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在白色的墙上
2015-12-16■鬼金
■鬼 金
黑夜降临在白色的墙上
■鬼 金
1
第六病房那种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还有那些屎尿的臭味。更甚的是来自疾病腐蚀脏器从病人身体和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哎,这第六病房简直就是……
林静萍不忍心想下去。要是嫂子张菲再晚来一会儿,林静萍可能就要呕吐了。刚刚给父亲喂水的时候,临窗的一个老头吐了,零星的残渣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喂完父亲水,就去卫生间擦拭身上的那些残渣污秽。镜子里的自己。陌生。这还是自己吗?她心里问。这几天,父亲的病把她折腾得够呛,憔悴了,脸白,色苍。与之前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她竟然怜惜起自己来。心疼了。她想,回到美容院要好好保养一番。这个年龄不上妆,几乎无法见人了。可是,什么化妆品都没带在身边。懊丧。
从卫生间出来,在长长的走廊里,她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向这边过来。男人问,您好,请问第六病房怎么走?林静萍看着男人坐在轮椅上,要比自己矮很多。林静萍说,跟我走吧。林静萍在前面走,男人转动着轮椅跟在后面。林静萍突然转身问,要我推你吗?男人说,不用。我可以。男人的声音接近于中音,是林静萍喜欢的声音。林静萍问,你什么人住在第六病房?男人说,一个朋友。林静萍问,几号床?男人说,不知道。林静萍回忆着第六病房里的人,猜不出哪个人跟这个轮椅上的男人有关联。男人说,你也是病人家属吧?林静萍说,我父亲住在这里。男人哦了一声。男人的视线落在林静萍的屁股上。那还算是一个圆润的屁股。随着林静萍的扭动,在男人的眼里生出一种美来。林静萍听着轮椅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问,你的腿……男人嗯了一声,说,残疾了。男人的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回答着。哦。林静萍再没有追问下去。她同情地慢下脚步,绕到男人的轮椅后面,扶住了轮椅说,我推你吧。男人说,你真是一个好人,这样的待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从我坐上轮椅以来。林静萍从后面看到男人的头发浓密,不凌乱,透着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棕色的休闲西服裹着宽厚的肩膀。让林静萍感觉到力量。林静萍从男人的头上俯视着,发白的牛仔裤包裹着他的双腿,紧绷绷的,有些粗壮,看不出什么。下面的两只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休闲皮鞋,刚刚打过鞋油的样子。林静萍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坐了轮椅呢?走廊里路过的人窥看着,投过来吵吵闹闹的目光。更多是对轮椅上男人的同情,甚至包含了对林静萍的同情。林静萍先是低下了头,她不想跟这个陌生的,而且还是轮椅上的男人扯上关系。这是她低头的原因。但,后来她又昂起了头,把腰挺直。在挺的过程中,她的乳房竟然碰到了男人的头。尽管隔着胸罩,她还是感觉到异样。来到第六病房的门口,林静萍说,到了,我就不推你了。男人说,谢谢。男人转动着轮椅进去。林静萍在门口旁观着,也跟着进去了。
张菲看见林静萍回来说,赶快帮忙,又拉了。林静萍闻到一股臭味,看见父亲一脸的害羞,她顾不得难闻的气味,上去帮忙。张菲还说,忙完你就走吧。林静萍没吭声。林静萍对张菲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不冷不淡的。说不上好,也不说上不好。其实,当年张菲傲气着呢,要不是有一次跟厂里的青工偷奸被林东山发现了,要跟她离婚,她才收敛了,跟那个青工断了联系。她的气焰也因为这件事,消失全无。尤其是,现在的林东山当上了科长。给父亲擦拭完,林静萍看了眼轮椅男人,他正跟5床的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话。
这时候,一缕光柱从窗外斜射进来,笼罩在轮椅男人的身上,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整个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时,他也是安静的。稳重的。甚至给人一种神圣感。林静萍又叮嘱了张菲几句,转身,从病房出来,又转身,透过门缝看了眼轮椅上的男人。那神秘的光仿佛延伸到她的眼睛里,令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灼热。先是脸、脖子、胸部、心脏,向下延伸……心跳得厉害。她连忙走开。像逃跑。两年多,没有男人让她有这种感觉。而这次,竟然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就像是一个迷宫。
林静萍转了几个来回,才找到自己的比亚迪车。掏出钥匙,开车门,坐进去,没有马上发动。车内有些冷。她坐在那里拿出一支纤细的女士香烟,夹在手指间,叼在嘴唇上,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动,点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两秒钟之后,喷出白色的烟雾来。左手还在摆弄着打火机,再一次啪的一声,火苗窜起,像一颗羸弱的心脏。
父亲从轧钢厂退休后,加入了一个养老联盟,就是几个脾气相投的老人在望城郊区的一座水库旁边租了一套房子,雇了个当地的妇女做饭。几个老人在那里过着一种集体生活。可是,没几个月,还是解散了。什么原因?父亲没说。父亲从那里回来,就一个人住。林东山让他搬过去一起住,也有个照料。可是父亲不愿。林东山是一个轧钢厂的设备科长。父亲不喜欢林东山身上的那股子官僚气息。父亲更喜欢林静萍。就是病重得起不来的时候,才给林静萍打电话。林静萍四十一、二岁,当年厂里下岗,自己借了钱,开了一家小美容院,维持生计。那次,从养老联盟回来的时候,父亲就打电话说,萍啊,你帮我找个车,把我在养老联盟的东西给拉回来吧。我回来住了,那边我不适应。林静萍只好照办,否则父亲发起脾气来,可了不得。父亲的东西很简单,几件行李,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印着“养老联盟”字样的脸盆茶缸之类的。包括床单上也有“养老联盟”的字样。东西拉回来,林静萍给送过来,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这些年,楚河巷的老人都一个个地去了。那个刻石碑的仲月望老人半年前也走了。他竟然搞笑地给自己的墓碑后面刻着几个字,他刻的是“我去也”。林静萍放下东西说,都给你带回来了。怎么回来了呢?当初你不是兴致勃勃地蹦八个高想去吗?说那里怎么怎么好吗?父亲不吭声。他气哼哼地从床上下地,打开包裹,把印有“养老联盟”字样的东西都找出来,指着它们说,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帮我都扔到垃圾堆里去。我厌恶看到这些字。我恶心。什么狗屁联盟?还是一个人逍遥啊!林静萍本想再问问,想想,算了。林静萍说,你一个人可以吗?父亲说,怎么不可以。有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林静萍知道父亲的脾气,从老屋出来,开车去了超市,买些牛奶和老年人的食品,给放到冰箱里,才走。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眼父亲,苍老了很多。她拎着那些父亲让她扔掉的东西,沉甸甸的。眼睛落在了墙上母亲的遗像上,纤尘不染。显然是被父亲擦过了。母亲的两只眼睛明亮地看着自己。母亲生前是望花寺里的居士。林静萍鼻子一酸,眼窝发热,泪盈盈的,连忙说,爸,我回店里了,有事打电话。父亲不响。
这期间,父亲一个当年的战友车祸死了。那战友连退休金都没有,当年的厂子破产了,就在零工市场打工。他唯一的儿子也在外地打工。据说,那个战友在部队的一次演习中救过父亲一命。父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脾气有些火爆。他一直陪着,到战友下葬,都守在身边。或者说,是他一个人在操办着战友的葬礼。因为战友的儿子,他根本联系不上。当他捧着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内心是茫然的。不知道怎么处理。还是捧着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准备了几个酒菜,给战友也摆上了酒筷。他喃喃着,就像战友没有死,两个人在回忆着过去。一个回忆,火柴般,亮了一下。那是退伍后不久,两人去卡尔里海玩,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两个人竟然看到了山洞。两人不知不觉顺着羊肠小道来到了山洞里。不知道什么话题,谈到了死,谈到了死后的葬身之地。战友看着山洞说,如果我死后,能呆在这里,我就满足了。
处理完战友的后事,父亲总觉得身体不对。
一天,林静萍正在店里给一个女人做面部护理的时候,父亲电话来了,声音痛苦地说,萍儿……我感觉有些不妙……
林静萍问,哪不舒服吗?
