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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阳台

2015-12-10王倩茜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6期
关键词:科长

王倩茜

周五下班时,康旭几个要好同事嚷嚷着要他一起去吃饭,是最近刚进驻武汉的一家热门湘菜馆。同事小莫已经在团购网团好优惠券了。康旭还挺想尝尝辣,可一想近几个月手头钱很紧,这一出去又得百把块钱消耗在吃吃喝喝里了,划不来。他只得把手一摊,说:“不去了,家里有事呢!”

几个同事打哈哈说:“哎哟,和你老婆还腻着呢!这都结婚多久了!”

康旭笑笑,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句,“岳父岳母周末要来,得收拾收拾。”同事“哦”了一声。康旭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得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假装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

正巧这时,手机里蹦出来一条微信,是老婆叶慈的,“今晚加一会儿班,晚点回,你自己弄饭吧。记得到阳台收衣服啊,七件。”

康旭走出办公大楼电梯后,在手机上回复了个“好”,便快步出了公司大楼。武汉的天总是很奇怪,明明十月的时候晚夏还在苟延残喘,可时间一拨弄到十一月就嗖地凉了下来。这个季节来不及看到黄昏的妖娆了,还没到六点天就开始染上一层水墨。沿街的店铺已经热闹地亮起了暖暖的黄光,把行人的影子印出一团一团的暧昧。离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路,康旭就看到一簇簇人拥在公交车站等车。

从公司到家倒是有直达公交车,二十来站的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个时间点的公交车上多是年轻人互相拥挤着,在逼仄浑浊的车厢里,大家都低头玩着手机,指头在手机上滑来滑去。身体亲近了,可却更空洞地映衬着内心的疏离和陌生。康旭不喜欢这种感觉。

下了公交车,再顺着车流的方向走两百米就到了梧桐公寓。公寓共三十五层,立在主干道边。是个典型的塔楼住宅,一梯十来户,每一户都不大,每一户都不通透。户户房子都像拼图玩具一样紧紧安插成各种形状,绕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舒展着自己的生活。真正自住的业主并不多,多是租了出去,租住房子的全是附近上班的年轻人。

康旭从公寓电梯的十九楼候梯厅出来后,脚步纠缠了下,就向左走去。向左走是走廊的尽头,向右走是家大门。叶慈所说的“阳台”就在走廊的尽头。“阳台”其实就是公共走廊靠近窗户的一角。一根光溜溜的铁丝从墙角的这头牵到了那头,横在走廊的大窗户边。

走廊的灯不是很明亮,窗户边密密麻麻晒了不少衣服,有些还滴滴答答酿着水。康旭在灯光下辨认了几次,才拢齐了七件自己家的衣服。

康旭抱着衣服走到家门口,一摸包,钥匙忘带了。他只好掏出手机给叶慈打电话。叶慈这几天在和康旭闹别扭,叶慈在电话里冷言冷语了几句,算是解了气,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叶慈已经在公司吃了个苹果,冲了碗麦片粥当晚饭。让康旭意外的是,她回家不吵不闹,反而紧锣密鼓地到厨房里给康旭下青菜面条去了。这回是康旭理亏,他给叶慈泡了杯玫瑰花茶端进厨房,搂着叶慈的肩膀把杯子往叶慈嘴上碰,非要让叶慈喝一口才罢休。好歹两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表情和动作一亲热,叶慈绷着的脸面就松缓了不少。

叶慈煮面,康旭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望着叶慈。叶慈和康旭一样,都是大学毕业留在了武汉,虽然她是从小地方来的,但是早就已是大城市人的做派了。回家了一定要先去拾掇自己精心维持一天的妆容,先是挤一点油在脸上揉来抹去,再去用洗面奶细细冲洗,叶慈说这一道道工序叫卸妆。卸完妆,还要把外出的衣服脱个彻底,换上一套品牌家居服才肯开始做饭。康旭觉得女人真麻烦,他爱的是清汤寡水的叶慈,如今门道太多,反倒显得做作起来。

康旭知道叶慈心里有股子气是和房子有关。

也怪不得别人,要怪还是怪叶慈自己。前阵子,先前的房子租约到期了,叶慈说不租了。本计划着要搬到郊区的新家去的,叶慈却忽然有了自己的打算。过了秋天叶慈就二十八岁了,之前两人谈恋爱一年、结婚半年,倒也把人生中这些重要事项安排得挺紧凑。

接下来的大事就是生孩子了,最开始两人还就怀孕这事犹犹豫豫,在时间上精打细算。没玩够,没闲钱,没精力,这些都是要让人反复商榷和琢磨的问题。叶慈开始还没太过心,可那阵子偏偏上星卫视全是辣妈啊育儿啊怀孕啊婆媳吵架啊那些鸡飞狗跳的电视剧,叶慈看多了、听多了、谈论多了,行动和思想上就有意无意地开始备孕了。

早几个月前,康旭和叶慈一起在远城区买了套新房。当时买的时候手头很紧,顾不上去研究买学区房还是就近房,哪个楼盘便宜买哪个。终于远城区有个楼盘的价位和房型都不错,更让人满意的是还是精装修的三室一厅紧凑小房型。小两口赶紧分头给家里做工作,紧巴巴凑齐了一笔首付,就此兴高采烈地当起了房奴。

不过交房后,两人手头也没多少钱买家具家电,于是便在家具卖场买了张样品床和床垫搬回新家,体验了半个月的新生活。

起初两天还挺新鲜,吃完晚饭他们还手拉手到楼下花园散步。可是过了几天早睡晚归的工作日后,两人开始叫苦不迭。早晨五点五十起床,晚上七点半到家,要十点入睡才可以保证第二天的工作效率。除去睡觉,真正在家里面对面交流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

“生活质量完全降低了。太累了。”所以叶慈不愿意在新家备孕了。

康旭是男的,对这事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可叶慈还想到了另一层,“新房要晾晾才敢住进去怀孕。不然好吓人。”康旭听了微微一怔,嘴里咕哝了一下。见康旭想说什么,叶慈赶紧拿话堵住他的嘴,“这个事情必须算清楚。比如说房子晾半年后,我们住进去备孕,如果顺利怀上的话,孩子出生我三十岁,你三十一岁。好吓人,我妈三十岁时,我可都上小学啦!”待康旭还在脑子里算着时间账时,叶慈又说:“好吓人啊,三十岁离我们也不远了。”她一连用了三个“好吓人”,说完后又拿出手机里的日历数起了日子。康旭无力反驳了,点着头。于是怀孕的事宜就这样提上了日程。

先前的出租屋在两人公司的中间点,不远不近,两人都得挤公交车。如果叶慈怀孕的话,再挤公交车就不现实了。所以叶慈在选出租房时,心里初步在公司附近画了个圈。

好房子也不是说租就能租到的。叶慈的公司在武汉有名的商圈中,附近的房价节节攀升,连出租屋的价钱也水涨船高。可即使水位线摇晃得再高,空出来的出租房也被附近上班的单身白领密密地盯着。叶慈去房产中介公司登记时,刚刚好有一套房子上午才空出来,是十九楼,两千块钱一个月,一室一厅,四十平,设施齐全。

“价钱是贵了点。你看怎么办?”康旭在电话里听叶慈一描述,心里飞速地拨起了算盘,月租两千,房贷四千,光是这两样,康旭的收入差不多就没了。叶慈的公司是个小外企,一个月的收入只勉勉强强够她收拾行头。即使每个月再节约,可六千块钱的开销就这样死死地把这个小家压住了。

