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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的袈裟

2015-12-10班丹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6期
关键词:寺庙

班丹

整整五天时间,除了洗漱、解手,德西娜泽像一只逮到猎物的雪豹,一刻不离地伏在电脑桌上捣鼓方块字,也不按时吃饭、睡觉。我不止一次地问她在写什么,她总是指指电脑屏幕,握起白馍似的小拳头,送给我妩媚的一笑,却不做任何解释。

第六天,她说她要到我待过二十余年的秦恰岭寺转一转。她也压根不顾及我的感受,索性背上背包,挎起相机,骑着摩托车走了。临行前,她抱了抱我,用脑袋磕磕我的胸脯,说她很快回来。她没有问我去不去。原因在于她知道我没有脸面出现在我的经师、堪布、住持和师兄弟们面前。尽管我跟德西娜泽还不曾有过偶尔在梦中出现的那种令人痛彻心扉的肌肤之亲,我们仅仅是以师徒名义住在一起。但在我母亲和别人眼里,我俩无异于一对夫妻。

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我决定不顾一切地看看德西娜泽用五天时间敲打出来的文字。不过临到下手了,我还是有些犹豫,觉得这么做太不道德,而且也辜负了她把我奉为师傅的一片真情。(尽管没有举行什么收徒仪轨。但事实上她把我认作师傅,我也默许她这么做。)然而受到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我在做完一次深呼吸后靠向她的电脑,强压住怦然直跳的心脏,命令踟蹰不已的手指头,颤颤悠悠地挨次摸向主机和键盘,贸然闯进了她的文档。

《飘落的袈裟》五个字出现在蓝色的屏幕上,宛然五只黑色蝴蝶跳入我的眼眸,翩然起舞。我像十几岁时看经书一样,一字不落地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记录的是我的一段真实的生活。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当代僧人,我曾经在寺中用十几年时间,拜师学习过汉语和英语。虽然还没有亲自尝试过用汉语和英语写点什么东西。但对于看书、发手机短信、向游客讲解有关寺庙情况、跟不懂藏语的人交流等等,一点障碍也没有。

记不清是哪一天,德西娜泽把这篇稿子打印两份,把一份给我,把另一份用黄绢包起来,装入精致的木匣里,埋在秦恰岭寺背后的石缝里,在近旁的一棵野桃树胳膊粗的枝丫上拴一条她自己用过的真丝围巾,以作记号。我当然知道她这么做的意图。

我很客气地、不失风雅地问她干嘛要把我和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写出来。她严肃地望着我,淡定而又从容地向我表白道,作为您的徒弟,我有权这么做。再说离开寺庙的又不只是您一个人,更何况有那么多活佛……我不能容忍她随意指责活佛们,便捏捏她又白又滑的下巴颏儿说,罪过,不可妄言。我们没有权力对活佛说三道四,任意评说呀。她噘起嘴,本来嘛。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也为避免与她发生不必要的争执,我又补了一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毕竟成了个啥都不是的人了。只是我不会再看这篇东西。这东西像一把烧烫的火钳,深深地灼痛了我的心。她习惯性地拉了拉我本应用来礼佛、翻阅经卷、捻转佛珠的手,高挺的鼻梁上堆起好看的褶子,翕动着又薄又红的两片嘴唇,说,请相信我不会把这东西拿给别人看。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愧疚的泪花。我拍了拍她绵软柔嫩的肩膀,没事的,把有关离开寺庙,特别是还俗僧尼的故事讲给世人听,让世人知道僧尼首先是有血有肉、懂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其次才是佛的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千万不要过度渲染。还有,到时候别用我的真名就可以了。她的脸上立马现出了孩童般的笑容,我说过我不会把这东西公之于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二○一三年雨季刚过不久的一天上午。我约我的师兄曲塔到我母亲闲置的老宅看看。我们俩把房间和院落打扫一遍后,坐在长满榆树、杨树、柳树、核桃树、桃树和新近栽种的冷杉、梅花、海棠等乱七八糟的树木以及各种花卉,一派青葱蓊郁、姹紫嫣红的大院一角,我喝着西藏本地矿泉水,用藏语把德西娜泽这篇东西一字一句地塞入曲塔既没有听过多少佛经,也没有听过多少尘世逸闻的耳朵。我发现他离开寺院后变得郁郁寡欢,踌躇不决,恍然丢了魂似的。照这样下去,他能获得不同于僧侣生活的欢乐和幸福吗?还很有可能得抑郁症。我甚至怀疑他活不了多久,会因为精神分裂而从楼上坠落或者溺水而死。抱歉,我一不小心,犯了个大忌,用了一个平时避讳的“死”字。