父亲说,说不好,你过来吧。
林静萍说,我手上还有一个活,马上忙完就过去。
父亲说,恐怕要来不及了……
林静萍感觉到问题的重要,连忙对做面部护理的女人说,对不起,我父亲出了点儿意外,我必须马上赶过去,让其他的技师帮您做吧,下次你来,我免费为你服务一次。
那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连忙说,谁家都有老人,你赶快去吧。
等林静萍开车赶到父亲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瘫软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口歪眼斜……
林静萍抽完烟,熄灭,把烟蒂扔进烟灰盒里,开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在出口的地方,一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吓了林静萍一跳,连忙刹车。看到那黑猫,跑到出口旁边的一个破旧的沙发上,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在出口刷卡付停车费,向望城开去。
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林静萍边开车边想。
她笑自己疯魔了,想男人想疯了。
“那可是一个……残……疾……人……”她切断自己的思绪。
在美容院门口,刚停好车,手机响了。
是明莉莉打来的。明莉莉是林静萍的美容院会员,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近似于闺蜜那种。
明莉莉说,萍啊,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林静萍说,什么事?你一惊一乍的。
明莉莉说,美婷举报了老高。
林静萍也感到了惊讶,说,他们不是过得很好嘛?美婷不是还给老高生了一个儿子吗?
明莉莉说,不知道什么原因。网上关于老高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了。还有美婷各个时期的照片都被搜出来了。
林静萍说,搞不懂他们。既然给人家做了情妇,还给人生了孩子,现在举报人家,可能有难言之隐吧。倒是,以后的美婷怎么过啊?这才是我关心的。
明莉莉说,你多虑了。像美婷这样的女人,即使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后面的男人也排着队呢……
林静萍说,你羡慕啦,那你也……
明莉莉说,去你的。我还记得美婷给你介绍过男人,你怎么没……
林静萍哈哈地笑了,说,我还是有底线的。
说不定美婷也会被判刑的,即使她举报了。明莉莉说。
林静萍说,怪不得,这段时间她没来美容院了。我打电话,她也不接。哎……我们能说什么呢?那不是我们了解的一个阶层,我们看到的只是外表的光鲜,荣华富贵,其实,里面更多都是腐烂的……
明莉莉说,你变得有文化了啊?
林静萍说,这美容院是一个什么地方,它不是低俗的,我就是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给女人创造美的地方。而且,建立女人们的信心,让她们知道,我们女人的美丽不只是为男人而存在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在这方面我可下了不少功夫,这么多年我都在偷偷看书,看了很多,什么文学的,艺术的……
明莉莉说,你行啊!
林静萍说,不行也得行。女人也要修炼自己。上次让你帮我的美容院想个名字,你想了吗?
明莉莉说,想了,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来。
林静萍说,我就知道会这样,你毕竟大学毕业,比我有文化,以为你能给我想个好名字,可你……还闺蜜呢?
明莉莉说,怎么大学毕业就有文化吗?那只是一段经历而已。
林静萍说,告诉你,我自己想了一个,叫“春山丽舍”,已经找人做牌匾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光想着讨好你男人了吧?
明莉莉说,去你的。不过,这个名字真不错。
林静萍说,等我挂匾的时候,你找几个媒体帮忙忽悠忽悠。
明莉莉说,没问题。
林静萍说,这次更名也算是我的一次蜕变吧。对了,如果你知道美婷的什么消息告诉我,她要是真的进去了,我们去看看她,安慰她一下,即使她不领情,可我们不能不……
明莉莉说,好的。
林静萍说,你上次要的韩国面膜,到了,你过来取,还是我叫人给你送去。
明莉莉说,哪天我自己过去。再说了,我也想你了。
林静萍说,就嘴甜,怪不得你那男人被你哄得团团转,戴着绿帽子,还美滋滋的,蒙在鼓里。
明莉莉说,那是我的魅力,个人的魅力,你懂不懂……
林静萍说,哎,就是可怜了美婷。不说了,我刚从医院护理我爸回来,这样子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好好护理一下,真是老了,这脸上不上妆,就惨不忍睹……真是惨不忍睹啊……
明莉莉说,你不会恋爱了吧?
林静萍说,哪像你,你也小心了,很多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即使你男人对你服服帖帖,可你跟那谁的事情,你也……小鲜肉也不可靠……你迷恋他什么?你自己知道……毕竟我们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实一些……
明莉莉说,哎呀,你嫉妒啦?你想尝尝小鲜肉,我可以让给你。
林静萍说,切,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伺候不了小鲜肉,你小心你的身体。
明莉莉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采阳”。有时候比美容都管用的。
林静萍说,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
明莉莉说,好了,不跟你说了,要忙了。我还想提醒你,小妖精要是跟你借钱,别借她,她最近开始嗑药了。
林静萍说,你怎么不劝劝她?她最听你的。
明莉莉说,这事情,劝也没用。上个月她从我这拿走五千块钱,几天就没了。你是没看到她那样子,哈欠连连,瘦得像猴似的,蓬头垢面,黑眼圈,像鬼似的。我劝她到你那儿做做护理,可她说,做什么?有个屁用,还不如抽了……
林静萍说,都怎么啦?一下子,好像你们都要离开我了,都垮塌下去。
明莉莉说,小妖精还不是因为丈夫替人坐牢,意外死在监狱里……
林静萍说,男人到底是什么?要他们主宰这个世界。
明莉莉说,你真是不懂,不懂爱。当你爱了,世界上的什么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只有你爱的人。他就是你的国王。不过,现在我既是奴仆,又是女王。你懂的。
林静萍说,很深奥哦,我不懂。也不想懂。
回到美容院,没有客人。屋里的两个技师都在玩手机,议论着美婷的事情。还以为林静萍不知道,向她报告。
林静萍脸色很不好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林静萍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喊着一个技师说,你过来,给我做个全身的护理和保养。
随着技师温柔的手法和一些护肤品渗透进皮肤里,林静萍慢慢睡着了。
2
一缕光柱从窗外斜射进来,笼罩在轮椅男人的身上,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整个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时,他也是安静的。稳重的。甚至给人一种神圣感。他在光柱中看着林静萍说,轮椅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已经习惯这一切。站立行走,会让我感到对人群的恐惧,我低于人群,会看到更多的真实,你们,你们看不到的真实,包括自我。对于自我的认识我曾寻找那些黑暗中的玻璃,但现在,我的自我在轮椅上。是的,在轮椅上。我知道很多人嘲笑、鄙视我这样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残疾的,可是,他们就不是残疾的吗?在轮椅上,我可以感觉到飞。
男人伸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的动作。或者说更深层次的飞。
突然,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轮椅在那里。
林静萍呼喊着,你在哪儿?你去了哪儿?
