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郭文斌和他的“安详诗学”
2015-12-10周新民
周新民 一九七二年生,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二○○二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文学批评百余篇,著有《“人”的出场与嬗变——近三十年中国小说中的人的话语研究》等著作两部。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湖北省社科基金等各类项目十余种。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湖北省文艺论文奖、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十余项科研奖项。
郭文斌 一九六六年生。现任宁夏作家协会主席,银川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任央视八集大型纪录片《中国年俗》、百集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文字统筹。代表作有《大年》、《点灯时分》、《寻找安详》、《农历》等十余部。短篇小说《吉祥如意》先后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冬至》获北京文学奖。散文《永远的堡子》获冰心散文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
周新民:我看到你简历,你毕业于固原师范学校。虽然你们上学时组织过文学社团,创办过文学刊物。但是,中等师范学校的培养目标是乡村教师,你能坚持下来,一直从事文学创作,的确不容易。我想请你谈一下你早期的文学阅读、文学创作准备情况。
郭文斌:在我的记忆里面,那个时候没有上大学的概念,感觉里考大学就是考师范。所以学习好的同学基本上都考到师范了,考不上师范的才上高中。实事求是地讲,当时还没有什么文学理想,所以人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我们没办法去把握的东西。固原师范的学制是四年制。三年级的时候在《固原报》发了一篇小杂文,点燃了我的文学梦。这是一次非常大的激励,尽管稿费只有四块钱。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非常重要,因为那时候在班里若有谁的稿子能在《固原报》发表,是一个很大的荣誉。而且通过自己的创作还可以拿到四块钱稿费,既有精神上的享受,还有物质上的鼓励。那么就想着,如果将来写大稿子的话,就有更大的精神享受,也有更大的物质收获。我的文学创作缘起就这么简单,我在上师范之前,是没读过几本书的,为啥呢?没书可读。小学、中学,几乎没图书室、阅览室,就连课本往往都没有,开学很久了课本还到不了,得借旧课本。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写了《农历》,是什么给自己这些创作上的资源和激情呢?想来想去,还是那一片土地。虽然没书看,但是有部大著供自己读,天地、农历、节日、父母、父老乡亲的那种生活,包括自己成长本身,那种天然的生活。现在想,也许正是当时没书读,恰恰成就了自己。为啥呢?精神没被格式化。
回过头来看,小时候,我父亲我伯父,他们每年在过大年的时候唱的那些秦腔,其实就是文学。它对你有影响吗?当年没感觉,现在觉着太重要了,为啥呢?你看我的伯父,他可以不重复,给你把几出十几出戏唱下来,当年我在被窝里,就一出一出地听。我伯父我父亲他们自己就是土演员,每年一到腊月,一村人就集中在我们家排戏,戏要排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农历》里面写到了,从“上九”开始,一直演到整个正月出来。演员就是我的父亲、我的伯父,就是村里这些人。“文革”的时候气氛那样紧张,我伯父我父亲还偷偷地保存了一些戏装和道具。
