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四史所见西域钱币考
2015-12-10曹源袁炜
曹源 袁炜
前四史所见西域钱币考
曹源袁炜
自张骞出使西域以来,中原王朝与西域的经济、文化交往得以加强。大量西域商品、文化、人员涌入中原,中原王朝对西域的认识也逐步深化。在钱币方面,前四史以出使西域的中原使者的视角记录了不少当时西域各国流行的钱币。这种对西域钱币的描述、记载,与其说是经济交流,更不如说是通过丝绸之路进行的一种钱币文化交流。对于前四史记载西域钱币的归纳,早在两宋时期,随着金石学和古钱学的兴起,洪遵 《泉志》一书的第十卷叙述西域钱币时就摘录有前四史对两汉时期西域钱币的描述①。
近代以来,随着考古学的兴起和贵霜、安息、罗马等国钱币学研究的深入,为进一步研究前四史记载的西域钱币提供了基础,本文就以这些钱币学资料为基础,对前四史所描述西域钱币进行考证。
《史记》载 “(安息)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这一描述是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身在 “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时听闻而来,故时间在公元前128年左右②。当时的安息国发行有银、铜两种材质的货币,银币占绝大多数,且银色纯正③,故张骞对汉武帝仅描述了安息国的银币而未提及铜币。而 “钱如其王面”的习俗则是波斯本土文化和希腊文化结合的产物。公元前546年,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吞并古代西方货币的发源国吕底亚,开始铸造货币。其货币主图是国王持弓、持矛或持盾牌全身像④。到马其顿东征后,亚历山大在原阿契美尼德王朝领土的埃及孟菲斯发行第一种印有自己头像的铜币。由此君主头像开始出现在西方钱币上,并被塞琉古、安息等国所继承⑤。在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安息国相继有六位国王登上了王位,出土发现其中四位发行有钱币且其正面均为自身肖像。他们分别是阿萨克斯一世 (前238至前211)、阿萨克斯二世 (前221至前191)、米特拉达特斯一世 (前171至前138)和弗拉特斯二世 (前138至前127)⑥。由此可见,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虽说没有亲往安息,但对安息钱币的记载却十分精确。进一步推论当时安息钱币在 “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地影响的深刻。
《汉书》载,“(罽宾)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乌弋山离国 “钱货……与罽宾同……其钱独文为人头,幕为骑马。”⑦对于罽宾钱币的研究,现阶段学界还有一定的争论,其争论点主要是罽宾是塞种人建立的国家,在公元前1世纪左右,中亚塞种人发行的钱币图案并非一面是骑马骑士图、另一面是人物肖像。反倒是希腊人建立的大夏有些钱币正面是人物肖像、背面是骑马骑士图。对此,有学者解释为在当时的罽宾流行的是大夏钱币,而非塞种人自行铸造的钱币⑧。且 “塞王南君罽宾”的罽宾国和 “草木、畜产、五谷、果菜、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之属皆与罽宾同”⑨的乌弋山离国均为塞种人在西北印度建立的国家。有学者认为这两国属印塞王朝,其中沃诺内斯(Vonones)、斯巴里里西斯 (Spalarises)等钱币属于罽宾国发行,阿泽斯 (Azes)钱币属于乌弋山离发行,在这两国同时行用有印塞货币和大夏货币⑩。沃诺内斯 (Vonones)、斯巴里里西斯(Spalarises)等印塞钱币铸造于公元前100年至公元前40年,阿泽斯 (Azes)钱币铸造于公元前57年至公元前35年(11)。一面为国王肖像、一面为国王骑马图的大夏钱币铸造于公元前100年至公元前60年(12),两者时代十分接近。再加上塞种人原本是游牧部族,在统治 “其民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罽,刺文绣,好治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市列。”(13)手工业、商业发达的中亚希腊人城邦时,行用中亚希腊人铸造的大夏钱十分合理。《汉书》记载罽宾和乌弋山离 “以金银为钱”,以前有人怀疑过印塞王朝是否发行过金币,但日本美秀美术馆和巴基斯坦私人藏家的藏品,则证实了包括印塞王朝、印度—希腊与印度—安息等王朝均发行有金币(14)。由此印证了 《汉书》关于罽宾和乌弋山离国钱币材质描述的准确性。