没有回声。
林静萍胆怯地看着那个光柱里的轮椅,变成了光的一部分。她试探着走过去,坐在上面,手扶着扶手和轮缘。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矮了下来,身体被悬置起来,两脚下面空荡荡的,很不舒服。世界在她的面前被降低了。甚至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站起来,头有些晕。又坐下,试探着转动轮椅。在运动中,她开始感觉到一种自由。如果速度允许的话,也许真的可以飞。她停下来。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她从轮椅上下来,动作笨拙。从光柱里出来,转身看着那轮椅和投射在地上的轮椅的影子,肃穆,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俨然一个可以跪拜的神物。
林静萍说,你再不回来,我可走啦。
一阵笑声从半空中落下来。只见男人从半空中回到轮椅上,他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轻盈。
男人问,你坐上去感觉怎么样?
林静萍故意说,不怎么样。
男人说,你撒谎。
林静萍脸色绯红起来。
是的,她撒谎了。
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这么直接。
林静萍沉默。
男人并没有生气。
男人说,也许有一天,你会适应的。
林静萍说,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
男人说,不想成为残疾人吗?
林静萍缄默不答。
男人说,当你坐在上面之后,我感觉我喜欢你了。我甚至想到了夏加尔的《生日》,一对男女飘浮在半空中,接吻。画面上没有嘴唇的重叠,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个微小的距离。好像名字也叫《移民者》,而我也是一个移民者,不是吗?从地面转移到轮椅上,尽管可能付出残酷的代价。
林静萍说,你说的我听不懂。
男人说,我说的夏加尔的那幅画你可以回去网上搜索一下。夏天的夏。加减法的加。你字去掉单人旁的尔。
林静萍矜持地听着,记在脑子里。
来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林静萍。她看着自己盖在毛巾下面的身体是赤裸的。她本能地四周看了看,就好像被男人窥看了似的。那个梦中的轮椅上的男人。再回忆那个梦,很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叫“夏加尔”的名字。她看着自己光滑白皙的身体,尤其是小腹的赘肉很少,只要努力十天半个月就会减下去。她对自己的身体是满意的。她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的身体会心地笑了。那目光是男人的。两个乳房还没有完全垂下来,双手握上去,仍能感觉到坚挺。她慢慢起来,开始穿衣服。这时候,听见外面客人的声音,她听出来是小妖精。她想起明莉莉的告诫。戴胸罩的时候,她又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两个乳房,丰满,充满弹性。尤其是在带着蕾丝镂空花边的胸罩里面,简直就像是两个晶莹透剔的果实。如果是往常,小妖精早就闯进来了,今天,她一定是来借钱的,所以没敢张狂。她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扭成一个髻,用发卡别上。细长的脖颈白皙的可人。她点了支烟,边抽着,边趿拉着拖鞋从屋子里走出来。那是一双白色圆点的粉色布拖鞋,很像草间弥生的画。那个日本的画家。她的脚踝和脚跟裸露着,光洁,像瓷器。她的脸上散发出一股刚睡醒后的慵懒之美,即使头发盘起来了,还是有几缕在颧骨上。外间的工作室里放着一首新歌《你把我灌醉》,声音不大,可能是怕影响到她。这些年,林静萍确实学会了很多。比如说怎么跟人打交道。这同样是一门艺术。她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透着强大的气场。
小妖精坐在沙发上,一头染色的火红头发,看上去像一只火鸡。脸上简单画了画,但看上去是潦草的。黑色的眼圈,是的,黑色的眼圈包裹着黯淡无光的眼睛。上身是灰色的半截呢子外套,下面是黑色的打底裤。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已经斑驳,掉色。左脚袜子也没穿。
小妖精看见林静萍出来,连忙站起来。
也许是因为护理过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梦,林静萍的身体上透着一股子水灵灵的气息。滋润,包浆似的。风情和妩媚。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四十岁的模样。
小妖精说,李姐,好久不见,路过,我过来看看你,想你了。
林静萍说,我也想你了,你不来,也不打个电话。
小妖精说,我请你去局外人咖啡馆喝一杯,怎么样?
林静萍说,我这有朋友从外地给我寄来的巴西的咖啡豆,我还买了一个机器,自己磨,你尝尝。
小妖精说,太麻烦啦。
林静萍看出小妖精的迫不及待了。看到小妖精打哈欠的样子,林静萍心疼了。过来拉着小妖精的手,冷,硬,像一个死人的手。
林静萍拉着小妖精坐下,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说说话了,陪姐说说话。
林静萍吩咐技师说,去把速溶的雀巢咖啡冲两杯过来。
林静萍说,你看你的样子,姐心疼。让技师给你护理保养一下吧?
小妖精说,不。
眼睛里闪着清冽的泪光了。
林静萍说,人活着就是要面对,即使再苦再难,不是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总还是要活下去,是吧?你这样糟践自己能怎么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活着,就是你家那谁在天上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你这样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会高兴吗?他能瞑目吗?你过去是一个心气多高的人儿,你的小蛮腰,小屁股,坐下来都透着韵律,再看看你现在,像枯萎了似的。你糟蹋自己,并不能忘记痛苦,而是更加深了你的痛苦。你麻木,堕落,但这些真的就能让你解脱了吗?不能。
小妖精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林静萍拿过纸巾,递给小妖精。
她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印着一朵巨大的百合花,细腻,可以看到花瓣上的花粉颗粒。敞开,某个部位弯曲着,看上去像子宫。
咖啡上来了。
林静萍问,放糖吗?
小妖精说,不。
林静萍自己放了糖,慢慢搅动着,看着旋转的咖啡,像一个漩涡。
林静萍又说了一句,放些糖吧。
小妖精拒绝着。
林静萍说,你这态度怎么能改变?你必须从那个痛苦的阴影走出来,走出来,你知道吗?你还在那个幼儿园工作吗?
小妖精说,不了,她们辞退了我。
林静萍沉默。
小妖精又开始哈欠连连,问,有烟吗?给我一支。
林静萍拿过她的女士香烟。
小妖精说,还有别的吗?这个没劲。
林静萍找出半盒不知道什么人落下的中南海烟递给小妖精。她急促地点燃,手是颤抖的,像中风似的。点燃后,贪婪地吸着,仿佛要把整支烟吞下去。紧啯的嘴唇,看上去是那么丑陋。眼泪也从眼窝里涌出来。还有鼻涕。
林静萍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个人不说话。
音箱里传出来的音乐还是先前那个女孩的声音,歌名叫《喜欢你》。林静萍喜欢这个女孩的声音,是干净的,明亮的,慵懒的优雅感觉,女中低音,听上去高音飙得也不错。
林静萍突然想起梦中那个轮椅男人说,我喜欢你。
想起轮椅男人说的那幅画。梦境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那男人的声音说,夏天的夏,加减法的加,你字去掉单人旁的尔,夏加尔。
林静萍对一个技师说,你上电脑给我查查一个叫夏加尔的画《生日》,别人推荐我的,我想在我们店升级之后,挂在墙上。现在这墙上的美女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含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
小妖精看着林静萍,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又点了支烟。
窗外,一个轮椅上的男人一闪而过。
当年,窗外的杨树不知什么原因已砍伐一空。
林静萍背对着窗户,没有看到。
林静萍看了眼小妖精,打底裤的膝盖破了个洞。让她看上去更狼狈,不堪。
当年,还是林静萍托美婷给小妖精介绍的对象。男方是老高的司机。之前,小妖精跟幼师学院的男老师暧昧了几年,也没有结果,后来,被那老师的老婆发现了。那男老师竟然说是小妖精勾引他。小妖精彻底心死了。消沉了半年多,来林静萍的店里做美容,一来二去,就熟了。林静萍才托美婷的。两个人还是在美容院里见的面。小伙子看上去不错,憨厚老实。退伍兵。眉眼间透着俊秀。从小妖精的眼神里,她中意了。小伙子看着小妖精,脸红红的,腼腆地低着头。小妖精收敛着,其实,也是在遮蔽着经历过的一切。那份成熟,那隐藏的风情。但对于有经验的林静萍来说,都看在眼里,她也说好话,撮合着。小伙子直点头,嘴里嗯嗯嗯的。是那么纯朴,没有丝毫的装。没有。在这个年代,少见。林静萍看着两人说,都对上眼了,还不出去逛逛,别在这店里占地方,影响我生意了。林静萍说完就笑。小伙子拘谨地站起来。小妖精颔首,看了眼小伙子,两个人的目光之间有闪电。小妖精伸出手,拉住小伙子的手。这个动作有些意外,对于小伙子和小妖精来说。小妖精意识到了,连忙松开。倒是林静萍说,你一个大男人应该主动的。这次,是小伙子伸出手,小妖精故作含羞状,扭捏着,不搭理小伙子伸过来的手。小伙子僵在那里。
美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赤裸的脚搭在茶几上,脚趾甲上刚刚涂了粉红色的蔻丹。
美婷说,小浦,你要把她搞定哦!
