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松花镇
2015-12-10符利群
符利群
一
从水丘湾到松花镇,要经过两条田塍,一条机耕路,一个很大的开满水花生的池塘,两条石板桥,一条独木桥,一座抽水站,有个戴着草帽终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树一样一动不动的钓鱼老头。冬青经过时从未发现他的钓竿有所动作,这让他怀疑那是个稻草人。还有一座破败的老庵堂,门口疯长欣欣向荣的黄雏菊、满天星,三百年前或许住过思念春天的尼姑。
七岁的冬青当然不知道思念春天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这个春天他也开始想念一些东西。他想念的是沿着两条田塍路一条机耕路一个很大的开遍水花生的水池……直到曾经住过思念春天的尼姑的老庵堂等等这些在他记忆中隐绰闪念的地标,蔓延而至尽头的那个叫作松花镇的地方。
记事以来,冬青每隔几个月会顺从地让母亲那荆棘一样粗砺的手掌攥着自己的手,从水丘湾一路拉扯到松花镇。他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选择最糟糕的天气出门。如果天空滚动着阴沉乌黑的云团,在田野的母亲会停下活,手搭凉棚,凝视莫测的风云,像一名称职的风水师,喃喃絮称该去松花镇了。
母亲去松花镇是看望她的妹妹,也就是冬青的姨妈。
每当气候恶劣,母亲就会思念一母同胞的妹妹。当然她的意思是,既然坏天气干不了农活,那只能抽空走亲戚。母亲把冬青抱上三轮车。她有一辆货运三轮车,平时用来装载稻谷、稻草、蔬菜和农药桶等。
冬青坐在三轮车拖斗的小型帆布棚里,像一只运往松花镇农贸市场的小猪崽。彼时他抱着瘦弱的胳膊,听着母亲奋力踩踏三轮车发出的吱嘎声,觉得身体以外的世界如此生疏惶惑而光怪陆离。他当然很高兴去松花镇,那里有他渴望触及的一切。镇上的一堆堆垃圾也散发与水丘湾截然不同的光芒。因为它们是松花镇的垃圾。
多年去往松花镇的途中,冬青一点点熟悉沿途必经之境,田塍,机耕路,开满水花生的水池,石板桥,独木桥,抽水站,枯树一样的老头,草舍一样破败的老庵堂……
他,冬青,七岁,男,水丘湾人,距离读小学尚有四个月。他凝视着太阳底下风和日丽的前方,迈出了独自去往松花镇的第一步。一个人总是由母亲带着在恶劣糟糕的天气里走亲戚,由此希望能挑个好天气独自出门,这无论如何都是一桩说得过去的事。
冬青带上一军壶水,一个咸菜饭团。作为一名熟稔田野农作过程的乡下人,出门带点吃喝是必备经验。他从村后那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小路,绕过耳目众多的村人,拐了个不大不小的弯,才踏上去往松花镇的田塍路。
冬青对沿途之境的记忆,源自随母亲去松花镇而落下的印象。
冬青愉快地沿着青草泛滥的田塍路往前走。他的身高还不及那些茂密的灌木高,有时它们尖锐的叶片会不怀好意地割一下冬青的衣袖,这并不妨碍他一路跟青草丛里的蚱蜢打招呼,冲花蕊里的蜂蝶吹口哨,往沟渠里的青蛙蛤蟆吐口水。有时还趴在地上看蚯蚓如何缓慢困难地从一个泥洞钻向另一个泥洞。冬青好心地拨了它一下,他的本意是帮它尽快钻进另一个泥洞,结果把蚯蚓弄成两截,头尾在地上活泼地蠕动。冬青扔掉它们,把手放在屁股上擦了擦,继续往前走。等他从松花镇回来,断成两截的一条蚯蚓应该会变成两条蚯蚓。
冬青的目光透过近在咫尺的灌木,越过重重叠叠尖尖细细的麦浪,直达明净的蓝天白云,看见天空中奔跑的一匹马。马蹄奔扬,马鬃凌空,像奔跑在草原。自从电影里的马闯进冬青的眼眶,它们就活生生在冬青心里安营扎寨,时不时奋蹄撒欢,得儿,得儿,得儿——七岁的冬青捡一根竹梢跨在两腿,在院子里跟自己玩耍。
当然这要避开母亲,如果她发现他无所事事地玩耍,准会把一只草筐扔过来,让他拔满一筐兔草再回家。冬青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脸上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过笑容,当然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有父亲而他没有。
他比现在还小两岁的时候试着问过,结果换来了母亲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他将换未换的一颗乳牙扇掉。从此父亲成了冬青无法表达的称呼,再也没有从嘴里吐出过。
后来冬青跟母亲去松花镇,偶尔发现镇上竟然有马。这些马驻足于一个叫儿童公园的地方,五颜六色活泼可爱。跨坐在马上的是镇子的儿童,他们两脚搁在马镫子,两手抓住充作马耳朵的棍子,嘴里喊着“得儿得儿得儿”,兴高采烈地想象奔马在草原。咬着手指甲的冬青这时知道它叫木马,坐一次至少要花掉家里一斤鸡蛋的钱。木马是木头变的马,在成为木头之前,它们是真正的马。有一个排队等着坐木马的孩子这样告诉他。
冬青想这回无论如何得坐一回木马了。
走过两条田塍,跨上机耕路。此时,冬青眼前出现了一条长满青草的沟。这对七岁的他来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沟。冬青疑惑,因为他与母亲同去松花镇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这种状况。冬青观察了下,发现连接田塍与机耕路之间的一块青石板消失了。冬青坐在地上,两手抱着止不住失望而垂下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哭。可他发现,空旷的田野上,除了长得比他高的灌木们,从灌木丛中倏然蹦跳出来的蚱蜢,他只能哭给麦子和青草听了。
松花镇的姨妈其实是翻版的母亲,姐妹模样酷似,只是姨妈更白胖,像一个胖胖的气球人,从厨房移到厕所移到卧室。屋里零落撒四五个孩子。
冬青一直数不清他们到底是四个还是五个。因为有时出现的是四个,有时是五个。他们像潜伏在河埠头的青壳螺蛳,平时无影无踪,一到吃饭时辰,会突然爬到青石板,伸出嫩嫩的触须,张开薄薄的螺壳,等待食饵。
冬青应该叫他们哥哥或姐姐或弟弟或妹妹,当然冬青也被他们称为弟弟或哥哥。可当他战栗的嘴唇刚发出柔弱的第一个字,他们却大笑着哄然而散。冬青觉得像挨了个大巴掌,脸颊辣辣地发烫灼痛。
四五个孩子像看一只刚被捕获到家的兔子,先是好奇地打量冬青,接着聚拢成一堆,交头接耳嘈嘈切切,像密谋一桩见不得人的阳谋。再接下来,他们成了忠诚不渝守卫疆土的战士,牢牢守住自己的每一件玩具,每一块饼干,每一颗糖果,以至于饭桌上属于自己的一小片肉。
姨妈家还有个被冬青称为姨父的男人。这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支钢笔,影子般无声无息出没于屋子,像消失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他每天拎一个大大的黑提包出门,回来时那提包仍不见小。冬青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干部,因为他看起来太像村里的干部。
他曾悄悄塞给冬青三颗话梅糖。冬青一直记得那又酸又甜的味道,比这更清晰的是他塞糖时慌忙错乱的样子,好像不是塞糖而是抢糖。有一回冬青忽感后背一阵烫,回头一看,摘下眼镜的姨父死死盯着他,被镜框长久遮盖的眼睛像两个苍白吓人的窟窿。冬青突然有种偷东西被人当场擒获的感觉。姨父却慌乱地走开。
冬青每回到姨妈家,都像是初来乍到的新客人。他安静地坐在指定给他的小板凳,如无必要不会多挪动一步。因为他的走动会把距离五步之遥的碗橱里的瓷碗给打碎。母亲曾这样严厉地警告过他有可能会引发这类事件。至少过了小半天,冬青像冬眠醒来的虫子,开始试着蠕动触须或翅膀,向身体以外的世界迈出战栗的第一步。