我非常感谢命运的这种安排,当初让你没书读,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带着成见写《农历》。如果有书读,读多了,你的心灵就被格式化了,你自性的光芒就被遮蔽了,你打量那片土地的目光就不可能那么天然和纯粹,你就不能以一种很原始很朴素的心态打量那片土地。童年的遮蔽是最严重的遮蔽,因为它是养成阶段,养成天性。但要写作,又不能少了一定的写作基本功,于是上苍又在成年阶段安排我补课。中师毕业后,我在母校将台中学教语文。就想着在教学上干出一番事业。讲课前,我基本上都会把课文背下来。就是那个时候,才感觉到汉语的那种美,那种音韵感。后来考到宁夏教育学院,又疯狂读了两年书。也就是在教育学院上学的时候,才正儿八经做起文学梦,有了一点点文学自觉,开始在《朔方》这些省刊上发稿子。后来去《六盘山》杂志当诗歌编辑,一干就是八年。这一段经历是我职业文学道路的开端。
周新民:从一名中师生成长为一名著名作家,真是不容易。我从你刚才童年文学启蒙教育的回忆中,找到了你的文学作品普遍采用儿童视角的原因。
郭文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童年视角有一个特点,污染少。它跟天地同根同心。特别是写长篇《农历》的时候,我感觉着只要一进入到那个世界,灵感马上就来了。只要两位主人公五月六月在我的眼前一奔跑,文字就自然开始流淌,并且非常湿润,非常温暖,且不说读者读着这样的文字是否有滋养感,我自己就非常享受,有人说,那是一种带着天地之气的文字,带着日月光华的文字,虽然有些过誉。我也没有想到,它还有缓解现代人精神焦虑和抑郁的作用,有不少受益者,一买就是几百本,甚至一千多本地义捐,对比我的其他几部文学作品,它携带的能量显然要高一些,因为它接近真,不像成人视角一写就进入假,这是我后来在编选自己文集的时候发现的,因此,许多成人视角的作品,我在作品集成的时候都放弃了。
儿童永远问大问题,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大人永远问小问题,钱从哪里来,享受到哪里去。因此,老子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吾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周新民:你的小说常常书写节日。《大年》写春节,《吉祥如意》写端午,《点灯时分》写元宵节。长篇小说《农历》则是书写中华民族一年之中的所有节日。你为何对中国传统节日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呢?
郭文斌:的确如此。之所以关注节日,倒不全是因为世俗意义上的节日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有好穿的好吃的。那是一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节日具有祝福性。这种祝福性,它体现在节日特有的返乡暗示,或者说归根象征上,换句话说,它里面有归意。事实上,节日是人的天性跟天地精神最吻合的一个时空点。平常你过的是世俗化生活,一进入节日你就进入祝福。
你看,过大年的时候,把祖先请来了,把天官请来了。那一炷香一点,那门神一贴,灯笼一挂,你感觉着天地人在那一刻真是合一了。现在回想,真正的原因就是它是一个非常有神圣感的时刻,就是古人讲的“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地、人、神正好合上了。我曾经在《农历》里面写到,五月和六月在大年三十的一个时空段,就是整个对联呀年画呀都贴完了,守岁的时候还没到来,那段时间,五月和六月幸福得就像两尾鱼在时空之水里面穿梭。五月跑到东屋六月跟到东屋,五月跑到西屋六月跟到西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跟着,他们就是一种享受。那种享受现在回过头来看,就是传统文化里面讲的一种纯粹的喜悦,纯粹的安详。为什么?这种快乐它不是物质给你的,不是外在条件给你的,它是一种生命本身带来的狂欢,我把它叫作生命的狂欢。
