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唱
2015-12-16李学辉
■李学辉
独 唱
■李学辉
一
二叔一遍一遍拨电话时,我正在开会。开一个关于坚决遏制大班额和根绝跨区域上学的联系会。内容不怪,会议的名称很怪。参加会议的有区政府主管教育的领导、区教育局有关人员和社会相关人士。我是特邀嘉宾,坐在一个看似显眼其实无关紧要的位置。这几年开会,我相当自律,一进会议室便将手机铃声调至静音,无特殊情况也不看手机屏。二叔是个固执的人,有事直接打电话,从不发信息,回了信息他也不看。好在会议只有两小时,我便耐了性子听坐在主席台上的人的钢言铁语。台上的人我大多都认识,也从侧面了解过他们孩子的就学情况。这些人和我年龄相仿,他们的孩子大多上小学、初中。区委、政府所属的家属区在二环。在小城,他们所住的地方安静而且豪贵。二环还未设小学、初中,他们的孩子不在区域划定的范围,上的都是本区有点名堂的学校。有人也曾就此事发问,教育局相关人士答复道:领导没区域,所以不受区域限制。
对大班额问题,区政府主管领导插话:要坚决杜绝,譬如我的孩子上学的班级,就有80多个孩子,这么多孩子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连呼吸都不畅通,遑论学习。
这个“遑”字,我在下发的领导讲话稿上盯了很久。讲话的领导是在职研究生毕业的,讲起话来惯于把秋天的杨叶比作春天满地的萝卜缨蒿。
“现在上学是农村包围城市,城乡二元结构的根本问题,是农村人口还未完全城镇化,农村学生上学已率先挤进了城市。”
没人多说话,领导在享受绝对权力时,也会感到满足。领导是否这样想,我不想浪费时间揣度,但我知道:所有的规矩是定给守规矩的人的。在孩子上学、住房等问题上,领导绝对是一种例外,尽管有多少条多少条的清规戒律限制。
会散了,我立即回电话给二叔,怕挨骂,我便抢住话头讲了开会内容,并问二叔有啥急事。二叔沉默良久,问我7月6日有无时间。我说时间尚早,有什么重要事需要办理?二叔话音里有了羞涩,问我能不能参加一次学生毕业典礼。我不明所以,问二叔这场典礼有什么特殊之处。二叔说别问那么细,你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二
7月6日那天,天晴得像刚生过崽的母狗的脸。我叫了媒体的两个朋友:一个是电视台的,一个在报社。二叔所在学校离巴城六十五公里。一段柏油路,一段水泥路,路平正光滑得像狗舌头。区属媒体的记者一般不抓花边新闻。他们的职业信条是报纸、电视台是领导的,这要从政治高度上认识。报纸四个版的格局是:一版领导讲话,二版登载单位部门与之相应的新闻,三版国内外大事摘抄,四版来点适度的杀人放火消息。他们知道,领导看报,最先看的是四版。杀人放火的事,要有看点但不能过火,要有杀人于无形无血之功效。领导是有智慧的,过轻过火领导都不会高兴。你可以怀疑领导的能力,但绝对不能怀疑领导的智商。
领导看自己的讲话和出现的镜头,看的是所占版面的大小和出镜时间的长短。只要眼中有领导、心中有领导、笔下有领导,即便有点小纰漏,领导也不会拍桌子扔杯子骂娘。
同行的两个记者朋友,在单位混得顺水顺风。一路上,他们聒噪出的声音,不硬,有点柔性。我的耳朵逆袭地听着,眼睛却瞅着窗外。窗外的景色像油饼一样一张一张卷过去。今年雨水丰沛,不该出现花草的地方都铺满花草。有一种叫小喇叭的花,像被子一样铺开,铺得战天斗地。
三
二叔是个拧人。在巴子营,一和“拧”挂上钩的人,都属于犟脾气。他固执得有点愚蠢。二叔二十出头时,给区长当通讯员,区上拟在巴子营最偏远的地方巴小营筹建一所小学,在物色人员时,二叔冲口而出:我去。
区长不高兴,喝道:“你走了,留下的工作谁干?”