他小心地打量姨妈家的一切。平滑的水泥地,挂雪白蚊帐的床,大红的橱柜,明亮的穿衣镜,高贵得令人不敢触摸连多看一眼都会碎的电视机——
冬青站起身,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他相信自己是哭过了。他试着朝后退了几步,接着鼓起勇气朝前跑去,试图跳过那条庞大骇人的天沟。他反复试了五六七次,终于垂头丧气地退缩。他生怕掉进沟。许多年前,母亲拎着他的耳朵说有个小孩掉进沟,等到他的父母满世界疯找到沟边,小孩已成了一堆白骨。冬青咬着手指头惊吓地想,那一定很疼痛。
忽然冬青的身体一轻,晃悠悠地离地而起。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掠过天沟,仿佛变成了一只鸟。等到他稳稳地站定,已从沟的彼端站在了沟的此端。冬青摸摸手,并没有变成翅膀。摸摸身体,并没有长出羽毛。摸摸脸,也并没有变成一张一吹即起的树叶。他疑惑地抬头,一张很老的面孔低下来看着他。
冬青说,谢谢你。
把冬青拎过沟的老人笑了笑说,你去松花镇吧?
冬青点点头,你也去松花镇?
老人说,我们可以一起去。
二
现在一个七岁的小孩和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像两棵长了脚的小树和老树,一前一后移动在清晨阳光下的乡村机耕路,风把他们的叶子吹得哗哗响。
让冬青高兴的是,老人并没有像别的啰嗦的人们一样,好事地询问他多大了为什么一个人出门没让父母领着,甚至会无事生非地强送回家。三个月前冬青有过这样一回经历,当时他恨不得在那个多事的村妇的手上咬上一口。
当然老人也问了一些,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属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冬青很愉快地回答了,他叫冬青属羊喜欢捕蝉掏鸟窝吃烤番薯,还喜欢看电视。
那叫电视机,是冬青有生以来目睹的唯一一件无以言喻的高级东西,那种高级是冬青所有认识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够表达的高级。看电视时,冬青会晕眩很长时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世界,它们明明待在那个黑匣子里会哭会笑会说话唱歌跳舞还有打打杀杀,可绕到背后一看,什么也没有。
老人专注地听冬青这样说,脸上的表情随冬青的言说变化而变化,这使冬青心中无比舒适。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如此认真地听他说话,好像他平时说的不是话而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基于感动,冬青除了叙述看电视的幸福感,也顺带讲了其后的微妙细节。比如,他看电视的晕眩幸福感不会持续很久,他很快会被那四个或五个孩子遮挡住视线,并被驱逐离开。冬青默默地回到母亲身边。彼时母亲和姨妈坐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用只有她们能懂的语言,交换彼此的生活场景与心态,比如她们把每一分钱使劲掰成数瓣也抵挡不住越来越压榨肚子的强烈饥饿感,比如太阳底下田地之上日日耕作的疲惫厌倦,比如糊每一个火柴盒纸盒的手忙脚乱心烦意乱……
冬青的耳朵起初还用力捕捉隔壁漏过来的电视声,半梦半醒的迷糊之际,他似乎听到母亲向姨妈要钱。她的口吻并不低三下四,还理直气壮,好像姨妈欠了她很多钱似的。间或还有姨妈的啜泣声。这让冬青不解,他们白吃白喝白睡还跟人要钱,这好像有什么不对。很快,他在嘤嘤嗡嗡声里沉沉睡去。
老人跟着说,我也看过电视,是我们村长家的。第一回我去看的时候,他们招待了全村人,每个人喝茶嗑瓜子吃糖果,像村长娶小老婆一样喜庆。第二回,村里人喝了茶没嗑瓜子也没吃糖。第三回,所有人吃了闭门羹,人们从村长家厚厚的窗帘外看到鬼火一样蓝荧荧的光在屋里跳跃燃烧。
冬青考虑了下说,我长大了会买一个电视机,我会让你看。
老人谨慎地点点头,我会自己带茶水过来。
冬青摇摇头,我会让老婆给你泡茶。你带一个茶杯就行了。
老人说,那也好。
冬青说,杯子也不用带,我给你一个。
老人笑着摸冬青的脑顶,你是一个好孩子。
冬青觉得又舒服又别扭。他刚试着与老人平等对话,很快又被当作小孩。不过冬青很快又有了别的话题,因为他没问过老人任何事。于是他问了老人第一个问题,他去松花镇做什么。
老人走在冬青的旁边没说话。冬青看到他的眉头像一堆凌乱不清的草。他不明白这个简单问题为什么让他这样难以回答。
老人清了清嗓子说,你去松花镇做什么。
冬青到松花镇的第二天,姨妈会带他和母亲到镇上走一走。
冬青对诸如棉布店、南货店、供销社、铁匠铺之类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一是街头的老鼠药摊,一是泥人摊。卖鼠药的兼售鼠夹鼠笼,总有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垂死挣扎于鼠夹,另一只则在鼠笼里惊惶失措地蹿跳。卖鼠药的安然地看猎物们生死奔窜。冬青心头无数次跳过想把它们拯救的念想,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泥人摊。冬青会用泥巴打垒成碗口状,用力甩向地面,由此获得一声响亮的爆响。可同样的泥巴,在泥人摊会变成鸡鸭牛羊兔青蛙小鸟。冬青长久地看着那些涂染成五颜六色的可爱泥玩意儿,在被母亲和姨妈带离泥人摊之际,他绝望地想,这辈子不可能拥有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了。此外,冬青最大的渴望是坐一回木马。然而他知道这比救一只老鼠或得到一个泥玩意儿更困难。
冬青说他去松花镇坐木马。
虽然木马不可能带他奔跑在草原,他还是渴望坐一回,闭着眼睛想象骑马奔腾飞跃,耳边风声呼呼。
老人重复着说,木马,木马,木,马。
冬青说,木马,就是木头变的马。
老人沉默片刻后说,我坐过马。真马,不是木头变的马。
冬青惊讶地看老人,有点气馁。他看过电视,老人也看过。他看过木马,老人却坐过真正的马。他依然没法和大人平起平坐。
在老人的叙述中,冬青渐渐听清了事件真相。老人当过兵,扛枪骑马在子弹嗖嗖飞的战场打过仗,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蓝眼睛黄头发的美国佬。
冬青惊呆了。冬青打量眼前矮小瘦弱、佝偻着背的老人,怎么也想不出他骑在马背打枪的样子。冬青觉得他有点骗人,可那严肃的表情找不出一丝骗人的缝隙。这真实得太假了。冬青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他说的,因为就算是假的他也没办法证明那不是真的。接下去他又问老人去松花镇做什么。他把自己的去向目的说了,对方理应让他知道。
老人说他去松花镇拍照。
自从二十年前他抱着十岁的儿子拍过一次照,再也没有拍过。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因为他家连一面镜子也没有,没有女人的家要镜子做什么呢。他有时去河边挑水,会往水面看一眼。看到那个胡子拉碴面容模糊的老头,他会拒绝承认那是自己,还会拿石子把那个张皇的糟老头的面孔砸破。当然他承认了也一样,因为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别人的渐渐老去,以至于消失。
冬青说,那你儿子呢?他不告诉你长得怎么样?