“老婆,那我每个月就不给你零花钱了行吗?”康旭想借机幽默一下,给自己缓冲点时间考虑。叶慈有点不高兴了,答非所问地说:“我要是怀孕了就不能住破破烂烂的出租屋了,屋子要空气好,要敞亮,这样对我身心有利!”康旭知道叶慈是有点小虚荣心和小姐脾气的,忙解释,“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好好好,都听你的,以后节约点就是了。”

叶慈很满意康旭对自己一向的宽容和宠溺,她松了口气,“我们运气好,这个房子比我们同事租得都要好。”她背对着中介,压低了嗓门,“那我就定了。”

放下电话,叶慈又把脚步在屋子里荡漾了一圈,厅和室都是朝北的,虽然没有阳光直射进来,可大太阳天也显得明亮清爽。里屋是一米八的大床,外加一个三门大衣柜和电脑桌。客厅摆着沙发、餐桌、酒柜。叶慈还想压压价,房产中介很老练地在一旁又是忽悠又是吓唬又是恭维,说马上又有顾客要来看房子,物业也告诉他已经有一家顾客在犹豫了。叶慈不敢多耽搁,当即交了四千元的押金和一个季度六千元的房租,继而又回中介公司约房东把协议签下了。

既然房子都定了,搬家也就是说动就动的事,一上午就折腾完了。所有东西基本都归位了,康旭和叶慈满身是汗地拥在沙发上感慨,“还是住得近好啊!”康旭是辛苦了点,但是时间上至少也省了两个小时。叶慈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起了综艺节目,康旭觉得无聊,便半卧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睡眠正渐入佳境时,叶慈忽然扭过身子急急地推醒了他,叶慈一脸紧张,“好像没有阳台。”

康旭愣怔住了,“好像是没看到。”

两人在陌生的小空间里逡巡了一番。客厅和卧室的窗户下都是飘窗,没办法伸出去晾衣服。康旭和叶慈都傻了眼,这个意外超出了两人的生活常识。“你看你……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就是临时找一下嘛!”康旭安慰叶慈。合同签了一年,谁毁约谁交一个月房租作为违约金。动不动几千上万就要甩出去,叶慈心疼得要命。

叶慈嘟起了嘴不理康旭,扭身回到客厅给房东打电话。

康旭没有跟上去,他小心地踩到飘窗上,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窗外是一栋写字楼,大概有二十几层,紧紧地逼在梧桐公寓的边上,像是随时要歪倒过来似的。正是白天,康旭看到大楼的每个窗户里,都有职工坐在电脑前办公。康旭再费力地把头伸出去往写字楼边上斜眼看去,终于看到了公寓前的大马路。虽然只是大马路很短的一截,但还是听得到楼下轰隆隆的车来车往。康旭把头探回屋子,听到了客厅里飘来的声音。

叶慈因为有点激动,声音显得尖声尖气,“那我们衣服晒哪……晒外面?被偷了怎么办……”

接下来叶慈就没声响了。康旭从卧室走到客厅,看见叶慈坐在沙发上,腿跷在茶几上不吭声。康旭问:“信号不好掉线了?”叶慈说:“我和他说不通!我挂了!”康旭刚想安慰两句,叶慈就说话了,“房东不退钱。我签了一年啊!”

叶慈说着起身拉着康旭出了房门,笔直走到门外面走廊的尽头。走廊那里果然有一根光溜溜的铁丝横在窗边上,铁丝上稀稀拉拉挂了几件质地迥异的女人内衣,边上还有风格不同的男人外套。“一看就不是一户人家的衣服。”康旭用眼睛四下扫了扫,楼道里静悄悄的。叶慈又拉着康旭在楼道里溜了一圈,再次回到铁丝边上时,叶慈脚一跺,“这一个楼层十来家人全在这根铁丝上晒衣服?”

康旭见叶慈脸色很难看,心里觉得叶慈大惊小怪得有点可笑,他劝叶慈,“只是临时住住而已,犯得着动气吗?”

可叶慈心里还是不痛快了好多天。

次日是星期六,康旭正在做梦,无端端被被窝外的叶慈踢了一脚。

叶慈把康旭正盖着的被子卷了起来,口吻不容置疑,“快起床,晒被子和褥子,不然位置又被人家占了!明天我爸妈来,我们赶紧把屋子打扫下。”

康旭不想和叶慈吵,起身三两下把衣服穿好了,接着掀起了床单,把褥子抽了出来,卷成一卷抱在怀里。小两口一人抱被子一人抱褥子出了门。

一打开大门,两人就看到南走廊被一床满是小碎花的被子堵住了,窗外的阳光洒满被面。周六是个大晴天,走廊的铁丝必然像三国里的徐州,成了各家必争之地。“晒楼顶吧!”康旭提议。叶慈“嗯”了一声,跟着康旭走进了候梯间。

顶楼也热热闹闹挤满了被子,康旭东睃西望,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空置的角落,他快步像猎物走去,边走边回头朝叶慈招手。

叶慈吃力地抱着被子,猫着腰穿过一道又一道被子墙。叶慈这几天最不想见到的“大姨妈”来了。大姨妈的到来把备孕的希望又赶走了。大姨妈来时还带来了胀痛,像一根棍子在肚子里戳,时不时趁人不备捅几下。

叶慈瞄了眼前面的男人,忽然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前面的男人一米七八,高自己大半个头,上下身的比例还算黄金。走在路街上还是很拿得出手的。男人的脑袋被褥子挤得偏向了一边,时不时还回头召唤下自己。不算出众的小单眼皮儿和高鼻梁组合在一起,配上温和的脾气,倒也有几分气质。

接着叶慈再把目光移向把“气质男”挤得有些滑稽的褥子上。褥子和男人的感情极好,比叶慈和男人认识的时间还长,它忠实可靠地陪伴着男人,从上大学至今。褥子是男人的妈妈用老棉花弹的,厚实紧致。以前褥子外面是套着一个棉布罩子的,胭脂粉色,上面密密麻麻驻扎着摩擦起的小疙瘩。

结婚后,这床褥子传到了叶慈手中,有一天天气好,叶慈把褥子翻出来准备暴晒一番,展平了随手抖了抖,一股隐隐约约的霉味扇进了鼻子。叶慈很嫌弃,准备丢了,被康旭极力阻止了。康旭说褥子是他妈在他上学前亲手给他缝的,舍不得丢。叶慈没辙,就退而求其次,把褥子保留了,脏兮兮的罩子丢了。被褥一连暴晒了好几日,才没了气味。

此时叶慈忽然从那床被挤得变形的褥子上看到了婆婆的脸。有点干扁的脸,总像缺乏精气神一般,面色灰白。发灰的脸上却掩不住一丝丝傲慢、一丝丝刻薄。从褥子的看相联想到婆婆的脸,如此形象的拟人手法自己也能突发奇想,叶慈在心里冷笑了下。头顶的太阳直挺挺地扣在叶慈的头上,叶慈眯起了眼,有点眩晕,几天来积累的另外一股气又从心窝里烧了起来。

在叶慈看来,战火是康旭的妈先点燃的。

叶慈的婆家和娘家各自在省内的两个地级市,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南。婆婆退休前是安监局的科长,虽然婆婆是从农村里奔出来的,可怎么说也混成了公务员,一个月有三千出头的退休金。吃皇粮的婆婆很看不上叶慈的娘家,明里暗里嫌弃他们工人阶级的出身。叶慈很早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婆婆的这点小鄙夷,她忍了,强行把这些磕磕碰碰给屏蔽掉了。好歹康旭对她还是不错的,何况婆媳又不在一起长期相处。

