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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没有女性

2015-12-10刘早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6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战争时代

刘早

白俄罗斯女作家、记者斯维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自己六十八岁这一年迎来了二○一五年诺尔贝尔文学奖的桂冠。

阿列克谢耶维奇出生于乌克兰西部城市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旧称斯坦尼斯拉夫,父亲是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乌克兰人。后全家迁徙至白俄罗斯。中学毕业后,阿列克谢耶维奇曾先后担任过德语、历史学科的教师,并在《普里皮亚季真理报》作过记者。一九七二年阿列克谢耶维奇从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新闻系毕业,先后在《共产主义灯塔报》、《农村报》、《涅曼》三家报纸杂志工作,一九八三年她加入苏联作协。作家在白俄罗斯的黑土地上笔耕至二○○○年,于世纪之交移居西欧,二○一三年重回故土定居。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脚步踏实而缓慢,从一九八三年第一部作品问世至今,著有《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见证人》、《锌皮娃娃兵》、《切尔诺贝利的祈祷》、《二手时代》等报告文学作品,另有《我离开了村庄》、《死亡让人着迷》等长篇小说。在每部报告文学创作前,作家都要采访五百至七百人,约见、交谈、记录,时间跨越几个世代,从十月革命、卫国战争、斯大林劳改营直至我们的时代——将近百年。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第一部报告文学作品《战争中没有女性》以作家对参加过卫国战争的女性的采访记录为基础创作而成。超过一百万女性在卫国战争时期加入苏联红军,她们或豆蔻青春或风华正茂,精通一切军事专长,从飞行员、坦克手到机枪手、狙击手……女性不再以护士或者医生的身份成为被拯救的对象,而是跃出战壕,被击中,倒在污泥中。女性在书中讲述男人们不会讲述的故事,不为世人所知的战争故事。男人讲述功勋,讲述战线的推进和部队首长,而女性讲述的截然不同——第一次击毙敌人的恐惧,或是战斗后翻过满是死尸的战场,德国人的、自己人的。讲女人在战争中做出的让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如体重只有八十斤的年轻护士,从战壕里背起超过自身体重一倍的受重伤的苏联士兵。不是一个两个,一场战斗下来,往往要从战壕里往后方背送几个甚至是十几个这样的大兵。战争过后,女性的战争远未结束,她们藏起自己的军人证,自己的伤员证明——因为需要重新学习微笑,穿上高跟鞋并嫁人。而男人们则忘掉了自己的女性战友,背叛了她们,窃取了她们的胜利。《战争中没有女性》于一九八五年出版,该书的印数直指奇迹般的二百万册。评论家将阿列克谢耶维奇称为“报告文学巨匠”。《战争中没有女性》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中国翻译出版,并引起中国文学界很大反响,影响了八十年代往后的很多中国作家的写作,特别是在军事文学写作领域,甚至直接模仿这部作品名字的。中国也好,世界也罢,很难说往后会有作家将战争以及战争中的女性写得比《战争中没有女性》更震撼、更感动人。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第二部作品《最后的见证人》是战争年代七至十二岁儿童的战争回忆录,一百个不是儿童文学的儿童故事。由孩子来讲述战争,既非政治家、士兵,也非历史学家,最公正的见证人。孩子眼中的战争只更加恐怖。作品多次重版加印。批评界依旧是冰火两重天,国内批评界指其为反战主义、意识形态标准缺失,国外称之为战争题材的新发现,女性对战争的看法,孩子对战争的看法,开启了一整片思想和情感的新大陆。

作家的第三部作品《锌皮娃娃兵》讲述的是世人知之甚少,被隐藏颇深的苏军入侵阿富汗的战争。人们只有从异国运回的锌皮棺材中猜测一二。四年中,阿列克谢耶维奇踏遍了全国,拜访阵亡士兵的母亲和幸存老兵,亲赴阿富汗战争前线。这是另一场战争,参战的人已换做另一代人,他们踏往阿富汗,迈向南斯拉夫、车臣、阿布哈兹、东乌克兰。苏俄大地上的人民除了战争没有别的历史,要么在打仗,要么在准备战争。他们的英雄,他们的理想,他们对生活的概念——都是战争的。所以,这个曾经的帝国的土地便如此轻易地一次再次地被鲜血沁满。《锌皮娃娃兵》一经出版立刻在社会上制造了爆炸效应。许多人,其中包括大量的受访者无法原谅她对战争英雄神话的玷污,军报和共产党报纸在第一时间向其发起猛烈抨击。一九九二年在明斯克组织了一场针对阿列克谢耶维奇及其作品《锌皮娃娃兵》的政治审判,但在已经步入民主体制的白俄社会和国外知名人物的支持呼吁下,审判不了了之。

第四部作品《死亡让人着迷》一改往常的体裁,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了一部小说,讲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自杀者——那些结束或者尝试过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无法忍受社会主义制度的崩塌以及社会主义理想消逝的人,将自身和理想捆绑一体至死不渝的人,无法接受新世界新时代新国家的人。

第五部作品转回报告文学。《切尔诺贝利的祈祷》讲述的不是切尔诺贝利,而是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后的世界。一个十年中发生的两起灾难,解体显然凌驾于核泄漏之上,因为前者距离更近,更易感受。苏联和东欧人民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批遭受核泄漏灾难的人群,而人们无法防范看不见摸不到的敌人,在未来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敌人——辐射。人们的语言和感受甚至无法描述所遭受的灾难,因为对于灾厄的唯一经验来自战争,而这经验不适用于新的敌人。有的见证人仍来得及讲述,有的见证人早已埋身黄土。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本书中的记叙直白、灼热,带有消毒水味道的事实让人肠腹不适,恶心反胃,形同受到了精神核辐射。