老人指着前方告诉他,他们到池塘了,要小心走路。他记得这个小池塘总共淹死过四个人,两个小孩一个老头一个钓鱼的中年汉,另外还有三只羊。
所以一定要会游水,会游水就不会淹死。你会吗?老人问他。
冬青羞涩地说会一点点。他家门前有条小河,此岸游向彼岸,只需换一口气就到了。冬青再一次重复了他的问话,那你儿子呢?他不告诉你长得怎么样?
老人捶了捶腰背,说他们还要经过两条石板桥一条独木桥还有个抽水站。他认识那个戴着草帽终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树一样一动不动的钓鱼老头。他可能会给他们喝点水,吃点麦果饼什么的,这家伙做的麦果饼很好吃。他们可以在那里歇歇脚再上路。
冬青从帆布包里掏出旧军壶,喝下两口水,递给老人。老人喝了口,擦了擦壶口还给冬青,水珠沾在他拉碴的胡须,像被露珠打湿的一把凌乱的枯草。冬青犹豫了下,掏出咸菜饭团,掰出一小半给老人。
老人慢吞吞地咬着饭团,用含糊的声音再次强调,到了抽水站他的老伙计会给冬青吃麦果饼。老人称赞饭团里的咸菜腌得很好,他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咸菜了。老人问冬青吃过什么好吃的零食。
冬青在贫穷的记忆里搜索了会说,他吃过艾青果,麦果饼,爆米花,花生瓜子,炒倭豆,还吃过奶油饼干,很香很香。冬青颇为骄傲。
老人的话很快让冬青泄气了,他吃过比奶油饼干更好吃的奶油蛋糕。
冬青曾经差一点就要吃到这种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半年或者三年前,姨妈把这些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香味的美丽零食分配给他和四个或五个孩子。
冬青的表哥姐弟妹们很快吃完蛋糕。冬青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两手托着两根手指粗细的淡黄褐色的东西,像艰难跋涉许久后发现金子的淘金者,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做梦般的惶惑。他不知道要怎么吃才对得起这块梦中降临的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多么好听的名字……
此时一个带风的身影从他旁边掠过,顺便把他从小板凳刮到地上。坐在地上的冬青看着大表哥的脸颊突然鼓出两个大疙瘩,嘴在欢乐地咀嚼,冬青还能听到他的牙齿与牙齿之间的清脆嗑响。冬青想,要有多好吃的东西才能让一张嘴嚼得如此欢乐,而这美好的感受原本是属于他的。
冬青哭着撞向大表哥,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撞到可恶的表哥,只知道母亲和姨妈把他们拉开时,他的额头出血,大表哥欢快咀嚼的嘴里吐出一颗牙。后来他们被关在黑夜的门外,听各自的肚子辘辘作响以及屋里传出的碗筷叮当声。
老人安慰他,说蛋糕的味道其实跟嚼棉絮差不多。接着他说那些好吃的来自一次美军飞机的错误空投。打蓝眼睛黄头发美国兵的时候,那天半夜他们像死去一样疲惫地躺在战壕里,突然天上砸下巨大的冰雹——当然不是冰雹,他们很快发现从天而降的是美式罐头、饼干蛋糕、图片等。罐头肉就是肉装在铁罐子里,吃的时候像挖咸菜一样挖出来,味道像肉像鱼还有点像蛋糕。
冬青有点忧伤低落,他不熟悉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想了想谨慎地说,如果我生得早一点,就是说我跟你一样大,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去打仗,那么就能吃到天上掉下的罐头和蛋糕了?
老人认真地想了想说,会的。也许那时你是我的班长,也许是连长,排长。
冬青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不定还会是团长,那能吃很多很好吃的东西。我吃了东西就有力气打敌人,打死敌人就更有力气吃东西。
老人摸摸他的头说前面就是抽水站了。
冬青说,你知道现在哪里还在打仗?
老人说,国家现在不作兴打仗了。
冬青惋惜地叹了口气。
老人说,比如我们去松花镇,路上一个炮弹打来,桥啊路啊炸断,我们还怎么去松花镇坐木马,拍照片?
冬青点点头,觉得这倒是对的。
三
在漫长的乡村田野道路行走的两棵树,此时到了抽水站小屋门口停下。那其实是个被废弃的泵房,用以遮盖抽水泵,高矮只容人弯腰进出。
冬青没有发现那个像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在钓鱼的老头,这让他疑惑是不是走错了道。老人弯腰进入缺门的泵房,里面有一个生锈的抽水泵,一张乱糟糟的小桌,两只碗一把水壶,一株茁壮挺拔的蓬蒿倔强地从地面长起,将脑袋捅出屋顶。冬青觉得不可能再吃到一块很好吃的麦果饼了。
老人从地面看到角落再看到屋顶,确认钓鱼老头不可能躲藏于屋里任何一丝缝隙,走出泵房,目光掠过倒伏于河面的一排枯柳,抽水泵延向河水的锈铁水管,两根浮在河面的钓鱼竿,河里开着小白花的水花生。
老人说,他走了。
冬青说,他去哪里了?
老人说,他去了每个人以后都要去的地方。
冬青说,我也会去吗?