二叔在区长的杯里续了水:“离了狗屎还不长辣辣。”
辣辣是一种叶能入药茎能生食的植物,多赖生于荒地石滩。一到春天,便破土而出。在饥饿年代,是巴子营孩子们的爱物。一到闲暇,他们便结伴而行,拿了铲子,到石滩后蹲身,一铲子下去,辣辣被连根挖出。掐掉缨叶,将或粗或细的茎塞入口中,幸福得抹眼掉泪。辣辣随季节变味。初春时嚼之生津;一到夏天,茎多丝而味辣,再也无人问津。在巴子营,狗粪不作为肥料。那时家家户户的狗散养,狗寻欢作乐时,多到石滩。狗去的次数多,狗粪就多。有狗粪的地方辣辣长得较旺。没狗粪的地方,辣辣照样生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那句俗语。
区长是本地人,懂这句俗语的意思,他笑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巴小营那地方偏,兔子拉屎还绕道走呢!一个人,一间教室,八九个学生,你能熬得住?”二叔笑了:“只要是学校,怎么都行。”
二叔背着行李,在小草冒黄的小路上轻快前行。巴子营是平原地带,不是一望无际的绿,就是一望无际的黄。在二叔眼中,这种地带的景色就像区长的讲话稿,要么排山倒海,要么平实无味。这种排山倒海和平实无味很对二叔的脾性:寡淡。就像这巴小营,一眼伸过去,会平淡出一种舒畅。
巴小营迎接二叔的,是一间草房,一个学生。二叔放下行李,走进草房。草房地下摆着几块土坯,土坯上铺着一层麦草。二叔愣了一下,叫来那个学生,问还有没有土坯。学生指指墙后。二叔出门转到草房后面,看到几排土坯。他让学生去找把笤帚、铁锨,学生应了,回来时后面跟着一个姑娘,学生说是他姐姐。
二叔让学生和他姐打扫草房。他到门外挖了一个坑,和泥。二叔和泥和得相当有耐心,学生的姐站在旁边,看二叔一遍又一遍地折泥。泥们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在铁锨底下跳跃着。和好泥,二叔开始砌泥桌。他用脚步量了桌子的位置,比划着桌子的高度,让学生的姐抱土坯,他砌。草房里长出十张桌子时,就有了生气。二叔又砌了十张泥凳,搓了一下泥手。黑板、粉笔、课本无法自行解决,二叔把草房门的钥匙交给学生的姐姐,去找区长。
学生的姐叫小米,学生的名字叫观音宝。
区长吩咐文教委员去中心小学协调。中心小学校长打开库房,找出一块废弃的木黑板:粉笔现成,课本只有一套,不够,给你一卷纸,裁好后自己去抄。
二叔谢了,背了黑板,连夜回返,在第二天深夜赶到了巴小营。
小米听到狗叫,叫醒观音宝,看到二叔背着黑板,手里捏着一卷纸,胳膊底下夹着两本书,正站在草房门口喘气,便上前帮忙接了。二叔点亮油灯,把黑板挂在了东墙上。一盏灯下,黑板和二叔的影子在跳动。小米的眼里有了意思,那种意思单纯地溢动。观音宝坐到泥凳上,泥凳上的泥还未干透,观音宝哎呦了一声,低头站在二叔面前。
二叔搓搓观音宝的头:“这是啥名字,你就叫王得晴好了。”
二叔的教书生涯就此开始。
四