美婷笑着。
小伙子听了美婷的话看上去更加拘谨了。
林静萍这个时候走上来,把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推他们出门。
小妖精嗔怪着说,你看你李姐,好像你妹子没人要似的。
林静萍说,关键是这么好的男人你下辈子都找不到,你可要珍惜了。
其实,这些话不该当着小伙子的面说的,但林静萍就是想敲打敲打小妖精,让她知道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好的。
两个人走后,林静萍说,有戏。
美婷说,你看小妖精真会装,像个处女似的。
林静萍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但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真不错。
美婷说,你要的话,老高手下还有。
林静萍说,我这人老珠黄的,还是算了。
美婷说,假了不是,趁早物色一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吧。别相信什么爱情,那都是书里骗人的东西。
林静萍没吭声,拿了烟,给美婷扔过去一支,自己点上,独自吸着。美婷的脚在茶几上晃动着。
林静萍说,别显摆你的脚了,回老高那儿去显摆吧。
美婷说,你怎么突然像吃了枪药呢?这不是涂了指甲油,没干嘛。
天有些阴,窗外,秋风吹动着杨树的叶子,纷纷落下。
3
小妖精轻声说,再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吗?
一个技师玩着手机没听见。林静萍出神,也没听见。等林静萍缓过神来,再看小妖精,一阵心酸。她从冰箱里取来苹果,坐在小妖精的旁边,削皮。果皮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个完美的卷。她把苹果递给小妖精说,吃吧。
小妖精吃着苹果,哽咽着说,他活着的时候,都是他给我削苹果。
林静萍沉默。
过了一会儿,林静萍说,我想,如果我的美容院升级成功的话,你可以过来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美容院升级后的名字叫“春山丽舍”,你觉得怎么样?到时候,我想增加健身、瑜伽、舞蹈那一部分,你不是学过舞蹈吗?
小妖精嘴里咀嚼着苹果,目光黯淡,没有回答。
林静萍说,不想帮我吗?还是我这门槛低,请不起你啊?
小妖精还是不吭声。
林静萍急了说,你死人啊!就不会吭一声吗?
小妖精说,只不过还喘着气而已,即使不是一个死人,也是一个病人,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随时,是的,随时都可能崩溃,彻底崩溃。难道你需要一个即将崩溃的人吗?需要一个病人吗?再说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不想。关于我的现在,相信你也听说了,都是真的……生不如死,可我还没有勇气……没有……我失去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瞬间,天坍塌了……我在寻找一种可以通向他的媒介,是的,媒介……你大概知道我的媒介是什么……只有那样,我才跟他在一起,幻觉也好,药物作用也好,反正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那个幻境里继续我们的恩恩爱爱,继续我们的交媾……那里,就是我们的天堂……我们的肉身……我们的灵魂在一起……小浦……小浦……
小妖精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了。
林静萍眼含泪花,抚摸着小妖精的头发,轻声说,躺一会儿吧。
小妖精已经鼻涕眼泪的,哀求着说,姐,借我点儿钱吧,求你了,求求你了……本来老高说给些钱的,可是,小浦在监狱里死了……现在,老高又被举报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
这事,林静萍多少听说一些,只听说小浦是为了酒驾出车祸的一个人去顶罪,没想到是老高……更没想到小浦在监狱里会被人折磨致死……
小妖精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自己拎起来。
小妖精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小妖精抓起茶几上的咖啡杯摔在地上。
林静萍的客人里,以前也有吸那东西的。可没有人像小妖精这样严重。那几个女人看上去很嗨的……后来,电视上报了某些明星导演什么的,吸那东西,林静萍就不再让客人在店里吸了……
“要知道是现在这样,当初也不会托美婷给小妖精介绍男朋友。一根无形的链条,牵引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没有天堂,只有地狱。这也许就是宿命。”林静萍想。
林静萍看着小妖精难受的样子,决定打一个电话。那人就是她的前夫邱海辉。邱海辉在望城戒毒所工作。他们之间因为林静萍不能生育,邱海辉抗拒不了母亲的劝说,最后,两人还是离婚了。邱海辉又找了一个女人,孩子都三岁了。
一个小时后,小妖精被邱海辉开来的车接走了。
邱海辉临上车的时候,看见林静萍抽烟。
邱海辉说,你应该戒烟的。
林静萍没说话,看着邱海辉的脸。从那张脸上,她看到现在的他是幸福的。
林静萍在邱海辉上车的时候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你媳妇来美容,我免费的。
邱海辉说,谢谢,如果她需要的话……
刚离婚的时候,林静萍还有些恨他,觉得他是一个叛徒。毕竟不能生育这件事是他造成的。婚前,两个人发生性关系,导致林静萍怀孕,人流手术后,无法生育。无法生育这件事,对于邱海辉这样的独生子家庭来说,也是严重的,不能容忍的。她在心理上还是原谅了邱海辉。
林静萍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很累,很累。自己就像是一个气球,里面不是气体,而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沙发就像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因为自己的沉重而沉没。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燃。她闭着眼睛,一股虚无的力量把她拽进黑暗之中。那是一个凄凉荒芜的世界,仿佛一个病人的房间。病人躺在床上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房间里移动的人等待着病人的苏醒。可是,那病人躺在白色的床上,它们一起飘浮起来,在半空中。林静萍恐惧着,连忙睁开眼睛,从沙发上起来。
林静萍给张菲打了电话,问了父亲的情况,还好。她多少放心了。看见两个技师还在那里玩手机,说,不看手机你们能死不?两个女孩不好意思,连忙收起来。林静萍说,以后只要进到这里,就不许玩手机,但电话可以接,有事说事不能煲电话粥。记住了吗?两个女孩异口同声说,记住了。清脆的声音里透着青春的蓬勃。林静萍指着其中的一个女孩问,我让你查的照片找到了吗?女孩说,找到了,看你刚才好像状态不好,就没喊你。林静萍问,你看怎么样?符合我们美容院的气息吗?女孩说,符合,但那是一种恋爱的气息。林静萍说,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了。女孩问,什么人推荐的啊?蛮有眼光的。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我们给女人美容就是要给女人恋爱的感觉。真不错。林静萍说,贫嘴。就像你经历过似的。另一个女孩说,萍姐,你可小瞧她了,上学的时候,被她甩过的男生差不多就有一个排了。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去你的。林静萍说,其实,我们只是在增加女人外在的自信而不是心里,心里的才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女孩说,那怎么挣钱?我们又不是心理医生。林静萍说,我相信我的直觉。林静萍想起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好像说过那幅画叫《生日》。也许是新的诞生之日。是的,诞生之日。这么想,她心里掠过一丝丝甜,是的,甜。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舌尖的津液流淌到胃里。
三人说笑着,往电脑的房间走。
放电脑的房间更像一个包厢,有一张简单的床,一把竹编的椅子,一台电脑。布置得干净、简朴、素雅。看上去有些私密的感觉。这也是为客人准备的,有些女客来美容,中间来了业务,需要电脑。林静萍已经给她们备好了。林静萍还记得一位女客满脸的护肤品,突然来电话,让她上网处理业务。那天,那女客挣了五十万。晚上请大家去酒店大吃了一顿。不过,现在手机上网很方便,无所不能,这里也就像失宠妃子的冷宫了。
在走廊里,林静萍看到自己和美婷,还有老高的合影照片挂在墙上。她对一个女孩说,这个摘掉吧。
女孩问,怎么处理?