所以,好多人说西海固文学是苦难文学。我不这样认为。我说,老天如果把我生在上海,或者生在北京,可能就发现不了这种狂欢,也没办法表达这种狂欢。恰恰是在那种物质条件朴素到极致,简约到极致,让你的灵魂赤裸裸地存在于天地之间,没有任何的外在因素对你遮蔽,你很容易跟天地就融为一体了。五月和六月事实上是天地狂欢的化身,那是一种来自天地精神的狂欢。这跟我后来寻找安详的感觉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能够回到生命本质地带,它就是一个喜悦,没别的东西。就是说在本质地带里头没有痛苦,没有忧愁,只有喜悦,就是生命的狂欢。它是一个圆满,它是一个坚定,它是一个永恒,它是一个心想事成。人的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人的痛苦是因为你从本质地带离开了,就是说从故乡出来开始流浪的时候就有痛苦了。
传统节日带给你的是一种准宗教体验,但它不像宗教直接把你指向本质地带,而是通过化文为俗,把这种指向藏在各种仪式里、气氛里、风俗里,通过这些仪式、气氛、风俗,通过连绵不绝的祝福性环节,让生命安静下来,让时间成为变量,让幸福成为常量。让生命从外在回到内在,从流浪回到故乡。但是现在好多人在故乡找不到那种古典味了,一些仪式也淡出历史舞台了,怎么办?不少人就想起《农历》,集体读诵《农历》,让心灵借之得以安顿、安养,得以和一种宁静的天地狂欢促膝,体味当下的回归喜悦的温暖和幸福。
而对于生命来讲,当下就是永恒。
所以,我认为节日不仅仅是风俗,它是一个非常有精神性的仪式,它是一条条回家的路,一个个回家的通道。生命的终极意义是回到故乡,第一故乡。
传统的节日,正是古人精心设计的归途。
周新民:我注意到在《三年》、《一片荞地》、《呼吸》等篇章无一例外地详尽地描写了死亡的礼俗。如《三年》跪迎纸火,点燃黄表、木香、金银斗、花圈、香蟠,跪听祭辞;《一片荞地》详述丧仪:正相、凉尸、守丧、做寿木、做献板、写领魂蟠、杀引路鸡、吊唁、献馍、烧纸、硷棺、下葬;其他作品如《农历》也涉及对鬼神的祭奠等风俗。我从中读出来了你对生命的敬畏。
郭文斌:《弟子规》讲,“事死者,如事生。”事实上,生死一元。中国人的思维是非线型的,它是一个圆,生死也是如此,圆上的一点,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既是结束,又是开始,换句话说,生和死没有区别。“出生入死”这个成语的本义是从故乡出来就是生,回到故乡就是死。从本质地带出来就是生,回到本质地带就是死。既然如此,善待死就是善待故乡,礼敬死就是礼敬故乡,而故乡是“娘”在的地方,那么,对死的礼敬就是对“娘”的回望,这是大孝,而孝是“一”,是生命能量的通道,如果我们把这个通道堵上,生命就枯萎了。
周新民:你的小说大都书写乡村的人性美。“美”是你小说的核心要素。你能谈谈你为何以“美”作为主要创作旨归?
郭文斌:真正的文学,它一定是带有祝福性的。换句话说它一定是要把人带到故乡去的,带到母亲身边去的。现在呢?你迷路了,都没有几个人愿意给你指路了,孩子走丢了,甚至有人会把他拐卖掉,这是不少现代人的心态。那么,一些作家、传媒人有没有这种心态呢?有。一下笔就诱惑读者。我这几年在全国做文艺志愿者,发现了一个问题,好多女孩子的心灵创伤来自于什么呢?来自于她当年被别人诱惑过,通过利诱,对她进行生理上的侵犯。现在的作家、传媒人有没有这个倾向呢?有,一上来就勾引读者。用欲望,用色情。
在我看来,文学恰恰应该反勾引。有责任感的作家他应该设法把走丢的孩子送回家。一部作品,读者花了三四天时间读完,有没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有没有把心安妥的感觉。这是底线。就像当年二祖慧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初祖达摩为他安心。为了打动达摩,他居然砍下自己的胳膊。可见安心的重要。现在我们遇到的问题跟慧可是一样的,谁的心安呢?如果心安了就不会贪污,如果心安了就不会焦虑,如果心安了就不会痛苦,对吗?大多数人都心不安。因此,作家们应该有一种自觉意识,用自己的文字把读者带到一种心安的状态。但是我们看到现在许多文学作品,不看则已,看完更加焦虑,对吧?
在我看来,美是和谐,是善,更是真。大美一定是真。只有抵达真那里,心才能安,心安了,恐惧感就消失了,恐惧感消失了,大快乐就到来了,大幸福就到来了,当然,大美也就到来了,否则,一切美都是局限的,不究竟的。
周新民:结合你的作品和你刚才所阐释的观点,我把你的文学创作追求可以归结为建构“安详诗学”。我觉得“安详”在你的文学作品和你个人思想中,带有哲学本体论的意义。请你讲讲,你为什么要把“安详”作为你文学创作的核心思想?“安详”在你的文学作品和你个人思想中,具有什么样的内涵?