婆婆今年才刚退休,还不太适应梁科长这个称呼走下舞台。

梁科长也是个可怜人,康旭十五岁那年父母离异,康旭的亲爸和另一个女人组合成了一个三口之家,生生在半路上丢下了瞠目结舌的梁科长。梁科长心里憋着一口气,没多久也和一个丧妻的中学老师组合起来了。婚后的日子一旦融入了柴米油盐中,各自从前藏着掖着的短板就一点点浸透出来了。何况两人是各带着一个孩子走到了一起,到底还是欠缺强有力的黏合剂。梁科长和高中老师老孟以AA制持家,各自负担各自孩子的生活。

老孟退休后迷上了摄影,整天和一帮协会里的成员捣鼓在一起,全国各地到处跑。梁科长寂寞了一阵,失落了一阵,郁郁寡欢了一阵,终日无所事事。有朋友约她去老年大学打发下时间,她不干,说自己还没那么老,怎么能和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们唱歌跳舞学书法呢?如今梁科长没事就扑在电脑前斗地主、打麻将、看购物网,晚上窝在沙发里看肥皂剧,时间久了,倒也觉得很自由惬意。

“十一”黄金周时,叶慈陪康旭回了趟婆家。一天,一家人吃晚饭时正好说起了谁谁家的儿媳妇怀孕了,叶慈在桌子下面不动声色地用手碰了碰康旭的腿,康旭便心领神会地顺着话题对梁科长说:“妈,我们也准备要孩子了……可是叶慈公司里的伙食太简单了,我们想让您到武汉照顾下她,好好备孕……”

叶慈生怕梁科长要说什么,赶紧插话说:“是啊,我们同事都怀疑食堂里的油是地沟油,公司里家在住武汉的同事都是自己带饭的。”

梁科长的眼睛早就察觉到了儿子媳妇在桌子下面的小动作,她暗想儿子又被媳妇指示上了,心里涌上一阵反感,存心想让儿媳妇尴尬。她不动声色,把嘴里的菜嚼了半天,嘴里含糊地说了个“哦”,就没下文了。

老孟看冷场了,赶紧堆满笑意地对梁科长说:“小梁,你放心,家里我看着,你好好照顾儿媳妇,顺便你也去武汉散散心。”

梁科长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忽然抬起头盯着老孟,声音提高了八度,“谁说要去武汉啦?指望着我去伺候人的是不?”梁科长用余光扫了眼叶慈,又把目光转向康旭,用方言吵儿子,“家里这么宽敞我不住,跑你们一室一厅去,怎么睡?康旭,你们结婚我是把养老的钱都翻出来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只靠每个月的退休金养自己了。你不心疼妈不说,还鬼迷心窍,要把我的体力也榨干是吧!”

梁科长说着重重放下了筷子,起身进了卧室。

大家都不做声了。

一种压抑的感觉把叶慈全身上下笼罩了起来,方言她似懂非懂听了个大概,她当然知道婆婆是在说谁的。她见康旭不说话,自己也不好当面反驳什么,便在桌子下面用手掐康旭的大腿。康旭不好有大动作,他看了眼老孟,老孟这时拿起了手机摆弄,最后说要回个电话,就起身进书房了。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晚上八九点,各人都猫进自己房间,每个角落都静悄悄的,吵架自然没法淋漓尽致。直到十点多睡在一起时,叶慈才在被窝里发作起来,“你说你妈那边没问题的……她以为我是在自己生孩子,没你的份是吧?你妈平时对我那样也就算了,这回太欺负人了!”康旭解释说:“你也不要敏感了,我妈就那个性格。她不是也没说‘不嘛!”叶慈重重“哼”了一声,“我敏感?我大学同学小于的婆婆赶着赶着跑来照顾她,整个孕期都养得好,婆媳相处得那个融洽啊;还有一高中同学,公公婆婆在外地打工赚钱照顾不了,每月都按时给小两口一笔钱做营养费……”

康旭怎么不知道自己妈的心思?他当然也知道老婆想干什么。这下无论如何不好再应声了,生怕说错了哪句话就挑起了家庭战争。他只好“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跑厕所去了。叶慈动作慢了一步,没有拉住康旭,气恼得要拿枕头砸他,“你妈今天这意思就是钱不给,人也不照顾!那好,孩子用不着跟你姓了。”

从前的暗斗也就算了,这回算是明争上了。

婆媳间的梁子就这么结上了。

叶慈回武汉后,给自己妈打电聊家常,说到了梁科长那个事。叶慈家也清楚梁科长是怎么看待她们家的,心里早有成见。叶慈妈也不是个讲究人,一辈子粗糙惯了,一听到女儿被欺负,当下就埋汰起梁科长,“别理她,装腔作势的女人,我最看不惯了。”

母女俩话语很一致,你一句我一句抢着抢着挤对起梁科长来。

亲妈最后说:“实在不行还是我和你爸去照顾你,把你那身子骨好好调养下。”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叶慈的亲爸亲妈十一月初来。

首先得解决住宿问题,出租屋是一室一厅,客厅里只有一个三人位沙发,勉强可以睡一个人。叶慈又网购了一张单人折叠床。要继续买床上用品时,被亲妈在电话那头拦住了。叶慈妈心疼女儿的那点钱,念叨着:“以后你们住新房了再换新的,我们家里有现成的旧的,我和你爸背来就是了。”

叶慈的爸妈周日中午就坐火车来武汉了。康旭到火车站接站,叶慈呆家里打扫屋子。五点刚过,门铃就响了。打开门,叶慈爸扛着被褥走在最前面,叶慈妈拽着厚大的行李箱跟在丈夫后面,康旭手提肩背了三个大编织袋,满头大汗地靠在大门口。三人风风火火地进屋,一下子把小家挤得结结实实。

叶慈爸妈都是痛快人,进来就不生分地里里外外看了圈。叶慈爸用手捏了捏酸胀胀的肩膀,朝女儿看,“没你说得那么小嘛!”叶慈眼圈红了,“爸妈,委屈你们了。”叶慈妈本想在甩几句话给女儿解解气的,但一想康旭在这里,只好说:“这闺女……我们正好是来武汉玩的。”

沙发上堆满了东西,几个人都没地方坐,叶慈妈赶紧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从一个编织袋里掏出一大包包子和一袋子鱼块,麻利利地在厨房里忙开了。

叶慈妈年轻时英气十足,可人到中年了反倒放松了作为女人的所有追求,把素质、身材、学识、相貌这些追求一股脑推给了叶慈。几十年的岁月把她的身材搓揉得肥肥垮垮,一路膨胀起来。

虽然性子粗粗咧咧的,但是叶慈妈做起饭来还是挺有谱。包子早上七点多起床搅陷儿、揉面、包馅儿蒸好了装保鲜袋里带来的。叶慈妈算了下,四个大人一顿可以吃十几个,所以当下赶着赶着包了五十个。包子还没有完全蒸熟,差一把火,叶慈妈便放了几个包子在蒸锅里继续蒸。这个空隙她赶紧把鲤鱼块一块块洗干净了,把鱼块整面抹上一层薄薄的盐腌着。叶慈点燃了灶火,把之前洗干净的青菜丢进锅里开始炒,叶慈妈忙拦着她,“我来我来,妈做饭比你麻利。”

几个菜都上桌了,小屋子里一下子显得热火朝天。康旭从走廊收衣服回来,进门直夸:“真香,还没到门口就闻到香味了,我都饿了。”

