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芳邻
2015-12-10黄梵
黄梵
报纸上说,一座古镇被烧了,满街都是破碎的文物。我猜测,这场大火十有八九与烧饭有关。对一座砖木结构的古镇,全镇分布着数千个炉灶,人们一日得做三顿饭,古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历经多少火险啊,它竟撑了三百多年才被烧掉,已经实属不易。
我也住在一座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甚至屋梁上还能看到烧过的痕迹,一根滚圆的斜梁已经焦黑炭化。我稍稍一推理就意识到,我睡的房间可能是从前那户人家的厨房。明白这一点很重要。我睡意顿消,马上起身仔细考察这间屋子。它唯一的窗户朝向东边,门却开向南边的走廊,正方形的房间无论怎么摆床都有诸多不便,地面也不像隔壁其他房间有地板。看来这是厨房无疑!意识到这间单身宿舍的前身是厨房,对我来说,如同知道我的家族有部分波斯血统,它会对我产生无形的暗示,最终影响我的行为。事实上真是这样。
很久以来,我不喜出门,只愿像一只虱子,成天守着那张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床。我成天斜倚在床上看书上网,靠着床架备课,躺在床上思考。房间的另一半,只摆着一张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每当我走到空荡的那半边,就变得无所适从,仿佛我的人生也跟着走进了一个空洞。我不只是俗称的宅男,更准确地说,我是宅床男。是啊,一离开那张床,我的心情就变得灰溜溜。本来以为,就是天打雷劈,我恐怕也难以改变宅床的习惯,哪想到,一个不经意的念头,竟彻底改变了我。
事情是这样。
我每天除了宅床就是吃饭上厕所,学校食堂离宿舍约有一里路远,我最烦每天要朝那里跑上三趟。再说,看着菜牌上那些老面孔的菜名,哪怕炊事员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我还是觉得心情灰暗。那些菜就像宿舍前面的一潭积水,一年四季散发着同样陈腐的气味。说实话,要不是为了活下去,我真不愿意劳神双腿,一天三次驮着我去食堂。那些菜万变不离其宗,不是豆腐配青菜就是配肉,不是肉烧萝卜就是烧土豆,不变的是青菜、豆腐、西红柿、萝卜、土豆、肉、鱼等,变的只是彼此之间的一点搭配。一天,我纯粹出于无聊中的游戏心态,运用数学中的排列组合,算出食堂的菜总共可以有数百种搭配。我掰着指头数了数,天哪,食堂实际做出的数量,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于是,我沮丧的心情陡然变得亢奋起来。我马上誊写了一份列出所有搭配的菜单,吃饭时把它交给了炊事员。没想到,他拿着我的菜单,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西红柿萝卜烧鱼?哪有这种菜呀!”
我脸上可没有一丝笑,“为什么不可以?你们没做过,就说明这菜还有点新意。”
“祖宗耶,光想想就不会觉得这菜好吃。”
“你以为你们做的菜就好吃?我早就倒了胃口,倒不如来点新花样。”
“唉,”他摇摇头,大叹一口气,“你不懂烹饪,我没法给你解释,反正,这么搭配没道理。”
“你试过吗?”
他继续摇摇头,接着啪一声,顺手多舀了一勺菜,扣进了我的搪瓷碗里,算是对我献计献策的回报。他越是过分小看我的建议,越是激发了我对烹饪的热情。古人说得好:一物不知,儒家之耻。我开始拿出部分精力,认真研究起烹饪。笔记本里记录了越来越多的菜谱,甚至标出了所有菜的色泽,我想比炊事员走得更远,不仅搭配出一些新奇的菜,更想琢磨出保留菜色的烹饪术。我空想出的不少菜,大概炊事员从未听说过,比如,绿茶西瓜鲫鱼汤,后来我查到古书才知道,这道菜竟是宋代的家常菜。假如我把这道菜的配料单拿给炊事员看,他一定又会哈哈大笑,会说这么搭配没道理。
一天,我宅在宿舍里左思右想,突然意识中国过去和未来的美味,可能都在炊事员的思维之外,一些有创意的美味,他们用自己的思维根本看不见、嗅不到。这个念头灼烧得我难受,于是,我当天就决定亲手试一试。我罕见地去街上溜了一大圈,买回一口上好的铁锅,并陆续配齐了煤气罐、煤气灶等厨房设备。方形的宿舍只有一扇窗户,我只好忍痛割爱,用屏风作隔断,把透气的窗户让给刚隔出的厨房。每天清晨我都要出一趟门,奔进人头攒动的菜场,为想象中的搭配配齐菜料。一天的剩余时间,我足不出户,完全宅在宿舍里,竭力把想象中的搭配变成现实。比如,我试验出了味道美妙的绿茶南瓜蛋汤,用西瓜壳煮出了鱼肉粽子,把青菜剁碎用来炒鸡蛋……