老人过了会点点头,谁都会去。
冬青说,是不是像生产队开会的大礼堂?队长一吹哨子,每个人一定要去。
老人说,是。有的人在大会堂里面,有的人在大会堂外头。
冬青摇摇头,那种地方没意思。我妈一开会就纳鞋底,有人织毛衣嗑瓜子。
他们去向那个破败的老庵堂的路上,冬青问老人跟钓鱼老头是不是朋友。老人嘿嘿地笑。冬青又问,他仍笑得像灿烂的葵花。这让冬青觉得老人全身上下布满了重大的秘密。
老人终于说了,他跟钓鱼老头在年轻时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那姑娘有一根粗硕油黑的大辫子,一双看起来像受了惊吓的大眼睛。他喜欢姑娘的大辫子,钓鱼老头喜欢大眼睛。他们此起彼伏出没于姑娘家的农田,锄草、除虫、插秧、割稻、挑稻草、筛谷子,抢着买来松花镇最有名的芝麻大饼孝敬姑娘的爹娘……最后,姑娘终于嫁给了大饼师傅,每天站在香气扑鼻的大饼店炉子旁,粗硕油黑的大辫子在细腰间甩来甩去,炉火映照的大眼睛愈发楚楚动人。
冬青说,那你后来娶老婆没?
老人摇摇头说没有,因为他觉得好像娶过了老婆,所以没有再娶。
老人这个听起来有点饶舌的回答,使冬青提出了一个合理的问题,他说如果没老婆,那你的儿子怎么生下来的?
所有人都不曾接受过人怎么生下来的教育,可人人无师自通知道人的诞生应是男人与女人结合的结果,一个人没爹或没娘是比较奇怪而不幸的事。冬青五岁时被母亲告知,他父亲死了。冬青经历了没有父亲的体会后认为,没有父亲也可以活,但人还是应该有一个父亲。所以,就算他的表亲们即使只有一个像消失一样存在的父亲,也好过他确实没有父亲。
老人说,儿子是他娘生下来的。
冬青费劲地思考了下,你没有老婆,可你有儿子,儿子又有娘,那你儿子的娘是不是你老婆?
老人又摸冬青的脑袋,小孩子别这样嚼舌头,不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老庵堂门口。这是几间低矮歪斜已被遗弃许多年的屋子,茂盛的蓬蒿、满天星、流水藤和野蚕豆成了主人,看起来像地里凭空长出几间屋子。在连冬青的母亲还未出生的年代,这个庵堂就苍老地存在于此,好像它一出生就那么老朽破落。冬青渐渐懂得尼姑是什么后,从未见到任何一个光头女人出没,这使他怀疑老庵堂到底有没有过尼姑。
他把这样的疑惑告知了老人。
老人证实了老庵堂的名正言顺。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他跟母亲到老庵堂烧香。五六名尼姑的诵经声使他躺在蒲团上沉沉入睡。醒来,那个面孔像观音菩萨一样圆润的中年尼姑微笑着给了他一个刚出笼的热馒头。他掰开馒头,黑芝麻馅滚烫地滴落在他的手指缝,后来他的手一整天都是香甜。不久,尼姑们被一群举着膏药旗的日本鬼子杀死在飘着袅袅清香的香炉前,据说她们藏匿了一名追杀日本鬼子的军人,由此遭到血洗的报复。从那以后,尼姑们就像一丛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再也没有长在老庵堂。而他再也找不到那样好吃的馒头。
冬青忽然觉得歪斜的老庵堂里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尼姑,她的头发像雪一样白,白天坐在吱吱嘎嘎响的椅子念经,晚上飞檐走壁练武功。她还会烤香喷喷的叫花子鸡吃。因为他家的鸡老是莫名其妙消失。冬青没把这想法告诉老人,他应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而不被人知的秘密。
冬青离开老庵堂时心潮澎湃,等再长大一点,他就有勇气进入老庵堂,找到那个头发雪白的老尼姑,如有可能,还能吃到她的叫花子鸡。冬青被这个想法所激越,挺直了背,加快步子。他得让自己长大得快一点。
冬青和老人终于站在繁华的松花镇。他们像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站在街头摆动着欣喜的脑袋,把所有可能看到的事物尽收眼底。他们在松花镇最繁华的供销社门口分了手,约定办好彼此的事后,再一起回去。
于是冬青去向东街,老人去向西街。
冬青沿着东街的供销社、棉布店、裁缝铺走了一段,一串光着半个身子、背着麻袋的搬运工人从他身边擦过,把码头上的各类粮食化肥搬进供销社。冬青很自觉地避开他们沉重的身躯,以防惹到这一群累死累活而脾气暴躁的人。
冬青在快离开这群人时听到有人喊,老戚,你快到这边搬尿素。
然后这群男人中的其中一个从搬运队伍闪离出来,走向码头的尿素堆,背起两袋尿素袋。冬青看见他的身子像被砸进地面的树桩,瞬间低矮了一截,两条纤细的腿晃了两晃,支撑着因背上的尿素袋而显得庞大的身躯,让人很担心两条腿会折断。冬青还看见他抬头扶了下巨大的黑框眼镜,一排排汗珠从他油汗污垢的脸上欢畅奔流,重重地砸向地面。冬青被眼镜光折射的光线戳了下眼睛,有点生疼。他站在寿材铺门口,低头看这群男人的脚板从眼前用力敲过,带着砸石般的沉重劲道。
后来冬青被寿材铺的人推出,因为他踩到了新做的精巧漂亮的花圈。冬青一直以为姨父老戚很像干部,后来以为真的是干部,结果不是。他是个靠力气汗水吃饭的搬运工人,可他又很不像干这行的。很显然,他是个放在这两类人群里都显得不伦不类的人。冬青惦念他塞糖时的慌忙错乱有点羞涩的表情。他的脚步有点拖不动,好像背尿素袋的是他而不是姨父老戚。
冬青站在毛竹街二十八号墙门外,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突然来临不至于让姨妈过于惊讶。他可以说是母亲让他来松花镇买镰刀锄把或农药,也可以说走岔了道到这里,甚至还可以说……被陌生人骗到松花镇而伺机逃脱。冬青为后一个想法而激动,这是一个多么恰当的理由,如有可能,还能得到表亲们的同情。
冬青进入墙门。这是个居住数户人家的小镇平民院落,院子里搭建乡村式的爬藤类植物棚架,长着葱郁或衰败的开花或结果的豆类植物,几只鸡自由散漫地在棚架下拉鸡屎。各家屋檐下晾晒的各式衣物,隐透此户的生存状态。姨妈家门口晾晒的是表亲们的衣物,其中的海军衫令冬青无比神往。那是大表哥的,连其他几个小表弟们都无法拥有。
在众声静寂的院落,冬青放胆上前,凑近衣衫,嗅闻到了淡淡的汗臭味儿。这气息令他的心一颤,眼中隐隐泛泪。
冬青这时靠近姨妈家的窗户外,也就是说,距离姨妈的卧室一窗之隔。此时卧室窗是开的,或者说开了一条缝,这条缝在冬青举目即视的视野之内。因衣物的遮挡,冬青能看清室内状况,而室内的人则不能。
所以冬青无可避免看到这一场景:
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在床上睡觉。他们的睡觉姿势如此之怪,男人像狗一样趴在女人身上,用力碾压她。女人则张着手脚,任由男人往死里碾压。啊啊……喔喔……哼哼……他们小声而艰难地喊,像忍受巨大疼痛,然而仍坚持不肯放弃。他们多像两个落水的人。七岁的冬青看过人们像压腌菜一样使劲碾压落水的人,直到落水者的嘴里吐出浑浊的水。很快他们又变成女人睡在男人身上,她也像他刚才那样碾压他,像对他进行的报复,狂乱而剧烈,那男人像女人一样啊喔哼起来。因为身高不足之故,冬青只看到一片白白的屁股高高低低闪耀眼前,这让冬青想起被村里的杀猪佬褪得光滑白溜的猪屁股。
冬青怅然松开手里的海军衫,闻到了更为浓重的遥远的汗酸臭味儿。
他眼前掠过无数碎片:姨父老戚的身子像被砸进地面的树桩……两条纤细的腿晃了两晃……巨大的黑框眼镜……汗珠从他油汗污垢的脸上欢畅地奔流而下,重重地砸向地面……
撞开卧室门的冬青看到两条湿淋淋的鱼紧紧贴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去已久。这种突然死亡法让冬青怀疑之前看到的一切。
冬青想,他们死了他们死了他们死了……
床上的人被突袭的撞门声惊醒而活过来,张嘴发出无声嘶喊,神情像冬青一样惊惶失措。
姨妈带着一脸惊惶,带着光滑白溜的身体冲向他,狠揪他的肩,你来干啥你来做啥你看到了啥你还知道啥……
冬青没听到姨妈的话,他与那个碾压姨妈的男人彼此互视。此时冬青看清了这光身子的男人,他的身子像门板一样阔,胳膊像柱子一样粗,脸孔像铜盘一样宽,胡须像一把枯草堆在嘴边,两颗眼珠子分明是两个煤球。他对冬青一笑,露出褐黄色的牙齿,快乐地磨了磨牙。冬青觉得他要准备磨牙吃人。
男人用芭蕉扇般的巴掌按在冬青的脑门顶,冬青无端想到这手之前使劲碾压过姨妈的身体。冬青想要摆脱这散发古怪气息的手,可没动。
男人拍了两下他头,记住,看到了就像没看到一样,懂吗?