烤鱼是最后一道菜,叶慈妈教过叶慈,鲤鱼块一块块铺进电饼铛后,人要在跟前守着。烤久了就焦了,卖相难看;时间短了鱼肉又有腥味,作料入不了味。

母女俩守在电饼铛跟前时,叶慈妈偷偷问叶慈:“他妈知道我们来了,也一直没给你们打电话?”叶慈“嘘”了一声,看了眼厨房外,一脸厌恶,“他妈这时巴不得大家都不惦记她才好。”叶慈妈“嗤”了一下,“鬼做作的人。你爸心疼你,趁着这个机会,在厂里申请提前内退了,这下我们都算是退休啦。”叶慈沉默。叶慈妈看叶慈眼圈又红了,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哎呀”两声,安慰叶慈说:“怪我多嘴,你爸不让我给你说这事的……不过这话你别给康旭和他妈说,免得他们以为我们是巴巴地蹭上来的。”叶慈鼻子还是一阵阵酸胀,爸妈肩挑被扛着行李进屋的样子还没从脑子里散去。她极力想让自己的表情自然点,可几种滋味却混合在一起,在心里横冲直撞。她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忽然身上泛起一阵酸冷。

晚饭吃得很尽兴,几个人有说有笑,不约而同没有提到梁科长。吃罢,四人揉着肚子起身,在一堆行李间挪来蹭去各就各位。康旭忙着收拾碗筷,叶慈在一边把行李里的物件一样样往外拿,叶慈爸妈利索地给每一样东西找位置放好。四个人分工一明确,效率就上来了,客厅和小卧室的空间很快就又变宽敞了起来,叶慈爸搬出单人床开始安床,康旭眼疾手快,忙着帮衬着,“爸,我睡单人床吧!妈和叶慈睡。”叶慈妈“噗嗤”一笑,“你们不怀孕了?”康旭闹了个脸红,“那委屈你们了。叶慈怀孕了我们再换过来。”

周一早上,康旭和叶慈出卧室时,叶慈爸妈老早就醒了,叶慈妈看见小两口出来了,赶紧让老头子从厨房端出两杯鲜榨豆浆和四个包子。叶慈倒是不客气,坐下就吃,康旭还扭捏了半天,迟迟不好意思上桌,“爸妈什么时候起来的?爸妈昨晚睡得怎么样?爸妈吃饭了吗?”叶慈爸说:“吃了,你们好好上班,不要管我们。”康旭犹犹豫豫的,叶慈拉了他一把,“快迟到了,还啰啰嗦嗦的。”

吃完饭,两人一起出了门,康旭说:“你爸妈挺好相处的,有家长在真好,吃饭都不用愁了。”叶慈揶揄起来,“是啊,幸亏我爸妈来了。要是你妈来,指不定我要伺候她了。”康旭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说:“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不容易,你别老说她。”叶慈觉得很多话到嗓子眼了,就差噼噼啪啪砸出来了,她张了张嘴,还是把一些话过滤了一下,“现在条件艰苦点,是我爸妈帮我们扛着。以后生活舒服了,你妈可别又跑来享乐了。”康旭觉得叶慈这话说得很刻薄,气恼地说:“我妈才不想每天对着你找气受。”两人都赌起了气,一前一后各走各的分开了。

周四的晚上,梁科长想起好久没联系康旭,便给他发了条短信,“儿子在干什么,她爸妈和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康旭没听到短信声,他此时正和叶家的三个人在附近一家重庆火锅店排队等位置。只差两桌就轮到他们了,一股股麻辣鲜香的味道直溜溜往他们鼻子里闯,叶慈爸早就饿了,按捺不住地问康旭:“几点了?怎么这么慢。”康旭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短信的。店门口一片嘈杂,几个小朋友嬉戏着跑来跑去,康旭不得不分出神来东避西躲,没工夫回短信。他就回拨了梁科长的电话,“妈,我们在等位置,准备吃火锅,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梁科长刚准备问在哪吃,和谁吃,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吆喝,“快,快,小康,别打电话了,赶紧来点菜……”梁科长不顾康旭有没有在听电话,急着问:“那好像是叶慈他爸的声音?你们都在外面吃火锅?”康旭那边半天没动静,梁科长又“喂喂”了几声,康旭的声音这才又出现在话筒里,“妈,不跟你说了,我们点菜了,饿死了。拜拜!”那头就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梁科长本想和儿子长聊几句,没想到这么快就挂了,她盯着手机直发呆。虽然是深秋了,但冬天已经在小城的深夜探头探脑了。窗户没关,外面一阵大风摇晃树枝发出的沙沙声,一溜冷飕飕的空气也钻了进来。梁科长抚了抚胳膊,起身去关窗,顺便给自己披了件棉袄。三室一厅的屋子只有这一间卧室亮着灯,老孟到广东看儿子去了,一去就要待个个把月。

梁科长和老孟这对半路夫妻早就开始分床睡了,房子是梁科长的,梁科长单位的福利房有一百一十平,老孟学校的房子只有个小两室,所以婚后两人就搬到了大房子里了。十年前,两人就默许了分床的事实。感情基础不深,又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隐私,总是很难变得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的。就这么老来做个伴吧!老孟很自觉地把被子搬到了次卧室。次卧和主卧一样,有床,有写字台,有衣柜,有网线,关起了房门就是自己的世界。他俩觉得这样挺好,需要伴时隔壁就有暖暖的人气儿,想独处时蒙头大睡也没人管。去天堂的前妻给老孟留下一个儿子,家里的财产也在儿子结婚时全部掏空了。好在老孟每月四千多元的退休金拿得稳稳的,自给自足。前个月旅游把钱花光了,下个月工资又到银行卡上了;生个小病也不愁,有医保可以报销。老孟还是很想得开,及时行乐很重要,况且年纪大了开销不多,每月也能攒个一两千块钱。

梁科长的生活方式也和老孟差不多。她对这段婚姻唯一有一点很满意,那就是在吃饭问题上老孟从来不和她计较。这么多年来,两人在家吃饭她从来没有给过钱。她是故意没有给的,她知道老孟不会跟她计较这个事,这十几年的饭钱一点点攒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了。

小年轻结婚不容易,没有家底,没有积蓄,做父母的多少要帮衬着点。康旭结婚时、买房时,梁科长该拿的也拿了,该给的也给了。

康旭的亲爹也有个上初中的女儿要养,能拿出多少呢?那个男人的话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旭旭确实是我儿子,但是我真的拿不出什么钱。孩子妈没稳定工作你是知道的。”梁科长刚想破口大骂,那个男人服软了一些,“季兰,我当年对不起你,你看,我这不也遭报应了,孩子妈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在医院进进出出不知道多少回了,我过得也很不如意啊!”梁科长沉默,男人找准时机又补充,“我也对不起旭旭,我愧作他父亲,我拿不出多少钱来给他过好日子,我老了也肯定不会拖累旭旭的。”梁科长听罢说:“你说话要算话!”