还好,不管怎么样,曲塔像个听话的小学生,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橙汁,望一望天空,挠一挠耳鬓,除了点头、摇头、唏嘘、叹气,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这让我十分感动。

田野翻滚金色麦浪的一天清晨,你把寺院给你的僧舍打扫干净,把佛龛的玻璃擦拭数遍后,将手洗净擦干,戴上口罩,点燃一炉香,从佛龛到门后一遍又一遍地熏了熏,把供在佛龛前的七盏供水杯里的清水换掉,虔敬地点燃一盏酥油灯,做了一番祈祷。然后,穿上一身深蓝色西服和白色衬衫,脚蹬一双黑色皮鞋,让五年前就已经离开寺庙的师兄曲塔开车过来,把你收拾好的经卷、法器、铺盖、衣物、各种电器和几十盆花装上车,到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佛殿门口等你。

你本想趁师兄装车的工夫去找你年迈体弱、脾气暴躁而又不乏善良秉性的经师,向他讲明你离开寺庙的缘由。可你犹豫再三后,终于没敢去找他。这主要是你怕他一激动,出什么意外,转而将脚步迟疑地移向堪布僧舍方向。

你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堪布的房门。堪布停下晨诵,问是阿旺列谢吗。你小声应答。他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把门开出个小缝,探出用袈裟蒙着的脑袋,左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叹了口气。你注意到他那双明亮而多皱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紧紧盯视你。从他眼里射出的那道温暖、慈祥而又怜悯、威严的光芒,让你心头一颤,双眼涌动悲沉的泪花。你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一声,更没来得及说明登门造访的事由,他便叹息着小声说,你也要走啦。你的平日里在师兄师弟们面前高昂的头,像是被铁棒狠狠击了一下似的垂了下来。你立马意识到他说的“你也要走啦”这句话暗含着另一层意思。除了先于你还俗的僧人,他还一定记起了你父亲当年离开寺庙,扑入你母亲充溢少女芬芳体香的怀抱时的情景。他连连吁出气,转身走到床前,从放在小桌上的一只古旧的小木盒里取出一根红色护身结,把它递给你,将充满爱怜的目光投向你,朝你挥挥手,不无惋惜地叹道,太可惜,太可惜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手把护身结系挂在你的脖颈上。这使你直到过了很多年后,跟德西娜泽盖上同一床被子,也没能真正摆脱悲悯感、自卑感和愧疚感。而且,这促使你多次向德西娜泽表白心境,说,来世看我的吧。我会把自己改造成一名名副其实的佛门弟子、传法之人。但说归说,做归做,你的这一想法丝毫也没有影响你与德西娜泽携手踏向人生旅途。

你朝后退着步,向堪布辞别,他站在门口目送你远去的身影许久,你慢慢掩上僧舍那扇吱吱作响的小门,不敢将身子转过来,背朝他和他的僧舍大步离去。

离开堪布后,你的心凉到了冰点。这让你不禁联想到了你父亲离开寺庙时的心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和你父亲虚渺的影子交叠闪现在你的眼前,你以你的想象力,在心里不时地描摹起父亲当年脱掉绛红色僧衣,如同一只心虚的猫,猥琐卑微地摸向母亲床榻时的情景。

你怕遇见同寺的僧友,便小跑着快速向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殿堂奔去。

香灯师过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地把门打开,看也不看你一眼,就甩出你并不介意,但怎么也不想听到的话,这么早跑来,你疯啦?

你把他推开,闯进去,噌噌噌地跑到宗喀巴三师弟塑像前,两膝重重地跪落在坚硬冰凉的阿嘎(质地坚硬的黏土)地上,磕了三个等身长头,把一条卷有五百元人民币的哈达恭恭敬敬地献在宝座上,泪眼婆娑地颂诵《忏悔经》, “……一切世界,诸佛世尊,常住在世,是诸世尊,当慈念我,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做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若塔若僧,若四方僧物,若自取,若教他取,见取随喜,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若见作随喜,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恶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蔑戾车,如是等处,所作罪障,今皆忏悔……” 念完这一段后你躬着身,耷拉着脑袋,双手合十,倒着退到殿堂门前的石板地上,又一次朝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你粗略地环视整座庙宇,揉揉发涩的鼻子,抬起沉重的双脚,坐上车,给曲塔一个指令,可以走了。你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而且声音低弱、喑哑,一半卡在喉头,一副落寞、惆怅、茫然的神情。