林静萍说,你看着办吧?
林静萍瞬间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那个了……可是,自己当初也不想这样。当年开张的时候,有人挤兑林静萍,来店里闹事。那时候,老高在望城可是一个跺跺脚都乱颤的人物。有人就给林静萍出了这么个主意,就是把有老高的照片挂上去。这样一来,人们看到老高在那里,自然不敢……
女孩还是犹豫了问, 要是美婷再来美容院问起来,怎么说?
林静萍说,她还有脸问这个吗?对了,把我个人的那部分给我剪下来。
照片上的老高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两眼色眯眯的,但透着一丝的犀利和狡黠。老奸巨猾的样子。
林静萍的心情有些不好。她对另一个女孩说,你也去忙吧。对了,中午,冰箱里还有我买的鲤鱼,买的时候都收拾好了,你中午做了,我们吃。你的手艺不错。
女孩爽快地答应着,哎。
林静萍突然又很想抽烟了。好像那个状态下,自己才不是孤孤单单的。她克制着,坐到电脑前。因为省电模式,屏幕一片黑暗。是的,黑暗。凝固的。坚硬的。她没有立即晃动鼠标,而是,坐在那里,让自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闭眼,周围的世界都是黑暗的。她承认刚才看到老高和美婷,还有她的三人合影,让她心里面外延出这样的黑暗。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不知道。记得,有一次,很晚了,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了,技师也下班走了。美婷做完护理,躺在床上,在电话里跟老高吵架,后来,老高开车来接她。林静萍是在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动静的,以为两个人打起来了,透过门缝,看见老高像一只黑色的大猩猩,以动物的方式,进入到美婷的身体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身体黑白分明。林静萍羞臊得连忙轻声离开。不久后,美婷被调到某区当了宣传部副部长。而当时,她只是报社里的一个跑教育领域的小记者。想起这件事,像吃了一个苍蝇,想吐又吐不出来。林静萍犹如溺水者,窒息感强烈。那次过后,林静萍以开玩笑的方式敲打过美婷说,这里不是你们的欢爱之地。美婷之后,除了自己来美容护理,再没让老高来过。拍照那次是一个意外。林静萍从椅子上,起来,给电脑旁边的一盆文竹的叶子上喷了些水。那盆文竹近来长势喜人,又有新的枝条长出来了。以前她养过一盆,后来都枯死了。听人说,不光要给根部浇水,也要给叶子浇水。也许因为年龄的关系,四十岁之后,她不喜欢开花的植物。她更喜欢那种充盈的绿色的存在,给人一种生机和踏实。就那么绿着,无花也无果。林静萍坐下来,闭上眼睛,仿佛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那种空无。是的,空无状态。在这种空无状态之中,那个轮椅上的男人总会出现。林静萍睁开眼睛,晃动着鼠标,电脑屏幕的黑暗不见了,出现的是那幅画。
林静萍刹那间惊呆了。那就像是另一个空间,一种对爱的入迷状态,让时间静止下来。画中两人的飞翔或者说悬空,透着优雅,甜蜜,没有重力,甚至是神圣的。男人闭着眼睛,女人睁着眼睛,脸上是恬静的。那旁边的床抑或沙发,很像,真的,很像是轮椅。那关于轮椅男人的梦境再一次清晰起来,是的,清晰起来。林静萍伸了伸脖子,微仰,仿佛在模仿画中女人的姿势。闭上眼睛。身体似乎也轻盈地飘浮起来。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次灵魂的出离,生命在时间之外,涌动着,微微波澜。那是一个不一样的空间,抑或人们描述的天堂,来安放她的魂魄。可是,她那种飘浮却没有人在半空中迎接她,没有。飘浮变得孤单起来,四周满是黑暗。她开始感到身体的沉重,那种轻盈也消失了。她恍惚中自己在坠落,是的,坠落。在那把椅子上。眼泪扑簌簌地从眼中落下。她哭了。那不只是眼睛的哭泣,而是身体的哭泣,是灵魂的哭泣。眼泪在脸上是滚烫的,她没有去管它,没有。任其流淌着。从鼻翼两侧流淌到嘴角,部分泪水透着一丝咸涩侵入嘴里,另一部分继续流淌着,到下颌,到脖颈,顺着脖颈流淌到乳房……泪水已凉,停滞着,晕染在乳头周围。像是到达了终点,在那里浇灌着身体之花。某种生理意识竟然复苏了,这么多年来,它都处于冬眠状态。她渴望,是的,渴望一个男人在她的肉里哭泣,是的,在她的肉里,她会紧紧地包裹住男人的器官,任它哭泣,而她会像一个母亲一样,给他爱,给他慈悲……即使他撕裂她,她也会欣然承受……共同到达,天空深处……缠,绕,绞,盘,旋着,火焰一样……天空或者说宇宙,他们像星体一样,成为宇宙的一部分。可是,那个男人是谁?是谁?是谁?在那一刻,这已经不重要。下面的身体之花已经绽放,流淌着蜜了……是的,蜜……那就是一个宇宙,将释放着爱和慈悲……哭泣停止……
萍姐,吃饭了。女孩喊。
女孩又喊了一遍,萍姐,吃饭了。
林静萍才听到,整个人都是慌乱的,连忙擦着脸上的泪水,答应着,来啦!她有些不敢去看电脑上的那幅画,关了电脑,去卫生间洗了脸,才出来。身体的部分状态还停留在刚才的蜜意之中,没有弥散。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摆放饭菜的女孩,好像怕被窥破似的。身体的汗毛孔里的蜜还没有流尽。没有。它们在喘息着。她坐下来,身体下面还是潮湿的。她害羞,脸色红扑扑的。
另一个女孩问,那幅画怎么样?
林静萍故作沉静地说,不错。
林静萍看着桌子上的鱼说,闻起来,真香。真香啊!