早年的那口闷气消化了十几年都没完全排解,到了那一刻,它们忽然沉淀了。梁科长不想再和那个男人有过多的纠缠。她前半生铆着劲节约,如今在儿子有需要时也都如数拿出了。数量不多,但是她真的尽力了。怎么说她是一个人在养儿子。她手头还有五万块钱,存了个定期在银行,这是她的养老钱,谁都打不得歪主意。

对待儿子的婚姻,她没有过多的干涉,自己一生情感失败,没道理没精力去干涉。儿子喜欢谁,她就默许谁。对于将来的日子,她时常想,她尽力了,她拿出所有钱了,她不会麻烦儿子为自己养老了,她在远方的小城默默祝福儿子就够了。

只是这一阵子,她有点落寞。老孟出远门时,两人向来就互不联系。本来也没有共同话题,她习惯了。只是,她白天和几个老姐妹联络时,才发现有几个已经不在小城住了,而是奔波到中国各个星星落落的城镇照顾自己的下下代了;还有几个住在小城的,也都被孙子孙女缠得紧紧的松不开身。只有她一个落单了,只有她一个人不被任何人需要。

她揣摩着电话那头一定是亲家和儿子在一起。真热闹啊,她怏怏地想。叶慈怀胎十月的日子里,儿子会跟亲家越走越近的吧!她忽然惊觉,大人亏欠了儿子,给不了他完整的爱,叶家可以给,儿子从此会和叶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下去了。想到这里,梁科长心跳陡然快起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写字台玻璃板下儿子大学毕业时的照片,儿子的笑容渐渐模糊了起来,隐约听见儿子在说,“妈,我有新爸妈了,你就不要管我了。”然后儿子的声音淹没在一阵嘻嘻哈哈中,就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用手擦时,才察觉自己整张脸都泡在了泪水里。

康旭上班时接到了梁科长的电话,梁科长果断地通知他,“我准备去武汉了。后天就动身。”康旭愕然,“妈你和谁到武汉来玩?”梁科长暗自觉得好笑,“我,自己到武汉,照顾你们。”康旭愣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叶慈爸妈已经来了呀,上回跟你说过了。”梁科长气结,“你妈来你第一反应不是欢迎,而是婉拒?”康旭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不好大声问个清楚,只得赔着笑脸压下声音说:“妈你来了住哪?你放心吧,叶慈爸妈很不错的,每天早上都给我们准备好早饭,晚上我们回去都能吃到热饭热菜,我现在可以腾出时间做别的事了。”梁科长装作没听清楚,不急着答话,只是自顾自地嘀咕着“信号不好,听不到我说话吗”?又假装“喂喂”了两声,把电话放下了。

梁科长琢磨着康旭肯定在那头愣神,过了几分钟,她发了条短信过去:“儿子,后天周末,我后天中午到武汉,我去了住你们新家就可以了。”

梁科长一出火车站的出站口就四处张望,康旭从远处一溜小跑过来,叫了声“妈”,就伸手接过行李。细细端详儿子,胖了,气色红润了,眉眼似乎长开了,梁科长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叶慈呢?他爸妈呢?”康旭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叶慈有点生气,没来。她觉得你在忽悠他们家……妈你也是,当时说不来,现在又赶着来凑热闹。”梁科长理亏,嘴里还硬着:“妈来就是看看你们,你们别想多了。该怎么过怎么过。”康旭又犹豫了一下,迟迟才问:“妈,你这次来呆多久?新家不是还没买什么家具么,你去那也不方便。”梁科长像是准备好了的,“你们不是有张床吗,我再临时买点日用品。精装修拎包入住嘛!”康旭讪讪地咕噜:“那住着也不方便。要什么就没什么。”梁科长扒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没吭声。

先是去了趟出租屋,一进门,叶慈爸妈就迎了上来,叶慈跟在后面爱理不理地哼了两声算是问好了。三个家长笑容僵僵地寒暄了几句,然后也没什么多说的,一时气氛有点冷。梁科长埋头闷声换拖鞋,叶慈爸试探了下,“亲家吃午饭了吗?”梁科长赶紧应道:“吃了吃了,在火车上吃了碗泡面。”叶慈爸“哎呀”一声,“泡面怎么有营养,不然康旭你陪你妈妈出去吃点什么。叶慈也去!”叶慈在边上偷偷扯了扯叶慈爸的衣角,一脸不情愿。梁科长一边客气地说“不用不用,这顿已经吃饱了”,一边琢磨着刚才那句话,当下就有点不高兴,心说我自己的儿子怎么还需要你来指使?

几个人也都没坚持出去吃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傻傻地盯着电视,没头没尾地看《甄嬛传》。甄嬛和华妃正在各自屋里绞尽脑汁暗算对方,华妃翻着白眼说:“贱人就是矫情。”叶慈忽然想到什么,“噗嗤”一笑,捂住了嘴。

就这样干巴巴地坐了半个小时,梁科长觉得耗下去不是个事,干脆做了个小结,“叶爸爸叶妈妈,你们真是辛苦了,我听康旭说你们照顾这个家很精心,谢谢你们了。我这次来呢,也是想多尽尽力,和你们换着来照顾下孩子们。我呢,就住在这里,这样你们也不用睡折叠床;你们呢,可以在新家住住,反正那里有床。我们换着来嘛!”

这回轮到剩下的四个人瞠目结舌了。叶慈爸妈一起把头转向叶慈,叶慈冷眼瞥着康旭,康旭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叶慈妈忍不住了,“亲家,你说的这些话,康旭之前可没跟我们说过。新家太远,生活不方便,我们不去住。”康旭接话,“对啊妈,你之前没跟我说过。”梁科长不理儿子,继续说:“我在家也没事做,到这边来正好改善改善孩子们的生活。”叶慈爸是粗性子,对叶慈妈说:“郊区的生活好啊,空气好,pm2.5指数低,每天散散步锻炼下对身体可是好得很。”叶慈妈瞪了他一眼。

叶慈妈跟梁科长暗暗较起了劲,“梁大姐,我们才刚刚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每天安排得挺好的。叶慈从小被我宠坏了,口味叼,性格不好,难伺候,她现在准备怀孕,我在她身边会更方便点。”

叶慈爸在一边拆台,“亲家的主意挺好,换着住,我们也可以回老家住,反正这也就是过渡下,大家辛苦辛苦就过去了。”

叶慈妈心头腾地燃起一阵无名火,她扭头冲叶慈爸吼道:“说你脑子简单你真比猪还蠢,我们来这里不是度假的,是来给叶慈调养身体的。孩子多可怜,工作忙没人照顾,打电话哭着求我们过来,你忘了?”叶慈妈又转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爸爸为这事办了内退,厂里都找到新人了,我们回去也没什么事做了。叶慈备孕要心情好,心情不好怎么生孩子?”

梁科长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什么内退,就一水电工,还真把自己老公当盘菜了,典型的找存在感。她觉得叶慈妈话里有话,明着暗着都在挤对自己,她本来想,哪个不想退休了好好享乐的,没想到这回叶慈如此较真,她一时不知怎么搭腔。

叶慈“咳”了一声,康旭扭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康旭便回过头,拽了拽耳垂,很纠结的样子,“妈,不然你先住到新家去,也正好打理下,别的事以后再说。”

梁科长本来也就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以前还没想到叶慈任性这一层,刚才听了叶慈妈的话,心里已经暗暗打起退堂鼓,这会儿康旭这样一说,相当于给了她一个台阶。她故意绷脸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那先这样吧,我过去住住再说。”

梁科长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便让康旭送自己到新家去。两人出门走远了,叶家三个人也闹开了,叶慈妈垮着脸,“这又是闹哪出,什么都听她安排,什么都迁就她。你这婆婆真不省心。”叶慈翻了个白眼,“你们可是见识到她的强势了吧!住一起肯定要吵架的。”叶慈爸拿手指戳戳点点家里的两个女人,“你们真当我头脑简单啊,女人就是事多,都是一家人了,把话说破了脸皮撕破了以后还怎么相处?总要给康旭留面子吧!”

