,是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什么都不图他,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可让她图的,他都要这样对待她吗?她就只值他做两次半的爱?只两次半就厌倦了?在她原来的想象中,她对于他应该是一眼根本挖掘不尽的宝藏,他应该无论何时身在其中都流连忘返才是。
她坐在那里,手机始终没有响起。她觉得自己真的就像解青燕描述的那样,正在变得不年轻不漂亮,床上功夫又是末流的,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变得胸平腿粗外翻脚,她自己都要厌恶自己了。
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等得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像个路边的乞丐一样等着人家赏给她一口水喝。她想,他妈的为什么就卑微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像个乞丐。可是,在这么骂自己的同时,她已经拿起电话拨出了他的号。仿佛那只拨电话的手根本就不是她的。他很快接起了电话,她问他是不是回市里了。他回答说没有,他正一个人呆在酒吧。这样的回答让她更愤怒了,如果他骗她说他在市里有事,她还稍微好受点,谁还没个忙的时候,还能勉强安慰自己一下。可是现在,他就在校门口的酒吧里,还是一个人呆着,都不肯给她打个电话。她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她想见他。
他语气里有些惊喜,显然,虽然两个人睡过了,但能被女博士主动召见,他并不是没有感到荣幸。他说他开车去她楼下接她。挂了电话之后,她愤怒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下贱,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下贱,好像今晚他要是不愿睡她就是侮辱了她一样。在这个半文盲的小老板面前她就那么没有魅力吗?她不信,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他接到她以后直接开车去了那家宾馆,服务员一见他们就微笑,表示这里已经成为他们的根据地了。这次做爱中,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殷勤一点主动一点,她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没有魅力可言,她要努力打造出床下贵妇床上荡妇的效果来,她要让他缅怀她思念她。可是显然直到做完爱了,他也没有对她今天的表现有太多的赞美和欣赏。好像她本来就该如此。好像她天生就是如此。她再一次觉得自己正变矮变丑变老。
六
他躺在她身边志得意满地擦着两腿间的那个东西,他正对它的劳苦功高表示致敬。她翻过身,忽然搂住了他,这个动作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听见自己在对他说,明天我没课,明晚我们去市里好好吃一顿好不好,我请你吃。
连这房间里的门把手都听出来了,她在讨好他,是的,她在讨好他。
她从侧面看到他微微一怔,像是诧异于她逐渐升级的殷勤或者说崩溃。继而他又变得精神振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波光闪闪。她想,现在,他已经不是对自己的生殖器致敬了,他一定在对自己的整个人顶礼膜拜,他在崇拜他自己。他本是想睡一顶博士帽而已,没想到却从帽子里硬生生长出了一个女人,他不得不慈悲地连这女人也一起睡了。她连他最细微的表情都看到了,然而她搭在他身上的手却没有拿开。她恨不得把那只手剁了。
她听见他很清晰地说,明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他居然拒绝了她的主动邀请,他居然拒绝了一个女博士的主动?他难道不知道吗,她和他根本就不在一个星球上,她应该是仙女,他应该把她当仙女才对。她声音嘶哑,已经在向着一个怨妇的方向成功转型,她听见自己居然追问,明晚你有什么事?说完这句话她都为自己感到了羞耻。她想用床单把自己整个人缝在里面。
他说,我明天要回家看我老婆。
什么,他居然还有老婆?他突然就跳出一个老婆来。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过他没老婆,或者说,他什么时候表示出一星半点想娶她的意思?没有,真的没有。一旦发现了这个地球上最新的秘密,她身体里居然开始分泌出一种酸性物质,像硫酸一样流过了她的五脏六腑腐蚀着她。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隔两天回家一次。
不回家的时候呢,你会每天和她通电话吗?
会吧。
是她给你打还是你给她打?
我打的多一点吧。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
她学历高吗?
初中毕业。
你很爱她吗?