阿列克谢耶维奇最新的一部报告文学《二手时代》不再讲述战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敌人,开始讲述解体后的社会、国家和人民。这部作品的采访历程从一九九一年解体开始,到二○一三年成书时方才结束。与之前作品的不同在于,书中受访者不再承受战争的伤痛而忍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不再因为核辐射的影响一身病痛,痛苦消失了,眼泪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却信仰的空洞,平淡的失望,被生活褶皱碾碎后的冷漠。人们清空书柜,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托尔斯泰不能教你生活,不能给你面包和啤酒,既然勋章都可以卖,那书籍又算什么,一个时代的英雄,一个时代的偶像,到了另一个时代便被扔进熔炉和纸浆池。人民因为失败的经济政治改革送走了戈尔巴乔夫,送走了苏联时代,褪下了自己的红色外衣,从西方价值中接过别人的衣服,虽然精针细织,但仍旧是别人肩上脱下的二手衣服,二手的时代。《二手时代》是一部野心勃勃的作品,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书中试图去领会并带领读者理解这个自诩为第三罗马和人类解放者的民族的共产主义往事。她是否做到了,也许无法做出完全肯定的评价。毕竟过去的时代中存在美好存在丑恶,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见解,自己的真理,无法逐一涵盖,但至少离这个目标更近了一步。

一个有趣的问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化根基在哪里?出生于前苏联的乌克兰共和国,拥有白俄罗斯国籍并在该国工作和居住,用俄罗斯语写作。阿列克谢耶维奇师从著名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阿达莫维奇,并从老师那里继承了对欧洲文化的热爱和敬仰,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作家旅居欧洲,先后在意大利、法国、德国居住并创作,她的作品在当地比在白俄罗斯更受欢迎。原则上俄白乌三国甚至德法意都可以为她的获奖而庆贺。问题在于,阿列克谢耶维奇既无法用民族分割,也无法用国境线来分割。她不属于任何当前的国家——之前属于苏联,而现在则属于“后苏联时代的空间”。这回答了“她是谁”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她如何写作。略览其享有世界性声誉的作品后,我们可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成果在苏联和后苏联文化现象中是独一无二的。她跟踪、记录,艺术加工了近十代人的生命和延续七十载的社会主义现实,仅时间跨度一项便鲜有比肩者:从一九一七年革命、国内战争、伟大的乌托邦的感召、斯大林的恐怖统治和劳改营、卫国战争、红色帝国的崩塌,直至今日。这是活生生的历史,由人民亲口讲述,由一位正直的纪年史编者聆听、雕琢、刻写。她的报告文学作品是由成千上万的微弱声音,或者说被遗忘的真实声音汇集而成。与其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在以作家的身份进行创作,不如说是在以新闻工作者的身份进行客观报道。她的署名之下,无数苦难的亲历者、幸存者才是真正的作者。但她的作品又并非只是单纯的记录。它是情感的文本,是一个民族最痛处的墨拓,通过它得以窥见时代的全貌,得以闻得活生生赤裸裸的嘈杂喧哗,得以目睹伟大乌托邦理想的陨坠,得以见证血淋淋不可示人的阴冷角落。

第三个也是最难的问题:她为何而写作。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在“试图查明,人身上还有多少人性,以及我们如何去保护这部分人性”。可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用简单粗暴的方法煎下一剂剂猛药:放入一钱自己的创伤,二两世人的苦难,兑以三匙空洞、冷漠和绝望,以暴虐残酷为药引,大火猛煎,不待冷却便捏住读者的鼻子灌入喉咙。她试图用最直接的方法唤醒人性中的善和人道主义的萌芽,这是她的创作主旨,同时也是她的文学和道德立场。

除却文学和道德,无法忽视的是作家的价值立场。瑞典文学院给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诺奖颁奖词写道:“她对多种声音的记录,是对我们所在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诚然,文学把表现苦难作为重要任务。作家选取了无数个体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创伤编织了整个国家民族层面在一个世纪中的苦难图景。她注意到了已存的,世人还没有注意到的苦难;将人与苦难搏斗,在苦难中挣扎情景白描,刻画进自己的编年史中;蕴藏更深的是这种白描之下,人们面对苦难,以及苦难之后以残破的躯壳活下去的勇气——这是瑞典文学院提到的。瑞典文学院没有也不可能提及的,是授予阿列克谢耶维奇文学奖的考量。是诺贝尔本人的遗嘱所要求的“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杰出作品”还是作品文学性背后的意识形态倾向性,两者占比几何,我们无从确认。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的观点立场同其他苏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蒲宁,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索尔任尼琴有着普遍相似性——站在苏联国家意识形态的对立面。阿列克谢耶维奇专注于研究人类的不幸,人类存在中的恶与丑,并非全人类,而专门针对一个特定国度,一个特定政权,一个特定意识形态。由此,意识形态倾向性在十八位院士的选票中的占比直接决定了这块诺贝尔奖牌的文学含金量。虽然世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准绳,然而,就文学艺术来评价,仅仅一部《战争中没有女性》就足够阿列克谢耶维奇独享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耀,毕竟这部作品对世界文学的贡献太大和太独特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新作《永恒狩猎的神鹿》即将收笔。新书一改往常的风格,由不同时代的男性和女性讲述自己的爱情,如何爱人以及如何被爱。毕竟,灾厄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人在变,我们的世界在变,纪事在继续。”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是说。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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