起初,我当然是自产自销,一人偷偷享受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美味。直到一天中午,大概是被飘出门缝的菜香搅动了味蕾,隔壁的吴嫂突然跑来敲我的房门。她十分好奇我正在做什么菜,怎么会那么香?我没有直接回答,索性邀她进屋来看看。她一钻进屏风后面的小厨房,就再也挪不动脚,逐一品尝了我的试验品。每尝一道菜,她的双眼就像刹车灯,会骤然一亮,接着啧嘴称奇。打那以后,她就成了我烹饪术的铁杆粉丝,每天都来我厨房里晃悠。不时地,她也会兴高采烈端来她做的拿手菜,让我品尝。
吴嫂比我大十五岁,只比我母亲小十岁。她长得人高马大,性子豪爽,嗓门敞亮。她和丈夫分居两地,大约每隔两周才与丈夫团聚一次。她丈夫长得瘦小,背儿微驼,眼睛怕见光似的老朝地下看,给人畏畏缩缩的感觉。我只在阴森的走廊和她丈夫照过两次面,说实话,没对他产生什么好感,甚至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对吴嫂的同情。堂堂正正的吴嫂怎么会嫁给这么个委琐的男人?究竟图什么?
说来也怪,自打吴嫂迷上了我做的菜,我渐渐对她每天的敲门声有了心理依赖,只要某天没有准时响起她的敲门声,我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吴嫂爱干净爱打扮是出了名的。我从没见过她穿着随便的衣服来敲门,每次开门,总见她穿着一身正装,仿佛应邀来参加一个正式会议。一次,我做出一道新菜时,没有如期听到她的敲门声,我实在耐不住,那天破天荒第一次闯进了她的屋子。不知是她忘记还是早已习惯,她家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只见她双膝着地,正跪着擦拭木地板。也许是为了看清木头上的纹理,她几乎把眼睛贴着地板,高高撅着臀。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没穿正装的样儿。她穿着紧身吊脚裤和紧身背心,露出雪白的肩臂和双脚。说实话,我第一次注意到,吴嫂有着上翘丰腴的臀和狭小圆滚的腰,她以前常穿的正装倒掩盖了这美妙的跌宕起伏。一时间,我呆呆地凝望着她,手足无措。
“明天有客人来,所以……”她直起身来,边说边朝我走过来。
“哦……那,那你先忙吧,我也没什么事。”说完,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就走。
“咦,你别走啊,既然来了就待会儿吧!”
“不不,我,我还有点事……”我有点慌乱地撒谎道。
“真有事吗?”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好吧,一会儿忙完,我去敲你的门。”
她关上房门前,我偷偷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彻底颠覆了我过去的想法。嘿,我真喜欢她那性感的身躯,那身躯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我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冲动:哎呀,要是能和她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我带着那一刻的所有美好,回到宿舍,顿感没有她的屋里,弥漫着一股彻骨的寒凉和孤单。实际上,我一直坐在床沿苦苦熬着时间,犹如百爪挠心,痴痴等着吴嫂承诺的敲门声如期响起……
吴嫂来的时候,只在紧身衣外面披了件风衣,头发也不像过去那样一丝不乱。风衣微敞着,隐约可见紧身衣包裹的性感身躯。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厨房,倒是走到我睡觉的那半边,似有若无地浏览起我的小书架。她翻看着书籍,却让人觉得目光没有落到书上。我站在她身边,不知该说什么来打破这有点尴尬的沉默。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窘态,突然,她啪一声把书合上,说:“我有件事,”她稍稍犹豫地瞄了我一眼,“必须要对你说了。”
“什么事?”我茫然地迎着她的目光。
“说了也许你会觉得我可耻,但我必须说。”
“不会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可耻,请放心!”我有所期待地看着她。