梁科长走到新家小区时还一直在跟康旭嘀嘀咕咕,“妈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妈一到外地就有点水土不服。但是你秦阿姨曾阿姨桂阿姨都在带孙子,妈也不能不管啦!”康旭不解,“妈,你‘十一时这么说的话,叶慈也不会不高兴了,他爸妈自然也不会来了。”

梁科长心里直恨儿子心思粗糙,可自己又不能把话说透。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了会显得自己很俗气,儿子没准还觉得自己张牙舞爪硬生生闯进他的生活,会离她越来越远。她停住脚望着康旭,“孟叔叔回广东了,我们没什么联系了。”康旭笑笑,“孟叔叔去广东时,你们一向打电话都不多啊!”梁科长叹了口气,“外公外婆走了以后,妈其实一直就你一个亲人了。”康旭懂了些,“嗯”了一声,说:“新家有房间住,妈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被这么关怀着的日子并不多,梁科长很感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差点就把那句在路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了。

周末,阳光温柔,人的情绪不免有些慵懒。三个家长和两个年轻人都无所事事,叶慈提议,去建材家具城看家具过过眼瘾,几人都赞成。康旭电话里通知梁科长直接坐公交车去家具城门口等着他们。梁科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头,就挎着小包出门了。

这些天,她简单配了点生活用品后,就在郊区的新家扎根下来了。白天到门口的小超市买点小菜,晚上到小区楼下散步,闲来没事就抱着手机蹭邻居家的wifi上网,倒也有点闲云野鹤的味道。老家的小城是热闹,但是热闹是别人的,梁科长是孤独的;郊区宽敞开阔,走好久才看到零零落落的人影,人景合一,孤独感倒也减弱了很多。

五个人在家具城相见了,又客客套套地打了下招呼。成年人的世界脸皮子过得去很重要,之前的一点小争执算是不动声色地告一段落了。一楼大多卖卫浴,精装房用不上。叶慈提议去二楼看沙发,几个人又前前后后一路上了二楼,挨家挨户走马观花地浏览起来。精装房的风格已成定局,简约,明朗,唯有在软装上下点功夫,继续让房子变花俏点。康旭觉得时尚简约就够了,可叶慈偏爱简欧风格,康旭便依了她。

叶慈在一家欧式馆里的真皮复古沙发前晃悠了几圈,弯腰,蹲下,上摸,下看,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真喜欢,一眼就看上了。”康旭瞄了眼标价,一万五,三人位,心里啧啧了下。叶慈妈问销售员打完折多少钱,销售员拿起计算器算算,“打折算下来的话,三人位九千五,要是配个单人沙发加四千五,配个贵妃床加六千五。”梁科长摇摇头,好意劝解,“客厅太小了,放不下那么大的块头,买个转角的小沙发就够了。”叶慈妈“哼”了一声,冷笑。叶慈爸说:“闺女,喜欢就买,老爸给你钱。”叶慈妈白了眼叶慈爸,说:“你退休了能有多少钱。叶慈结婚我们家出得够多了。房子小还不是因为钱少闹的。”

话是说给梁科长听的,梁科长想着叶慈妈是不是吃错药了,无端端的没事挑事,情绪在心里翻腾着,表面上还假装没听见,走开了。康旭在一边脸红一阵白一阵。叶慈嫌妈当着销售员说这些家丑让人笑话,嗔怪了几句,把销售员拉到一边谈价去了。

梁科长悄悄问康旭:“儿子,你们买家具家电的钱有吗?”康旭支支吾吾了几句,“妈,你不管,我们自己想办法。”梁科长想了想,“前几天就想给你说的,可一直没有机会说。其实我这里还有个五六万,你先拿去用!”康旭不做声。梁科长继续开导,“有了孩子后,花销就更大了。你们还是先把家安置好了再说。”康旭心里很沉重,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许久,挤出几句,“妈,那就算先借你的,有钱了我就还。”

叶慈在那边价钱没谈拢,悻悻地离开了,几个人又继续成群结队地逛。

前面一块地盘是儿童房专区,叶慈和康旭两人走在前面,在每一个展厅都驻足,饶有兴趣地细细看。梁科长走在中间。叶慈爸妈走在最后。叶慈爸背着手到处转,叶慈妈不停地把胳膊弯到背后,用拳头捶捶打打后背,时不时还让叶慈爸帮个手在脖子上摁几下。

叶慈妈这几天心里不是很痛快。来武汉一个多星期了,每天晚上她睡折叠床,老头子睡沙发。折叠床下面虽然铺了厚厚两层褥子,但不知是背部受了凉,还是没有床垫的原因,这两天叶慈妈的颈椎病就犯了。颈椎病一来,头晕胸闷也跟着来了。叶慈爸觉得叶慈妈嘀嘀咕咕显得很娇柔做作,“年轻时啥苦没吃过,当年知青下乡去农村种地,你住的那叫什么房子,连床都没有,晚上睡觉还要拆门板当床用。”叶慈妈叹道:“现在条件好了,谁还能吃苦?哎……这屋子太小了,又这么高,跟悬空吊在空中一样。怪吓人的。”叶慈爸恍然大悟,“也是,我这几天也觉得胸口闷。对了,这屋子阳台都没有,想抽烟透气还要到走廊上去。”

叶慈妈忽然想到什么,挤到叶慈爸身边,凑近耳朵说:“叶慈跟我说,康旭他妈在郊区舒服得很,大房子住着,小日子过着,度假来的。”叶慈爸一脸嫌弃地看着老婆:“你就活该一辈子是个服务员,一点心胸都没有。当初人家要住这里,是你拦着不然人家住……算了算了,都是暂时的。你别再叶慈面前故意挑拨啊,孩子家庭幸福了才是大事。”

叶慈在一个品牌展厅里看上了一张地中海风格的儿童床,一米二,床头色彩神清气爽的。她把床头床尾一比划,放家中次卧尺寸刚刚好。叶慈妈不懂什么是地中海风格,说:“这怎么全是蓝色的?你又不知道将来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梁科长接话说:“现在还是别买儿童床,浪费钱,小孩自己单独睡一间房都是五六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你们说不准要重新布置了。”两个妈妈难得意见一致,两人互相看了眼,挺别扭,都没再说话。叶慈说:“没问题啊,现在买了,大人也可以睡。”其余人一想,也对,都不再说什么。叶慈就掏出手机,把床的样子和价格标签都拍了下来,作为备选之一。

不一会儿,叶慈爸到卫生间去了,叶慈妈逛得有点累了,说:“你们再把书房里那一套简单看看,我们就回去!”梁科长忽然一惊,“书房不就是做小卧室用吗?”叶慈解释,“我妈意思是书房就专门当书房。”梁科长已经暗自决定把私房钱拿出来给儿子买家具家电了,经济基础决定了一切,作为全房软装部分的唯一投资人,她这会儿语气自然一下子硬朗起来,“那怎么行!那家里来人了怎么住?我不同意。”叶慈被梁科长的气势镇住了,小声嗫嚅了句,“书房怎么能当客房用?”。叶慈妈挺直腰板说:“儿童房一米二的床,我们可以睡两个人,各睡一头就行了。书房太小了,巴掌大的地儿,再放张床什么都干不了了!”梁科长一口回绝,“我不同意。这个不能让步。”

梁科长嘴里蹦出来的字各个斩钉截铁,“我要给我自己留个房间睡觉”这句话差点就说出口了,但是她知道不能说,说出来就灭了自己的气势,灭了气势就在叶家矮了一截,自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叶慈妈也不糊涂,她怎么不懂梁科长的心事?可她偏偏就捅破了这一层纸,心直口快地说:“亲家,武汉太大了,去哪都晕,出门透个气一来一去的几个小时就用完了,我们老的住不惯的。我们就别掺和他们小日子了。谁都别久住,儿童房我们两家换着住就是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动静越来越大,康旭和叶慈看到有几个顾客都朝这里望,窘得想直接拔腿走人。康旭拉着梁科长,叶慈拉着自己妈,把他们往拐角没人的空地带。一路上,梁科长心里又辛酸又惆怅,想自己一个女人孤零零把康旭拉扯大,其间的辛酸谁人知晓?儿子大了,到省城安下家来了,可她一个老人来看儿子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了。换着住,说得倒是挺好听,可自己哪有力气一个人带孙子?还不都是你叶家两人带吗?带个几年下来,还哪有自己来睡觉的地盘。

在拐角那个地方站稳了,叶慈妈的声音又隔着康旭和叶慈飘了过来,“你们俩都别说了,说来说去,你们买家具的钱都没有。回去回去,看什么看。”梁科长本来已经颓下来了,如今这句话好像戳了她一下一样,有点扎人。她声音高了起来:“你别在那嘚嘚嘚了,我给我儿子出钱买!”