《汉书》对安息钱币也有记载,“以银为钱,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王死辄更铸钱。”(15)与 《史记》对安息钱币的描述相比,强调了正面只有国王肖像并增加了背面是王后像的描述。笔者认为强调正面君主头像和当时中亚其他国家钱币正面图案经常变化相比,突出安息钱币的延续性。纵观安息王朝400多年铸币历史,绝大多数钱币的背面是牧人持弓像,希腊、伊朗的神祗,或者化身为动植物的神祗乃至铸造地的动植物特产(16),仅有发行于公元前2年至公元4年的 “弗拉特斯五世和穆萨银币”符合 《汉书》中有关 “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的描述。为何 《汉书》要专门描述这一枚银币,笔者认为这与弗拉特斯五世和穆萨的婚姻有关(17),但对于中原文化乃至安息传统习俗而言,这种婚姻都过于惊世骇俗,故班固依照削笔春秋的史学观,仅记录了其钱币 “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此外,穆萨本身是罗马帝国皇帝奥古斯都送给弗拉特斯四世的意大利女奴(18),而这种帝王夫妻共主铸造于钱币正反面也正是罗马钱币的传统。在罗马将帅时代 (公元前1世纪后期),安东尼就发行有正面安东尼肖像,背面奥大维亚或克娄佩特拉肖像的金、银币(19)。
《汉书》谈及了大月氏国钱币,言 “(大月氏国)民俗钱币,与安息同。”就当前的钱币学研究来看,大月氏钱币与此后的贵霜帝国钱币有很大的不同,大月氏钱币材质为银,钱币文字与早期安息钱币相同,均使用希腊文,正面图案是君主肖像,背面图案为狮子、女神等图案(20)。有学者认为大月氏钱币背面的狮子图案代表了波斯神话中的娜娜女神(21)。这与安息钱币背面铸造的化身为动植物的神祗的做法也相同。由此说明 《汉书》对大月氏国钱币记载的准确性。《汉书》成书于公元80年,仅记录了大月氏钱币而未记录贵霜钱币,这或许暗示了贵霜帝国成立的时间不会太早,就当前迦腻色伽即位时间的争论,主要集中在公元78年、128年和144年三者间(22)。如果迦腻色伽即位于公元78年,那丘就却建立贵霜帝国的时间就要早到公元前25年,这与 《汉书》仅记载大月氏钱币不记载贵霜钱币不符,故迦腻色伽的即位时间更有可能在公元128年或公元144年。
《后汉书》成书于南朝宋。据范晔在 《西域传》中自序,其资料取材于东汉安帝时班勇经略西域所见闻。班勇公元127年下狱,但 《后汉书·西域传》有些内容要迟于公元127年。而 《三国志》本身没有西域传,裴松之在为 《三国志》做注时引鱼豢撰 《魏略·西戎传》加以补充。《魏略·西戎传》中的一些内容与 《后汉书·西域传》的内容十分相似,如记载大秦国的内容十分接近(23)。《后汉书·西域传》记录大秦国钱币的内容是 “以金银为钱,银钱十当金钱一”(24);《三国志》注引 《魏略·西戎传》记录大秦国钱币的内容是 “作金银钱,金钱一当银钱十”(25)。《魏略》撰写于三国魏时,记叙内容止于魏明帝(26),故可以认为 《后汉书》和 《魏略》对大秦国钱币的记录其时代在东汉到三国魏之间。
大秦国即罗马帝国,罗马发行货币的历史十分悠久,自公元前6世纪出现铜铸币 “粗铜”到公元498年东罗马帝国罗马币由拉丁化转向希腊化为止,历时千年。在这千年中,罗马货币进行了多次币制改革。依 《后汉书》和 《魏略》所记录的时代来说,记载的应当是早期帝国时代的罗马钱币 (前27年至296年),这一时期的罗马钱币有金、银、铜三种材质。为何 《后汉书》和 《魏略》仅记录金、银两种材质,有两种可能。一是罗马帝国金银币制币权集中于中央 (帝王),铜币制币权名义上属于元老院,实际分散到地方行省(27),《后汉书》和 《魏略》仅记载了罗马帝国中央政府的铸币;二是和横跨亚欧大陆的丝绸之路贸易密切相关,铜币本身价值低,质量重,并不适合用作长途贸易货币。对东方的货物,无疑地一部分如普林尼所说靠银币和金币偿付,而大部分靠帝国的制造品,特别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制造品来偿付(28)。这些金、银币质量轻,价值高,更适合于丝绸之路上的长途贸易交流。结合 《后汉书·西域传》指汉桓帝延熹九年安敦遣使时认为前文对罗马帝国的描述“疑传者过焉”(29)来看,《后汉书》和 《魏略》中有关罗马金银币的记叙来源于丝绸之路贸易中间商,故第二种可能性要更大一些。这些丝绸之路贸易中间商,在很大程度上是贵霜或安息商人。一方面在公元1、2世纪,由贵霜主导的罗马——印度贸易十分繁盛,在印度出土有多批混杂贵霜金、铜币与罗马金、银币的窖藏钱币。罗马帝国用金、银币购买印度的奢侈品,贵霜帝国为了便于与罗马帝国的商贸交流,其钱币在形制上模仿同一时期的罗马货币(30)。《后汉书》也记载 “(天竺国)其时皆属月氏。月氏杀其王而置将,令统其人。土出象、犀、瑇瑁、金、银、铜、铁、铅、锡,西与大秦通,有大秦珍物。”(31)且贵霜与中原汉王朝的贸易也十分繁盛,除了正史记载东汉时期大月氏 “岁奉贡献”外(32),在甘肃河西走廊的悬泉汉简中,也数次记载着大月氏使臣前往中原(33)。而另一方面,安息一则与罗马的东方行省直接接壤,双方有密切的经济、外交往来,二则和东汉互派使臣(34)。故 《后汉书》和《魏略》中有关罗马金银币的记叙来源很可能是贵霜或安息商人。
12.5安东尼安银币兑换25狄纳里银币、50奎纳里银币(35)。但在实际交易中,罗马帝国并没有刻意地实行复本位制,基本货币单位是狄纳里银币。奥雷金币没有固定的价值,只是按照人所共知且受到保障的纯金含量的价值来使用(36)。《后汉书》和 《魏略》所记载的金银一比十的兑换比例,正是其中的一个浮动汇率。相对于谙熟证律、记载准确的使臣而言,其对罗马钱币的描述源自来往于丝绸之路的贵霜或安息商人,其中自然有所谬误。
综上所述,前四史中的 《史记》与 《汉书》以汉王朝使臣的角度准确地记录了安息、大月氏、罽宾、乌弋山离的钱币,而 《后汉书》、《三国志》注引 《魏略》对大秦国钱币的描述来自贵霜商人。这些西域钱币勾勒出东起洛阳、长安,中经西北印度、安息,西至罗马的整条丝绸之路上的各国流通钱币,这不但是古代丝绸之路商品、钱币的相互交流,更是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3世纪,东西方钱币文化不断交流的实证。而“汉佉二体钱”钱币以及贵霜钱币铭文中 “天子 (Devaputra)”(37)一词的出现,无疑是这种钱币文化交流的产物。