我到上小学的年龄,二叔曾领我去见识过他的学校。眼前有二排四栋教室,低矮破旧,模样还算周正。二叔指着教室门前大小不一的窝点,说是学生踏的。雨天,一窝泥;晴天,一土坑。好在学生的脚板硬,夏秋光脚板,冬春羞死雪。多少年来,我早已习惯二叔的这种叙述。二叔说:现在产粮不多,产人多。这个村子原来只有十多户三十多口人,现在生羊羔似的增到百十户人家四五百口人。人多学生就多,这几间教室已盛不下学生了,公社正准备扩建学校。
我显然不到操这些心的年龄。学校后墙有一豁口,我看到了探头探脑的牛和飞来奔去的鸡。我便跑过去。出了豁口,是一片麦田。麦田里的麦子已收割上场,那些牛和鸡散在麦田里找寻属于自己的东西。麦茬七高八低,农妇一样披头跣脚,我扑到麦茬地里,捉蚂蚱。蚂蚱有好几种,一种纯绿的,腿长;一种粗胖,花的,腿短;还有一种带点墨色,手一按,它便蹦起来,落下去时已到两丈开外。麦地里间或有乌鸦、麻雀和不知名的飞鸟。有一种鸟叫声婉转,我悄悄匐过去,听它唱歌。它唱什么内容,我不知道,但它唱得自在、幸福。它一伸脖子,声音便宣泄而出,尾巴一收一放,旋出一种快活。二叔的叫声传来。我看看天,云也倦了,边上的一层色纯净成金黄,麻雀急急地乱飞,我便回到学校。
学校扩建时,集体的力量就显示出来了。
巴小营有一座园子,面积不小。园子里有苹果树、杏树、梨树,大多一人合抱,最小的也有碗口那么粗。结的果、梨、杏是大是小,我没有印象。我只记得那一个月,我疯得像条小狗,窜在大人们中间,看着他们锯倒果树、梨树、杏树。他们锯得很卖力。手锯的咯吱咯吱声很勇敢,树轰然倒地时有一种壮烈。男人们锯树,老人、女人、小孩们在锯好的树段上拴了绳子,弓着腰往学校拉。园子离学校有一里路,是土路。树段涌起的土,龙一样翻腾。到歇工后,二叔端着二婶送来的饭碗,坐在一小木凳上,看着成群结队的土坯和木材,脸上挂着笑。我看到学生的读书声从二叔脸上走下,涌到土坯和木材前,集中,再放大,裹入二叔的豪情,再有模有样地排成队,组成一堵声墙。宏亮的回声跌入二叔的碗中,二叔兴奋成一栋教室。
二婶就是小米。
立起的教室有6栋12间,还有8间教师宿舍。二叔坐在门前,看天。教室门前的地面仍是原生态,二叔给我描述砖的妙处。我姨妈家在城里,住的就是砖房。城里的街道上铺着砖,我曾留意过,多为方砖。二叔给我描述的那种砖是长方形的小砖。二叔见我半头雾水,便拿起一树枝画起来。他画得微风习习,二婶也站在旁边,看他画。画完,他让二婶端来一盆炉灰,横竖顺线撒起来。撒完,二叔憧憬的一片砖地便赫然显出,壮观而且庄严。
教员不够,大队书记和二叔选拔了三名回乡青年和一名女知青。我见过他们,浑身都洋溢着激情。
五
第三次修学校时,我已进城上学。那个寒假,二叔没有回家,二婶和堂弟也陪着二叔。我呆在家中无聊,母亲便打发我去陪二叔。我在包里塞了本《唐诗三百首》和《包法利夫人》,冒着漫天的风寒,坐车来到了二叔的学校。
二叔对我的到来不咸不淡,我有点失落,想回家。二婶说:“你别介意,你二叔的学校统考成绩落在了第三名之后,他心烦着呢。”
“巴子营片区有16所小学,考个第4名也不丢人。”我烤着火,翻看着《包法利夫人》,安慰二叔道。
二叔冲上来,一把扯过我手中的书,扔出门外,“你懂什么?荣誉,我什么时候输过别人。别的输了,我不丢人,教书的输了成绩,算什么?”
二婶出门,拾了书,掸着书上的土:“你考不好拿孩子撒什么气?”