冬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时穿戴整齐的姨妈用缓和的口气问冬青来干什么。冬青已丢失了所有来松花镇的理由。屋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小男孩撞击墙的哭声。
妈,你为啥不要我?为啥把我送人?为啥不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送人?
四
老人沿着西街的山货店、寿材铺、铁匠铺走去。西街要比东街冷清不少,街沿边的青石板缝冒着细密的青草。它们一次次被行人的脚步和车辙碾倒,又一次次冥顽不化地站起来。老人打听一个叫青松的人。
青松,男,三十岁左右,圆脸盘,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颗黑痣,头顶有两个旋,不太爱说话,说话就结巴。老人比画着自己的个子对人说,我儿子的个子比我矮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老人一般隔两三月来一趟松花镇。他天蒙蒙亮出发,装了一手拉车露水淋漓的青菜番茄芋头到松花镇。等他到集市已是中午时分,蔬菜们气息疲软色泽黯淡,他以低于市价一半卖掉它们,换得村里的赤脚医生叮嘱很久而一直未买的药。
他总觉得吃药是奢侈的事。对于自己这条屡屡从子弹缝捡回来的命,他一直认为是意外之意外。也就是说,他本来是不该活的,可活了下来,如今七老八十仍有不厌其烦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如果单是吃饭咽菜好端端地活着,那也算了,可这个带着刀疤子弹痕以及炮火痕迹的身体,竟然还要用药这种东西去讨好它,这真是一桩悲伤的事。
那个时候,他穿过长了眼睛的枪炮,带着全身上下的伤疤,回到阔别无数年、差不多没人认识他的故乡风凉村,忽然发现忘了一件事——娶妻生子。那时他已过了男人最好的娶妻年龄。
他略呈骄傲地对冬青讲述“拿枪骑马在子弹嗖嗖飞的战场打仗”的英勇壮举,并非虚构。那回骑兵连全军覆没,血洒疆战,十来名日本兵落荒而逃。他推开压在身上重重叠叠的战友的身体,跨上一匹苟延残喘的老马,奋起直追,砍杀了三名日本伤兵,晕跌下马。在他即将被其余的日本兵围剿之时,前来接应的部队捡回了他的命。
他其实忽略或说隐匿了一个重要事实。他在打日本鬼子和美国佬之间,曾经打过他的对手——共产党的军队。虽然他后来跟部队以起义之名加入了昔日的对手队伍,仍不可避免被划入“国民党特务”的行列。这一倒霉经历抹杀了他所有打过日本鬼子和美国佬的功劳。
很久以后他心平气和地想,与城里被批得面目全非的战友们相比,他幸运太多。不但能平安活着,还连累不到妻儿,因为根本没有妻儿。所有男人都能娶到一个美丽或不美丽的妻子,他成了例外。没人嫁给这个随时会被抓走的男人。
他在风凉村像所有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寂寞的时候坐在河边树下钓鱼,怀想年轻时有一根粗硕油黑的大辫子、一双看起来像受了惊吓的大眼睛的姑娘,有时还去抽水站。两个年纪模糊的男人整天不发一言钓鱼,中午时分享同一锅米饭和咸菜,隐秘地怀念同一个爱人。他觉得人生已然交付给了远方的战场,和身边的钓鱼伙伴。
在一场险些送命的大病之后,他突然有了个儿子。
这个“圆脸盘,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颗黑痣,头顶有两个旋,不太爱说话,说话就结巴”的儿子来到他身边时十岁。水丘湾著名的神婆五叔婆带来孩子时明确告知,这是一个由未婚女子与有妇之夫生下的野种,这个特殊出身使孩子无法获得体面的公认,所以像丢破畚斗一样被丢弃在深夜草垛边。之前他已辗转有过三四任始养终弃的养父母。
孩子独自站在院子墙边,贼亮的眼睛紧盯着他,两手不停地卷起又放下衣角,每一根头发像豪猪鬃毛一样坚挺。老人病后康复的身体朝前迈了两步,将他从墙边拉到身边,抬头看了一眼屋前的松树说,就叫青松吧。
他像栽培一棵真正的松树那样耐心地培植孩子,像所有父亲那样细致地抚育青松。他惊讶于自己与生俱来的养育本事,或者说本能。没人教会他这个,可他像第一次拿步枪一样稳稳拿捏住了此后焕然一新的生活。
他们一起吃饭,睡觉,喂鸡鸭,种植蔬菜,收获粮食。黄昏时坐在河埠头,望着静寂的黄昏的河水。老人对青松讲起遥远得近乎失真的战争,讲起擦着胳膊大腿挟着血肉掠过的子弹,讲起他从死人堆里的重生,青松会惊奇地问他,真的吗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老人被追问得多了,语气也有点讪讪,游移不定了。久而久之,他也开始怀疑所经历的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或许是癔想,或许是似是而非辗转流传的听闻,甚至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而复生过——说不定,他眼下活在一场虚拟的生活场景之中,等走出这场景,他依然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可怜老头儿。很快他的疑虑成了真实。
青松十三岁生日还差一天时,老人去松花镇买肉。事实上青松并没有生日,这个孩子在身世辗转中早丢了最初的出生日。于是老人挑了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的那天做了养子的生日,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日子。之前的两年,他给孩子过了两个很讲究的生日,借此父子俩敞开肚子理直气壮吃一顿,剩菜饭能管用数日。生日真是一桩好事。
老人拎着三斤重的肋条肉,紧赶慢赶总算在烧中饭前赶到家。羊圈里的羊在安静啃草,鸡在泡桐树下散漫地撒下绿色鸡屎,鸭子在屋旁小水池顾头不顾腚地划水,晾衣竿上的衣衫在风里摇摇晃晃,其中蓝白条的小海军衫是他托城里的战友捎来的,阳光把院子的干燥泥地晒得雪白雪白。