曲塔不慌不忙地发动车子,缓缓地起步了。

一路上,曲塔不时地瞅瞅你,摇摇头,连一句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对你说。你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曲塔在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中,把你送到了德西娜泽用她自己在辞职前攒下的那点积蓄和父母、哥哥的资助,在“太阳花”小区买下的那套九十平米的房子。一路上你在心里不服气地重复嘀咕着,对曲塔那一脸冷若冰霜的神情表示不满,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你不也是个佛门败类吗?只不过你是为了躲避艰涩又枯燥的经文而离开的寺庙,至今还没有跟女人滚进一间卧室罢了。其实,这种不服气给予你的也不过是那么一点点自我安慰。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会责骂你是被色心驱使,禁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才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而离开寺庙的,你的罪过远远大于曲塔,说起来,也比他难堪得多。当然,你并不指望别人理解和体谅你还另有苦衷。

直到曲塔走后德西娜泽喜滋滋地把你迎进屋里,让你坐在她身旁喝茶,那种凝重、沉闷、尴尬的异样气氛仍一直伴随着你,致使你恨不能立马钻进地缝里躲起来。你感觉德西娜泽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风情万种,故不敢像往常那样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她。这让她窥探到你心里隐藏着不便说出来的秘密。她在心里默诵着六字真言,有意识地走进厨房,回过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这几个字在令你想起母亲的同时,切实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别样温馨。你应答着没有目的地打开了电视。你没有注意这时时针指向几点了。西藏卫视重播的《新闻联播》一组你不愿看到的镜头映入你的眼帘。一群由民宗委和统战部干部带队,赴沿海地区参观考察返回西藏的各教派、各寺庙僧尼代表走下飞机的舷梯。那一袭袭神圣、庄严的绛红色袈裟在阳光下闪烁,与白色的机身形成鲜明的反差,特别扎眼。这一报道犹如精力旺盛的虱子,在你心尖蠕动着,爬来爬去,弄得你很不舒服。

你把电视一关,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忖了忖,假如我继续留在寺庙,我也会有机会坐着飞机,风风光光地到西藏以外的地方走一走,转一转。启程时有人饯行,献哈达,讲祝福的话,回来时也有人拿着哈达到机场迎接,说些表示慰问的话,弄得你感觉很温暖、惬意,还能上电视……

晚上,你看着德西娜泽挨着你坐在沙发里,手里转动起一支中性碳素笔,专注于也不知是哪家电视台的“人物访谈”栏目。一位留着长发和灰白络腮胡的摄影家兼作家的风采攫住了她的目光。你也许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正想入非非地希望自己在摄影和写作上有所突破,取得重大进步,哪天也被西藏卫视《在西藏》或者《七色风》栏目采访。作为由公务员转身变为自由职业者的她,有着太多太多的心里话要说给你以外的人听。有一点,你可能知道,她的年纪跟你相仿。但她的经历比你丰富得多。她要做很多事情,目的在于她要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藏族女摄影家、诗人和作家。

临睡时,德西娜泽热情而隆重地把你请到了她的堪称闺房的卧室。你在那张不久前买来、散发着女性体香的双人床前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德西娜泽顺手把外套扔到一边,把一头乌发散开,碰碰你滑嫩如少女肌肤的手,示意你与她一起享用那张床。你在床边坐下来,把眼睛扫向床尾简易而带有浓重艺术色彩的西式梳妆台。占满梳妆台格子的五颜六色的瓶子和你从没见过的化妆用具,把你的意绪拉回到寺庙经堂里的一架架经书柜上。昏暗的灯光让你的心回到寺庙的佛堂。你眼睛的余光告诉你,德西娜泽的手指头正摸向衬衫纽扣。你的心头猛地一颤,身子一热,仿佛已然触碰到了她紧实的肌肤,惊惶中说着恐怕连你自己也没有听清楚的话,跑了出去。

那一夜,你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多少没有头绪的事情搅乱了你的宁静,让你的思绪游走在给予你生命的母亲与父亲、给你传授佛法的恩师、你生长的小镇与秦恰岭寺、你的被袈裟裹着的身子与摆弄相机电脑的德西娜泽之间。

你隐约听到了德西娜泽似哭似唱的声音。你的心脏在体内快速跑起来,颤巍巍地向没有尽头的尽头冲刺。

你的梦把你送进了秦恰岭寺大殿。你跟上百名师哥师弟一起,盘腿坐在长长的红色氆氇垫子上诵经。你的眼神在大殿内随意跳跃着,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位美貌少女。她手里举着一盏银制神灯,展露着可人的微笑,从一间佛堂出来,走进另一间佛堂,挨次添完灯,像一股轻风,从大殿内飘然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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