桌子下,林静萍的双腿夹紧,两只脚重叠着,左脚在右脚的上面,在尽可能地挽留着仅存的蜜意。
4
林静萍在医院里,再没看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5床已经去西天取经了。老高自杀的新闻在病人中间泛滥着。父亲的病仍旧没有好转。林静萍找过医生,医生说,还是出院吧,没多长时间了,肺部的肿瘤已经扩散,现在连大脑里都是……医生的话掴进林静萍的耳朵,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林静萍问,手术呢?医生说,没那个必要了。你可能认为残酷,但有时候,疾病就是这样残酷。这样的残酷,我见识多了。
林静萍全身无力地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呜呜地哭着,接近于嚎啕。整个身体仿佛都悲伤化,液化了,随时都可能顺着马桶流下去。世界是黑暗的。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过神来,擦干眼泪。从马桶上站起来,可是,两腿是软的,又坐下了。这次,她没有急于起来,而是坐在那里等待着力量回到身体里。
她看见马桶前面的墙上竟然写着一行小字,笔迹清晰。也许是为了缓解悲伤,她定睛看了看,上面写着:“即使你走了,我仍然爱你。小萍。”林静萍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灵魂出窍般,颤栗着。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心想,可能是刚才哭狠了,出现幻觉了。卫生间里的灯光是清寒的,荧光灯嗡嗡作响。她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那几个字。尤其是“小萍”两个字,让她感到亲切和温暖。因为她的小名也叫“小萍”。她的嘴里跟着喃喃着:“即使你走了,我仍然爱你。小萍。”就好像这行字是自己写上去的,是用心尖子刻上去的。
她慢慢站起来,头部还是有些不适,扶着墙壁,走出来,洗了脸。
镜子里的自己苍老了很多。
从卫生间出来,她在走廊里给林东山打电话,忍着不让自己哭,但还是哽咽着。悲伤是盛在一个碎裂杯子里的水,随时都会流淌出来。是的,悲伤。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林东山的电话虽然没有关机,但没人接。在走廊的尽头,林静萍掏出烟狠狠地啯吸着。她挂了手机,心想,还是让林东山迟一些知道父亲的将尽吧。眼球肿胀。一种烧灼的痛。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透过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寥落灯火。一只只临终的眼。她双手捂着脸,手指在眼皮上按摩着。看上去就像拒绝看见,这个世界,残酷的世界。世界尽头的幽冷。那不是仙境。手指隔着眼皮按摩眼球,缓解着肿胀,舒服了很多。一团厚重的影子,在地上,是她的。她看见,那一刻,她好想有什么可以依靠和拥抱,但那个影子,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逃避着来自她身体的悲伤和痛苦。她执拗起来,寻找着走廊灯光的位置,让影子回到身体里。身子换了几个地方,都无法让影子回到身体里。她疲惫地放弃了。孤寂,甚至是死寂的走廊。
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恐惧了一下,看见一人弯腰在走廊的垃圾箱里翻找着瓶子之类的人。那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脸。旁若无人地专注着垃圾箱里面的东西。她喊了声,喂。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一个矿泉水瓶子掉在地上,弹跳了几次,才平静下来。那人佝偻着身体,弯腰去捡地上的矿泉水瓶,就像没听到她的“喂……”。她又喂了一声。那人捡起地上的瓶子,转身,看了她一眼,扭头离开。走廊里再一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点了支烟,狠抽了几口,想起什么,身体不禁一颤,连忙碾灭香烟,向第六病房走去。
那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潜伏着死神的世界。偶尔有酣睡的病人在呻吟。是疼。来自他们疾病的身体。她来到父亲的床前。安静,是的,安静的父亲,躺在那里。她轻轻伸出手指,在父亲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那温热的呼吸,还在,均匀的,粗重的。她心里亮堂了很多,为自己的神经质好笑。她头贴着父亲侧面,感觉着来自父亲的体温。温暖。想到这个人即将……她的心都冷了。她听到那个身体里腐烂的声音,细胞吞噬细胞的声音,沙沙的。那是躯体里的战争。在黑暗中,白色的巨浪和黑色的大海,你和我,在这病房之中,因此而远离人世。而你将远离我,撇我于这世界,孤单一人。这么想,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开玩笑问,小萍长大了,嫁给什么人?她说,我谁都不嫁,只嫁给爸爸。
如今……这个人……是的,这个人……啊……老情人……
林静萍怕自己失控,起身时,已是泪水潸然,给父亲掖了掖被角,悄悄走出第六病房。
走廊里的那排椅子是冰冷的。空无人坐。她置身这寥落的世界,即将被她的老情人遗弃。是的,遗弃。她还是坐在椅子上,就像被椅子收留似的,倚靠在那里。
没有轮子的椅子。她想。
林静萍的耳朵里渴望一种声音,可是,没有。这就是事实,现实,真实。她坐在椅子上,下意识仰头,像那幅画里的女人,企图飘浮,是的,飘浮。脚尖都点起来了,可她没有飘浮起来,即使闭上眼睛,也没有。她一阵窒息的感觉,仿佛整栋楼在收缩着,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站起来,身体有些失重,趔趄一下,一只手扶住墙壁,白色的。来到电梯口,按了电梯,下楼。电梯或者说那个钢铁的冰冷的箱体,在下降的过程中是缓慢的,近于停滞状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显示灯还是显示了1楼。电梯门洞开,她动作迟缓,就像等待被吐出来。
林静萍来到医院门口,呼吸着异于这医院的空气。她打开手机,胡乱找了一个可以听歌的网站,把音量调到最大,任音乐在耳边和四周响起。唱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种声音。几乎淹没她的声音。在抵抗着黑暗或者说黑夜给她的恐惧。她点了支烟,坐在台阶上。音乐还是影响了楼内休息的人。有人从楼上大骂起来,大半夜的你作死嚎丧呢?搞这么大声音,别人怎么休息。精神病吗?精神病你去精神病院!林静萍想回一句脏话,但觉得理亏,没有骂出来,她想起包里的耳机,掏出来,插上。音乐这一次完全在身体里响着,震荡着。
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觉得有些冷,看着天上,那些星星还镶嵌在黑色的幕布上,甚至更深处。她站起来,走了走,活动一下肢体。
医院门前的马路在路灯下反射着光。大片的白移动过来。是的,大片的白。林静萍慢慢看清,那是羊群,是的,羊群。牧羊人在白色队伍的后面,挥舞着鞭子。这是通往城里的必经之路。林静萍还是惊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羊,没有。看上去,有几百只,移动在马路上。白色。林静萍盯着它们看着,直到它们从医院门口消失。但仍可以看到牧羊人高于羊群的身影。林静萍摘掉耳机,听到几声清脆鞭响,黑夜随之而震颤着。
羊群过去。
对面一家寿衣店昏黄的灯光亮着。暗夜的独眼。
林静萍转身,回到楼内,随着电梯缓缓来到第六病房的走廊。她在手机上搜索着父亲疾病的一些信息,都是绝望。偶尔跳出来的是关于老高自杀的消息。消息透露,老高不止美婷一个情人,还有十几个。有一个还是临县图书馆的管理员。各种不堪的照片。令林静萍惊讶的是她跟老高还有美婷照的那张照片,就是挂在美容院墙上的那张,也在网上出现了。莫名的恶心和恐慌袭来。她想,媒体的泛滥和不公正说不定自己要卷入这个漩涡之中。她苦恼沮丧起来。她贪婪地吸烟,一团乱麻了,心里。父亲的疾病,还有这负面消息,让她感到双重的艰难。世界,荒诞了。如果世界这时候缓慢破裂,她会找一个缝隙沉下去。她会的。这样的想象也是荒诞的。难道自己就这样成为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吗?不就是当初跟老高照了张相吗?这望城很多的会馆、饭店不都有老高的照片和题字吗?她还记得离婚后,别人给她介绍的第一个男人是一个诗人,自费出版的诗集也是请老高题的书名和写的序言。跟老高搭上关系,也是这个诗人中间搭桥,才有了后来,美婷成了店里的会员。如今这诗人已是《望城日报》副刊的编辑。当年他还是小学语文老师。只因跟老高是乡邻。