二叔坐在床边,呼哧呼哧喘气,“像他这样,整天抱本闲书,能考出好成绩吗?能上好大学吗?你要认真复习数理化,认真背外语,我给你腾房子。你要是在这里避嫌看闲书,滚蛋。”
我从未见过二叔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恼恨一个做了30年校长的人将世界名著作为闲书肆意诅咒,便装了书出门。
二婶挡住了我,说他们想去看一个亲戚,既然我来了,就代他们看一个星期的校。
我知道看校的意义。每年放假,二叔便独揽值班看校的活。别人值班有值班费,二叔一文不领,说老师们辛苦了一学期,放了假还让人家轮流值校,有点不妥。与其大家轮,不如他一个人代劳,让大家省心省力,开学后好专心教书。
那是个滥用成语和关联词的时代。学生造句用的多,老师分析课文用的多,校长讲话也用的多。
二叔不回老家,夏天少了收割麦子的人,除夕少了团聚的人。父亲曾和二叔争吵过,虽然二叔在父亲面前赔着笑脸,却依然故我。
多年后,父亲也习惯了。只是每年腊月三十吃年夜饭时,父亲总让母亲多摆三双碗筷,说权当和二叔他们一起吃团圆饭了。
二婶替我准备了一周的吃食,将一瓶煤油和一个手电筒交给我,嘱咐我晚上封炉子时别把闩口捂死,免得中煤毒。
我应了。
“别去找草人,免得他几个故事又把你引入歧途,更没了学习的心思。”二叔出了门,又转回来。
我问堂弟草人是谁?堂弟笑了:“一个老光棍,上朝鲜战场时被美国人打瘸了一条腿,夜里看守大队服务部。”
二叔瞪了堂弟一眼,推了自行车,把校门的钥匙在我手里一摁,走了几步,又回头,到屋中找了一根鞋带,穿了钥匙,挂在我脖子上。
我很快无聊起来。冬日的校园里没有景致,偶尔驻足的麻雀看到我形只影单,也不那么殷勤地造访了。我整日锁了大门,有时呆在房中,有时出门。校园边的白杨树高大自在,残留于树上的叶子在唰唰作响。我看到两片树叶在打架,忽开忽合,它们发出的响声很有节奏,啪啪,啪啪。我拾了一块石子,扔向树叶。树高,我扔得石子高度不够,它们仍在啪啪啪啪。
只要有风,它们永远不会停下拍打的动作。
那晚睡到半夜,我听到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极似人们传说中的鬼拍手。我的头皮阵阵发紧,身上布满鸡皮疙瘩。我想象有一幻影朝门前扑来,我把火钳戳进炉中,烧红,从门的一小洞中穿了出去。小洞中的木头嗞嗞作响,咣当的声音停了。我松一口气,封好炉子,拧低煤油灯的灯芯,钻进了被窝。
咣当咣当的声音又响起。我不敢下床,便用被子蒙了头,想着各种驱鬼的办法。我伸出头,把鞋倒扣在头前,按着中指,我曾听祖父讲过,遇到鬼,咬破中指,一抡,血一粘鬼,鬼就会大叫着离去。迷迷糊糊中,我睡了,待睁开眼时,屋外已白茫茫一片。
雪是何时下的,我不清楚。我小心地拉开门,门外没有任何影迹。我的心忽地一松,差点栽倒。我扶了门框,看着这一场白得让人心跳的雪。校园里安静,雪更安静。我迈出脚,又收回,不忍心打破雪的宁静。我伸出手指,捏了点雪,放进嘴里,嘴里沁凉一片。我倒掉茶壶里的水,把雪一把一把摁进壶中,装满了,便搭在炉火上。一壶雪化了不到一杯水,我喝了一口,无味,也不涩口,便走出门去。
大队服务部靠着学校东墙,我掀了门帘进去,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炉边。看到我进来,他望了我一眼,仍低下头去。我叫了一声爷,他说卖东西的人还没来,如果我不急,就来烤火等着。
我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找你的。老人正式抬起了头,望了我一眼,问我是谁。我说了来由,他笑了,张开漏风的嘴:又是来听故事的吧!我说我不听故事。老人的失望从脸上走下。他挪开了炉子上的水壶,朝炉膛里吐了一口痰,炉中的火倏地冒了一下,还带点臭味。我捏了一下鼻子,问老人听没听到夜里啪啪啪啪的响声。老人把水壶仍搭在炉子上,听我的描述。
“傻娃子,这世上哪有鬼,我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要说鬼,我就是活鬼。”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先回去,待卖货的来了,我去看看。”