老人的手扶在竹篱笆门,突然闻到院落弥漫的窒息般的静寂气息。
事后五叔婆得到的确切信息是,青松的亲生父亲带走了孩子,他像狡猾的猴子一样突然下山摘走了包括老人在内的数任养父母培植的一枚桃子。
老人拒绝了五叔婆再给他找个养子的希望。拥有五个子女的五叔婆后来断定,他病了会没人倒茶送水,将来老了无人送终孤苦至死。
很多年过去了,老人习惯于独自的生活出入。他像一株越老越扎实的树,经过长久的时间积淀后,羸弱伤病的躯体缓慢地抽出鲜嫩的新芽,变得枝繁叶茂。
某次去松花镇,在西街行走的人头中,他忽然发现了一颗“圆脸盘,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颗黑痣,头顶有两个旋”的脑袋。他追着这颗脑袋而去,没多久它成了撒进谷堆的谷子。他问遍行人与附近店铺,没有人认出这颗头顶有两个旋的脑袋。之后老人像守兔子的农夫,时常无可抑制地在风凉村和松花镇,在寂寥的西街与喧嚣的东街之间来回,黄昏时驮着疲惫的残阳踽踽归家。
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在做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可他还是无法克制这么做。
老人走向西街与东街交叉的芝麻大饼铺。从松花镇建镇之始,这个烧饼铺就出现在这儿,像钉子牢牢地钉在街心,从未挪动半寸。没有人说得清它有几十年或几百年了。老人要了两个大饼,光着油亮上身的大饼师傅递给他。老人小心地剥下一小片酥松的大饼外皮塞进嘴,看大饼师傅。
大饼师傅阻止了他将要开口的问话,我没看见你儿子。
老人默默地朝前走,困难地咽着香而干燥的大饼皮。他回过头,一个有花白头发的背影在铺子里忙碌。他记得很久以前那个背影有两根粗硕油黑的大辫子。
一辆装满麻袋的货运汽车轰隆隆开过来,车轱辘碾压不平整的青石板,石板发出碎裂的声音。老人往街沿躲避,仍避不开石缝溅出的污水。两旁的店铺总喜欢把水泼向街面。污水溅上老人的裤管。戴蓝灰色鸭舌帽的货运司机从车窗探出,吼了一句什么,迅猛驶去。或许吼的不是他,或许他可能妨碍到汽车的行驶。老人跺了跺脚。这样的车一般驶向供销社,装载的多是化肥之类。
老人觉得远去的汽车太像一匹脱缰的嚣张而焦躁的军马。他能驾驭战场上最野性的军马,让它变得乖顺而勇敢。面对四个轮子奔跑的汽车,他无能为力。
这个下午老人经过了松花镇东西街的每一家店铺。人们熟稔了这个隔段日子像树影一样移过来的老人,在他还没开口说话前,用摇头回应了他。老人没有多一句话,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虽然他一直期待着意料之外的例外。
之后他想起来松花镇的另一个事,拍一张照片。
五
冬青的姨妈对那个男人笑了笑。她说外甥因患过脑膜炎而不幸脑子有点问题,经常对陌生人喊爹妈。
男人从裤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数了数放在枕头边,在姨妈的奶子上用力扭了把,对冬青又笑一下说,你很快会长大的。
男人像一头笨重的熊挪到门口,缓慢而迅速地消失了。
姨妈抚着床单的皱褶说,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
冬青说,妈,你为啥不要我?
姨妈掉过头,闪亮发红的眼睛逼到他面前,我不是你妈!别叫我妈!
冬青说,你是我妈,你把我送人,你没把他们送人,这是为什么?
姨妈吼,我不是你妈!
冬青轻声说,你是我妈。
姨妈的声音几乎撕裂冬青的耳膜,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冬青的声音像蚊嘤一样轻细,你是。
姨妈忽然一头倒向刚抚平的床单,好像冬青的话是一枚细长的针,将她牢牢扎进床铺。姨妈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哭声像闸门外堵住的洪水,吼着撞着击向闸门,从闸门泄漏处蹿出的呜咽声像水老鼠一样吱吱怪叫。
冬青茫然失措。他把自己的话回想了下,没发现说错什么。姨妈的哭声让他害怕。于是他想起刚才把姨妈往死里碾压的那男人。没错,一定是他弄疼了姨妈,一定是的。冬青紧紧捏住拳头。他想奔出门去找那男人,他会用力揍他像门板一样的肚子。同时他又担心姨妈疼得更厉害,他不能丢开她不管。冬青走到床沿边,用手指头犹豫地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衣角。
姨妈慢慢地翻身起来。冬青发现她的眼睛像鱼泡泡一样浮肿透亮。
姨妈愤怒地说,为什么把你送人?因为你娘我姐不会生儿子,因为你运气不好,因为抓阄的时候抓到的是你而不是另外几个。
冬青眼前的鱼泡泡越来越肿大,像一张网一样将他整个罩住。他的喉头干涸,觉得自己成了网里的鱼。
老人走进照相馆的时候,照相师傅在欣赏世界经典人像摄影集。当然这是他手写的书名,书中内容是优美的裸露女体。他不记得这本外国裸体画报来自猴年马月,只牢牢记得里面女人各异的举止神态。
照相师傅做梦都想拍出像画报里一样令人难忘的女体,这是神圣的人体摄影艺术。可这个闭塞得要命的松花镇,女人们连领脖子下第二粒扣子都不肯解开。他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摄影”,可人们称为“拍照相”。他渴望人们称他“摄影师”,可松花镇人人喊他“照相师傅”。
照相师傅从满纸春光里抬头,对老人点点头,喊了声老伯。这个寂寞的春天,老人是走进照相馆的第三个顾客。从松花镇街匆匆而过的人们,似乎没想过与照相馆里那道杨柳飞燕桃花流水的春天幕布背景合个影。
人们忙着赶路,忙着吃喝,忙着生,忙着死,就是没人忙着拍个照留个影。照相师傅颇为感慨。照相虽然不能吃不能喝,可天底下有哪一样东西能让你拿起它时一眼看到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只有摄影。可懂这样简单道理的,除了他,整个松花镇找不出第二个。
老人说,我拍照。
照相师傅说,好,拍什么照?证件照,生活照,还是艺术照?
老人说,证件照我懂。什么是生活照,什么是艺术照?