本以为这样说可以皆大欢喜,可却没收到意想中的效果,叶慈死死盯着康旭:“怎么没有听你说过这事?你一直跟我说没钱的!”康旭不知从何说起。

叶慈妈说:“早就该买了。结婚时,我们家出了多少,你们家出了多少,你们心里没数?”

梁科长刚要张口,看见叶慈爸东张西望一路循声过来了,便不好多说什么了。叶慈小声劝道:“别吵了,大家都看着呢!”康旭也转移话题,“走,我们晚上去吃烤肉,有家店排队的人特别多,要早点去。”

几个人都没吱声,没声音就是默认了,康旭搂着梁科长的肩膀、叶慈挽着她妈,双双下了电梯,走出建材家具城。

建材家具城在市郊,三三两两的行人慢慢踱着,车也稀稀拉拉懒懒散散地在马路上遛。走上人行道,几个人都深呼吸了口气。舒服。空旷的地方就是舒服,暖阳还在,日光的触感像桑蚕丝一样,滑滑绵绵地抚着每个人的肌肤;空气是缓缓融动的,有路边芳草的清凉气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康旭一伸手,拦了辆的士。打开车门,回头招呼长辈们上车,忽然他又犯难了,车里只能坐四个顾客,那么此行五个人中有一个人就要落单。叶慈爸说:“再拦个的士。”康旭犹豫了下,叶慈噘着嘴,“贵啊,过去差不多都要三十块钱。两个的士不都六十了!”康旭本想说自己可以坐公交车过去的,再一想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自己妈怎么可能和叶家人坐一辆车呢?

气氛一下子很尴尬,梁科长闷不吭声忽然掉头就走了,康旭跟的士车司机说了声“不好意思,你先走吧”,便快走几步去追梁科长。“妈你怎么了?”梁科长脚步都不停,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妈是个多余人,你们去吃烤肉吧,妈坐公交车回去。”康旭怎么拦都拦不住,急得直抓头发。

叶慈爸从后面赶上来,“亲家,一起去嘛,孩子的一点心意。”梁科长有意无意地高声回了句,“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这里太闷了,我回去透透气,郊区空气好。”叶慈妈站大老远,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这边的动静,这一听到“空气好”三个字,她又不甘心了,直冲冲跑过来喊:“我们四个人挤那么小的屋子,阳台都没得。你倒是够舒服,跑那边宽宽敞敞,一个人清静啊!梁姐姐,我们都不跟你计较了,孩子我帮你照顾,孙子我帮你养着。到最后你跑来争这争那,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

“一个人清静”这话可是戳到梁科长的软肋了,她毫不犹豫地回过头,“难怪你没文化。可没文化你倒是算得挺清楚,不就是孩子结婚我出了五万,你多出了两万么。五加二等于七嘛!可你别忘了,我是一个人挣钱,你们是两个人攒钱,算起来还是我出得多。”

叶慈妈挎着脸,几欲扑上前,叶慈爸上前把她使劲往后面推,叶慈妈挣脱开来,“你推什么推!”扭头看着梁科长,气势挡头挡不住,“你是个婆家,出得少还好意思?别太把你们家当回事,我家叶慈结婚前多少男孩追,嫁谁都比嫁给康旭强得多!叶慈以前的男朋友从法国回来了,现在可是考上了省里的公务员了。人家镀个金回来,还是喜欢我们叶慈,前阵子还想找叶慈出来吃饭。你儿子康旭混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国企的小职员啊,整天挤公交车,灰突突的真是没前途。有本事当个领导试试,让司机开车啊!三十岁的人了,哟,还摊上这么个妈。”

这下所有的人都炸开了。叶慈又羞又恼,差点就要给她妈下跪求饶了。心说我的亲妈啊,我给你说的那点事你都拿出来吵架用了,你这不是分分钟要拆散我的婚姻是什么?康旭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忽然觉得浑身懈怠下来,他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不喜不悲地发起了呆。叶慈爸呵斥老婆,“你给我闭嘴!闭嘴!滚回去!”使了蛮劲,企图把叶慈妈拉远。

梁科长也吵上瘾了,嘴里溜溜地讽刺起来,“真没文化,现在哪个领导还敢随便用单位车了?那些新闻就是写给你这种无知妇女扫盲用的,我看你是白看那些新闻了,没什么脑子,智商太低,看了也看不懂。”

叶慈妈“啧啧啧”半天,扯着嗓子说:“你这种素质的人还当国家干部?真是丢脸!你和我一样,就是个农民,你也别笑话我,我有手有脚自己打工赚钱,我还看不起你才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

叶慈妈最后往路边花坛一坐,“我在武汉谁都不认识,也没人认识我。你喜欢吵,我陪你吵。我谁都不怕!”

梁科长看到附近有路人拿手机对着他们拍,便再也放不开嗓子了,恨恨地低声说:“泼妇,悍妇,真是个骂街的。真是给你女儿丢脸。”

叶慈妈愣了下,想起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一边看着自己,她忽然眼泪飚了出来,“是,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怎么丢人都可以,我就是不让叶慈受伤害。”

……

叶慈已经顾不得有没有路人在看自己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叶慈爸抓着头发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念叨着:“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非要挣个输赢有什么好?”康旭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转身离开了。

脸皮算是彻底撕破了,日子也就真的“撕拉”一下扯碎了。

梁科长在郊区房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说是收拾,也就那么来来回回把几套衣服叠了又叠。她出房间,朝隔壁卧室瞥了眼,康旭正一声不响在隔壁卧室铺地铺,准备晚上就睡在这里。

好像曾经预演过这种悲伤,一切都那么熟悉。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前夫从临市打来一个电话,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通知她,“散了吧,总这样分居不是办法。”她心一横:“你的工作比我有前途,你既然调动不回来,那我就辞职,我把孩子带去找你。”前夫的话就像是被人一点点胁迫着挤出来一样,“其实我……已经和别人好了,我带不走康旭……”离散的预感很早就有了,风言风语也听过一些,可她放下电话还是不能自持地哭了起来。哭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一回头,十五岁的康旭正站在卧室门口,孩子都忘记把无绳电话放回原位了,仍然拽着,眼神复杂,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想上前苍白地辩白几句,孩子却回身进了卧室,一言不发地开始铺床。孩子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有心理创伤了吧,十几年了,那一幕她不提,康旭也不问,好像那只是一次话剧表演一样。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才可以温暖彼此受伤的心,她想了想,还是走开了。