“那好吧,如果你听了不舒服,就当我没说。是这样:我每次进你屋子都能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不是菜的气味,是雄性荷尔蒙的气味,这种气味令我很安心。新婚那会儿我屋里也有这种气味,这气味对失眠症很有效,那时我总是睡得很香很安稳,后来,夫妻分居两地,屋里就很难聚起这种气味;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老公就算放假回来住,屋里也不再有这种气味,所以,我的失眠症又犯了;说来也怪,自从我第一次走进你的房间,睡眠就大为改善,只要每天来过你房间,我就能睡个好觉……”
她的话当然令我脸颊发烫,我既沮丧又兴奋——这么说她每次来敲门,并不是冲着我烹饪的菜,而是冲着我屋里的荷尔蒙气味!她对我做的各种新菜,曾用腭部的动人咀嚼,表达过由衷的赞美,这么说那些赞美不过是一种掩饰?当然,她刚才对雄性荷尔蒙表达的赞美,比对那些菜表达过的赞美,更令我得意、兴奋。
“好啊,我很欢迎你每天来我房间待一待,你什么时候来都行。”我真心地对她说。
“真的?什么时候都行?”她冲我诡秘地一笑。
我瞥了一眼那风衣开口里的曼妙身躯,用力点点头。她马上用视线捉住我的眼睛,微微抬起额纹,像怕惊扰了一只吸蜜的蝴蝶,用从未有过的轻声问道:“这么说……半夜来也行?”她的话虽然轻得像拂动的灰尘,但仍令我的血往头上涌,我只觉得双耳滚烫,内心燥热,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见我如此表态,她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那就一言为定!半夜把门留着哦!”说完脸微微一红,转身就走。刚迈出两步,我就从后面抱住了她。我的手就像陷进了沼泽,被她柔软的身子紧紧裹住。她转过身来,就像滚烫铁板上的鱿鱼,蜷了身子,紧紧箍着我的脖子。两人再也没有时间思考,就像一对仇敌,只顾着扯光对方的衣服,接着倒在床上颠鸾倒凤。起初我央求她不要大声呻吟,直到我也被欲望烧得叫出声来。和她做邻居以来,我从未听见她那样叫过,从来没有!每次她和丈夫小聚的日子,她的屋里昼夜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到仿佛她压根没有丈夫。
偷情之后,楼里的人开始用眼白打量我们。我呢,原本灰突突的情绪,倒变成了一道彩虹。她裸身的模样特别能打动我,甚至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样会令我的舌头贪恋、徜徉。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的肉体彻底俘虏,甚至情不自禁用手机拍下了两人做爱的图片。渐渐地,楼里的人也习惯了我们的叫声,打量我们的目光里少了起初的新鲜和好奇。只有她丈夫来小聚的日子,屋里才一片寂静,当然是已成为笑谈的寂静!
一天,我实在被她的肉体弄得神魂颠倒,就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干脆离婚跟我一起过吧!”没想到,话音刚落,她就一掌推开我,有点恼怒地说:“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惹我,不然你会后悔的!”见她一脸怒气,我一时不明就里,不甘心地继续嚷道:“我怎么惹着你啦?我说的话有错吗?”她一边把头摇得像行军中的指南针,一边提醒道:“你最好不要和我这种年龄的女人谈什么婚姻,懂吗?一旦她们当了真,就会和你拼命。就像我也不会相信你们这种小青年的承诺,懂吗?”大概是她的话令我感到了羞辱,我也恼怒起来,“我不懂!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撇出一丝轻蔑的笑,用眼睛扫了扫四徒家壁的屋子,说,“千万别这么想!真的,千万别惹我!”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脸上时,已经充满怜悯。我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嘴,继续负气地嚷道:“我就要这么想!”她就像是第一次听见鸟儿会说人话,十分惊诧地看着我,然后噌一声跳下床,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搦手上,往身上套。我已经失去了理智,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往下扯,直扯得她恼羞成怒,顺手扇了我一耳光。耳光并不重,甚至还有点轻盈,但令两人都停了下来,四目相对,愣了半晌。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也可以打我一耳光!”