还行吧。
……
她忽然就想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跳起来向他咆哮,那我算什么,那这正躺在你身边的女人算什么?难道我一个女博士,一个读书读到三十岁的女博士不过就是你的一个炮友?她要抗争,她要堵住这种对她的残酷蔑视。她的那只手还牢牢地搭在他身上,似乎已经在那生根发芽了。她听见自己用一种生涩的滑稽的声音撒娇道,你明晚就先陪陪我嘛,好不好。她觉得她已经这样放下身段了,他应该断然拍板道,好。可是她听见他说的却是,不行啊,我已经和我老婆说好明天要回家陪她的。她一个人时间长了会害怕。
原来只有他老婆是女人,而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巨无霸的变形金刚。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孤独什么叫害怕。因为她不是女人。
她感觉他和他所谓的老婆就像架起了一张锯子一上一下,而她是那个正被放在刃上锯来锯去的人。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形状了,她正被锯得东一只胳膊西一条腿,她的声音也与她的身体锯开了,独自在空中飘来飘去,她竟然捉都捉不住它。她只听见它虚弱地愤懑地说,明晚一定要回家吗?
……
真的不能陪我吗?
……
你真是够爱你老婆的啊。
……
他假装睡着了,或者干脆装死,只要能装作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她明白了,她就是一顶帽子,一顶博士帽,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在他这里还没有来得及进化成人。
她愤怒地把自己塞进了衣服里,然后不管正是午夜便一头扎进了宾馆外的黑暗里。她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一边想象着如果他追上来求她她要不要原谅他。然而,她已经走出长长一段路了,都没有见到他追上来的半点影子。他大约真的睡着了。而且心安理得。
她立刻给解青燕打电话,不管她现在在哪里,就是在南极,她也要把她从电话里叫出来。解青燕显然被她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她,你要死啊,不是晚上刚打过电话吗。
女人女人,你快骂我吧,我快把我好好骂一顿,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才好,你就骂我是个贱货,骂我真是贱,再没有比我更下贱的女人了,求你了,你快把我狠狠骂一顿吧。
又是因为那个酒吧小老板???
我送过去让人家睡人家都不肯,居然说是忙着要去陪他老婆。他居然在我面前秀他和他老婆的恩爱,而且都不屑于骗我一下。
难道你原来以为他想娶你?
他就是跪下来求我嫁给他,我也不可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别说嫁给他,就是他让我做他女朋友我都会觉得丢脸。
那你还纠结个什么啊?
我堂堂一个女博士就只配被他个半文盲睡而且只睡一次吗,怎么感觉像抹布一样被人用过一次就丢掉了,这感觉也太血淋淋了。
不是最少也有两次半吗。我都和你讲过了,只要睡过一次,你就不再是女博士了,你就成了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也许还不及别的女人有魅力。他又不会和你的论文上床。
可是我怎么就是觉得屈辱呢。
你还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被睡的位置上,你怎么不换种思维,是你把他睡了一次就不想再睡他了。就像你睡你们院长一样。记住,睡与被睡是一样的。你要始终认为你是被睡的一方,对方睡了你就该为你做点什么,那你就始终是弱势的,那你就和一个村妇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再不想见到他了。
其实你又不是舍不得他,只是他比你厌倦得还快,让你没有来得及感觉到女博士的尊严罢了。不是你需要和他上床,是你的尊严需要和他上床。
也许……睡吧。
快睡吧,再不睡老得更快。
一周过去,下一个周末又到了,这个周末的晚上她莫名地有点紧张,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才好。她便开始给自己找事做,一晚上忙得自己焦头烂额,打扫房间洗衣服,整理书架。但是她绝望地发现,无论她手里正做着什么,耳朵却牢牢吸附在那只手机上,她生怕漏掉一个电话。当她正在洗衣服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她在第一时间里跳起来,湿着手抓起了手机,果真是周小华的电话。她无声地笑了,仿佛她又胜利了。等电话响过几声她才接起来,表示她对他的不屑。但是当他约她见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连迟疑都没顾上。挂了电话她真想请解青燕再把自己狠狠骂一顿,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边骂着自己她一边已经开始穿衣打扮涂口红,准备再次去赴约。与他赴约对她来说已经有点类似于吸毒的感觉了,居然会上瘾。
在宾馆见面后,她发现这次又有了新的变化,他不再叫她张老师也不再叫她张博士,这次她变得没有称呼了。称呼的忽然隐去,就好像她身上的某种器官自行蜕化消失了一样。她心里明白了,到第五次做爱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不再是女博士了。她变成了一种新的陌生的物种。她忽然有些忐忑,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在床上脱掉了她的衣服,却不急着做爱。他对她神秘地笑着,然后返身拿起了自己的包,打开包他从里面取出两套衣服,一套黑色的一套白色的。他把那两套诡异的衣服晾在她面前让她挑选,他说你们大学老师不是会在饭桌上讨论制服吗?还没告诉你,我也喜欢制服,我想和穿制服的女人做爱,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哦,穿上试试?