有些乱,他妈的,有些乱。
林静萍索性关了手机。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声为之颤抖的哭嚎,自下而上,蘑菇云般,连成一片,炸裂开来。从哭嚎声里,林静萍知道,有病人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父亲的声音吓了林静萍一跳。
父亲披着衣服,站在林静萍身边说,萍儿,你在我床边睡一会儿吧,拖累你了,我这老不死的。
你咋醒了?林静萍问。
突然就醒了,好像有人在梦里喊我,让我醒醒。我就醒了,这不去厕所,看你在这儿,我心疼。父亲说。
哦,没事的,你赶快去厕所吧,要不要我陪你去。林静萍说。
父亲说,那喊我的人,我看不清楚,像你,又像你妈,瞅那身影儿。怪了,谁喊我呢?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厕所。
父亲晃动着衰老的身体,向厕所走去。
林静萍看着,她知道这具身体随时都可能在疾病的吞噬中,坍塌,崩溃。只是时间还没有……会是什么人喊他呢?林静萍感到纳闷。
楼下的哭声,持续中。
父亲从厕所回来,林静萍扶着进到第六病房。
父亲说,楼下又有人走了。
林静萍说,嗯。
林静萍服侍着父亲躺下,直到他打起呼噜。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像啊。她蜷缩在临时的椅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静萍想起医生说的另一句话,进了这第六病房的,就没有走着出去的。
5
春山丽舍那边装修刚进行到一半,承包给了几个南方人。林静萍三天两头过去看看。林静萍早上从医院出来,路过那里,进去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跟几个工人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其中的一个工人说,萍姐,你放心,我们的装修是一流的,你的这家春山丽舍也将是望城一流的。林静萍笑了一下,心想,还不知道它未来的命运呢。在解放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林静萍看了眼窗外,一个轮椅上的男人在人行道上转动着轮椅。林静萍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她摇下车窗,这时候,绿灯亮了,她踌躇了一下,后面的车辆已经发疯地鸣笛,叫嚣着。林静萍无奈,只好开过去,停在路边,开门,下车,往回走了几步,看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不是。她丝毫没有觉得突兀,俨然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已是她的熟人似的。她看上去有些失落,回到车旁,没想到违章停车,警察把一张罚单贴在了车玻璃上。他妈的,林静萍骂了句。她扯下罚单,眼睛还是向那个轮椅上的男人那边看了看,男人和轮椅的背影已拐进街心公园。
林静萍加速行驶在马路上,她还不想回到店里,漫无目的地开着,路过青年路的时候,堵车了,看上去,堵得很厉害,有司机下来抽烟。林静萍也下来,掏出一支烟,但没找到火机,可能是落在医院了。她走了几步,跟前面车的司机借火,顺便问了句,前面怎么啦?那是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嘴里叼着烟,蹲在马路边,把吸一半的烟递给林静萍。其实,林静萍不喜欢这样的对火方式,尤其是一个男人抽了一半的。但,林静萍还是接过来,把自己的烟对着,手指捏着男人的烟还给他。男人蹲在那里瞟了林静萍一眼,说,你没看见前面的十字路口,过一群羊吗?一大群呢。林静萍踮脚向前面张望着,她不知道这群羊是否就是她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群。男人的车窗是落下的,里面坐着一个小女人,在刷着手机。很繁忙的样子。林静萍也是疲惫了,在男人的身边蹲下来。又掏出两支烟,递给男人一支。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抽了。林静萍只好把那支烟放回到烟盒里,剩下的一支叼在嘴里。男人刚才的烟已经吸完,林静萍看着他在鞋底下碾灭的。林静萍刚才抽完的烟蒂也被她随手扔了。现在,又没火了。林静萍想跟男人说,但这时候,男人车内的女人喊了,你还不回来,车什么时候走啊?要晚了。男人没吭声,站起来。女人的声音有些嗲。林静萍也站起来。男人掏出一个火机,对林静萍说,送给你了。林静萍说,不用,我只用一下就可以。男人说,我决定戒烟了。林静萍握着的火机还有男人的体温。林静萍看着车内的女人,还有男人的年龄,想,是该戒烟了。男人这么一说,林静萍也没有把烟点燃,回到车内,她想给林东山打电话,觉得还不是时候,环境也不对。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父亲,他们的父亲即将……张菲来换她班的时候,她没有告诉张菲,她总觉得张菲是一个外人。倒是张菲扯了些闲话,说,过些天,我到你的店里去护理一下,这样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爸的病……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哥该看不上我了,人老珠黄的。林静萍当时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去吧。免费给你护理保养。
车辆开始向前蠕动着。
林静萍跟在后面,左拐右拐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民主路。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菜市场,喧闹,嘈杂。林静萍找了一块空地停车,马上就过来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收停车费。五元。林静萍在市场里走了一圈,在路边吃了油条豆浆。她坐的桌子挨着路边的路灯,不知道哪个顽皮的孩子把路灯打破了,只剩下一个灯柱在那里,直指着天空。林静萍吃了一半油条,油太大,豆浆都喝了,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三块五。坐在那里她记得,原来这民主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去望溪公园的,不知道封了没有。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住在这里,后来,留学去了荷兰。说是羊肠小道,其实只是走的人多了,墙有一个豁口而已。那时候,公园还收费的,五毛。为了逃票,很多人就绕到这里。有一段时间墙上被铁丝网拦上了,但还是有人剪断铁丝网钻进去。也许是晚上烟抽多了,或者是因为哭泣,林静萍的头现在有些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敲着颅骨。
她又坐了一会儿,问,老板,这民主路原来有一条小道去望溪公园的,还有吗?
老板正在炸油条,转头说,我是外地的,不清楚。你问问别人。
林静萍说,哦。
这时,一个低头喝豆浆的老头抬起头说,是有一条,可以到达纪念碑的,但不太好走,我们老人去公园都绕道的,你年轻,你可以的。前面那个卖西红柿的旁边就是,你走过去看看,如果觉得不行,你再回来,从正门走。
林静萍说,谢谢。
林静萍站起来要走。
老头说,丫头,我看你怎么眼熟?
林静萍一脸惊异,心想,怎么可能?
林静萍问,你是?
老头说,你爹是不是叫林辛亥?
林静萍点了点头。老头说,你爹还好吗?
林静萍哽咽了一下说,在望城医院的第六病房内。
老头瞪大了眼睛,满眼的恐惧,几乎颤抖着说,第六病房啊!啊!