郭文斌:这个我倒没想过,我觉得你这样概括很好。通常,我们讲文学有审美、教育、认识、娱乐功能,但我觉着这些功能都必须建立在祝福性的基础上,就是说祝福功能是第一的。因为读者他首先是生命体,是生命体就需要祝福。换句话说,如果一部作品不能给读者提供生命的建设性,那其他的功能有什么意义呢?你看看,很多文学作品把忧伤强化到极致,并且审美化,甚至把死亡审美化,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文字具有诱导性,心理暗示本身就是生命动机,人会自觉不自觉接受这种心理暗示,那么,读者接受了死亡暗示呢?这个责任谁负?
正因为如此,拙著《寻找安详》二○一○年被中华书局出版后,至今已经发行近十万册。
那么,什么是安详,安详是一种不需要条件作保障的快乐,它是生命本身具备的品质,只要我们能够把目光折回去,它就在那里。在拙著《寻找安详》和《回归喜悦》里,我分享过几种走近安详的方式。
我先说说《寻找安详》中五种走近安详的方式。
一是通过“给”走近安详。
“给”就是把我们能拿出来的那份物力、体力、智力奉献社会,并且不求回报。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融化“自我”这块坚冰,清除这一通往安详道路上的最大障碍。
一个人要想走进安详,首先要和天地精神相应。而“给”,就是天地精神。
阳光、空气、时间、空间都是免费为我们提供的。有人收取土地出让金,但是大地本身没有收取;有人收水费,但是水本身没有收取。
无疑,最究竟的“给”是点亮他人的心灯,帮助他人找到本有的光明。在长篇小说《农历》中,我写到这么一个故事:盲尼夜行,观音菩萨让她掌灯避人,不料还是被一个和尚撞了个满怀。盲尼说,难道你就没有看到我手里的灯吗?和尚说,你手里的灯早已灭了。盲尼当下开悟,原来任何外在的光明都是不长久的,靠不住的,一个人得有自己的光明。
二是通过“守”走进安详。“守”是让行归到伦常,让心归到本位。
要让行归到伦常,就要首先搞清楚什么是缘分和本分,这我在《〈弟子规〉到底说什么》一书中有过专门阐述。
而要让心归到本位,就要回到现场。
更多的时候,人的心不在现场,所谓“神不守舍”。许多错误和灾难都是在神不守舍时发生的,比如司机走神,比如口舌之战。在我看来,疾病也是在神不守舍时发生的。当我们长期心不在位,与之一一对应的“身”就会出问题,因为只有身心匹配才会阴阳两全,只有阴阳两全,才不会造成生理的短路和断层。而焦虑和抑郁就更是心不在现场的结果。
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躲开”时间。只有“躲开”时间,我们才能免于焦虑。一切焦虑,究其根源,都是因为时间。人们之所以患得患失,是因为有时间在;人们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有时间在;人们之所以悲观,是因为有时间在。
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进入整体。一定意义上,整体也是安详之体。因为整体,我们释然;因为整体,我们安然;因为整体,我们放心;因为整体,我们放松;因为整体,我们自信;因为整体,我们满足。就像一个孩子,当他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边,就再不需要提心吊胆一样。同样,因为整体,我们能够听;因为整体,我们能够看;因为整体,我们能够呼吸。以呼吸为例,它的生生不息及无条件关联性告诉我们,所有生命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所谓同呼吸,共命运。因为同呼吸,所以共命运。相反,因为共命运,所以同呼吸。既然整体如此优越,那么我们只需要把自己交给整体即可,因为整体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坏,它的特性是生生不息,圆满自足。