当她最后穿好衣服,便把脸俯下来等着发落。我定睛看了她几秒,然后向后一仰,把被子拉向自己的头。被子盖住脸之前,我朝她嚷了一声:“你滚吧!现在不想看见你!”我用被子捂着头一动不动。起先,屋里寂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听见她慢慢向门口走去,开门,关门……那天晚上,轮到我辗转反侧,没有一丝睡意。翌日清晨,我赶在楼里的人起床之前,早早去了城外的钟山。
已经多年没爬过钟山,脑中关于这抹青山甚至都没什么像样的记忆,只记得石城就在这抹青山附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只要望见小路是朝山顶攀升,我就踩上去。有时,明明看见山顶就在前面不远,但山路偏偏转了向,曲折蜿蜒地朝山谷落去。找不到去山顶的路,我只好冒险,想穿过密密层层一片林子,但刚钻进去五六米,就被吓了回来。林子中夹杂着青竹、榆树、松树和低矮的海棠,大概是我弄出的动静太大,只见一条盘成圈的花蛇,紧张地高高昂起头,不停朝我吐着舌头。我只好气馁地折回原处,打算找个晨起的路人问一问。我坐在一块青灰的岩石上,不停地朝四周张望着。
说来也巧,远远望见来路的尽头,有一块红斑跃动着。不一会儿,那红斑就像花蕾,绽放成了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登山者,一个步履矫健的老人。他尾随着细长的山路,绕过一片松林,很快来到我面前。
“找不到路了吧?陈沉!”他冷不丁的嗓音,吓了我一跳。什么?他知道我叫陈沉?我满腹狐疑地站起来,不解地盯着他的脸。以前我还没这样打量过一个男人。他身体削瘦,但十分硬朗,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上下套装的红色冲锋衣分外抢眼。他的头和脸刮得很干净,不留一丝毛发,高耸的额头和圆形脑壳给人留下智慧的印象。当我咬着嘴唇飞快地思索,视线蓦地被他的容貌勾住了——他居然与我长得很像,只不过我的皮肤绷得像鼓皮,他的皮肤已经松弛。他仿佛就是老年的我!
“对,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晚年的你!”我还没开口,他已经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遇到晚年的我?”
他乐呵呵地说:“是发生了一点事情,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此时此刻的相遇!”
他主动领着我踏上落向山谷的那条小路,当我表示自己想去山顶,他朝我露出了温和的笑,“人生其实就像这条山路,乍看是落向山谷,走到某处就会别有洞天,通向山顶……”果然,拐过两道弯儿,惊起几只杜鹃鸟,我们脚下的山路就开始分岔。他完全像个老年绅士,彬彬有礼地引我走上右边的小径,“跟我来,这条才是去山顶的路。”我一边跟着他爬坡,一边感觉他无所不知。但我毕竟年轻气盛,不会轻易服气。一想到他就是老年的我,我打量他的目光就更加挑剔。我甚至故意靠近他,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看有无老人身上常有的异味。没有!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估计这是常用薰衣草香皂洗浴的结果。他的鼻孔,也不像有些老人会露出脏兮兮的鼻毛。就连线条分明的皱纹,也在脸上组成温和有风度的表情。他蹬着一双远足鞋,鞋面没有一丝污渍,走起路来脚下仿佛安了弹簧,身轻如燕,只听得见一片蚊蝇般的沙沙声……就在我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时,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对啊,他有个大瑕疵呢——他已经谢了顶,这大概是他剃光头的真正原因吧!
我就像得了理似的,打算紧紧揪住他的这个瑕疵:“你看我满头黑发,怎么揪都揪不下一撮,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老了谢顶呢?”他再次朝我露出温和的笑,“是啊,这也是今天我想和你谈论的话题之一。头发掉不掉,跟你的欲望有关。要是克制些,四十岁才开始谢,要是像你现在这样,大概三十岁就会开始。”我有点反感地挑衅道:“要是我不听你劝呢?”
“你会听的!我知道。”他十分肯定地说,“你别忘了,你想挑战的未来,不过是我已经知道的过去而已。”他的话立刻令我泄了气,“如果这样,你干吗还要来找我?是想告诉我会发生我也改变不了的事?你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不,有不有趣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让你看见你脑子里的东西!”说完,他翘起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朝我嘘了一声,示意不要说话。原来我们已登上山顶平台。平台南北各有一个下山口,平台足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围着生锈的铁栏杆。我们扫视着空空如也的平台,只见东头孤零零立着一个老妇人。她满头银发,背儿佝偻,身形胖得像一只易拉罐。我们慢慢朝她走去。听见脚步声,她警觉地掉过脸来。但看见是他,马上轻松起来,“原来是你啊!小陈,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话还没说完,她又万分惊讶地打量起我来,“这是你什么人呀?怎么跟你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他脑子转得挺快,马上“解释”,“吴嫂,不瞒你说,这是我外甥,外甥像舅舅嘛。”
什么?吴嫂?我立刻定睛打量她。眼前这个臃肿、佝偻、珠黄的老妇,就是吴嫂?我忍不住朝前迈了一步,就像靠近篝火取暖,又不敢靠得太近。我已经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我试图透过皱纹、银发、赘肉等聚成的那团岁月迷雾,找出吴嫂中年的影子。确实有那么一丝中年的影子,摇曳在她眼眉间。但她只需作出一个僵硬的手势,或发出几声不利落的咳嗽,那丝影子就像一尾被钓钩惊吓的鱼儿,溜得无影无踪……
她走近悬崖边的栏杆,指着山下的石城说:“你看这该死的雾霾还没散,我和老伴订了明天的船票,想坐船去大连,还不知道走不走得成呢?”我偷偷瞥着她皮肤松垮的脸,说了自己的看法:“只要船能出河口,到了海上就不会受雾霾的影响。”她审视地看了我一眼,又朝山下望了望,点点头表示赞同,“年轻人说得有道理,只要能出河口,就万事大吉了!”