注释:
①(宋)洪遵撰,(明)胡震亨、毛晋订:《泉志》,明万历刻密册汇合本。
②《史记》卷一百二十三 《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3160、3162页。
③ ⑥ 李铁生:《古波斯币 (阿契美尼德帕提亚萨珊)》,北京出版社,2006年,43页;54-62页。
④ 袁炜:《丝绸之路上的伊朗货币》,《甘肃金融》2015年第5期。
⑤ 杨巨平:《亚历山大东征与丝绸之路的开通》,《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杨巨平:《希腊式钱币的变迁与古代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北京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⑦ ⑨ (13) (15) 《汉书》卷九十六 《西域传上》,中华书局,1962年,第3885、3889页;3884、3889页;3885页;3889页。
⑧ ⑩ 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50页;第173页。
(11) 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藏丝绸之路古代国家钱币》,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190-192,194-197页。
(12) 李铁生:《古中亚币 (前伊斯兰王朝)》,北京出版社,2008年,第79-82、93、94、97、98、104页。
(14)(法)Osmund Bopearachchi:New Numismatic Evidence on the Chronology of Late Indo-Greeks and Early Kushans,上海博物馆编:《丝绸之路古国钱币暨丝路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
(16) 程彤、吴冰冰:《伊朗古代钱币的宗教内涵》,《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4期。
(17) (18) (罗马)Josephus:Antiquities of the Jews,Book XVIII,CHAPTER 2。
(19) (27) 李铁生:《古罗马币》,北京出版社,2013年,第62-65页;第8页。
(20) 杜维善:《贵霜帝国之钱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7、48、89、90页。
(21) 林梅村:《贵霜帝国的万神殿》,《丝绸之路古国钱币暨丝路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22) 黄靖:《贵霜帝国的年代体系》,中国中亚文化研究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外关系研究室:《中亚学刊 (第二辑)》,中华书局,1987年。
(23) 余太山:《〈后汉书·西域传〉与 〈魏略·西戎传〉的关系》,《西域研究》1996年第3期。
(24) (29) (31) (34) 《后汉书》卷八十八 《西域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919页;2920页;2921页;2918页。
(25) 《三国志》卷三十 《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鱼豢 《魏略·西戎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861页。
(26) (唐)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8页。
(28) (美)M.罗斯托夫采夫著,马雍、厉以宁译:《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04页。
(30) (37) (印)Benoy Chandra Sen:The Age of the Kushanas—A Numismatic Study,Punthi Pustak,1967,P26、P243-P247;P31、P32。
(32) 《后汉书》卷四十七 《班梁列传》,第1580页。
(33) 胡平生、张德芳:《敦煌悬泉汉简释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6、133页。
(35) 李铁生:《古希腊罗马币鉴赏》,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111页。
(36) (英)约翰·F·乔恩著,李广乾译:《货币史 (从公元800年起)》,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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