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她
2015-12-11李明国
李明国
每天,每天,他们从楼上下来,打那个绿色垃圾箱旁走过。有时,也拎着垃圾,顺手丢到里面。
每天,每天,她推着一辆三轮车,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按着既有程序,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没人问她姓啥名谁,何方人士。照了面,也不言语,甚至有意无意地躲开她。当然,她也从不跟他们打招呼。倘若避之不及,便闪到一旁,或绕个弯,再到自己“领地”。
他们和她,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转。一切都那么约定俗成,天经地义。
日子就这么平淡如水地过着,但如水的日子也产生垃圾。如何处理垃圾,他们是从不挂心的。知道的只是在家里放几个小桶,桶上套个塑料袋,等积攒得差不多了就扔掉。扔垃圾谁不会啊?用点心的,就走过去,掀开箱盖,轻轻地放进去;玩省事的,不及跟前,就顺手一掷,袋子便划着弧线飞了过去。有时落在箱顶,有时就落在旁边。当然,碰到袋子不结实的时候,也散落一地。但散就散了,谁也不会刻意去管。有打扫的,何必操那闲心!
有一天垃圾箱满了,他们没当回事。隔了一天,小山似的堆满箱顶,便有些疑惑;又过了一天,不仅周遭满了,还漫延到楼道口。眼见的,苍蝇横飞,污垢遍地,他们再也忍受不了了。议论者有之,谩骂者亦有之。有好事者,竟给有关部门打电话,斥责为什么不及时清运?为什么影响大家生活?为什么……
第四天,清洁工终于出现了,还是原先那个她。他们这才瞟她一眼:一副白色口罩,遮住大半个脸;白色的帽子外面,是灰白且稀疏的短发;一身洗得掉了色的蓝工作服,裹着羸弱且有点弯曲的身躯。最显眼的,是那件橘黄色马甲,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几天不见,她的面色似乎憔悴了许多。但这与大家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叹口气,各自走开了。有消息说,她病了。还有消息说,由于公司没找到替换人选,她病未愈便上班了。但这已超出他们的关注范畴。他们最乐见的,是经过她整整一天的忙忙碌碌,这里的脏、乱、差终于不见了。
于是,生活又恢复到如水的样子。
她用的那辆三轮车不知多久了,外胎已磨得没了纹路,车条也锈迹斑斑,但箱体却干净得很,像是每次出发之前,都特意擦拭一番。她工作起来很投入,也很细心。每次来到,总先环视一周,将能卖点钱的,譬如包装皮、玻璃瓶、奶盒之类统统捡拾起来,放进车把上挂着的编织袋内,然后,再着手清理垃圾。清理时,先把箱子周边的铲净,再用小挠钩或着干脆用戴着手套的手,往车上拾掇那些还没破碎的袋子。末了,不忘把箱子翻转过来,磕打磕打,直到不留一点残渣。最后一道工序是提着撮子,拿着笤帚,将楼内、楼外的烟头、纸屑、果皮,乃至宠物遗留的排泄物都打扫到车上。等一切都忙活完了,才直起腰来,喘口气。
按理说,她只负责生活垃圾,但事实上分不那么清楚,她也懒得去分。就说结婚吧,如今鞭炮、彩炮越买越花哨,燃放得也愈来愈多,但人们是管放而不管打扫的。仪式结束后,五颜六色的碎纸屑到处都是,有落到窗檐上的,也有挂到横空的网线上的,拾掇起来,要耽误大半天工夫。再说那些装修户,本来要自己清运垃圾,但这年头,总会有个别人老茄子不嫩(论)。所以,最终还要落到她的肩上。她必须咬着牙,将那死沉死沉的砖头、地板砖、水泥块,一点一点地装车、运走。
这些年来,不知什么原因,看不到她骑车,无论载得轻与重,都是半推半拉。这座院落的西则,有条长约四五十米的缓坡,那是她倒垃圾的必经之地。每每路过此地,她总是一手扶把,一手紧拽车厢,先在离坡四五米处做好加速准备,然后,手脚一并发力,一气呵成。等冲上坡顶时,呼出的粗气会把口罩吹得一鼓一鼓的,汗水也顺着鬓角和腮边淌下来……
吃多少苦,受多少难,只有自己清楚,甚至连家人也不告诉,更别说这楼里的人。住在这里的,都是高学历的人,她始终认为与他们有着天大的距离。所以,这些年来,她不愿同他们说一句话,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不过,这种想法,如今被一个小插曲给改变了。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早上,她看见一位男士正站在楼道口吸烟。她明白,这位先生要么是妻管严,要么是家庭环境的卫护者。等这位先生把烟蒂扔掉,她准备去捡的时候,一位路过的男士说话了:“老宋啊,现在越来越享受了,什么时候配上专职捡烟蒂的啦?”虽是一句玩笑,但说得那位宋姓男士脸像大红布似的。只见他赶紧弯腰捡起烟蒂,放到她的撮子里,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习惯了。”于是,她会心一笑,向他们投去感激的一瞥。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不,一晃又到年底。虽然酸腐与恶臭不见了,但天气却愈来愈冷了。这对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谁能说得清哪一个季节或者哪一天最好?不过,对新的一年,她还是满怀信心的。
每天,每天,他们都打那绿色的垃圾箱旁走过。
每天,每天,她都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