我出了服务部,沿着小路来到河边。河里面也有厚厚的一层雪,偶尔有一处洇湿,是冰层中冒出的水所致。远远地有狗吠声传来,小路上踏雪而来的人都筒着手,有的看看我,有的懒得看。我捏了一团雪,找了一小石子,回到学校。我从墙边刨开一团雪,拨拉出浮在上面的土,把雪团滚来滚去。雪化进泥中,雪团逐渐化成泥球,小石子在里面咣当作响,我有了成就感和幸福感。把泥球晾到窗台上,听到有人叫喊,我跑过去,是老人。他领着我,查看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教室、教师宿舍门上都贴有封条,我们无法进门,就隔窗查看。我发现老人一盯住东西,眼神立马就会发直,眼光中有一种森森之气,与雪的柔和形成反差。查看了一圈,老人问我啪啪声是从哪里发出的,我说不知道。老人说是否是幻觉,我说不是,千真万确。老人叹道:难道这东西比美国鬼子还鬼,我这条腿就是被一个美国鬼子打瘸的。那王八蛋在雪中爬了三天,我以为他冻死了,出去查看,他开了一枪,我一躲,子弹打中了腿。看我听得有点茫然,他停了口,说晚上来帮我捉鬼,他要去睡白觉。
天是黑的,雪是白的。老人踏雪而来,我开了校门,把老人迎进门。老人从怀里摸出一纸包,打开,是一块生猪肉。他问我锅在哪儿,我去桌子底下取了锅,递给老人。他看看火,让我去捧雪。我端了铁锅,摁了满满一锅雪,搭在炉子上。看雪化成了水,老人把那块肉丢进锅中,说我们煮雪水肉吃,香。
起风了,铁丝一样粗硬的风挤进屋中。老人皱了一下眉,望望窗外。咣当咣当的响声又起,老人问我要了菜刀,提刀出门。我跟在他身后,老人侧耳听了半天,走向了一间教室。他立在窗前,咣当咣当的声音很脆,老人拿手电查看了一番,笑了。窗子上的玻璃烂了,糊着几张纸,纸被风吹破,风灌进教室,吹动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黑板在咣当咣当作响。老人爬上窗台,从破了的窗口摸到插销,拔开,跳进教室,摘下了那块黑板,提出来,说这鬼有意思,他也想识字呢。我浑身松弛下来。老人关好窗,插好插销,拍拍身上,说:“这下我们能安静地吃肉了。”肉熟了,老人让我找出盐,撒在肉上,让我吃。我让他,他撕了一块,丢进嘴里,慢慢咀嚼。那肉的香,我若干年后回忆起来还能唤起味觉的快感。
吃完肉,老人走了,说要去值班。他让我锁好校门,有事唤他:“我是个活鬼,死鬼见我都怕,我给你护魂,鬼不敢来的。”
我洗了锅,看《包法利夫人》。对于福楼拜,我是读莫泊桑的创作谈时知道的。他是莫泊桑的老师,教育莫泊桑甚严。对于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人,也没有相同的动作神态,我不懂。我只觉得莫泊桑有这样的老师,是幸福的。
还有包法利先生和爱玛。
我吃我的雪水煮肉,爱玛吃她的砒霜。这个夜晚,我们互不相干。
雪化了,二叔一家也回来了。二叔的情绪平稳了很多,对我也柔和了很多。他领我参观教室前后,他说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砖地,如果教不好学生,真正的对不起党和人民。我对二叔的说教没有兴趣,只是看雪后的砖地。砖地上的雪化得快,干净得令我不忍踏足。二叔说:要脚踏实地,踩在砖上的感觉和地上的不一样。没砖地时,老师教得认真,学生学得认真;有了砖地,心倒不踏实了。二叔问我原因,我说不出,二叔吼了一声:不接地气了。我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二叔。
他叹口气,转过了身,我发现他的头发有点花白,背也驼了许多。
六
二叔像一只抱窝的母鸡,只要活着,认准的就是那个鸡窝。六十岁那年,退休表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盯着那张退休表,写下自己的出生和工作年月。二叔的目光拉长,串起了区长、小米和茅草房、泥土结构、砖木结构的教室。那晚他没吃饭,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木头箱子,箱子里红红绿绿的各种证书舒了一口气,全活跃起来。几张纸质的奖状在箱底叹口气,二叔伸手抠起它们,小心地打开。他把各种证书捋过去,挑出来三十多个,放进一包中。