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把生命变成和谐。曾经很重地关门,心想门无知,轻重何妨?后来悟到,轻重和门无关,而是轻时,自己收获了一份爱心。当我们能够轻轻地把门关上,轻到听不到门和门框的触碰声,我们会觉得门不再是门,而是一个生命。这时,我们的心里会有爱发生。一个人总是对物件轻拿轻放,时间久了,也会对感情轻拿轻放,小心翼翼,伤感情的话就会少说,伤感情的事就会少做,家庭冲撞就会减少,和谐就会增多。到单位也同样,到社会也同样。一个人总是对物件轻拿轻放,时间久了,也会对责任轻拿轻放,小心翼翼,错误就会减少,遗憾就会减少。同理,他也会慎重对待欲望、诱惑。因此,“缓揭帘”“宽转弯”,看上去是一个动作,却关系到人的成功和幸福。
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把生活变成诗意。当我们回到现场,再看到一个水果,会有一种感觉,它是一个十分自足的世界,那么美妙,那么不可思议。面对它们,有时会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仿佛能进入它们的内部——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完美的世界——我们甚至都有些不忍心吃它们。一个人的慈悲心就生起了。真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智慧。现场是智慧的源泉。智慧和知识不同,智慧是一个人的慧力,它是由能量、妥善、圆满、速度、成功构成的,或者说,它是由能量、妥善、圆满、速度、成功体现的。有些人可能学富五车,但处理问题却是一塌糊涂;有些人只字不识,却可度人于岸——六祖慧能就是典型。来自现场感的智慧是由源头提供的,它有些类似于写作中的“灵感”。它显然是一个赏赐。既然是一个赏赐,就对接收者的清净度要求很高。当一个人“接收”它的时候,他的清净心就生起了。
只有我们随时随地都能回到现场,并且明明白白地感受着这个现场,安详才能到来。
三是通过“勤”走进安详。金刚钻之所以无坚不摧,是因为它的密度;而生命的密度,正是由“勤”决定的。相同时间里,我们比他人完成了两倍的细节,我们的密度就是他人的两倍。
“勤”在本质上是对时间的致敬。通常情况下,人们认为时间是无生命的。这不对。在传统生命维度内,时间一定是生命体,一定是呼吸体,我们浪费时间,就是在欠大账。
在寻找安详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是物质的、具体的,就像手上的粉笔,只要你写,它就会短下去;又像阳光下的雪,即使你不动它,它也会薄下去。对于一个人来说,它有一个总量,就像一缸米,只要你用,它总会完。
四是通过“静”走进安详。
在今天,能够体会到静、享受到静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我们的环境已经没有了静地。古人对静地的要求是,九里之内听不到牛叫声,显然,现代社会无法找到这样的地方了。当年回老家,当我走进那个小山村,从那个山头走过的时候,就觉得进入了一种节奏,那是一种巨大的、充沛的、富有磁性的静。每晚,我都要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头上。抬头,明月就在当空;一伸手,星星就在掌心。那种寂静,真是有种融化人的力量。那一刻,我能够实实在在地体会到来自浩瀚宇宙的无尽滋养。这几年,已经没有当年的感觉了,因为村里已经有拖拉机和摩托车这些东西了,当年那种持久的浓烈的厚实的寂静,已经无缘享受了。
这才明白,“农历精神”之所以滋养人,因为农历本身就是一个静,这在古老的年俗中体现得尤其突出。无论是守岁、点明心灯,还是出傩,都会把人导入大静。这才明白,既然生命来自静,来自安详,那么我们进入静,进入安详,事实上就是回家。这才体会到为什么年关到来,人们要不顾一切地回家。可见,大年本身就是一个回家情结的集体无意识,是中华民族的一次集体精神还乡。为此,我很早就建议把春晚从除夕挪开,因为春晚让我们在最需要最值得沉浸于祝福现场时,却在兴致勃勃地“走神”——一次长达四小时的集体“走神”,严重干扰了“回家”的主题。守岁,作为中华民族集体公约的进入时间的方式、进入祝福的方式,一年只有一次,却被春晚闹掉,真是太可惜了。春晚是完全可以提前一天,或者推后一天的。
五是通过“信”走进安详。