康旭收拾完地铺,冲外面叫了声“妈”,没人应。康旭推开次卧房门,看到屋里没开灯。小区里的灯光散落进窗户,妈在苍黄的光影里,瘦削而孤单。妈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隔着玻璃看着楼下。这个时间点了,楼下小区很静谧,只有路灯陪着路灯,一起冷眼看着草坪和小路。康旭知道妈其实是在发呆,在想心事。康旭没敢惊动妈,悄悄关上了门。刚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里屋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苍老悠长。原来妈只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家庭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她终于被迫露出了软肋,康旭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成了一团。

几个小时前,他在一场闹剧中离场,凭着感觉向西走,走到腿脚麻木时,终于到了新家。一路上,他像苦行僧一般,边走边回顾,越走越沉重,自己当下的生活就好像在很费力解一个死结一样,心里毛躁躁,可始终做着无用功。

他内疚,怕妈越想越心寒,干脆推门进去,“妈,你多呆一阵子再走,他们在那边住,不会骚扰你的。”梁科长回过神来,缓缓扭过头,眼神还恍恍惚惚的。她摇摇头,“回去也好,两手一摊,什么事都不管。”母子俩就都沉默起来。

康旭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两眼,梁科长关切地问:“你和叶慈有联系吗?你们不会离婚吧?”康旭苦笑,“我们现在都没联系对方,她家应该也闹得不得了了吧!离婚……谁知道呢?顺其自然吧!”梁科长感知得到儿子说这番话时的无奈,只得“嗯”了下,又补充说:“你帮我买票,我过两天就走。”

忽然两人一起看到窗外的夜空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母子俩跑到阳台望着天空细细看,原来是一架飞机。梁科长注视着那架闪着光的飞机,听着来自天边轰隆隆的响声,忽然觉得有一种空前的孤寂。她的胸腔慢慢在变空,慢慢被酸楚灌满。酸楚涌了上来,把她的鼻子酿得酸酸的。

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儿子。可是,仅存的两个人却封锁住嘴巴,仅仅目光对视,却彼此陌生,彼此漠然。儿子自小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父爱,那些年,她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只能痛任父爱渐渐走远。那不是她的错,可是是谁的错?如今儿子不快乐,儿子夹在两家人中间小心翼翼地生活,是她的错。

孤独有时候如严寒一般,是侵入骨头里的,让人无力地打颤。如果儿子也像她这般孤单地行走在世间,她会遗憾终生。

站了许久,站得有些累了,她换了个姿势,双肘依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天空,发自内心地,缓缓地,对自己、也是对康旭说:“儿子,你幸福我就最高兴,别的都不重要,妈再也不会搅和你的生活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真累心……什么是输,什么是赢?吵输了不是真输了,吵赢了也不是真赢了;把家拆散了才是输了,把家经营好、把日子过得好才是赢家……‘平平淡淡就是真这几个字,真正懂的人又有多少?”她用余光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神色黯然,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两人干脆搬来两张凳子放在阳台,蜷在凳子上抬眼看了许久许久的夜空。郊区的夜空没有月亮,星星都不见了。是夜,漆黑浓成了一团,拨不开,化不散,沉重得让人要窒息过去。

叶慈跟康旭联系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的事情了。

康旭刚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看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以及叶慈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一条微信。叶慈说:“我妈很多话都乱说的,我和前男友一点事都没有,你别多想了。我爸前晚把我妈狠狠大骂了一顿,两天都没有理她。我妈已经认错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只图那阵子说出来痛快,事后后悔极了。我爸说得对,不是什么大事,别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争吵影响了我们幸福的小日子。”

一刹那,康旭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都舒展开了。他秒回:“嗯!!!”想了下又补充一句:“刚在开会,手机没有带,才看到。”那边似乎一直拿着手机在看,也秒回:“今早起来的时候,发现你上个月送我的大衣被偷了,晒在走廊上不见了。最喜欢那件了,最合身。”康旭回:“没事,丢了再买一件。”那边又来一条微信:“我妈不懂那些品牌,忘记跟她交代了,贵衣服都不要晒到外面去。”康旭发个笑脸表情过去,“别怪你妈,她也不是故意的。”那边发了一个调皮的表情过来,“态度很好,给你点个赞。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哦!”康旭想了下,说“好”。

他看了眼未接来电,是妈打来的。他忽然想起这几天心情抑郁,连火车票都忘记买了,便拨通电话回了过去。电话响了一下,妈在那头就接了,声音好像很愉悦,“票还没买吧?早上孟叔叔打电话给我了,说再过一周就回家了,让我在武汉等着他,我们一起到山东玩一阵子再回去。”康旭由衷替妈开心,“好啊,这么多年了,孟叔叔终于又想起带你一起出去旅游了。”电话那头妈的声音悠悠的,“是啊,他说老了就是互相做伴的,早就该结伴出去玩玩了。”康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梁科长那边说完自己的事,又循例问了问:“你和叶慈有联系吗?”康旭心里很轻松,“联系过了,晚上一起吃饭。这几天妈你自己安排,我想抽空带她到边上商场去买衣服,之前穿的呢子大衣在走廊上被偷了。”

梁科长问:“那天那件枣红色的?妈给她买去!”

康旭忙应着,“不麻烦妈了,那件衣服挺贵,一千多。妈你自己调整好自己,我改天再回去看你。”

康旭在下班回去的路上买了点鸭脖、鸭架子和卤干子,进门,叶慈迎上来,“我妈在包韭菜盒子,马上就好啦!”餐桌边,叶慈妈还站着擀面皮,叶慈妈看到康旭,眼光还有点虚虚晃晃的,康旭打招呼,她“哎哎”了两声,回避着康旭的眼睛。

叶慈爸本在里屋上网,一听到动静马上出来了。老两口对视了下,叶慈妈使了个眼色,叶慈爸也回了个眼色,叶慈妈低下头继续擀面皮。叶慈爸“嗨哟”了下,说:“她有话要说。”叶慈妈忙说:“你就说啊!”叶慈爸哈哈大笑,“别装了,你要平时都这样害羞,哪有那么多架吵。康旭啊,你妈这两天怎么样了?叶慈的妈妈刚才说,让她过来一起吃饭。再打包点韭菜盒子回去吃,那边买菜哪有这边方便。”康旭心里暖暖的。叶慈妈说:“我吧……你让你妈别跟我见识,我就这粗性子,人倒不是个坏人。”叶慈妈此时嘴巴有点笨拙,又埋头擀着面皮。

康旭想,大家这都是怎么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有人在敲门,叶慈起身走到门口,一看猫眼,是梁科长。门开了,梁科长站在门口笑盈盈,递给她一个袋子,里面是件枣红色的衣服。叶慈一下子明白了。梁科长进屋的时候,叶慈看了眼康旭,康旭眼里含着笑。

叶慈妈去厨房洗了手,进客厅拉着梁科长的手,内疚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梁科长偷偷看了眼康旭,康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偷偷地对她做了一个“V”,梁科长笑颜如花。

有件事,她永远不会告诉康旭。

那天晚上,她和康旭在阳台坐了一整晚,零点的时候,她给老孟发过去一条短信:“老孟,十几年前,在泰山顶上你许了个愿。当时你不告诉我是什么愿,怕说了就不灵验了。前几年有次吵架,你告诉了我当年的愿望,还说那个愿望早就已经过期作废了。我们能不能再去那里登山许愿?那个愿你还记得吗?”

短信速回,“记得。和你平平淡淡的白头到老。”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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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级待遇
穿错了衣服
让小偷上了一课
“众”字的意味
孙科长解人字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