照相师傅说,生活照,就是你平时吃饭喝水走路的样子。艺术照,就是,像你在吃饭喝水走路的样子。
老人疑惑地重复,像我的样子?那就不是我了?
照相师傅摆摆手,不是,像你,又有点不像你,七分像,三分不像。这个算了,你还是拍生活照吧。
老人说,我拍证件照。
照相师傅说,好。
照相师傅最值得令人称道的是,不管是人体艺术摄影的梦想,还是结婚照满月照全家福,他都能做到一丝不苟。他收起四季如春的布景,拉下深蓝色的证件照布景,打亮镁光灯,拨弄调试照相机光圈。
老人端端正正坐在庄重的背景前,目光平视,挺胸收腹,双手摆膝。
照相师傅惊讶地发现老人有他这个年龄难得的挺拔坐姿。他在即将按下快门时说,老伯,你的证件照做什么用?
老人说,我老掉的时候用。
照相师傅的手僵在快门上,怎么也按不下去。不知是手指还是快门出了状况。他反复拨弄检查,仍难以确定麻烦出在哪里。他还弯了弯按快门的手指头,以确定它并没有问题。
老人安静地坐在雪亮的镁光灯下,两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苍老的面孔因镁光灯的照射而呈现蜡像般的银白。
老人对照相师傅笑了笑,我死的辰光要用的。
照相师傅当然也拍过遗像照,他甚至拍出了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之后五分钟,老人在子孙簇拥下含笑瞑目。
可没有一个老人独自来到照相馆,为自己拍一张遗像照。
照相师傅终于放弃了无效的检查。他确定这架用了十来年的照相机坏掉了,像人一样老掉,连一张遗像照也没留下就老掉了。照相师傅有点伤感这架给他带来很多财富的照相机的凋零。
老人依然安静地坐在镁光灯下,摆着待拍的姿势。
照相师傅歉疚而羞愧,就像农民失落于锈蚀的锄把镰刀,渔夫惭愧于漏鱼之网,枪炮手耻辱于无法出膛的瞎弹哑炮。一家照相馆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架相机。照相师傅的妻子在他经年熏陶下也学会拍照,在儿童公园设摊,招徕儿童和大人。
照相师傅用商量的口吻说,老伯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也能拍照,我保证能把你拍好。
老人点点头站起身。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去哪里。这让照相师傅有颇为沉重的被托付与寄予的责任感。他想一定要多给他拍几张照,不收钱。
六
冬青绕儿童公园走了几圈,发现有这么几个游玩的地方,分别是:滑滑梯,碰碰车,脚划船,旋转木马。此外还有假山,花草,石雕老虎等。
一个脖子挂照相机的胖女人走来走去,粗短脖子像一截粗壮结实的石墩子,悬挂着相机带。她不断地逗弄孩子们,把他们和父母的玩耍姿势拍下来。
冬青的手不停地把两张纸币折叠成小得不能再小的正方形,随即又把它们抻开。再折叠,再抻开。如是反复。纸币已有点发黏。
钱是姨妈给的。她给他吃了几块饼干蛋糕,临走时给了两张纸币。她反复告诉他,他可以来松花镇,可以在她家住,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唯独不能喊妈。从他成为她姐姐的儿子的那天起,她不再是他的母亲。
你是你娘的儿子,你要为你娘养老送终。姨妈坚决地把他推出家门。冬青回头看的时候,海军衫在晾衣竿上向他挥着宽宽松松的袖子。
坐旋转木马的三个儿童从冬青眼前欢笑着划过,沉迷于想象中的奔腾大草原的梦。冬青捏紧出汗的手心,怀揣即将成真的梦想走向售票窗。
每一回当他确定拥有真实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总有恍惚的不确信。这源于刚记事的幼年他失手打破了母亲从松花镇买来的玻璃杯。那个有梅花图案的玻璃杯安静地待在桌上,他只是朝它走近了两步,手指头几乎还没触碰到它坚硬冰冷的身体,它立即成了桌脚的一堆碎片,在窗棂透进的阳光下像冰糖一样闪光。事后他的小屁股得到了母亲一顿竹梢炒肉片的关照。
冬青踮起脚,努力举起握纸币的手伸向售票窗口。他的胳膊正及窗沿,无法招呼到窗里的人。他再用劲踮脚,忽地身体一轻,就像跨过那条天沟的轻盈。
老人轻轻提起冬青,把他放在边上,向窗口要了两张坐旋转木马的票。
老人把一张票撕给冬青,我们一起坐好不好?
冬青看了看手里的票,好。
照相师傅向脖子挂照相机的妻子解释为什么带顾客来这里。他们需要尽快弄一架新相机,以确保照相馆和照相摊的两头生意都不会落空。照相师傅看中了一面深蓝色的墙作为拍证件照的背景。他的妻子喊住走向旋转木马的一老一少。她说老伯我们先拍好照。
老人回过头说,你给我拍一张我坐木马的照片。
在照相师傅和他妻子的嘴张成一个大圆圈时,老人和冬青各挑选了一匹马。老人把冬青抱上去,告诉他必须紧紧抓住马耳朵上的小木棍。
冬青坐的是一匹红黄蓝相间的马。很早之前他就看中这匹色泽最漂亮的马。
老人坐的是一匹棕黑色的马。它太像他坐过的那匹坐骑。
他们和马开始旋转,向前,起伏,一圈又一圈。
冬青紧紧抓着小木棍,紧闭双目不敢动弹,脑袋有轻微的晕眩。他记起第一次坐船时也有这样晃晃荡荡、不着陆地、带些微惶恐的感觉。原来很多期待已久的渴望,是以某种不适作为必需的代价。渐渐地,晕眩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童年摇篮里的错觉,微妙,舒适,美好。冬青睁开眼,松了紧握小木棍的手,提悬的心放低,放浅。浮浮悠悠的旋转中,一种轻灵缥缈的东西从他耳朵飘出,雾一样袅袅飘上他的头顶。他看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笑容明亮,眯眼,咧嘴,露出缺了上下两颗门牙的嘴。他看到自己的牙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
冬青还看到老人张着缺了至少六七八九颗牙的嘴,露出黑红色的牙床,也笑得跟他一样开心。冬青想,看起来坐真马也就是这样了。
老人抓着小木棍。轻微的颠簸与晕眩,耳边掠过的风,让他想起遥远的战场,战场的烽烟,烽烟中的生死与鲜血……他看着那个梦想坐一回旋转木马而此刻梦想成真的孩子,心里起了重重的后悔与深深的自责,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带青松坐一回旋转木马?他果然不算是好父亲,难怪孩子会离开。
照相师傅这时在想,其实用生活照做遗照也是蛮不错的,未必一定要用古板生硬的证件照。他油然而生以后建议顾客使用活泼生动的遗照的念想,比如日常生活中的洗衣,切菜,喂鸡,锄地,挑担,这会让伤感追悼的人们产生逝者依然活泼泼在世的恍惚感。
照相师傅举着照相机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对焦晃动的老人。摄影有抓拍与摆拍之分,一个抓拍不住一张好照片的摄影师终生只配叫照相师傅。他很满意老人现在像葵花一样的笑,他很少能在室内布景下看到这样丰沛淋漓的笑。
照相师傅的妻子帮助丈夫捕捉最合适的时机。她不停地叫嚷,这角度好,好拍了能拍了快拍啊。
照相师傅当然不能指责妻子没有眼光的指点,这会让她很不高兴,甚至一怒之下会取消购置新相机的计划。之前他吃过诸如此类的苦头。照相师傅的手指摁住快门,瞅准老人的木马即将旋至眼前,轻松而坚定地摁下快门。
在清脆利落的咔嚓声里,照相师傅预感到这会是一张很不错的照片。
照相师傅对老人喊,过会儿来照相馆拿照片,他会加快印出。这样老人不必跑第二趟来松花镇取照片了。