林静萍说,是的。
老头说,我哪天去看看他。我们当年是一个团的,但不在一个连当兵,退伍后,我还去你家,那时候你还是小孩。我抱着你骑在脖子上,你还在我的脖子上尿了我。
林静萍实在想不起来了。
老头说,当年,我们都分配到轧钢厂,我家给我找了人调离了。
林静萍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想听这个老头唠叨,这只会加重她的悲伤。
她说,我先走了。
老头说,那羊肠小道,慢些走,别摔了。
林静萍说,谢谢。
老头说,跟你爸说,老骨头要去看他,让他等着我。
林静萍说,会的。
这时候,前面买菜的和卖菜的吵起来了,大打出手,买菜的人把卖菜的摊床都推倒了。林静萍从人群里走过去,顺耳听买菜的骂着,你妈的,你缺斤少两,你欺骗人民。林静萍听到“人民”两个字,笑了笑。买菜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还在说着,人民,你懂不懂?人民是不能欺骗的。这里可是民主路,我一定要去管委会举报你,不让你这种人在这里摆摊。卖菜的竟然从摊床下面拿出一把刀子,光闪了一下,叫你说我欺骗,叫你说欺骗。用刀在中年男人的身上猛戳着。血流了出来。周围哗然。有一个看热闹的男人,肩膀上竟然骑着一只猴子,可能是看到血光了,猴子吓得乱叫,在男人的肩膀上上蹿下跳,要不是有一根链子拴在男人的手上,那猴子早就逃脱了。看到那卖菜的猛戳买菜的,林静萍感到一阵颤栗,从人群里挤过去,找到那条通向望溪公园的路口,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矗立在山尖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了。
林静萍顺着羊肠小道向上走着,路确实不好,充满了附近居民扔的垃圾。再加上夏天从山上下来的雨水冲,沟壑纵横。很多树根裸露出来,干枯致死。树林里多是槐树,是的,槐树。树丛里有吭哧吭哧的声音,林静萍还是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拉屎,可以看到其苍白的屁股。那人的双手扶在石头上,好像那石头随时都可能滚下来,或者是他(她)方便完,继续推着那石头似的。林静萍甚至闻到了一股臭味。她下意识捂住鼻子,脚步加快。终于到了围墙跟前,那里已经破败不堪,当年的铁丝网都不见了。地上的墙基还在,砖头被人踩得光亮。很多人在盘山道上走着,像一支溃败的队伍,更像是乌合之众。这几年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健康的重要,在林静萍的记忆里,好像是从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还有2012年世界末日论的恐慌。林静萍没有加入那支队伍,而是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来到通向纪念碑的石阶。登石阶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林静萍看着高高在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心里还是有些打怵。
她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体内的黑夜,藏着生锈的针,在轻挑着一颗即将熄灭的灯芯,让它再燃烧一会儿,一会儿……针尖灼烫,每一挑都可能是一年,十年……灯油是她的血,是的,血。如果可能,她愿意点燃自己的头颅之灯,引领着父亲从疾病的黑夜中走出来……
石头有些凉,林静萍站起来,拾级而上。向上的台阶,是的,向上。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为什么要这样?林静萍也不知道。走了一百多个台阶,她又坐下来,歇了。林中有鸟,叫的凄凉,惊心。隐藏在草木之中,不见鸟迹。她在石阶旁边,捡了颗石子,投进树丛,鸟鸣停止,听见的是扇动翅膀的声音。一只,仅是一只,掠过树梢,冲向天空,一个黑色的剪影。是的,黑色的,木刻般,在天空的布景上。尾翼如刀。
林静萍记不得中途歇了几次,其中一次是明莉莉打来电话,带着哭腔的。这不是明莉莉的性格啊。
林静萍有些懵,问,怎么了?
明莉莉说,我家那谁,把小鲜肉给捅了,七刀,刀刀致命。
阳光有些强烈,林静萍躲到几棵树后面,听着明莉莉的话,身体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说什么。树影和她的身影重叠着。
明莉莉说,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一个被抓起来了,一个躺在……
明莉莉抽泣的声音,一跳一跳的。
林静萍本来想责备几句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责备有用吗?
林静萍说,你想怎么办?
明莉莉说,不知道。
林静萍说,你现在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你想好了吗?
明莉莉问,什么位置?
林静萍说,就是你是以那谁妻子的身份出现,还是以小鲜肉情人的身份出现。
明莉莉哭着说,我真不知道,不知道。
林静萍还是忍不住责备了一句说,叫你作,这回好啦。你想好了吗?
明莉莉说,想好什么?
林静萍说,你个骚逼,你说想好什么?你是谁?
明莉莉说,我是谁?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林静萍真急了,生气地骂着,你妈的,你是那谁的妻子啊!只有这样,你才能没事,你知道吗?我这么说,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你家那谁会保全你的,我相信他会的……因为他没对你动手,而是你的小鲜肉……因为他心里还有你,才会做出这样的过激行为……你在听我说吗?
明莉莉说,在听。
林静萍问,明白了吗?
明莉莉说,明白了。
至于警察找你,你怎么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林静萍说。
明莉莉说,你在哪呢?我好想喝酒。
林静萍说,喝个屁,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明莉莉说,好的,我在老城的庙里坐着呢。
那被砍去枝桠的树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头猛兽,在吞噬着她的影子。林静萍看见,连忙跳开。树林间的空地,有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袭白衣,在那里打着太极拳。很慢。很慢。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升到半空中,像一个仙人。
林静萍看了一会儿,继续拾阶而上。可她脑子里还在想着明莉莉的事。她能想象得到明莉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惶恐模样,以前的心气全没了,坐在老城庙里的那些佛像之间,她渴望一条道路,但没有。那些只是泥塑之身而已。神灵在这个世界上是令人敬畏的,而不是信仰的。心怀慈悲的人自己就是佛。
阶梯两侧的树木是干枯的,枝桠向上延伸。
林静萍已经能看到纪念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字了。
晨练的人多起来,从她身边经过。竟然有一个男子赤裸上身向上奔跑,身上的肌肉块状地颤动着,汗水让皮肤变得光亮起来。充满了金属感。光线的原因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跑向太阳的人。她不禁想到了那个轮椅上的男人,还有那个梦,她有些不想那是梦,而是另一个空间里,他们真的相遇了,否则,当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也不会……
她也跑了几步,顿时气喘,脸颊发热,整个身体灼烫起来。
6
纪念碑高高在上,四周是柏树,除了柏树还是柏树。深绿色中透着肃穆、安静。但这常青树看上去有几分的老气横秋。纪念碑笔直刺向天空,仿佛是天空和大地的连接物。地上的可以顺着纪念碑上看天空上,而天空上的可以顺着纪念碑下来。是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亡魂,历史,时间,空间。如今,这仅是一种存在而已,是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先烈的故事,以及他们为这座城市牺牲的生命。这是一个遗忘的时代。这是一个快速发展,同样幽灵存在的年代。更多的传统被破坏而不是保留下来。文化像一个弃妇,被泡沫经济强暴之后,流落街头,甚至成了丧家之犬。当年望城有一个女行为艺术家,赤身裸体把纪念碑的模型插到自己的身体里,躺在书籍堆砌的棺椁之中,放火焚烧起来,然后,她从火焰中逃出来,变成了爬行动物,在树林之中归于原始。这件事轰动很大,那女的被抓起来了。据说,这女人出狱后,去了国外。
林静萍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四周看着,竟然没有刚才奔跑的男人的身影。凭着某种直觉,林静萍总觉得那个男人身上的某种东西是自己熟悉的。她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直觉,但绕着纪念碑走了一圈,都没有男人的影子。“遇见鬼了。”林静萍心里说。她嘲笑着自己的神经质。
林静萍仰望着纪念碑,笔直的,高高在上的,目光在延伸着纪念碑的高度,直至天空深处,是的,天空深处。白天有太阳,云朵,夜晚有月亮,星星的天空深处。她遐想着。一缕光线照在林静萍的脸上,有些刺眼,她的目光被击落下来,她回过神来,低下了头。
手机响了。
林静萍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也许因为四周太安静了,她才如此反应。
电话是张菲打来的。
张菲很惊慌地说,萍啊,你快来医院,老爷子可能……你哥不在望城,他们轧钢厂要打造什么公墓文化,派他出国考察了。
林静萍说,好的,我马上到。
不久前,林东山就说过关于轧钢厂公墓的事,还请林静萍帮忙推销。这是他们厂的一个伟大的前景,在钢材市场萧条、工人减资的情况下,这可能是一条不错的探索道路。林东山当时说得雄心勃勃的。
林静萍顺着台阶向下走着,几次都险些从上面摔下来。她没有回从民主路来的那条羊肠小道,而是,选择了一条直接下山的道。
林静萍小跑着,出了公园门,拦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在公园墙边的栏杆上,一个轮椅被链子锁在栏杆上。几棵树木的阴影落在白色的墙上,也落在轮椅上。轮椅的扶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折射到墙上,随时要挣脱被捆绑似的……冲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