穿还是不穿?不穿?就等于彻底承认她是个土包子,就是个呆板木讷的书呆子,根本不懂得任何情调情趣。穿?那就等于她在彻底臣服于他,她真的成了他的奴隶,他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最后,当她在卫生间里穿起了那套护士制服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女优。她忽然明白了,今晚要发生的,是她的一种新的身份的诞生,一个穿制服的女优。她对着镜子慢慢冷笑起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她一个人在雨里往回走,知道后面再不会有人追上来倒也走得坦然,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她反而有了一种正被虐待着的快感。明天就是解青燕的生日了,要记得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
当晚她开始发烧,第二天一早,发着高烧她还是给解青燕打了个电话。女人,生日快乐。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就泪如雨下。仿佛今天过生日的其实是她。
解青燕声音嘶嘶的,仿佛正在野外,野外有风刮过。女人我已经到西藏了,我没有找到男人陪我过生日,不过现在我忽然觉得不需要男人了。昨天我去了一座寺庙,里面有很多很丑陋的菩萨,我看着那些菩萨想明白了,其实这些狰狞的菩萨就是人类内心最深的恐惧,他们把自己的恐惧塑造出来再加以供奉,就成了菩萨。其实你要的尊严和我要的陪伴都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恐惧,这恐惧像鞭子一样在后面抽着我们无休无止。现在我不想有人陪伴了,我想一个人在这青藏高原上过个生日,消化一下自己的恐惧再上路。你也是,好好想想你究竟害怕什么,先看清自己的恐惧才能真正宽恕自己,不然一辈子真的就是个做奴隶的料了。不是男人的奴隶,是你自己的。女人你还好吧,我忽然有些担心你。
高烧让她头痛欲裂,她挣扎着说,我很好,真的很好。她忽然觉得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她要一个人慢慢生场病,慢慢把所有的耻辱和恐惧熬过去,消化掉。
到第四天的时候高烧退了,她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能勉强喝点粥了。又过了两天周末到了,周末那晚,她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抱着一本书,许久没有认真读本书,感觉自己都已经不像个知识分子了,简直是个四不像。她早早关了手机,不让任何电话打进来。她躺在床上,心中有种凄凉的见不得人的得意,今晚看谁能找到她,只要关了手机连解青燕都找不到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晚她就是死了也没人会知道。
她在一种自己设计好的绝对寂寞中昏昏沉沉地看了几页书,感冒初愈仍然让她疲惫,她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灯也没关。不知睡了几个小时,大约是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被一阵诡异的推门声惊醒了。她还是那个姿势躺着没有动,仔细地听了几秒钟,是卧室的那扇门正被有节奏缓缓推开,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卧室的门旧了,所以发出了阴森森的嘎吱声。她全身一哆嗦,忽然明白了,是有一只手正在黑暗中慢慢推开这扇门。她感冒这几天一直都忘了关阳台上的窗户,有人从阳台上爬进来了。在明白过来的同时,她本能地抓起了手中的书向那扇门看过去,好像那本书是她身边唯一的武器。门已经半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那扇门里。
他没想到她醒着,她和他对峙了几秒钟,她只能看到他中等身高,很瘦,却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头上戴了一只黑色的头套,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他全身穿着黑衣服,无声地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后躲,却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贴在墙上了。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看着一步步向她走过来的蒙面男人。男人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手里的匕首在灯光下闪着一层寒光,他把这匕首向她伸过去的同时,用一种憋出来的听起来很异样的声音对她下命令,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