一个人要找到安详,应该让心先定下来,而要让心定下来,就要在心中存有“天意”。在人间,天意表现为道德、伦理、因缘、程序。信天意,就要我们遵守道德、伦理、因缘和程序。道是生命的交通规则,德是按照交通规则去行走,红灯停,绿灯行,车走车道,人走人道;伦理是天地人的关系;因缘是古人对生命运化的规律性认识;程序就是“瓜豆原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中国文化之所以推崇道德,是因为道德是人格动机。一个追求道德的人,他自然会向人格处用力,而不是“物格”。一个向人格用力的人,他的目光自然在“内”,心思自然在本质,这也就是古人为什么强调省察、觉察、觉悟。就是说,古圣先贤他们更加注重跟踪心意,而不是跟踪物意,不是跟踪股票行情,不是跟踪机会。
通过“给”,我们把心路腾开,把心的空间放大,从“小我”转变到“大我”;通过“守”,我们回到现场,回到本质,回到根;通过“勤”,我们给自己不断“升级”,同时不给习气以空间和机会;通过“静”,我们的心湖能够映照明月,能够明察秋毫;通过“信”,我们的心得到大定。
周新民: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就是书写死亡、书写孤独。书写颓废,最终导致现代人不能从现代文明病中摆脱出来,相反,越陷越深。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现代作家、诗人走上不归路的原因,是极其危险的。
郭文斌:对,特别是青少年很容易接受作家的心理暗示,特别是那些有名气的作家,他崇拜的作家。有些作家、文学评论家,认为揭露社会黑暗越厉害,作品就越深刻;写人性变态越厉害,作品就越深刻;他认为像《农历》这种作品,分量不够,深刻性不够,我不这样认为。什么叫深刻?带人回故乡才是深刻,面对灵魂才是深刻,对生命的关怀才是深刻,爱才是深刻。换句话说,生命的根本问题才是深刻,就像一棵大树,根才是深刻。我之所以用十二年时间写长篇《农历》,正是因为它深不可测,它是中华民族的基因链,是中华民族的DNA,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没有触摸到它的根本处,就拿农历链条上的一个个节日来说,他关照的是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如何同频的问题,这难道不深刻吗?只有同频才有健康,才有幸福,才能回到根本故乡,这难道不深刻吗?
周新民:你是大型电视纪录片《记住乡愁》文字统筹人,我想请你谈一些感想与体会。
郭文斌:这是长篇《农历》带给我的好运,它由中宣部主导,由多家单位支持,由央视组织拍摄,非常难得的是,我们情投意合,我认为《记住乡愁》的主题应该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合法性、魅力、生命力,特别是时代价值,不想上面的意思正是如此。
在给编导们讲课的时候,我特别建议,要通过镜头让观众看到,一个家族,一千年的家族或者几百年的世家怎么传下来的,秘密在哪里。
从前六十集看,秘密就在家训的制定和执行里。概括起来,就是心量。就是说这个家族如果心量大,能量就高,子孙就旺盛。
天在下雨的时候,它给每一个人是公平的,你拿出一个盆,它给你一盆;拿出一个缸,它给你一缸。就像钱学森家族,他的家训是“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就是说,一件事情如果对我们一家人好,不干;如果对天下人好,咱去干。钱家就出大人物。范仲淹家族也是这样。孔子家族就不用说了。《记住乡愁》前六十集拍出来的这些大世家都是这样,让人们看完之后,相信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让我们看到世家是怎么形成的,并思考一个问题,这个家传到我这一代,怎么把它传下去,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怎么把这个家传下去。
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是中华文明,它跟《记住乡愁》讲的道理是一样的,人的长寿、家族的长寿跟民族的长寿道理是一样的。中国人讲“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没有长寿没有幸福可言,没有善终没有幸福可言,没有康宁没有幸福可言。那么,怎么样才能拥有五福呢?