第二天一早,二叔拎了包,坐车赶到县城。县教育局在城南,二叔找了半天,进门时被门卫挡住。二叔说:“我是巴小营小学的校长。”门卫看到穿戴和老百姓差不了多少的二叔,嗤笑道:“编啥呢?你是校长,我的孙子还是局长呢!”二叔的手抖了一下,提包砰然落地。他打开提包,把证书一张一张往地下排,门卫想阻挡,二叔扯住了他的衣领,高声叫喊了一通。门卫看到二叔想拼命,不敢再挡。二叔很有耐心,把三十多个证书按时间顺序排列。这些证书从市、省级往上升,升到全国教育先进工作者止步。二叔的举动引出了教育局的所有人,他们鱼贯而出,盯着这些证书,像在看一场猴戏。局长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众人让出一条道,局长问门卫咋回事,门卫吧吧嘴,不吭声。局长请二叔上楼,二叔从口袋里掏出退休表,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局长让众人排了队,一一梳理这些证书后,叫人收了证书,让门卫抱着,在大院里跑三十圈。
门卫不解,局长喝道:“这些证书背后,有着一个教师的尊严。”门卫的手一松,证书哗啦撒了一地。
局长驱车赶到巴小营小学,已到黄昏。太阳爬在山头,一点两点的余晖晃荡在屋檐下,和归巢的麻雀嬉戏。二叔冷冷地看了局长一眼,转身进屋。局长被晾在门外,搓着手。二婶把局长请进屋,局长环视了一下小屋,眼前的桌子、柜子肯定比他的年龄还大。他坐下来,郑重向二叔道歉,并征询二叔对退休有何要求。
二叔说:“我只想再干几年,人退心不退,工资我拿退休的。”局长缓缓地说:“人不退,心也不退,局务会已通过,你的退休延长五年。你是个表率。”
二叔想表率这个词用到这里不妥,他没有吭声,几滴老泪从眼眶滚了下来。
七
巴小营小学教学楼竣工典礼那天,七十又五的二叔被邀请坐在主席台中央,享受着人们对这个名誉校长的敬佩。参加教学楼竣工典礼仪式的人很多,一切按程序进行。二叔的眼神有点昏花,他擦擦眼镜,努力朝台下望去,几十个学生被围在中间,像玉米行中长出的豆子,可怜巴巴地抬头挺胸。能容纳六百多人的教学楼耸天而立,把几十个学生压迫成米粒般大小。二叔的头沉重地磕在了桌上。
我坐在病床边,等待二叔的清醒。我问过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待情绪平复下去,就会缓解。二叔醒来,二婶腿一软,跌倒在床下。我扶起二婶,问什么事让二叔激动成这样。二叔摘下眼镜,慨然一叹:那么好的学校,上学的学生还不如校园里飞的麻雀多,我心疼。二婶拍拍病床的栏杆:“你心疼,谁心疼你呢!”二叔不搭腔,泪流满面。
八
我们赶到巴小营小学时,二叔在门口迎接。学校的校长和教师都很年轻,他们机械地和我们握着手,把我们往主席台上让。我问了举行毕业典礼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校长说乡镇领导还未到,他们得一直等。二叔便领我们上楼。十二个教学班和实验室、电教室的牌子灰头土脸地挂着,孤寂地瞅着我们。
浪费,心疼。二叔嘟嘟囔囔。一个学校不到六十个学生,十二名教师闲得无聊,整天玩游戏。周一早晨九点驾车到校,周五下午四点多就回城了。
看来,现在修的最好的是学校,吃的最好的是母猪,此言不虚啊!电视台的朋友调侃道。
二叔不解,电视台的记者笑了。学校的事您老清楚。现在的母猪享受特殊补贴,还有保险,做个母猪比做个女人强多了。跟在后面的人都笑起来。二叔转过身去,紧绷着脸,一脸寒肃。
教务主任上楼,说乡镇领导陪上级领导督查项目,来不了,毕业典礼照常进行。我们下了楼,偌大的操场里,稀稀落落坐着60多个学生,主席台上坐着的教师、嘉宾,有20多人。面对主席台,站着一个男孩,他是今年巴小营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惟一学生。他声情并茂地读着致母校的感谢信。没有扩音设备,他的声音孤独而无助。其他学生神情漠然,似乎这个毕业的学生与他们毫无相干。
《雨花》2015年上半年被选载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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