她全身哆嗦着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不到一千块钱。她把钱拿出来,说,只有这些了。男人看了看钱,又说,首饰呢,首饰在哪里。她又看了那匕首一眼,忽然发现自己竟像鹦鹉一样饶舌起来,我从来不戴首饰,我是个大学老师,我是个知识分子,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用首饰打扮自己,我只有这个。她指了指手中的书,以证明她没有说谎。蒙面男人沉默了几秒钟,好像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忽然发现他那只拿匕首的手粗糙异常,指甲里满是污垢,手背上尽是血口子。更重要的是,她发现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她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她一边努力看着他头套后面的眼睛,一边慢慢说,你好像还很年轻吧,你有多大?有没有十八,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你是不是没钱吃饭了?那就把这些钱拿去吧。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一瞬间慈悲得像个老祖母。可是,只听这男人用更粗暴的声音对她低声吼道,拿银行卡给我,快点,不要说话。
她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包,说,银行卡在包里。他用匕首指着她,示意她过去把银行卡取出来。她被凉飕飕的匕首逼到了衣架前,等到取出银行卡转过身,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正盯在自己身上。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很短的丝绸睡衣,两条白花花的腿全露在外面了。她心里什么地方忽然动了一下,她一只手拿着银行卡,另一只手暗示性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好像刻意在提醒他那里有什么。果然他的眼睛盯在了那里,她看看银行卡,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李文涛和周小华。她忽然一阵悲从中来,伸手把睡衣的胸口往下拉了拉,这下半只乳房露出来了。她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邪恶,她要为自己的魅力做一个测试,那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会要什么。她一手拿着银行卡,一手放在睡衣的腰带上。
他仍然用那只匕首指着她,她听见他嘴里好像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咽完唾沫之后,她听见他憋着嗓子说,把银行卡密码告诉我,快。那把匕首离她更近了,再差一点就要扎进她的肉里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她反而觉得不害怕了,她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难道就连这样一个打劫的强盗也看不上她女知识分子的身体?在一张银行卡和她的身体之间他居然选择了一张银行卡?她无法再忍受这样的侮辱,前两次的侮辱在新的侮辱面前全部复活,带着一种加倍的力量向她扑来。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解开了睡衣的腰带,丝质的睡衣像水一样从她身上无声褪去,一具捏着银行卡的女人裸体站在了他面前。
她听见他在重重喘气,那把匕首还明晃晃地指着她,它在发抖。然后她听见他用一种很低很粗暴的声音对她下着新的命令,到床上去。她看着他面罩后面的眼睛,微微一笑,顺从地走到了床边,她躺在了床上,手里还捏着那张银行卡。他把匕首放在枕边,开始手忙脚乱地脱自己的裤子,他把裤子脱到脚踝处,露出消瘦的屁股,穿着完整的上衣,戴着头套趴在了她身上。他看起来像一截被从中间掰开的胶囊。他好像还没有什么性经验,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进去,最后她帮助他进去了。
他一进去便紧张得全身发抖,像发高烧一样呻吟起来,她鼓励他,慢点,慢点。但他只抽动了两下就射了,然后他嘴里重重喘着粗气闭上眼睛疲惫地趴在了她身上。
她用眼睛的余光准确看到了那把搁在枕边的匕首,她知道这是她今晚最后的机会。于是,她没有再犹豫,她用一只手悄悄拿起了那把匕首,然后从这趴着的男人的后心口深深扎了进去。
血流了很远。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慢慢向那尸体上的头套伸去。她像做手术一样,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那只黑色的头套,她看到了那只头套下面完整的嘴巴,然后是完整的鼻子,然后是两只半闭的眼睛。这是一张完整的她曾经见过的脸。
她毫不费力地认出来了,这张脸是那个维修工的,是那个每次来给她清理下水道的维修工的脸。她忽然想起来了,他说他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嫌车票太贵。她还打算下次再叫他干活的时候多给他点钱。
她没有报警也没有穿衣服,整晚上就蜷缩在半张床上,另外半张床上散落着一张银行卡,一把带血的匕首,还有一张她熟悉的死灰色的脸。它们摆在那里错落有致,好像都不过是她今晚的一场游戏里的逼真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