《记住乡愁》里面藏着许多秘密,你看徽商,现在我们都认为他失败了,他失败了吗?没有。他只是把财富变成了另一种能量方式,并且是更加永恒的能量方式。徽商当年赚了钱干嘛呢,回家修祠堂、续家谱、建义学。让孩子读书,所谓“十户人家,不废诵读”。当年的徽州大地,十户人家中,你一定能听到诵读的声音。明清时代,徽州考上进士的,一千左右。一个范进中举都高兴得疯掉了,人家光进士就一千左右,那需要一种怎样的集体能量作保障。可见,他们把生命的重量变成能量,存在这个家族的永恒账户上了。
我这些年常常讲一个永恒账户,就是人的潜意识。
潜意识它有几个基本属性:第一,自动记录;第二,自动播放;第三,全息性;第四,永恒性。就是说我们这一辈子的命运,事实上是前一个生命周期拍摄的电影底片的播放而已。现在又给下一个生命周期拍底片,自动拍摄,自动播放。全息感知,就是说潜意识是共享的。现在人们都认为人有隐私,其实放到潜意识层面没隐私。你看那个小孩子,睡着了,但他知道妈妈在不在他身边,妈妈一离开房间他就哭,妈妈回来在他肩膀上拍拍,说,妈妈在,妈妈在,他又睡着了。妈妈在他身边干活,再大的动静,他都睡得很安详,但只要一离开他就哭。说明潜意识是永远在工作的。现在的催眠治疗,证明生命是永恒的,这个永恒性就体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永恒账户上。同样,家族也有一个集体永恒账户,民族也同样,子孙后代可以享用它的余额。因此,古人活着,不但为自己着想,还为子孙后代着想,有福,他不会享尽,还要给子孙后代留一些。正如大地上的资源,他也不会开发尽,使用完,念念想着子孙后代还要用,不像我们现代人,寅吃卯粮,赤字消费。
周新民:我觉着你对中国传统文化还算是重视的。我要跟你探讨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古代社会特定的这个经济、政治条件决定的。今天,你认为传统文化里面是否有些东西和当下的社会现实是有距离的?
郭文斌:没距离,传统文化它是为人服务的,试问,三千年前人的心跟三千年之后人的心一样吗?肯定一样啊。三千年或者五千年放在灵性这个链条里面,那是沧海之一粟。科学家告诉我们,到四维空间,空间可以折叠,时间可以折叠。什么意思?终点跟始点可以折叠,何况我们的灵性,三千年算什么呀。相对于古人讲的,古人计量时间怎么计量?多少劫,多少光年。对于我们的心灵来讲,三千年前跟三千年后是一样的,三千年前的母爱跟三千年后的母爱是一样的,三千年前的阳光、三千年前的空气、三千年前的水跟三千年后没变化。有些东西它是不会因为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如果说三千年后的东西用三千年前的公理解决不了了,那三千年前的那个公理就不是公理。传统文化恰恰是反潮流的。如果说三千年前的一个公理,三千年后没用了,恰恰它就不是真文化,能过时的东西它就不是真文化,在我看来,传统文化就是真文化,不过时的文化。所以王岐山书记在十八届四中全会上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如果我们现在不解决传统文化的问题,不解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问题,法律再健全你也管不了根本问题,为什么呢?如果法官的品质出现了问题呢?对不对啊?对啊,如果法官贪污了呢?法官要受贿了呢?
时代再发展,儿子孝顺父亲没错吧,父亲爱儿子没错吧,对不对?时代再发展,做官的廉洁没错吧。这就是传统。
再看现在的一些顶层设计,“八项规定”也好,路线教育也好,就是传统啊。“八项规定”用古人的说法就是惜福啊。让全民族把面缸里的面粉省下来,变成这个民族的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把面缸里的面粉都挥霍掉了,中国梦怎么实现?中国梦实现需要生产力,生产力就是面缸里的面粉。你看他第一步先惜福,把福气惜下来,把面粉攒下来,才有可能去实现中国梦。这一个民族走到今天,面缸里没面粉了,那就意味着这个民族就要到终点站了。没有长寿你哪里有善终啊,这很关键。
但传统文化从形式上要和时代适应。你比如说过去的人穿着汉服站在讲台上,现在的人穿着西装站在讲台上,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讲的内容应该跟三千年前一样。瓶子我们可以换,但是酒不能换。就像手机是现代工具,但它可以传播经典。