冬青的骑乘兴致达到忘乎所以时,木马慢了下来。老人把冬青抱下木马。他们看到彼此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
老人要请冬青在镇上有名的生煎包子铺吃点心,吃好包子取照片,取好照片一起回家。他住在离冬青家的水丘湾约莫三里开外的风凉村。
冬青和老人走在行人开始寥落的松花街。这个时候,人们开始在用米饭填饱肚子,过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饮食生活。老人对冬青介绍生煎包子的模样与吃法。它们在平底铁锅的炙烤下,呈现半焦半透明的褐黄色,光是那色泽就充满诱人的香。它们出锅时会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绿盈盈的葱花……必须用牙齿很轻地咬下去,不然会有饱满鲜润的油水从薄薄的包子皮里像水花一样喷溅出来……
老人指了指前方飘出的一面陈旧的淡黄色幔子,喏,就是那一家。
冬青像嗅闻到一处茂盛青草的小羊,抛开老人握住他的手,撒开蹄子欢快地奔跑。这个接近秋天的午后时分,清凉的阳光均匀地分布在他身上,豆芽菜一样瘦弱的脸庞和身体因其滋养而润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已跳出胸膛,带他奔向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美味。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辆货运汽车朝他们凶猛驶来。老人有恍惚的熟悉感。刚才去向照相馆时它也以这种脱缰的嚣张而焦躁的姿势呼啸而去。这个四轮怪物差不多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着屁股朝他们奔窜而来。
老人飞奔向前,身手敏捷地一把掠起冬青,像扔手榴弹一样将孩子掷向门面洞开的店铺。铺子里端着饭碗的女裁缝,抬头发现门外掷来的一个东西嗵一声,稳稳地坠落于地上的布匹。
半条松花镇听到了凶猛而尖锐的刹车声。相比之下,汽车与老人的撞击声以及目睹过程的路人的尖叫声显得弱了些。
照相师傅久等不到老人,只好拿着刚冲洗出的照片出门找顾客。他的预感没错,果然拍出了一张堪称摄影作品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神态放松,笑容清晰,隐带羞涩,还有几分策马战场的气势,旋转木马的背景虚化而梦幻。这是高明的摄影师才拍得出来的摄影作品。
让照相师傅感到意外的是,与老人呈对角线的还有一张孩子的笑脸。照相师傅不清楚老人与孩子的关系,不过从当时他们的神情看,应该是爷孙俩。照相师傅很犹豫。一个孩子出现在老人用来做遗照的照片,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于是他一路琢磨用什么办法处理好这张照片。
冬青蹲在老人面前,他没法把地上两腿血肉模糊的老人和刚才说要带他去吃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绿盈盈的葱花的生煎包子的老人想成同一个人。他着了凉似的打着寒战,目光从老人的双腿移上去,除了溅些血迹,上半身和脸依旧完好。老人发出微弱的呻吟。
人们把肇事司机围起来,有人愤怒朝他踹脚,吐口水,掀掉他的蓝灰色鸭舌帽,说他戴鸭舌帽的样子就是天生的杀胚相,光脑袋的样子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开车的样子像屁股后有人在抽鞭子,像赶着去投胎。总之人们把这个可恨的肇事者指责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肇事司机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任凭人们推来搡去,显然吓蒙了。此时他若轻举妄动,等于找死。
挤进人群的照相师傅把手里的照片与躺在地上的老人反复对照,不可置信地眨眼揉眼,终于确信之前还在他镜头里像葵花一样笑的顾客,此刻差不多快要用上刚拍的遗照了。照相师傅跑向一家店铺,给松花镇医院打急救电话。对方告诉他,镇上唯一的救护车此刻在五里路外装一名九十高龄的心脏病人,不能很快回来。照相师傅气咻咻地骂了句粗话,返回现场。作为目前与祖孙二人发生过唯一联系的当事人,照相师傅认为自己不可能甩手不管。
没有人敢搬动老人,老人的腿差不多像散了架的椅子。照相师傅用旁人递来的毛巾堵住老人身上的血,安慰那个呆若木鸡的孩子,没事的,救护车很快会来,你爷爷不会有事的。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照相师傅善于捕捉瞬间的眼睛敏锐捕捉到了这个细微变化,他赶紧贴近不幸的顾客嘴边。
老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照片拍得好吗?
照相师傅把手里的照片递到老人面前,好,很好很好。
老人看着照片里骑木马的自己,脸上一点一点荡出与彼时一样的笑意。老人的眼神移向照片另一头的孩子,微微吃惊。他费劲地挪动眼神,寻找与他同行来到松花镇的孩子。
照相师傅把冬青扶到老人面前。冬青依然着凉似的寒战。
老人把一字一句送进冬青的耳朵,今天过得真好。你坐了木马,我拍了照片。不过看样子,我不能跟你回家了……
冬青痛哭起来,你说带我去吃生煎包子,你说吃好包子我们一起回家,你不要死,你快起来,我们回家……
几个善良的妇人被孩子的哭声感染得涕泪纵横。她们齐心合力把杀坯司机推到老人面前,让他看看因其闯祸而被害惨的受害者。
被人们掀掉蓝灰色鸭舌帽的司机跪倒在老人面前,脑袋不断地下垂,下垂。这个被吓懵的莽撞司机此时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嚣张的气味。后来司机差不多在对老人磕头。他嘟哝着用自己也听不清的结结巴巴的声音求老人原谅,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性急了点。他是外乡人,在离此不远的一个村子住过几年。每天跑长途运输是非常辛苦的,之前他已连续三天三夜没睡过一个好觉……
司机先是没敢抬头看人,后来人们不再踹他朝他吐口水,他就大着胆子抬起头,悄悄瞟了眼老人。只瞟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僵愣在老人脸上。
冬青发现老人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司机。冬青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看清了眼前的人,圆脸盘,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颗黑痣,头顶有两个旋。
冬青看着围在身边黑压压的人群想,这么多人,谁能让他和老人像来时一样回去。他们同行来松花镇,一路山清水秀风光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过了一会,冬青隐隐听到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声音。冬青想,它会不会像马一样奔腾飞跃,耳边风声呼呼?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