“为什么不坐飞机去大连?”他一边向我挤挤眼睛,一边突然发问道。“我老伴可是个有心人哪,他这一趟安排是为了纪念我俩四十年银婚,当初我和他蜜月旅行,走的就是这条线路……”说完,她脸上浮起了享受和得意的神情。
我们只在山顶待了十来分钟,他就拉着我向下山口走去,边走边和她告别:“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她开始做着一些预热活动,边做边说:“你们先走吧,她们就要来了,我这帮跳操的姐妹呀,会舍不得我明天走呐……”已经下到山路上,我们还能听见她的唠叨声,声音越过树冠、岩石早已变得含混不清。走过一段蜿蜒的下山小道,前面出现了分岔路口。他慢慢停下来,显然打算分手。他朝另一条小路瞄了一眼,说:“我们不能同路了,相信你已经有了收获。”
我打量着那条路的尽头,好奇地问他:“你今晚住在哪里?”话音刚毕,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他转身朝前走了一步,又慢慢扭回身子,大概见我满脸窘色,就肃了肃脸补充道:“也可能就住在梦里吧,梦是个很不错的家,不是吗?”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胡乱表示赞同。他顺着那条山路继续往前走,直到变成跃动的红斑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连数天我闭门不出,甚至身子都懒得溜出被窝。我不再有心思给自己做饭,只是靠吃宿舍里剩的食物过活。我听见隔壁的吴嫂过来敲过几次门,但我都没有开门。我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梦境和现实已没有多大区别。直到有天上午,我刚昏沉沉地爬起来,就见门下塞进来一张纸条,纸上是吴嫂的钢笔字:“我今天要搬走了,走前想和你说件事!”
我顿时后悔不迭,马上去敲她的门。没想到开门的是她丈夫,他仰着脸看了我一眼,就把脸扭向屋里的吴嫂,示意有人找。那场景令我十分尴尬。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请我拿出手机。当我满腹狐疑地把手机递给她,她竟像用自己的手机那样,娴熟地查找手机里的图片,把两人做爱的图片逐一删掉。做完这件事,她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朝我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屋里走。我简直无地自容,就像刚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感到火辣辣的。就在我打算转身离去的当儿,她丈夫叫住了我。他直盯盯地看了我半晌,然后蓦地抽了我一耳光。说来奇怪,他的耳光竟像吴嫂的耳光一样轻盈、无害,手下留情。我伸着脖子,打算再让他抽几耳光,没想到他把我往门外一搡,哐一声关上了门。有十来秒,我盯着鼻尖前的木门,完全没有气力思考……
他们搬走不久,我又恢复了去食堂吃饭的习惯。每天除了跑三趟食堂,每周还会精神抖擞地爬一次山。我当然盼望再遇见那个老年的我。我多次走过他消失的那条山路,看见的景象都十分普通:碎石小路,松树,榆树,一丛丛灌木,几棵龙蟠虬结的古银杏……自然,我再也没有遇见他,山上没有他的一丝踪迹。
一天,我没有去食堂吃午饭,傍晚去食堂打饭时已饿得厉害。炊事员一看见我就调侃道:“怎么?中午又自己开伙了?”我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一盘盘菜,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想到他的心情比哪天都好,帮我把饭菜打好,又调侃道:“怎么样?还是觉得食堂的菜好吃吧?”我已经饿得直咽口水,只好承认道:“是啊,我现在恨不得一口全吞下。”我的话令他咧嘴大笑,马上端起一盘菜,放进我的托盘,说:“这盘菜算我请客!多吃点!”“不不不……”最终我没能拗过他,只得端着他赠送的那盘菜,离开了窗口。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明知自己是在梦中遨游,但舍不得醒。我第一次梦见了他,他在讲台上站得笔挺,正耐心地教我说意大利语。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