不是真理的东西,不要说三千年,三十年都活不下来,为啥呢?人有灵性,既然是灵性,那它就很灵敏,就有高度的鉴别能力,只要不符合天性的东西很快就淘汰掉了。你看历史上反传统的朝代没有长寿的,秦始皇反传统,二世就结束了;元朝反传统,短命;清朝比元朝就聪明得多,满人进关才多少军队,他靠什么东西延续了几百年的江山呢?他一进关把儒释道三家的祖先赶快请回来。我把你的老师请出来,尊孔尊教,知识分子马上被收编,对吧?他聪明啊,所以这个马背上的民族他把天下坐下来了。“文革”反传统,短短十年就结束了。
这是天道,传统只不过是古圣先贤对天道的一种认识,正确认识。它不是祖先创造出来的,它只不过是智者发现的宇宙规律。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月球是围绕着地球转的,这是规律,这不是孔子创造的,也不是老子创造的。《周易》也同样,只不过是祖先发现的规律。反传统,事实上是反规律,事实上是反天地精神,不是反哪几个人。你把孔老夫子打倒了,那不是把孔老夫子打倒了,你是把他发现的这一套规律放弃了,你把规律放弃了,你就要受到规律的惩罚。心跳一定是有一个稳定频率的,如果有人要把心跳翻一倍,生命就结束了。规律是不可挑战的。
在规律面前,人只能谦畏。人越认识到这一层,就越谦虚。你看《周易》八八六十四卦,所有的卦有吉有凶,只有谦卦大吉。为什么只让谦卦大吉呢?尊重规律,尊重传统。远的不说,你看习近平总书记就非常尊重传统。他到西方大讲特讲中国人的价值观,我们是个讲和的民族,对吧,讲中庸之道啊。他事实上是告诉西方人,中国人的传统是什么,对吧?我也尊重你的传统,那你也尊重我的传统。他应用的是传统。所以,短短的几年把人心就收回来了。在我看来,他现在反腐的目的不是为了反腐,是为了收人心啊。我甚至认为,就是为了让“乡愁”赶快在中国大地上变成一种显学啊,变成人们的生活习惯。反腐是为传统文化回归争取时间。他最后要做的事情呢,是要让这一套让人们自我管理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重新回到大地上来。
你看过去,管理哪里有现在这么复杂呢,国家管理只到县级,那县以下谁管理?文化。对吗?乡人自我管理,靠的是什么?祠堂、家谱、家训,就是传统啊。你看汉文帝那时候,犯罪率低到官员都没活干,就吟诗作赋,其他朝代也同样。后人传诵的不少好文章多是官员写出来的,官员在任上没什么活干,不吟诗作赋还能干嘛,对吗?管理成本很低啊。你看《记住乡愁》中好多村落一二百年没有犯罪的人,没有离婚的人,有一个信义村,大家上地的时候,把标好价的菜装到篮子里,拿到菜市场,挂在树上,旁边挂一个塑料袋,去种田,种完田回来收摊,一结算,不差一文啊,现在还在延续。那你想,这样的管理,国家机器多轻松呀,对吗?大人们把小孩带到那里去,进行熏陶、教育,从小就在心里种下诚信的种子。你想,如果我把你的菜拿走了,却不投钱,你也不知道。但多少年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拿菜投钱已经成了他们的自觉行为了。对呀,山东有一个村支书,白天做一件好事,晚上向投豆亭里投一粒黄豆,做一件错事投一粒黑豆,一年下来结算,看他这一年做的好事多还是坏事多。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这样干,还有腐败问题吗?哪里有腐败问题啊。
周敦颐家族也拍了。主人公的身份是县委的一名重要干部。他的三个儿子现在居然还是农民,当年他居然不让他的儿子到国办的工厂去招工。让我们感动的是他的儿子不抱怨,儿媳妇也不抱怨,为啥呢?周家世世代代廉洁。这个主人公八十多岁了,记者采访他,你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们周家世世代代廉洁,不能到我这一代把这个名声坏了。你想所有的官员如果这样做的话,国家的管理成本有多低。那一集让我特别感动,让我感动的不是周家这位老人做得好,而是他的后人境界高,他们没有抱怨老人。招工谁都有机会啊,如果没有这样一位父亲,也许他们恰恰就成为工人了,因为人人都可报名,人人都有被录取的机会,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县委干部,他们就不能报名,他们的父亲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保持祖上留下来的廉洁家风。
为此,我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发了不少文章,表达对这档大型纪录片的感情,发在《人民日报》的题目是《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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